小城的格調(diào)（外一篇）

方華敏

春分已過，德國小城魏瑪還沉浸在冬天的意象里。雪花揚落，漸漸隱沒埃特斯山清晰的輪廓，留出蜿蜒的伊爾姆河盡頭的鋅白。紅頂房屋不見縹緲的霧，白茫茫大地美好如斯。

魏瑪大劇院門前那尊青銅雕像——歌德和席勒，傲然挺立冰雪之中，攜手默默凝視遠方，成功地搭建起帝國文明的高度，不動聲色地將一個文化黃金時代呈現(xiàn)眼前。也許，當(dāng)春風(fēng)拂過大劇院的時候，整個小城都可以聆聽到這里上演歌德、席勒的劇目：《浮士德》《威廉·退爾》。古典的敘事、宏大的樂團、深情的旋律，奏響一個偉大的時代。它自成的詩歌體裁，吟唱著特立獨行的浪漫主義史詩……

這座風(fēng)景優(yōu)美、古色古香的城市，曾經(jīng)被譽為十九世紀(jì)崛起的魏瑪共和國。歌德和席勒于魏瑪，如同空氣一樣無所不在。行走歌德廣場、席勒大街，無不讓人感到劍將出鞘的隱隱光芒，以及撼動世界的內(nèi)在力量。

悠悠古意中，深情跨過歌德故居大門，仿佛進入一個太平盛世。寬敞的房屋，豪華的裝飾，雅致的花園……透過書柜的藏書和礦物標(biāo)本，依稀可見主人讀書、寫字的身影。壁上條幅、油畫褐色邊框光致而古舊，猶如一本本大辭典，濃縮一個時代的影像，徐徐打開。倚窗側(cè)耳，便可聽到嘚嘚的馬蹄聲，還有廣場多情的圓舞曲。后院斜倚的草木，深掩春日的寧靜，那些細細密密含苞的花蕾，淡雅而深遠，像歌德雋永的文字……

風(fēng)吹起窗紗一角，從寂靜的一本本館藏書前走過，側(cè)目便看見那本熟悉的《少年維特之煩惱》，頓然欣喜莫名且悲不自勝。那一瞬間，一種無言的感動，一種文明厚重又輕盈質(zhì)感縈繞心頭。它曾經(jīng)載著我的往事，陪伴走過經(jīng)年。至今仍然隱約記得候浚吉的譯本《少年維特之煩惱》中的：“能給你帶來幸福的，也能給你帶來不幸。”“漠然于世吧，一顆微微激動的心。是這個搖動的大地上，痛苦的財富?！弊髡咭詴欧绞降闹鸩缴钊耄o我打開另一個世界，呼吸到不一樣的新鮮空氣。維特的內(nèi)心獨白將他的敏感、狂熱、脆弱躍然紙上，讀來為之愕然。他鄙視逆來順受與循規(guī)蹈矩，崇尚自然、渴望自由、向往純潔的愛情……這一切予以我最美的啟蒙。然而，年少的我哪里知道，當(dāng)時這本書初版正處德國文學(xué)啟蒙運動“狂飆突進”時期，書中的文字竟然如救世主般挽救那么多壓抑的個性、深陷黑暗的靈魂。主人公的愛情悲劇，不僅表現(xiàn)十八世紀(jì)中期德國青年對社會的憤懣，也露顯鮮明的時代精神，因而被視為文學(xué)界最有影響力的文學(xué)作品。

在歲月漸長的后天教化里，這份閱讀的新奇被我小心翼翼地珍藏，成為串串記憶的寶物。今天來到這里，再次解讀《少年維特之煩惱》的寬泛意義，以及深層、豐富的意境與內(nèi)涵，逐漸明悟人的成長并非易事，從“天真”走向“成熟”的過程如此艱難。我以為，一個人的精神成長，以其筆下成長者的同構(gòu)性與互文性，除了探究，更有文化之間的相互打量和融入，所以才如此親切可感，生動可讀。尤其作者親身經(jīng)歷的體驗與理解傾注文本之中，注定最為契合青年本質(zhì)，并隱藏年輕人的視角，亦形成年輕人主題交流的邏輯支點?！叭藗兛偸窃谔颖苊\的路上與命運撞個滿懷?！睆哪晟俪踝x到現(xiàn)在深讀，面臨人生起伏，這種超越性的故事，告訴我如何理解自己曾急于成長又難忘少年的復(fù)雜情感。而真正動念深情的，是貫注現(xiàn)實和歷史兩種時空里交集的力量。如此，細細端詳這本書，從而深入自己的成長世界，喚醒美善，啟示向往，回望信念。

穿過一條街向北，即到達席勒故居。行走期間，不禁思如絮下。歌德與席勒這兩位文學(xué)大師之間生死相依的曠世情緣，給后人留下多少動人的故事。他們初遇卡爾學(xué)堂，歌德被邀請為獲得三枚銀質(zhì)獎?wù)潞歪t(yī)科結(jié)業(yè)證書的席勒頒獎。領(lǐng)獎時席勒親吻歌德禮服表示感激，因不敢抬頭，歌德的目光越過他的頭頂而無交集。如此生動場景，至今想起還覺遺憾呢。而機緣卻以“吾誰與歸”之時迎來“引為同調(diào)”。1794年的某一天，席勒步行這條小路來回蹀躞，踟躕不前的內(nèi)心亦無定見。因為他寫給歌德的那封熱情洋溢的信，以及對其作品難以企及的理解，而受邀與之見面深談呢。此時歌德如同魏瑪公國的文化軸心，無疑也是吸引席勒前往的最好“萬有引力”。神奇的友誼是有頓悟的，終以為然。就這樣兩人憑借文學(xué)感知相識相知，相得益彰。在創(chuàng)作上思維碰撞，生出靈感火花，雙雙達到巔峰。共同完成著名劇目：《華倫斯坦》三部曲，經(jīng)典詩據(jù)《浮士德》第一部等等。可謂：莫逆之交，惺惺相惜。因而也成就了魏瑪古典主義。這座三層小樓，不僅記錄了兩人印象深刻的啟程，同時也見證了文學(xué)帶給小城的影響力。

緩緩步入三樓，墻壁低調(diào)的淺綠維持空間的平穩(wěn)，營造出一種明媚清新的色調(diào)。這里是文學(xué)愛好者不容錯過的朝圣小屋------席勒曾經(jīng)的工作室和書房。初春的太陽透過黃色窗簾，散發(fā)明亮的光，很多古舊的細節(jié)都復(fù)活了。就連靠窗書桌上的羽毛蘸水筆、墨水瓶、鎮(zhèn)紙、燭臺、鼻煙壺也靈動起來。席勒俊美的形象也栩栩如生。我仿佛看見他端坐書桌前，細細啜飲小杯咖啡，經(jīng)過陳化的香氣從他流于筆尖的書稿中彌漫，立體而有厚度。我仿佛看到他斜靠病榻小床，忍著病痛，堅韌地寫完《墨西拿的新娘》《威廉·退爾》......溫善的目光，美好的心聲，似乎都可通過空字符串傳遞應(yīng)答。那首熟悉的歡樂頌：“歡樂女神圣潔美麗，燦爛光芒照大地，我心中充滿熱情來到你的圣殿里，你的力量是我消除一切分歧。”從兩百多年前榮耀至今，不僅頌揚人間高尚的感情升華，同時也是文學(xué)史上最莊嚴(yán)的禮贊。

徜徉魏瑪小城，真正感受到它的無窮魅力。那些掩映樹木叢中的中世紀(jì)建筑，以及富有田園詩風(fēng)味的公園，還有矗立街頭的雕像，都有一個典故和說不完的故事。那些博物館，以及包豪斯大學(xué)、李斯特音樂學(xué)院，無一不赫赫有名。魏瑪成功地融合了歷史，并使之成為一個有現(xiàn)代化功能的歷史名城。

夕陽西下，我沿原途返回。腳下這條路，留下多少朝圣者的足跡只有路知道。想起一句禪語：你來過，風(fēng)知道。哦，一群大學(xué)生放學(xué)，其中有我的女兒呢。她選擇魏瑪，也讓我對德意志精神之都多了景仰和向往，而了卻心愿的暢然，不淡忘。

在年輕背影中，我看到了歌德。噢，歌德歡迎你！我朝著他的塑像手指方向望去，便看到一束如炬的光。冥冥之中，好像聽到他的聲音：“在一切德行之上的是永遠努力向上，與自己搏斗，永不滿足地追求更偉大的純潔、智慧、善和愛?！?/p>

“人在一生收獲得再多，莫過于得到上天的啟示。它如何使物質(zhì)化為精神，它如何呵護精神之創(chuàng)造?！薄?/p>

城堡的醉紅

初春，布拉格還沉湎冬的肅然，只有城堡的紅，給人慰藉和力量。

我和女兒沿著伏爾塔瓦河前行，湍湍流波激起的晨風(fēng)，裹挾著溫暖的詩句，在我的衣履上寫滿抒情的文字，并散落下可愛的音符，仿若斯美塔那的交響樂《伏爾塔瓦河》，夢幻般地奏起。腦子里形而上的意識隨著涓流歸海的曲子，引我走向查理大橋。逆光中，橋兩側(cè)的雕塑直指蒼穹，好似置身另一個風(fēng)日，遠古之聲不絕于耳。站在被譽為“歐洲的露天巴洛克塑像博物館”的橋頭眺望，城堡聳立藍天下，哥特式、巴洛克式的尖塔，遠近交疊，異常地深沉凝重。白云水袖般緩緩舒開，時而漂浮橋面，時而化作長長綾羅繞著橋墩轉(zhuǎn)動……神秘的氣息撲面而來，懷舊感油然而生。文學(xué)大師卡夫卡三歲就翩旋這座橋上，與橋一道融入風(fēng)景。橋下流水汩汩，載著少年的沉吟隨雕塑的經(jīng)典故事而迂回綿延。內(nèi)心深處的清寂，無不暗合他與大橋相處的細節(jié)，就連睡夢中也充溢著小作家的囈語呢。他的智慧啟蒙和寫作靈感一定來自于此吧？古老的大橋不僅包容他的敏感、脆弱、彷徨，也包容他的人生。所以他深切地贊嘆：“橋在晚上展現(xiàn)著奇特的夏夜之光”。我承澤卡夫卡心中的那份明亮，目送大橋向?qū)Π堆由?，并朝著“守護神”圣約翰的雕塑而去。歲月斑駁的印記，暗淡了褐色的邊框、墨色的匾額，卻掩飾不住圣約翰頭頂?shù)慕鹦情W耀，風(fēng)蝕中永不凋零。沉重的目光劃過，歷經(jīng)千年。我虔誠地伸手觸摸，祈愿帶來好運……

穿過赫拉德恰尼廣場，巍峨的古城堡矗立眼前。自古以來，城堡就是滄桑厚重的史話經(jīng)典。從它的開建，到王宮教堂塔樓的疊加，大如城池。它不僅是歷朝歷代君王的居住地，也是宗教的高地，因而城堡的主教大殿魁然獨存、令人矚目。時代氛圍雖不復(fù)曾經(jīng)的雍容，但仍引領(lǐng)人們的精神生活。品讀正門的精美壁畫：瓦爾德斯坦伯爵的族徽，仿佛聆聽悠長時光的律音。它神秘的標(biāo)記，如一面銅鏡，折射除血緣之外的另一種密切聯(lián)系。并引導(dǎo)人舉心向上，以福音精神為生活基礎(chǔ)和方向。它的宗教意義，遠遠不止認(rèn)同而產(chǎn)生的信念和身心的皈依。殿內(nèi)那些藏書、儀式器具等的建筑空間，大概就是今天我們看到的墻壁式、鑲嵌式大型圖書館的源起吧。由此我想到那些明清時期到我國的傳教士，他們將西方教義與中國儒家思想相融合，教化百姓，傳揚平等仁愛，并在表現(xiàn)中帶著必須有的中國特性，使“異途同歸”的兩種思想學(xué)說達到至善的境界，這在當(dāng)時也不啻為一種“新文化”吧。

然而，細細揣摩卡夫卡的《城堡》，卻大相徑庭又別有意境。它是一部充滿寓言性的作品。指涉了人的一種荒誕的生存困境，并以其努力的姿態(tài)超越了現(xiàn)實層面。就像開篇：“城堡的那個山崗籠罩在霧靄和夜色里看不見，連一星兒顯示出有一座城堡屹立那兒的亮光也不見。”其寓言就在于用虛構(gòu)的紀(jì)事來書寫真實的現(xiàn)實。文中的城堡居高臨下，象征集權(quán)和權(quán)威。主人公K竭盡全力也未能進入城堡，就像卡夫卡尋找回歸家園的路那樣艱難，卻又不言放棄。也許，K的奮斗只為真理，只為實現(xiàn)某種理想。而“真正能夠把握的東西……神秘和黑暗，上帝就住于其中?！被蛘吒钋械乇磉_了卡夫卡對神性的渴望吧。

徜徉城堡，一步一景，美輪美奐。圣喬治教堂外觀獨樹一幟的紅，被我視為心中最鮮亮明麗的建筑。它墻面像杏紅與深紅的融合，又像魔幻紫水晶葆藏著高貴神秘。它包容古典和現(xiàn)實的先鋒色澤，浸沉歷史冊頁里，別有一番情致。精巧的拱門上面鑲嵌玲瓏的窗，紅色的窗口圣約翰雕像，仿佛亙古存在的圖騰，與查理大橋那尊圣約翰雕塑相映，碰撞出不肯熄滅的火花。它的雙塔猶如《城堡》里K·的回憶一樣：“城堡由下而上越來越細、越來越尖，均整有致”。從這里的紅磚、紅壁、紅頂?shù)茸兓丿B的曲面里，我看到年輕的卡夫卡就行走其間，隔世經(jīng)年。他孤獨的身影投射于紅色墻面，如一位清逸的隱士。具有重疊的層次之感，又有莫名的虛幻詭異。如此，觸發(fā)卡夫卡寫作的點對應(yīng)著這里的日日所見，一生一世……

那個喧鬧的中午，一地白晃晃的陽光。握著《城堡》，我和女兒找到黃金小巷對面一家小小咖啡館。倚窗而坐，心中流過三月的芬芳，杯中彌漫淡香。側(cè)目便看見卡夫卡書屋深邃的目光，讓我覺得經(jīng)過這里，猶如蹚過百年綿綿歲月。手中樸實無華的書頁已然發(fā)黃，舊式裝幀如此地鄭重與呆板，卻又如此自尊。我不時地翻閱著，追想著。八十年代當(dāng)兵時的閱讀嗜好，如今身處故事發(fā)生地的城市，用一個暮年的心境重新閱讀，是不是有著時間和空間的重逢呢？是不是經(jīng)歷穿越時空的旅行呢？不同國度的鄰座者，好奇地打量著我，用會說話的眼睛看我呢。這種古老時代的奢侈氣息，讓我感受到樂趣。彼此會心地點頭微微一笑，權(quán)當(dāng)不同文化的交流吧。旅行的確可擺脫樊籬，此時我隱去自己的日常角色，嘗試著另一種人生。

黃金巷22號，卡夫卡曾經(jīng)居住和寫作的地方。門面不大的小屋，淺淺的淡藍，冷色的格調(diào)。陽光透過窗斜灑在擺滿卡夫卡的書籍的櫥柜上，滿滿的都是回憶。那張輪廓鮮明、眼神憂郁的照片，始終看著來往的游人，仿佛時間停駐，魔性而有趣。那些留有卡夫卡痕跡的燭臺、舊郵票等，帶給書迷們念想，也平添神秘和傳奇色彩。

時光的鏡頭追尋卡夫卡的身影，記錄他沿著坡道緩步而行，身后留下的串串足跡。一個個大雪的黃昏，他回到黃金小巷22號，彎腰進入低矮狹小的房間。在恐懼和孤獨、壓抑和迷惘中寫下帶有寓言和多層含義的文字。我真切地感受到他寫《鄉(xiāng)村醫(yī)生》時心跳和呼吸，以及透明可見的人物故事。面對這個連轉(zhuǎn)身都讓人覺得局促不堪的小屋，面對卡夫卡的寫作環(huán)境、生存狀態(tài)，我頓然明悟他的名言：“籠子在等待著一只小鳥，而我這只鳥卻在等待一只鳥籠?！彼柡纳钜?。在他的世界里，總有無形有形的牢籠始終追逐，并使其為自由所累，而自由往往卻被自己困在了無法觸及的遠方。

佇立黃金巷22號門前沉思良久，不忍離去。抬頭看見城堡默默俯視山下，含容無盡。如此宏大建筑，聚集時代所有繁華與富裕之地，這是怎樣的歷史云煙啊。轉(zhuǎn)身這間平實的小屋，如此寒涼，巨大的反差無以可及。然而透過低矮的窗，我卻看到了卡夫卡筆下的神秘世界。青山綠水之間，小屋與城堡因緣而合，相互相生，一直見證著。這條小巷也因卡夫卡的名字，閃耀著黃金般的光芒。就像他的好友說的一樣“卡夫卡就是布拉格，布拉格就是卡夫卡?！?/p>

這樣的旅行，閱讀與思考，不被喧鬧所影響，不被氣氛所動容，漫步景中，默為靜。所謂：“心靜即聲淡，其間無古今”，大概即為這般場景吧。初春含苞的花已令我看到綻放的喜悅，也讓我讀懂《城堡》的深刻以及莫大的傷悲，同時也有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慰藉。穿越時空，我得以貼近那個敏感的心靈。于是，我記住了卡夫卡說的：

“他的眼睛望著前方，不再凝神深思。孤立于所有人之外，但是自由且冷漠?！?/p>

“不要失望，甚至對你并不感到失望這一點也不要失望。恰恰在似乎一切都完結(jié)的時候，新的力量來臨，給你以資助，而這正表明你是活著的?！?/p>

卡夫卡飛揚的字體，有著無限的清秀，以及縱情的曠達。那是他留給的箴言，和著這份親切的“遇見”，這個初春，更有我攜程而歸的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