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天無
名? 字
突然想起中風(fēng)后的父親
深夜呼喊我的名字
天無。天無。天無
我疲憊地在客廳的折疊床上起身
來到臥室,輕輕搖醒他
他看著我,如此迷惑,不知道喊過我
不知道為什么喊我
我也不知道這么快他就要離去
很久以前問過父親我名字的含義
沒有什么含義,他說,就是個名字
現(xiàn)在,他越來越頻繁地在迷蒙中呼喊
這個沒有含義的名字。只是
一個名字,站在他面前
漸漸適應(yīng)了黑暗
樹下的生活
一樣的生活一樣地上演——
高處的枇杷依然故我,低處的
已不明所以。每次上課前
我會在樹下抽煙。低處的枇杷樹
把對稱的種子藏在果肉里,高處的懸鈴木
球體炸裂,褐色的種子像一枚枚
被釋放的微型炸彈。杜仲的腳
陷在陰處的淤泥里,像一個個陰沉的老者
木蘭荷花高高在上,魂不守舍
背對著我讀書的學(xué)生轉(zhuǎn)眼走進
智慧教室,他只能看見窗外搖晃的
光禿禿的樹枝。葉子們已在樹下聚集
商量著一次前途未卜的遠(yuǎn)行,龜背竹將掩蓋
一行行的蹤跡
窗外,五月
鳥聲越來越悠長,急迫
婉轉(zhuǎn)成呼喚
樹葉在搖擺,在期待另一場
雷暴雨。一瞬間
天地為之色變,像一個路怒癥患者
踩死油門,轟鳴聲
卷起黑夜的灰塵。那時我關(guān)緊所有的窗戶
看見樹葉哀求的臉在玻璃上被壓扁
被剮蹭,又彈射而去
像多余的雨水,一遍一遍洗刷自己
又在陽光下,一點一點
把自己舔凈
像雨那樣說話
我們盼望著雨
不知道樹木是不是也翹首以待
但它們老是不來
仿佛要深思熟慮
在決斷與行動之間踟躕不定
就像我們一直以來的樣子
我們感受到的焦躁,越來越強烈
像一張軟綿綿的網(wǎng),篼在腳底
像某種熔斷的前兆,無法分辨
是我們在搖晃還是世界要霧化
沒有人能確定雨什么時候來
我們止息在驚呼的邊緣
沒有人能判斷風(fēng)會不會乘虛而入
把雨腳抬起來
踩踏那些驚慌失措的人,故作鎮(zhèn)定的人
沒有人會料到一道閃電劈下來
在奔跑者的腳邊砸出一個坑
用來裝下更多的雨水
跑步者之一
把環(huán)形跑道拉直,其長度超過了它自己
把一生跑過的路相連,每個人都在
南北極間往返了好幾次
但我們時常兜來兜去,原地踏步
或者穩(wěn)健地倒退。如果一個人
仰面倒下,從頭到腳的長度理應(yīng)從中減去
總有人在此刻爬起來哭喊母親,又被
一只顏色奇異的鳥兒所吸引,走進幽深的叢林
當(dāng)他頭頂?shù)墓饷x那熄滅,這段里程
要不要統(tǒng)計?如果道路筆直
終點就像海上的霧氣縹緲不定
離開塑膠跑道的人喜歡新鮮的嘗試,想要
更多的驚喜:通過機械的抬腿、甩臂、后蹬
一樣的汗水被阻隔在一模一樣的空頂帽里
——為了向世界敞開,我們需要一件
薄如蟬翼的皮膚衣
跑步者之二
你看起來很酷,年輕父親說的是
英語。小女孩腳下的滑輪在綠色雪糕筒間
分開又合攏。晚霞映紅了南湖
仿木質(zhì)棧道另一側(cè)的小女孩
在跳繩,年輕母親舉著手機
目不轉(zhuǎn)睛,仿佛在自拍。數(shù)根魚竿
伸向湖里。停止清污工作的小船還沒有靠岸
一位老人垂頭坐著,像一只池鷺一動不動
那是魚爺爺,棧道上的奶奶對孫女說
他在發(fā)愁。我停下來拍下這幀風(fēng)景
不知道該選擇哪一種濾鏡
我們不是魚爺爺,我們不知道他是不是
在發(fā)愁
水? 芹
我從中識得水的形體
脫離了大多數(shù)水的
一點點水
在河灘邊的水芹里改變了趣味
我見過一叢叢水芹向陽光攤開無辜的手
不懺悔
它們一點點挽救了那些
不愿意成為水的水
安歇在它們體內(nèi)
變得有些刺鼻
技巧練習(xí)
玩籃球的男生在練習(xí)技巧
他的眼神晃動,身體躲閃
突破和迂回,急停與后仰
玩籃球的男生獨自一人,如臨大敵
所有他預(yù)想的障礙都不存在
卻無處不在
只有一次次凝神屏息
召喚出另一具身體,替代他
騰空而起,只手高高舉起
春天的生活
懸鈴木的飛絮之后是楊絮
就像生活,有的
讓你眼睛刺痛,喉頭干澀
另一些狀若無物,成為肺部黏膜的一部分
就像不能沒有呼吸
不能沒有一些東西讓你意識到
生活的不潔凈,如異物一般攀附
我們的頭發(fā),衣衫,疾速擺動的雙腿
景觀大道上有人在清掃懸鈴木的分泌物
一堆堆長著翅膀的褐色種子
楊絮不抱團,不聚首
它們只是飛,越來越輕佻
躺在床上看星星
躺在床上看星星的前提是
頂樓的房間,在懸崖之上
無須窗簾
大風(fēng)吹散了云霧
窗欞在瑟瑟發(fā)抖
避暑的人都熟睡了
你正從現(xiàn)實墜入夢的邊緣
左腿毫無征兆地抽搐了一下
驚醒于繁星滿天。那里
每一顆星星都等待了許多年
在齊岳山
一整天我都在看山坳里的云霧聚集又散去
除此之外談不上什么變化,或者奇幻
我還是兩年前的我,站在房間的陽臺上
樓房還屹立在懸崖之上,我仍然可以
無所事事地遠(yuǎn)眺或俯瞰
那條淺褐色的小路像有人隨意丟棄的
麻繩,撂在幾座矮小山峰的叢林間
遠(yuǎn)處的巨型風(fēng)力發(fā)電機形同紙扎的玩具
時間的循環(huán)指針。更多的時辰
我什么也看不見。我懷疑我看見的
是看不見本身:云霧不是縹緲的紗幔
它是世界的一部分,一個
不斷被包裹起來的繭,無限膨脹的
乳白色的探測氣球。現(xiàn)在它來到我身后
林立的樓群,越來越逼仄的街道
像沒頭沒腦無手無足的巨型蠕蟲,留下
虛幻的黏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