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峰縣的路

考斯特在崇山峻嶺中緩緩鑿開千仞、晚霧與急彎，向更高處駛?cè)ァ膳缘乃舍樑G和月光，車燈掃去，肅肅然的，像長著毛，讓人心頭一緊。車過山下最后一個鄉(xiāng)鎮(zhèn)，晚暮就從山腰坐了下來，霧越來越稠，樹越來越密，索性變成一片森然，籠罩的、幽秘的、期待的，隨著這輛中巴車以二十邁的時速向五峰云頂攀行。霧色茫茫，車窗起著水汽，我坐在副駕靠后那張桌椅上，臉頰貼上車窗被抹開水汽的小塊玻璃，是一種毛邊記憶沁人肺腑的涼。這使我想起一九九八年，從外婆家出發(fā)，走四個多小時山路趕赴一場宴席，在途中遇到野豬時的場景。

那年我七歲，寄住在宜昌市鴉鵲嶺鎮(zhèn)的一個小山村，土房屋趴在山腳，屋后是成片的柑橘林和松樹林，屋前是一條蜿蜒到鎮(zhèn)上的碎石路，每天都有“蹦蹦車”拖著長長的尾音開往鎮(zhèn)上的車站。每有蹦蹦車駛過，外婆都會放下手頭的活兒，注視著，直到它拐了個細灣消失在那座石拱橋后，像是車上坐著親人。后來我才漸漸理解，那是因為那個年代山路崎嶇、交通不便，對于常年生活在大山深處的老人而言，在這樣人跡罕至的地方出現(xiàn)一輛蹦蹦車是多么驚奇、值得眺望的事情。時至今日，這似乎成了老人的一種生活習俗，在不斷翻新的村村通水泥路上，每有汽車經(jīng)過，外婆總會扶著土墻或門邊，向遠去的塵煙行注目禮。確實有這樣一個窮親戚，住在后面的“老山”上。那年外公領著他的兩個兒子和兩個女兒，浩浩蕩蕩地走在通往“老山”的羊腸小道上——都是紅土、泥濘，間雜著幾塊青白色的山石。路邊是成片的松林、橘林、玉米地，藤蔓和荊棘扯來繞去。

枕著霧色與車中泛著光澤的沉默，幾個急彎打過去，不見顛簸，這種晃蕩再次將我?guī)У蕉嗄昵暗哪莻€場景。終于有人“啊”了一聲，急行軍的整個隊伍突然停了下來，你看著我、我望著你，愣在那里，一陣接一陣的小孩哭聲連著起伏的群山向遙不可及的目的地遞了過去——我是多想有一輛蹦蹦車啊，出現(xiàn)在眾親注目的那束光里。疲憊，咬進腳掌和大腿的疲憊，在無望的行走中。那個時候山上有映山紅，野薔薇會是在之前還是之后開呢？“看！野豬！”不知是誰這樣喊了一聲，突然又將幾個孩子拽了回來，牽著媽媽的手，繼續(xù)走在盼不到盡頭的小路上。從那以后，我的腦海中常常會出現(xiàn)這樣的一個場景：一頭野豬神秘而又悠閑地橫過眼前的柑橘林，到玉米地那邊去，感到一種原始的蠻力與驚恐，從前方那片山上升了起來。

到五峰云頂?shù)倪@條路是飄在空中的一條路，回環(huán)纏繞間，似乎指認著云頂這唯一的一個目的地。路面平整，瀝青刷黑，九曲回環(huán)而又十分流暢地向云山深處刺了過去。在五峰山區(qū)隨處可見這樣的路，綴著民宿、古村、景點和鄉(xiāng)愁。路，不再是簡單的通往和抵達，有高山、云霧與流水陪伴，是巧奪天工的邂逅。最愜意的一天是待在五峰山中的一天，我將自己指認為趕路的書生或故人，與白云和草木互換羽翼和胸襟。

在武漢生活十年，我常常獨自一人往湖邊跑，一個人在喧囂中待久了，有時就會渴望蒼茫與荒寂，和一眼望不到邊的平靜。湖水常常給我諸多暗示，使我能與商陸、牛筋草和莧稱兄道弟，借流水和湖風濯洗自己。作為一個在江漢平原腹地出生、受水土潤澤的楚人，對水當然要有自然的親近。我當然也愛山，不僅與母親這一脈有關，更是一種傳頌和內(nèi)心高渺的呼喚——登高、望遠、山高、水長——自古以來，在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精神視域中，登高似乎是一門必修的顯性課題，常常與人生遭際中得意與失意后的釋然與平靜綁在一起。借流水洗滌、借高山仰止，都是一種與自然、世事相融相洽后的必然選擇。所以說，最愜意的一天是待在五峰山中的一天。

山是有脈搏和氣息的。五峰的山連綿在一起，供草木葳蕤、清溪點綴，白云、薄霧與飛鳥都擁有相互贊頌的翅膀。那晚我在考斯特上，山路蜿蜒、寂靜、漆黑，山霧把能見度降到不過二十米，車速慢了下來。隨著車身搖晃，我追著車前遠光燈盯著茫茫霧氣。有那么一瞬，我的周圍出現(xiàn)了一縷光，很多物事仿佛都不存在了，我被一種飽滿的寂靜環(huán)繞，聽見了大山隱隱傳來的回音。沉醉在這份寂靜中，內(nèi)心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充盈。在哪兒已經(jīng)不重要了，去到哪兒更不是此刻需要考慮和解決的問題，此刻、當下，只需要清空自己，靜靜地接收來自大山深處的回音。

五峰縣政府在一份工作情況匯報中有這樣幾個關鍵詞：窮在財政，弱在工業(yè)，根子在交通。材料中還說，未來五年，宜張、宜來、十宜高速將建成通車，呼南高鐵、沿江高速投資額將超過五百億元，屆時五峰將融入宜昌“半小時經(jīng)濟圈”、武漢“兩小時經(jīng)濟圈”。站在縣一級政府層面，這是對縣城交通（經(jīng)濟）現(xiàn)狀的清醒認識，美好展望與規(guī)劃，作為決策者的發(fā)展思路，這無可厚非。但我們能不能換一種立場和思維呢？五峰屬武陵山脈，全境皆山，平均海拔一千一百米，居全省第二，而海拔二千三百二十米的白溢寨作為江南第一峰，更是成為了人民神往的一個圣地。近五年來，我曾四次到過五峰，走訪過五峰的工廠、商鋪、民宿、山寨和峽谷，與五峰的官員、商賈和山民都有過深度交流。與江漢平原地區(qū)的縣城相比，這里的經(jīng)濟、交通都相對落后，但這種“落后”中散發(fā)著一種飽滿的氣息。那種撲面而來的氣息，常常讓人感到安穩(wěn)和富足，時間慢了下來，一切都是值得駐足和眺望的。這種“落后”和慢，放在五峰全域旅游和文化建設方面，是一種自然姿態(tài)和文化品格，是一種“向后退一步”的自信與堅韌，恰恰是五峰現(xiàn)代化建設之路上的天然優(yōu)勢。

五峰人生活的幸福指數(shù)比我生活的城市高。在生活面前，我們究竟要將什么作為最重要的系數(shù)和指標？是有多少套房，還是多少存款？大多數(shù)現(xiàn)代人被這種洪流裹挾著。我們在大城市，被“經(jīng)濟系數(shù)”捆綁著，在一種被框定的社會倫理中更像一個被線牽著的木偶。對于大多數(shù)在城市打拼的青年人來說，我們每月要按時繳納月供（房租），要面對城市公交，在一成不變的生活中抵御各種誘惑和風險。是的，我們能在需要的時候吃上豐富的晚餐，在盛夏和酷暑穿上漂亮的衣裳，在一天之內(nèi)去到國內(nèi)任何想去的地方，便捷、舒適、豐富環(huán)繞著我們，但我們真正能感到多少幸福？常常聽父輩們說，我們在八十年代比你們這代人幸福，因為我們比你們更有追求和夢想。我想，不僅僅是這樣吧，恰恰是我們這個時代的青年太有“夢想”，為了生活更加舒適、便捷和豐富，我們不斷加大馬力，像一部不知疲倦的機器，因為我們要生存、要賺錢。

五峰的每一條山路都是有節(jié)奏的，它們九曲回腸，細小、環(huán)繞而綿長，在減速與調(diào)適過程中，更具有一種美和柔軟。一個彎接著一個彎繞過去，是一幀幀撲面而來的風景，白云、石頭、絕仞、落葉、木頭……都擁有了非凡的力量與生命?！斑@里是哀牢山：草木長得理直氣壯/花朵開得形神兼?zhèn)洹Ｒ恢圾B兒/可以視天空為己有/一個畢摩，自由來往于三界/即便是一個中藥鋪商人/也有愛尼山供他眺望/還會有綠汁江為他清洗衣冠”（雷平陽《雙柏縣得美學（之二）》）；“多少人世的繁華/已經(jīng)改變不了我的世界觀/書房雖然狹窄，只夠天空放置/幾顆星斗，只夠群山收藏落日/只夠幾個人坐在一棵樹下對飲/但我得到的已經(jīng)太多，將把書房里/孤單的文字推薦給星斗/把燭光推薦給落日/把枯萎的花推薦給樹木”（雷平陽《雙柏縣的美學（之五）》）。我在環(huán)山路邊的一個眺望臺上默念這幾個句子，將贊頌過雙柏縣的詩默誦給五峰縣。

那晚，上到五峰云頂頓覺氣溫驟降，九月間的山頂已有初冬之感，霧氣與燈光彌散在點綴山坡間的民宿周圍，而一束光打過去，光柱所達之處，都是這樣的煙霧彌漫，氳著水汽，像馬兒一樣，輕輕犁過這霧靄和茫茫。我慢下步來，在這云頂峰上，天地茫茫、遠方蒼蒼，一片瑟瑟與寧靜，像是有人在遠方注視著我，隔著一九九八年的記憶中的蒼茫。晚風過處，點點清涼沁人肺腑，我抬起拳頭、踱起雙腳，感覺到一陣陣幸福。路也跟著舞動了起來，隱隱約約的，感受到一股向上直涌的氣息。第二天早晨，我會早些起來，去看一場漂亮的日出。

（責任編輯：李娟）

袁磊湖北省委宣傳部“七個一百”文學人才、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在《人民文學》《詩刊》《芳草》等文學刊物發(fā)表文學作品一百余萬字。著有詩集《好樹》《青年氣象》。武昌理工學院特聘教師、武漢市江夏區(qū)文化館文學創(chuàng)作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