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志強
一
伊塔洛·斯韋沃(Italo Svero,1861-1928)的長篇小說《澤諾的意識》于一九二三年出版,距今差不多一百年了。國內近期出版了第二個中譯本,引起讀者對這本書的關注。它是現(xiàn)代派文學的經典之作,但好像不太有名。作者是意大利作家,卻不像皮蘭德婁、卡爾維諾在中國那么大名鼎鼎。
斯韋沃是的里雅斯特(Trieste)人,前半生是奧匈帝國的子民。他的另一個身份是商人,在其岳父開設的一家生產油漆的公司擔任經理,大半生是在業(yè)余時間從事寫作,出版的小說作品均遭評論界冷遇。總是不能順暢地寫作,寫出的作品又得不到關注,這種業(yè)余作家的苦悶斯韋沃是再熟悉不過了;他臨近暮年,前途未卜,癡心不改。
不知道這是否算是奇遇,一九○五年,他結識了僑居的里雅斯特的喬伊斯,后者對他的作品大加贊賞,把《澤諾的意識》推薦給法國朋友。此書在法國翻譯出版,一炮走紅,作者遂不至于在默默無聞中被埋沒。
喬伊斯靠做家教糊口,斯韋沃是他的學生(做油漆國際貿易需要懂點英文),學生比老師年長二十多歲。斯韋沃在課堂上寫過一篇英語作文,寫喬伊斯散步,寫得不乏妙趣。他筆下的喬伊斯一派悠然自得的大師風范,拿著手杖,目不旁視,腰肢輕靈地扭動。這個描寫讓人想起《尤利西斯》的主角布盧姆,洗了澡從浴室出來,褲子后兜塞著一塊香皂,步履有點飄飄然。
斯韋沃的英語作業(yè)使用的語言,就是他在《澤諾的意識》中操弄的那種語言,小說家的白描手法,語氣帶著點逗弄;抓住一個感觸點不斷分解,把一些瑣屑的細節(jié)寫得有聲有色;這種語言像是在側耳諦聽,辨認音色調性,推敲句子結構,使得句子近似透明而包含詭秘。也就是說,真率和反諷兼而有之,簡直是在玩弄效果,并且樂此不疲。他是一個憑聽覺寫作的作家。
據(jù)說,《尤利西斯》里的布盧姆是以斯韋沃為原型的。喬伊斯畫過一幅人物速寫,圓臉,八字須,畫得像是老熟的生意人,而不太像是讀者心目中的布盧姆(布盧姆沒有翹起的胡須)。文學史上,喬伊斯和斯韋沃締結了一段良緣,注定不再分開;說起《尤利西斯》就要講到斯韋沃,講起斯韋沃必定少不了談到喬伊斯;斯韋沃在歐洲聲譽日隆,躋身一流作家的行列,他被稱為“意大利的喬伊斯”。
應該說,兩個人的創(chuàng)作并不存在師承關系,風格也判然有別。詩人蒙塔萊在《向斯韋沃致敬》一文中說:
斯韋沃欲將為我們奉上時代的錯綜復雜之瘋狂的詩篇。“舊式”小說的堤壩已經潰決,這將有助于激發(fā)他的靈感,斯韋沃將若隱若現(xiàn)、暗流涌動的精神分析潮流引入了他的世界之中。
這是從小說革命—以一九二二年出版的《尤利西斯》為標志的文學革命—的背景來描述斯韋沃和喬伊斯等人的紐帶關系,他們讓小說這門古老的藝術變得“錯綜復雜”和“瘋狂”。而斯韋沃的作品的一個意義,是將這場變革引入意大利文學,或者說,是將意大利文學融入全新的“國際性”潮流,亦即我們稱之為現(xiàn)代派文學的潮流。
《澤諾的意識》在文學史上的定位就此確立,并無異議。該書有維也納文化的先鋒趣味(“精神分析的暗流涌動”),有資產階級生活的寫照,而后者是喬伊斯的作品所不具備的。《尤利西斯》的城市景觀融入了的里雅斯特的異國風味,而這座奧匈帝國的邊陲港口城市,對斯韋沃小說的主人公而言,則絲毫沒有“異味”,不會有布盧姆的那種疏離感,因為,此處是他的家園,是他的臥室和街道。澤諾的回憶錄是在他祖?zhèn)鞯呐P榻上撰寫的。
在斯韋沃筆下,資產階級生活仍是故事孕育的土壤,它滋生故事的心理、細節(jié)和道德氛圍?!稘芍Z的意識》是一部描繪資產階級生活的小說,展現(xiàn)一戰(zhàn)前這個歷史時期的社會風俗禮儀,那種靜態(tài)的夢境,酥脆的洛可可式的享樂主義。所謂的“精神分析的暗流涌動”,只能發(fā)生在這種有物質充溢感的敘述中。你無法想象“精神分析”適用于泰戈爾、沈從文等人的鄉(xiāng)土小說,因為它和單純質樸的人類無緣。資產階級生活場景是現(xiàn)代小說(以及現(xiàn)代心理學)滋育的溫床,這在澤諾的回憶錄中便有較為清楚的反映。
這種所謂的新型小說仍是植根于舊生活的土壤,但思維和視角起了變化。它注入了精神分析學的趣味,嚴格說來是寫一種讓人有些捉摸不定、不很穩(wěn)定的意識狀態(tài),一種輾轉反側的神經質的“瘋”;它使布爾喬亞四平八穩(wěn)的生活時而顯得布滿裂縫,時而顯得彌合如初,讓人覺得這好像是一部不太正常的小說,而這種“不太正常”正是《澤諾的意識》的敘述調性,是其引人矚目的特點。
二
《澤諾的意識》是第一人稱自白,講述童年記憶、父子關系、婚戀、交游及商務往來等。敘述人告訴我們,這是應精神分析師的要求而撰寫的回憶錄,目的是用于治療。不過,敘述人好像并不相信這門科學,他一邊寫作一邊對精神分析學冷嘲熱諷,而且還在一個細節(jié)中表明他是如何逃避治療的—買通看護從隔離病房逃出去,一走了之。他配合醫(yī)生寫回憶錄,好像純粹是出于對寫作的興趣,在寫作中剖析自我、清理記憶。而要滿足這種興趣,似乎并非沒有顧慮。也就是說,剖析自我是一件饒有趣味的事情,但問題在于我們能否厚顏無恥地談論自我呢?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長篇小說《少年》中就談到這個問題,他講得很清楚,說:“除非成為卑鄙的偏愛自己的人,才能無羞恥地寫自己的事情?!蓖铀纪滓蛩够囊馑疾⒉皇钦f,這樣做好像不太體面,那就不寫了吧;而是說,“我”知道這么做是不體面的,但“我”還是要做的,哪怕這里記錄的思想其實挺庸俗,“我”也要把“我”想到的一切都寫下來。這種明知故犯的心理在《地下室手記》中同樣有所表露。它是否表達一種病態(tài)心理,姑且不論??梢钥隙ǖ氖?,它助長自我放縱和自我偏愛,并且是以一種清醒的姿態(tài)抗拒習俗。陀思妥耶夫斯基給這個姿態(tài)增添了小丑的表情,既流露自愛,又有字斟句酌的自我嘲謔,那種不怕出乖露丑的戲謔性獨白,給任何文雅的話題都注入不協(xié)調的幽默感,其結果是造成了自白體敘述的一種獨特語調,一種哲學性和喜劇性兼而有之的聲音。
學界評論《澤諾的意識》,通常把該書的創(chuàng)作和弗洛伊德、喬伊斯以及德語文學的影響聯(lián)系起來。其實也應該參照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詩學傳統(tǒng)。從喜劇性自白的角度講,其內在的關聯(lián)是密切的,也是頗具可比性的。
澤諾的自白固然不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物自白那樣深刻,那樣有哲學思考的力度,其喜劇性表述卻是一樣生動、富于刺激。它是如此的具有表演性,以至于任何心理或道德層面上的自相矛盾都具有了喜劇的合法性,都是作為喜劇材料而首先被加以利用的。
我們看到,敘事人談論自我,回顧生平種種瑣事,一個突出的特點是處處縈繞著丑聞的氣息?!俺舐劇笔顷P鍵詞。且不說敘事人在戒煙問題上屢屢食言,“從抽煙到發(fā)誓,從發(fā)誓到抽煙”,從來都未曾戰(zhàn)勝過他的不良嗜好,他在婚戀問題上不也是像小丑那樣行事,把求愛接二連三地弄成玩世不恭的玩笑嗎?他愛上三姐妹中最漂亮的那個,結果卻令人啼笑皆非,他向相貌最難看的那個表白,多少是中了他未來岳母的圈套,而他那種經常錯位的言行豈非更應該為此負責?澤諾的言行逗人發(fā)笑;他談論自己的荒唐、挫折和失敗,談得津津有味。此人尤其愛好自相矛盾的表述,而這就讓他的自白染上一層古怪的惡作劇意味。
所謂“丑聞”,實質是一種自我暴露的方式。究其根源,與其說是取決于心理扭曲的程度,不如說是取決于意識自身的分化,是那種高度文雅的人熱衷的游戲,心理的自我解析,將自我意識包含的(并不一定是事實所包含的)戲劇性沖突分離出來,像是用一把鑷子將它們夾出來,細細加以端詳。這類人似乎對自相矛盾和自我悖謬懷有隱秘的愛好。
一般說來,自相矛盾和自我悖謬在道德或哲學的意義上是嚴肅的,是會引起焦慮的,而在喜劇的意義上會變成一種半真半假的東西,讓人不能很嚴肅地對待,也不能不嚴肅地對待。閱讀《澤諾的意識》,讀者有時也難免會感到困惑,不知道敘事人究竟是搞笑還是嚴肅,是病態(tài)還是健全。那么,同樣的情況不也發(fā)生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的主人公身上嗎?那種喜劇性自白,笑謔藝術,總是包含極大的含混性,構成一種莊諧并作的敘述。
區(qū)別在于,陀思妥耶夫斯基不管有多么戲謔,他創(chuàng)作的仍是十九世紀的社會問題小說,而斯韋沃的《澤諾的意識》并不是一部社會問題小說,它沒有特別的社會問題要在小說中探討。作者也不像盧梭,把自白體寫作視為斗爭的武器,心里存著不止一個思想論敵。斯韋沃的主人公不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私生子和苦命人,本質上并不憤世嫉俗;他好色而疲于應付,身上洋溢著一種田園詩的情趣。因此,又有人把斯韋沃稱為“意大利的普魯斯特”,把《澤諾的意識》比作《追憶似水年華》,是有幾分道理的。斯韋沃演繹的是情欲的執(zhí)著和迷誤,他創(chuàng)作的是一部關于欲望的喜劇,盡管規(guī)模比普魯斯特的作品小太多了,將它置于“風流喜劇”的范疇中卻也并無不妥;它將情欲的盲目、戀愛的艱辛、精神的罪責和大膽的洞見絲絲入扣地表述出來,寫得婉轉、跌宕、飽含幽默。
現(xiàn)代喜?。ㄝ^之于莫里哀、莎士比亞、狄更斯的喜劇)的一個突出特點,是敘事人(通常就是主人公)的高度文雅;這種所謂的文雅是反傳統(tǒng)的,它恰恰不能在社會交際和沙龍文化的層面上獲得一個舒適的定義;它追求心靈格格不入的孤獨,而非特定的人文造詣和人格圓熟的境界;它是不安的、憂郁的、不太舒適的,像是被多余的意識困擾;換言之,它突顯的是心靈的孤獨—不是尋常意義上的孤獨,而是精神必須為之擔負罪責的那種孤獨。這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的作品中不是屢見不鮮的嗎?
可以說,現(xiàn)代文學的洞見和悲喜劇模式是源自這種高度文雅的精神,一種自我沉溺、向內轉的意識,不為任何定見所束縛,從心靈晦暗幽深的井水中汲取靈感?!稘芍Z的意識》的“意識”一詞,從精神分析學的角度講是代表著一種頑疾,一種人格的分裂,從文學創(chuàng)作的角度講則是代表著一種內省和分析的方式,因此小說不只是在展示一名資產階級子弟的成長經歷,它還展示了一種極端文雅的意識,讓小說的敘述變得神經質,顯得不同尋常。
《澤諾的意識》共分八章,一個兩頭尖、中間圓的橄欖形結構。前四章(“序言”“開場白”“抽煙”“父親之死”)和第八章(“精神分析”)屬于一個序列,中間三章(“我結婚的經過”“妻子與情人”“貿易公司的故事”)屬于一個序列。該書的敘述有這樣一個特點,敘述越是支離破碎就越是富于刺激(前四章和第八章),而故事相對完整則反倒顯得郁悶,其喜劇性的能量似乎減弱了(中間三章)。何以會如此?
要說喜劇性,應該數(shù)中間三章的喜劇性最濃厚才是。它交織著兩條線索,一是澤諾的苦澀的婚戀(包括婚外戀),一是圭多(他是澤諾的連襟)的失敗的事業(yè)。這兩條線索都是喜劇性的,都是和盲目的欲望、可悲的巧合、可笑的挫折有關,充滿了讓人忍俊不禁的橋段,而其喜劇性還包括這樣一層亮色:澤諾的苦澀并不全然是苦澀,也含有啼笑皆非的喜悅,而圭多被失敗逐漸削弱優(yōu)越感,反倒令他的形象變得越來越可愛。圭多和狄更斯、喬治·艾略特小說中的人物顯然有親緣關系,那種令人揪心的自負、一意孤行,讓他在破產的境地中越陷越深,他所喚起的憐憫,我們在《荒涼山莊》《米德爾馬契》等書中已經感受過了。圭多弄假成真的自殺,澤諾認錯葬禮的荒唐,這些高潮段落展現(xiàn)出作者無可置疑的喜劇才華。
說中間三章的喜劇性減弱了,這肯定是不恰當?shù)摹R苍S這么說會比較確切,喜劇的高光并沒有帶來強勁的破壞力,讓澤諾的故事別開生面;喜劇似乎反倒是讓“澤諾的意識”暫時休眠了,而這種“意識”在前四章和第八章中噗噗冒泡,如此活躍,缺乏規(guī)律,其“錯綜復雜之瘋狂”讓讀者感到,這種描寫是新的,它擯棄了程式化的套路,不依賴情節(jié)線,像是垂直潛入一口深井。
斯韋沃不像喬伊斯,后者對程式化的路徑依賴完全不感興趣,《尤利西斯》每個章節(jié)都是在破壞這種依賴;斯韋沃則仍著迷于風俗喜劇的慣性法則,其筆下的人物關系和人物命運離不開情節(jié)鏈的鎖定和闡釋,中間三章的敘述便是這樣確立起來的。然而必須看到,以“精神分析”為名目的支離散漫的章節(jié),一定程度上脫離了情節(jié)鏈,形成另一個序列的敘述,那就是我們在小說開篇讀到的令人愕然、妙趣橫生的自白,一會兒談抽煙,一會兒談父親,而小說的最后一章又回到這個敘述節(jié)奏,一頭一尾將小說包嵌起來,形成兩頭尖、中間圓的橄欖形結構。
這個序列的敘述正是此書別開生面的奉獻。它奉獻了一種傾心交談的喜劇風格;其悖謬之處在于,這個言說主體盡管睿智親切,卻處在一種非人格化狀態(tài)—精神分析的前提就是預設其分析對象的人格不健全;而言說者對此并不否認(只是否認這種分析的治療作用),進而在自我審視的意義上將其病態(tài)的敏感和盤托出,將欲望、隱私等不體面的內容兜底暴露出來。暴露城市資產階級隱秘的心理內核,其隱秘和暴露之間的張力則構成喜劇性言說的基礎。
其實,談論自我并不一定就是厚顏無恥。澤諾的獨白比尋常的自戀更進一步,它以精神露陰癖(未必是和肉體露陰癖一樣猥褻)的方式創(chuàng)造了一種欲望喜劇,通過可疑的人格和露骨的陳述表達不尋常的洞見。它呈現(xiàn)欲望,卻不讓人格有升華的機會。對照十九世紀小說強大的道德化傾向,它輕言戲語,顯得有些輕飄飄,而這種刻意為之的“輕”和“謔”,正是該書與眾不同的質地;它比施尼茨勒的作品少了點黏稠,多了些喜劇的輕盈、灑脫。它好像預料到弗洛伊德將會難掩其失望,故而假托“S醫(yī)生”(S是弗洛伊德的名字“Sigmund”的首字母)為此書作序,出他洋相,真是夠促狹的。其實,斯韋沃(和施尼茨勒一樣)受惠于弗洛伊德的潛意識學說,這一點不必否認。
三
關于這部小說,有一個問題還需要略作論述,即斯韋沃的欲望喜劇具有何種可闡釋的倫理意義?它打著精神分析學的幌子進行臨床觀察,難道目的只是耍弄花招來嘲笑這種“科學假說”?
相當程度上可以說,該書的意圖是限于這種針鋒相對的嘲謔。嘲笑“戀母情結”,嘲笑“夢的解析”,嘲笑藥物治療和精神分析的混合使用其實是缺乏理據(jù),嘲笑精神分析只是讓人增添心病而不是將患者治愈,等等。澤諾坦言道,他想和兩個女人同時上床是因為性欲,而不是什么特別的毛病;最近他想女人想得少了是因為衰老了,并無其他緣由;他的精神變好了是因為生意做得順手,和治療沒什么關系。
澤諾是個不信仰宗教的有文化修養(yǎng)的人,總的說來,是那種溫和的人生哲學家,對人的愚行不怎么計較。他好色,但也不比常人多一點變態(tài)。他嫉妒,有占有欲,卻不乏良心發(fā)現(xiàn),對愛人、對朋友(包括對婚外戀女友)都抱有正常的責任感。如果將自白的語言那種病態(tài)的高雅剝除,澤諾是否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男子?是的,而且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說主人公,缺少主角(hero)一詞該有的英雄氣質。
在法國理論家(羅蘭·巴特、福柯等人)的預設中,精神分析臨床診斷的對象,應該是資產階級家庭的“持異見者”,或者說是其人格解體過程的無辜受害者;資產階級父權制的壓迫是罪魁禍首,而被懲罰的個人實質是具有非凡的純潔性,應該憑一己之反抗突破社會道德準則,從而獲取自由。??碌摹动偘d史》(包括薩特的《圣熱內》)暗示這樣一個邏輯??傊?,在他們看來,個體主義反抗是題中之義,這使得資產階級家庭具有了意識形態(tài)的特殊含義。羅杰·斯克拉頓在其《激進療法》一文中對此有專門論述,可供參考。
《澤諾的意識》會讓這些法國理論家感到失望。父權制的壓抑在第四章“父親之死”中專門有描繪,但兒子(澤諾)并不認為他是純潔無辜的,并不認為他自身之外的一切都是不合理的。再說,他本人就是資產階級法權體系的受益者。他用戲謔的語氣講述父子關系,這種講述本質上是調和而非反抗,而這也正是喜劇屬性的一種表達。
喜劇是一種調和而非反抗,除非加入意識形態(tài)內涵,像法國理論家愛好的那樣,否則是難以形成尖銳的倫理主題的。《澤諾的意識》的特點,如上所述,是以心理化的語言呈現(xiàn)一出欲望喜劇。主人公講述他的故事,語氣自相矛盾,真假參半,會給人一種操縱敘事的不可靠印象。其實,他的講述并沒有超出小說的權限,即,暴露自我和他人的隱私,講述欲望的活力、迷誤和磨難。如果說敘事人有倫理關注,那么這種關注在小說結尾時就有所強調:在這個思想意識和科學工具劇烈進化的時代,人類該如何獲得健康?
在澤諾看來,精神分析之所以不必要,是因為它不解決根本問題,它只是人類野蠻生長的一種伴生物;人類離開了“大地造物主的法則”,創(chuàng)造了進化的器具,也創(chuàng)造了疾?。怀鞘遣∪敫嚯恋娜祟惏l(fā)明一種炸藥,將地球炸毀,否則,任何獲取健康的努力都是徒勞的。
澤諾的倫理關注,在文明批判的意義上無疑是悲觀的,但在生活哲學的意義上是達觀的。他說,“我原諒大夫把生活視為一種病癥”,“生活有一點像是病癥,時而遇到危機,時而化險為夷,要么一天天好轉,要么一天天惡化”,“生活經不起治療。這就好比把我們身上的孔穴當成傷口完全堵住,一旦治愈,我們就會窒息而亡”。
大概沒有人會否認這種睿智、中肯的見解。澤諾的欲望喜劇體現(xiàn)了一種幽默和包容,一種對生命處境的沉靜、自明的描述,不輕忽塵世微小的幸福,不排斥內在欲念的騷擾。就此而言,澤諾和喬伊斯筆下的布盧姆很有點相像,這兩個人都是以放肆的自我暴露讓我們震驚,其實是既不憤世嫉俗,也不故作姿態(tài);他們自矜自喜,戀戀風塵;他們是文雅聰慧的“歐洲人”,是別有意趣的喜劇角色。
蒙塔萊撰文號召“向斯韋沃致敬”,可他談起這種類型的創(chuàng)作,卻是不無保留的。他認為,《澤諾的意識》是“我們的文學對那一堆炫耀其國際性的書籍的貢獻,那些書歌頌了全新的《尤利西斯》—歐洲人—那使人解頤而又令人失望的無神論”。
無神論是一個宗教概念,也是一個文學現(xiàn)象。從文學史角度考察,近代歐洲小說的演變大體而言是呈現(xiàn)一條向下的拋物線,朝著自然主義、骯臟現(xiàn)實、無神論思想不斷沉降。我們知道,《悲慘世界》有著對黑暗現(xiàn)實的尖銳暴露,但它絕不是無神論的?!肚楦薪逃穭t是徹頭徹尾的無神論,其突出的標志是主人公的非英雄化面目,這種非英雄化傾向在存在主義文學中趨于極端,出現(xiàn)了反英雄(anti-hero)、人格解體等表現(xiàn)。以此觀之,司各特的英雄主義傳奇、狄更斯的基督教人道主義升華已成明日黃花,一去不復返了;無神論的文學則難以在這個精神層次上找到滿足和替代,或許因此會讓讀者感到失望。盧卡奇對現(xiàn)代派文學的批評,實質也是出于對這種世界觀層面上的失望。
從這個立場評價《澤諾的意識》,認為它和《尤利西斯》一樣,“使人解頤而又令人失望”,這也是表達了一種觀感。彌漫于欲望喜劇中的空虛的道德氛圍,顯示生活庸常的形象,似乎終究難以給人慰藉。
澤諾的自白—總的說來—其道德氛圍是有欠充實的。不過,我們不能把這種“空虛”視為敗筆?!翱仗摗笔且环N透視的結果,是對有洞見的心靈敞開的存在之形象。斯韋沃對布爾喬亞社會的心理刻畫,他作為小說家的洞察力,于此表現(xiàn)得最為出彩。
小說前四章,尤其是“抽煙”“父親之死”等章節(jié),其日常生活的呈現(xiàn)有著特別真實的表現(xiàn)力。離開這種“空虛”,敘述也就不會那么別具洞見了。一切都浸潤于“空虛”之中,其畫面和景深含有某種感人的深邃和憂郁。書中描寫死去的父親在入殮時打了兒子一耳光—胳膊在慣性作用下機械擺動,正好一巴掌打在兒子臉上。這個滑稽的情節(jié),將兒子心有余悸的罪孽感表現(xiàn)了出來;要說這是在表現(xiàn)父權的壓抑,那也不會比卡夫卡的作品少一些精彩的。
總之,斯韋沃對布爾喬亞社會的心理描繪很出色。也只有一流小說家才能做得這么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