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慧元
一
最早所謂“想象的共同體”的說法,大約是關(guān)于民族主義之類的政治概念。不過我一直覺得,任何一件藝術(shù)作品,一本著名的書,一首曲子,一幅畫,甚至一個持久存在的廣場或者雕塑,都會在世界上構(gòu)建一個“想象的共同體”。因為它們都有持續(xù)的受眾,尤其是在語言、敘事中進進出出,被各種新聞、筆記洗禮過,擔當過許多故事背景的一群“聽說過它們的人”。
我想,音樂會現(xiàn)場的聽眾,也是這樣一個共同體。
經(jīng)過疫情期間兩年左右的藝術(shù)大蕭條,最近加拿大的各類音樂會如雨后春筍,爭先恐后上演,我自己則充滿甜蜜的煩惱,面對密布的演出信息陷入選擇焦慮。也因為各式各樣的音樂會空前密集,各種人群交集增加,不同經(jīng)驗就紛至沓來。比如有些場次的演出,居然有了樂章之間亂鼓掌的人。之前若干年,我在北美幾乎從未見過這種現(xiàn)象,也幾乎沒有經(jīng)歷過音樂會上的不安靜。
樂章之間的掌聲,我個人不喜歡,但感覺也有點復雜。某些心胸寬闊的朋友說,亂鼓掌不是壞事,很多人可能是第一次來聽,這不是音樂人群擴大的象征嗎? 我沒那么樂觀,不過捫心自問,掌聲雖然惹人嫌,倒還不至于是洪水猛獸,但往往會破壞我個人對這個“共同體”的想象。雖然我去音樂會都是自己默默聽,有時候忙著翻樂譜,根本不關(guān)注周圍的人,但現(xiàn)場氣氛不可能不影響到我。有時候,演出現(xiàn)場效果非我所喜,但現(xiàn)場的熱烈反應讓我小小吃驚,也受到感染。而我原本就十分喜歡的演出,則在他人的烘托和強化下使我的情緒更得到釋放,也使我更感動。演出后的全體起立鼓掌,是儀式也是禮物,讓人的感受有安放之處,讓熱情化為相信。
二
我一向喜歡觀察運動員,覺得他們跟舞臺上的音樂家有許多相似之處。運動場上或者表演舞臺上,人處在一種“熱”(hectic)的狀態(tài),太深的思考做不了,但情緒上的刺激可以引發(fā)身體這個系統(tǒng)的變化。比如,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世界冠軍們會沒聽過球迷喊“加油”,會沒聽過教練說“努力,別泄氣”“別緊張,沒問題”?這些老生常談對電視觀眾是廢話,但對場上的人就還真管用。同理,舞臺上的表演藝術(shù)家也處在“運動員”狀態(tài),樂隊指揮對樂隊成員做出某種特別的刺激(手勢、表情),真就能引發(fā)音樂的變化。而臺下的掌聲,對資深藝術(shù)家仍然未失激勵。處在“熱”狀態(tài)的人,自成一個奇妙的系統(tǒng)—就拿乒乓球來說,每當教練在暫停的時候?qū)x手說“放慢”“控制節(jié)奏”這樣的話,我都覺得十分精彩和奇妙—這往往就是呼吸的節(jié)奏,動作的節(jié)奏,甚至包括跑去撿球的節(jié)奏,教練觀察球員的動作,自然知道他處在哪種狀態(tài)。教練成功的語言激勵,猶如“點穴治難疾”。
人們之所以去現(xiàn)場,無論是球賽、演出還是競選演說之類,大多是著迷于那個氣場。氣場這東西到底是什么?它真實存在嗎?是某個空間里破碎的聲響、氣味、環(huán)繞自己的空間感,還是人頭攢動之下互相傳染的群體認同?現(xiàn)場球迷的大哭大笑,如果在家看電視恐怕不會發(fā)生,因為各種情緒要經(jīng)過身邊人的鏡像和放大才能表達透徹。氣場之外,“士氣”“人氣”亦然。大概,人是一種生物,“很多人”又是另外一種,個體在“很多人”中淹沒,但“很多人”迸發(fā)出另一種力量:生機、熱情和暴力。至于“氣”的參數(shù),則可以討論。細分“很多人”,兩百人和幾千人大約有明顯差別,幾萬人和一億人可能就沒那么大差別了。科幻大師阿西莫夫的《銀河帝國》里,這一點特別令人震撼:人類數(shù)量還是太少了,如果多到幾百億,我們這個社會可能就是另一種樣子,此為題外話。
關(guān)于“場”,最近我讀的《思考,快與慢》(Thinking, Fast and Slow)一書,多多少少回答了這個問題,雖然它的重點不在于人群行為學和心理學,但它展開講述的“系統(tǒng)1”“系統(tǒng)2”概念,對我思考感興趣的音樂表達、人群反應極有啟發(fā)。
在心理學家卡尼曼這里,“系統(tǒng)1”是指一些較自發(fā)、不用多想的精神活動,而“系統(tǒng)2”是需要集中精神進行計算或選擇的活動?!跋到y(tǒng)1”包括(僅選幾個例子):
辨析兩個物體哪個更近
找出聲音的源頭
計算2+2
辨別聲音中有無敵意
理解簡單句子
……
而“系統(tǒng)2”包括:
在馬戲團表演中關(guān)注小丑
在記憶中搜尋一個熟悉的聲音
在一個句子中數(shù)出字母a 的頻率
計算17×24
……
真正有趣的是“系統(tǒng)1”,因為它無所不在,但可能被忽視。讓我來舉一些類似的例子,關(guān)于“系統(tǒng)1”的判斷(僅限于社交類):
小朋友去上學,感覺同學們看不起自己,雖然他們沒說什么。因為小朋友說話有鄉(xiāng)下口音;
別人恭維我今天頭發(fā)格外好看,雖然我細想覺得不是真的,但當時仍然十分欣喜,因為這種迅速的反應令人無法抗拒;
到了一個新環(huán)境,感覺同事們很不友好(事實上沒有人做任何壞事,也沒有罵人);
政治家現(xiàn)場演講的煽動(只看錄像的人,覺得很蠢;現(xiàn)場的人則瘋狂跳腳歡呼);
開會的時候,某人想說什么,大家都看出來他欲言又止。
這些例子僅僅是“系統(tǒng)1”的一小部分,但可以說明,人不須細細思索計算,就能從表情、聲調(diào)等因素中捕捉氣氛,也能判斷出社交中的動態(tài),“××不喜歡我”。其他的社會性例子還包括:種族/城鄉(xiāng)/性別歧視(因為表面的印象不自主地誤判)和社交禮貌—微笑或者一句溫和的“你好”,貌似膚淺,但能深刻影響情緒,所以陌生人之間的禮貌和尊重并非可有可無。
兩個系統(tǒng)之說,并無科學定義,作者用“較少的努力和較直接的反應,并且很難抗拒”(差不多也就是所謂“下意識”)來定義第一類,已經(jīng)很嚴密了。但如果問,哪個腦區(qū)負責“系統(tǒng)1”?肯定得不到好的答案,因為它在調(diào)動全腦,既不愚蠢也不簡單,而且沒法像開關(guān)一樣被關(guān)掉,所以種種一眼之內(nèi)形成的社會偏見極難克服,它需要有意識的努力。
“系統(tǒng)2”則負責復雜、較專注的思考和自我批評。它經(jīng)過工作,可能推翻或者批準“系統(tǒng)1”的認知。但它很懶。而且任何學習、記憶和思考過程都要消耗大量葡萄糖,所以它非必要不活躍—進化過程中,生物體都盡量節(jié)省能量,能偷懶就偷懶,即便在需求很多的人類這里,也是只有“不得不”才努力思索。
人類大腦的不理性(也就是被“系統(tǒng)1”主導的),是卡尼曼研究的主要課題,貫穿他的幾本書。除了《思考,快與慢》, 后來的《噪音》(Noise)一書,更是關(guān)于誤判、誤信、錯覺的分析,包括專家的認知陷阱。僅就音樂而言,大家都知道,音樂大師對同行的反應,也未必都出于理性,不然國際音樂比賽就不會有那么多爭議了。專業(yè)經(jīng)驗讓他們的“系統(tǒng)1”跟普通人略有不同,但他們也一定有直接的反應,尤其是那種壓倒一切、格外自信的感受,所以比賽評委可能會有嚴重誤判,資深教師、教練對年輕人的預測,也可能與現(xiàn)實有天壤之別。
作者舉出一些“系統(tǒng)1”的特性,除了“只關(guān)注已存在的證據(jù),忽略可能未知的證據(jù)”這種網(wǎng)絡爭論中極常見的現(xiàn)象之外,其中有幾點特別有趣:
夸大一致性(光環(huán)效應)
為聯(lián)想記憶中出現(xiàn)的幾個想法創(chuàng)造出一個完整敘事
第一點往往表現(xiàn)在:某方面有趣(顏值高或者有故事)的人,往往顯得其他方面也很好。即便在相對客觀的古典音樂界,著名音樂家來演奏,觀眾會更聚精會神,吸收到更多東西;作曲家、演奏者的人生故事會參與音樂敘事,影響聽者對音樂的判斷。而對第二點,網(wǎng)絡詞匯中有的是“腦補”這類說法,所以相信讀者都能舉出自己的例子。兩者其實相關(guān),都出于人的“講故事”愿望:想把已知的較少事實,串出一個自己愿意相信的圓滿故事。
人腦的這些毛病鬧出的笑話自古有之。比如普魯斯特的《追尋逝去的時光》中,就有當時著名的德雷福斯冤案對朋友圈的分裂一事(這個官司長達十余年,原本簡單的事件在歷史中越卷越復雜,越來越難澄清)。種種傳播極廣、已經(jīng)深深嵌入大量人群和敘事的謠言,原來根本不新鮮,類似的上下文和條件,在歷史上復現(xiàn)過無數(shù)次,只是歷史上的反轉(zhuǎn)和辟謠較慢而已。但在本書之上,我想斗膽補充一點:不理性、誤信和誤判是雙刃劍,人的藝術(shù)感受、快感、美感等,多多少少來自此處,甚至可以說,這種人腦能力的局限,包括懶惰、輕信、情緒化、短期記憶對當下判斷的操縱,就是藝術(shù)的一部分基礎。我覺得普魯斯特就是個“腦補大師”,他也是把社交之中的“系統(tǒng)1”觀測透徹,并把“系統(tǒng)1”和“系統(tǒng)2”的互相轉(zhuǎn)化玩到極致的大師。在他那里,音樂、繪畫、表演、教堂、火車站這些情景的滲透,就是巨著靈魂的一部分,普通人“系統(tǒng)1”的快閃般運作,在他這里變形、放大,凝固成一座座雕塑。
不管普魯斯特筆下的富人們?nèi)绾胃接癸L雅,這些情景至少說明了一個事實:“系統(tǒng)1”深刻參與社交,幫助人們創(chuàng)建一個個音樂會共同體、畫展共同體。對藝術(shù)而言,這樣的無形社區(qū)是生存之本—但凡走向衰落的藝術(shù),首先是這個共同體受到威脅,如果放在古典音樂上可能就是,大家很難湊在一起玩室內(nèi)樂了(更有甚者,操習古典音樂深深影響了人正常社交的機會)。當然,經(jīng)典藝術(shù)在歷史上被人反復研究分析,多少會中和社交或者個體直觀經(jīng)驗的影響,因為即便反復觀看,可能會給個體注入新的幻覺和記憶,藝術(shù)體驗仍然和記憶、和人捆綁在一起。
普魯斯特放縱和放大自己的“系統(tǒng)1”,從來不臉紅,各種瞬間印象被他理直氣壯地定格成連篇累牘的陳述,一件衣服,一個握手的姿勢都會被分析透徹,“系統(tǒng)1”早已在“系統(tǒng)2”這里獲得合理化。他也會著迷一些人的姓名,動輒展開兩頁;某人名字的發(fā)音和顏色的聯(lián)系,又可以寫好幾頁。這一點,我們也都實踐過—語言可以不精確,也可以充滿聯(lián)想和發(fā)散,章回小說、民間傳說,換一個上下文就是“網(wǎng)絡謠言”。詩歌呢,語詞的外延都由聯(lián)想而生,而它剛剛生發(fā)的時候,并沒有足夠邏輯的佐證,只有妄人才能接受它。然而在語言中,哪怕跟科學相近的詞語,都充滿隱喻和意義的躍遷,從“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到幾何學中的“幾何”,這個跳躍體現(xiàn)人腦之“錯”,但也是些微奇跡;從作為“物質(zhì)運動轉(zhuǎn)換的量度”的絕對數(shù)值“能量”,到特指個人主觀能動性的“精神能量”,是誤讀也是生活體驗下的替換和拉伸。語詞被近似地替換幾次,可能面目皆非,也可能更抽象、更豐富。
三
在科學讀物中閱讀人腦胚胎的發(fā)育過程和人腦的結(jié)構(gòu),對此我會竊笑不已:人腦這個設計啊,太搞了!全無章法和效率,就像一款糟糕過時的老軟件,全靠湊合,有問題現(xiàn)想辦法。它能把有用的東西都塞入這個有限的空間,已經(jīng)很棒,此外還能運轉(zhuǎn),就更了不起。所以,人腦無論從物理形態(tài)還是運行的功能來說,絕對不是來自上帝或者一個天才的精準設計,而是在漫長的進化中掙扎出來的一款爛軟件,但,也沒有更好的辦法—確切地說,或可優(yōu)化個體,而作為共同體的人類擁有漫長的歷史和深厚的文化,慣性極強。你改得了自己,改得了別人嗎?就連電腦軟件,也依賴于整個工業(yè)的環(huán)境呢。
那么上面說了,因為“系統(tǒng)2”的特性:專注、深度思考、自我克制,它對人腦消耗較大,故經(jīng)常缺席,所以人會陷入海量的誤判之中。如果你的目的是做出投資決策、投票給候選人、計算較復雜問題,絕不能讓“系統(tǒng)1”來主導;但人腦對熟悉事物的親近和喜愛,不僅是生物演化的結(jié)果,也是進步和變化的基礎。作者有一章專門談認知上的放松(cognitive ease),舉出幾種在人類生活中某對象可以稱為“熟悉”的情況(如下圖)。作者也說過,好心情、創(chuàng)造力、容易輕信和“系統(tǒng)1”的主導性,往往同時出現(xiàn)—也就是說,有的人容易輕信,但也可能表現(xiàn)為直覺強、有創(chuàng)造力、精神愉快(所謂一時興起)。這種放松可以是輕信的原因,也可以是輕信的結(jié)果。
之后作者又談到一些錯覺:“自以為”記得,“自以為了解”。我恍然大悟,怪不得我們即使沒讀過莎士比亞,也理直氣壯地說他已過氣;貝多芬同理,在沒聽過或者只熟悉幾秒鐘的旋律的情況下仍然感覺他“過時了”,這時如果你調(diào)動“系統(tǒng)2”認真辨析,可能會告訴自己“這些作品對自己都是新鮮的”,但“系統(tǒng)1”糊里糊涂又不可抗拒地告訴你:太熟,土得掉渣。又比如,近年來我一場完整的籃球賽都沒看,只見過網(wǎng)上幾個鏡頭一閃而過,但認為自己 “知道籃球怎么回事”,甚至覺得自己“看膩了”。繽紛萬物難以取舍,我們靠著“系統(tǒng)1”的哄騙過完一生,只有少數(shù)自以為值得的事情,才肯投資較多的葡萄糖,去格物致知。
四
“系統(tǒng)1”還有個特點:對巔峰和結(jié)束印象最深。
作者在“生命的故事”一章中也說到,看了很多次歌劇《茶花女》,每次仍然覺得最后十分鐘對女主角至關(guān)重要,為什么?她之前的生命不重要嗎?但在我們觀眾眼里,患絕癥的人多活一年或者少活一年沒那么要緊,偏偏那幾分鐘最要緊,因為這幾分鐘就造成一個不同的人生,我們也會讀到一個不同的故事。這些判斷都建立在我們的“系統(tǒng)1”的需求之上:靠巨大的、短時間內(nèi)的對比來完成體驗。我看歌劇不算多,印象的確如此:主人公的人生往往在草草的敘述中度過,比背景還模糊,只有幾個戲劇場景中,詠嘆調(diào)沒完沒了。大約歌劇的形式,加上大明星炫技的需求,必須無限夸大可以大唱特唱的段落。
故事要有高潮,要有記得住的結(jié)尾,這在任何跟敘事有關(guān)的藝術(shù)中都是老生常談,連純粹的器樂曲也會模擬這個敘述弧線。作者說,人有兩部分,“經(jīng)歷中的自己”和“記憶中的自己”。我想大膽延伸一下:所有的經(jīng)歷都來自講述,所有的想法都是一種敘事,“自我意識”就存在于講述之中。
所以,從《奧德賽》到《西游記》,再到情節(jié)劇,都不乏這樣的例子?;ハ嗬诘呐笥讶?,在主人公去世前幾分鐘,會出現(xiàn)和解嗎?傷痕累累、眾叛親離的英雄會活到戰(zhàn)爭的結(jié)束嗎?這些事件,都是導演最著力的地方。算算每個人一生中的悲喜,加加減減算不完,為什么某些時刻更為重要?為什么運動員在領(lǐng)獎臺上喜極而泣的瞬間,能順利地說服自己過去十年的痛苦很值得?在這一點上,藝術(shù)和人生互相模仿。人們津津樂道名人離婚,但忘記人家已經(jīng)在一起度過幾十年,婚姻已經(jīng)比離婚后的人生還長;也有人年輕時快活半生,但在故事中成為“老來潦倒”的主人公,好像生命接近終點的地方才是人生的定義,甚至不僅旁觀者,當事人很可能也這樣總結(jié)自己。歷史的書寫也是如此,和平、少變化的長時期獲得的筆墨往往少于劇烈變化的短時期,因為我們的記憶容易忽略時長,但容易記憶結(jié)尾和巔峰—雖然也有“××在于過程”這種說法,但過程一旦化為敘事,往往由“事件”串聯(lián)。所以,度假村都是按給人創(chuàng)造新奇巔峰體驗、儲存有趣記憶來設計的。作者說,很多人都相信,如果自己將來失去記憶,現(xiàn)在的度假就毫無意義—同理,假設自己會失憶,當下的痛苦也不再那么痛。
五
關(guān)于錯覺,作者舉了上圖的例子:雖然左右兩個框中的B都有一定的模糊性,也可看成13,但左框絕大多數(shù)人都讀成B,右框絕大多數(shù)人讀成 121314,雖然兩個B完全相同。我讀到這里吃了一驚,我的天,多少藝術(shù)手段都建立在用上下文來玩弄意識和記憶的“錯誤”(fallacy)之上??!
話說我自己彈琴,老師會說這個句子要這樣呼吸,因為之前類似的段落就是這樣的,要保持一致;也有時候因為某些緣故,要故意做出改變,跟前面形成對比。這些音樂處理的前提,都是我們有共同的記憶、想象和幻覺。音樂形式中的曲式、配器、和聲規(guī)律,無不如此,有時甚至能跨文化。
是不是可以這樣看,設計音樂處理的演奏家、指揮家往往是出于“系統(tǒng)2”的考慮,但聽音樂的人,往往處于“系統(tǒng)1”狀態(tài),負責“被打動”。
就拿“對比”這個手段來說,它幾乎存在于所有跟時序相關(guān)的藝術(shù)中(甚至包括空間順序),典型的是音樂。假如需要加強兩小節(jié),演奏者往往故意把倒數(shù)第三小節(jié)做得弱一些,以求效果更佳。即便在強音較多的長段落,演奏家一定找機會偷偷弱一下。而強弱,還不一定真用聲音的物理性強弱來體現(xiàn),它可以用微微休止、斷開來造成強調(diào)感。這里的假設是:聽者的短期記憶能夠持續(xù)至少三四小節(jié),并能不需努力地辨識出來;聽者的短期記憶沒有持續(xù)全曲。這個假設針對的是演奏家想象中的“公眾”,調(diào)動“系統(tǒng)1”恰好能達到效果。而如果聽者是古爾德那樣的記憶天才或者是熟讀樂譜的人,有些小手段可能沒那么有效(所以我們對熟悉的作品,有時候不喜歡太廉價的處理,這被稱為庸俗);當然可以這樣說,如果我非常熟悉一段音樂,到了經(jīng)過“系統(tǒng)2”的思考的狀態(tài),那么它已經(jīng)改寫了我的“系統(tǒng)1”,所以我的下意識和熟悉之前已經(jīng)不同。
而如果聽者完全沒有音樂經(jīng)驗,或者對這個作品整個“蒙圈”,根本沒聽出這一強弱對比在上下文中的作用,手段同樣無效。
這些基本的手段貌似簡單,依靠的正是人的下意識和習慣認知,若聽眾無此誤讀或者錯覺,或者說沒有這樣一個“系統(tǒng)1”的共同體,藝術(shù)就會成為無源之水。當然,人群的誤讀并不那么均一,所以藝術(shù)家也并不總能獲得自己想要的效果。
六
作者卡尼曼是一位心理學家,卻獲得了諾貝爾經(jīng)濟獎。經(jīng)濟、金融、政治決策,大約是直接和人腦的錯覺有關(guān),也直接和群體行為有關(guān);但我期待有人會條分縷析地,從藝術(shù)語言和心理學、神經(jīng)科學的互動,來寫新的接受史。著名藝術(shù)史家貢布里希的《藝術(shù)與錯覺》就是一個極好的例子,而他的另一本《規(guī)范和形式》依我看也和錯覺相關(guān)—規(guī)范一詞看上去死板,實則掩藏了大量“系統(tǒng)1”的機密,這是我的大膽猜測,并且我以為,音樂的種種傳統(tǒng)法則中,曲式最能體現(xiàn)記憶和聲響的互動,故音樂史家完全可以寫這樣一本音樂中的《規(guī)范和形式》,去解讀節(jié)奏、音色、曲式之間互動的心理和生理基礎。
總之不管哪類藝術(shù),只要它的復雜度足夠進入歷史和敘事,一定充斥著這兩種系統(tǒng)的纏斗與合作,哪怕在個體上合作得并不順暢。但終歸,有了“系統(tǒng)1”,我們有直接的反應,能承接和享受快樂,而且因為它的不可抗拒,追求快樂永遠是人類社會的驅(qū)動力之一;“系統(tǒng)2”讓我們?nèi)ピO計和創(chuàng)造快樂,去經(jīng)歷較長的努力,所以我們有了復雜不和諧音樂、不自然的色彩、晦澀的敘事。人追逐快樂,但快樂在復雜文明中呈現(xiàn)出多樣性,它可以分為“快的快樂”和“慢的快樂”,“快樂到底的快樂”和“混合不快樂的快樂”。就拿音樂演奏來說,雖然音樂家盡量引誘、滿足聽者的“系統(tǒng)1”,但可能也不放過你我的“系統(tǒng)2”,音樂家甚至期待這樣一場智性的對話。比如賦格曲這個東西,主題遍布全曲,它的嚴密形式和微妙變化超越了一般的短期記憶范圍,聽者的“系統(tǒng)1”往往抓不住它,對多個聲部更不能一下子做出準確反應。又如巴赫的《哥德堡變奏曲》,所謂變奏,其實極難辨識,種種手法都得仔細閱讀才能看清。在規(guī)模較大或者結(jié)構(gòu)細致的作品中,音樂家不肯遷就聽者,而是努力追逐自己想要的東西,那些必須經(jīng)過“系統(tǒng)2”、消耗大量葡萄糖才能發(fā)現(xiàn)的東西。結(jié)果可能是音樂不易聽,不好賣,但這樣的音樂還就存在了,經(jīng)久不衰,類似的文化產(chǎn)品數(shù)不勝數(shù)—開個玩笑:人類既能耕作,世上的葡萄糖存量就會不斷增加,可供無數(shù)大腦制造艱難的精神產(chǎn)品去燃燒。
而作家之心對“系統(tǒng)1”和“系統(tǒng)2”的貪婪征用,更是滿坑滿谷。最近的英國《衛(wèi)報》上,澳洲作家米勒(Patti Miller)評論《追尋逝去的時光》,我讀得真是醍醐灌頂—她說對普魯斯特這段特別有感(這是著名的小瑪?shù)氯R蛋糕出現(xiàn)之后):“……這很像日本人玩的一個游戲,他們把一些折好的小紙片,浸在盛滿清水的瓷碗里,這些形狀差不多的小紙片,在往下沉的當口,紛紛伸展開來,顯出輪廓,展示色彩,變幻不定,或為花,或為房屋,或為人物,而神態(tài)各異,惟妙惟肖,現(xiàn)在也是這樣,我們的花園和斯萬先生的苗圃里的所有花卉,還有維沃納河里的睡蓮,鄉(xiāng)間本分的村民和他們的小屋,教堂,整個貢布雷和它周圍的景色,一切的一切,形態(tài)繽紛,具體而微,大街小巷和花園,全都從我的茶杯里浮現(xiàn)出來?!泵桌战又f:“每次我讀到這句,都會瞬間感到那種創(chuàng)造力一下子彈躍出來、種子突然迸裂、胚胎中的心臟開始了第一跳的力量,那種不可抗拒的謙卑和新事物的恐怖感都轟然現(xiàn)形?!?/p>
普魯斯特這樣的句子實在俯拾皆是,不過它的確是個不錯的例子,充滿“系統(tǒng)1”和“系統(tǒng)2” 的美妙追逐,米勒捕捉住這一點,讓我頗為共鳴。而我認為,“這些形狀差不多的小紙片,在往下沉的當口,紛紛伸展開來,顯出輪廓”這一句,就來自快閃的妄念和穿越,也正是“系統(tǒng)1”的靈光乍現(xiàn)。所以米勒的標題我非常認同:“天啊,充滿巨大弱點和可怕缺陷的人類,怎么居然能創(chuàng)造?”
參考文獻:
https://www.theguardian.com/books/2022/nov/12/reading-proust-aloud-how-can-it-be-that-deeply-flawed-and-terrible-humans-have-the-capacity-to-create 《衛(wèi)報》;
Thinking, Fast and Slow, by Daniel Kahneman, Penguin Books, 2011;
Noise: A Flaw in Human Judgment, by Cass R. Sunstein, Daniel Kahneman, and Olivier Sibony, Harper Collins, 2021;
《追尋逝去的時光》,[法]馬塞爾·普魯斯特著,周克希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