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的三場雨

第一場

明朝的雨密集地下著，似乎要封鎖英才的成長道路，卻犯了百密一疏的毛病。這不，雨中的科舉之路終于闖出了一位運氣極佳的人。他同時獲得解元、會元、狀元，成為明朝科舉之路上唯一一位具有合法資質(zhì)的“三元及第”者，他就是商輅。

商輅很聰明，年少開始就擅長考試。他這種能力，絕非是現(xiàn)如今一些專攻筆試、實際工作能力又很平常者所能比得了的。商輅雖然不是蘇州人，卻也是地道的南方人。在這一點上，我堅持認為，南方的雨比北方的雪養(yǎng)人。這位浙江淳安人與“四大才子”有個共同特點，那就是幼年聰穎好學，樂于讀書，而且是玩命苦讀的那種。十年寒窗，艱苦磨礪，使商輅在鄉(xiāng)試就考取了第一名。按說都中舉了，而且比范進考得還好，可以歇歇，打打牌，斗斗地主什么的了，再不濟，也可以像唐伯虎那樣，出去賞花賞月賞秋香，可商輅卻深知，鄉(xiāng)試不是終點，這只是萬里長征第一步。成功一直屬于有準備的人。正統(tǒng)年間，商輅又馬不停蹄參加了會試。所謂會試者，主要是各省的舉人及國子監(jiān)監(jiān)生匯集在一起，比試能力。這級考試，都要進京大考。一旦被錄取，即為“貢士”，奪得第一的即為“會元”。這個難度有點大，可商輅頂風冒雨就考上了，而且還是第一名。沒過幾天，又在殿試時獲得一甲一名，終奪得狀元?；疖嚥皇峭频模Ｆげ皇谴档?，“連中三元”，你以為那是鬧西湖？“三元及第”，可比今天“學士”“碩士”“博士”三證俱全者還厲害許多。看來，若想達到光輝的頂點，只有學習、學習、再學習啦。

商輅不僅有文采，而且還比徐禎卿多了個優(yōu)勢，那就是長得帥氣。你再有才，形象不過關也沒人喜歡你?；实垡灰娚處浉缫槐砣瞬?，頓時龍顏大悅，立即提拔他為展書官。展書官可是皇帝的身邊人，專門為皇帝進行御前講席，相當于今天給中央政治局領導講課的專家。明朝的雨中多夾風云，但這些風云對商帥哥來說根本不是個問題。在英宗、代宗、憲宗三朝風雨中，商輅忠直不阿，不驕淫不貪腐，更不玩弄權術，任憑風云起，我自坦然行。明朝首輔大臣劉吉對商輅有言：“吉與公同事歷年，未嘗見公筆下妄殺一人?！庇曛?，商輅的仕途不僅沒有朦朧，而且越走越輝煌。從兵部尚書、戶部尚書到太子少保、吏部尚書，再到謹身殿大學士，可謂達到事業(yè)高峰，在當時被稱為“我朝賢佐，商公第一”。

明朝的雨，雖然未能淋透商輅的心，卻打濕了商輅的衣襟。宣德四年也就是1429年，商輅去江南名院講學后，想順路走走名勝古跡，飽覽一下祖國的大好河山，未料路遇大雨。雖然乘著官轎，商輅還是被雨水淋成了“落湯雞”。轎夫拼命往前趕，最終來到一個石匠鋪門前。渾身濕漉漉的商輅，下得轎來急忙跑到屋檐下躲雨。石匠家里自然貧寒，沒有諸如茅臺五糧液之類的好酒，就連老白干糧食燒之類的也沒有。見官家有人前來，石匠慌忙讓自己的女人趕緊沏茶。茶沏好，女人立即給商輅端上一碗。干嘛是碗啊，是啊，家窮買不起杯，只好用碗了。好茶不在器皿，關鍵看品質(zhì)。這茶真叫絕啊。商輅是喝過好茶的人，可沒喝過這般熱乎乎的好茶。只見茶碗中輕霧縹緲，澄清玉碧，芽葉朵朵，十分好看。商輅連忙端起碗，輕輕呷了兩口，一股清香沁入心脾。渾身上下不冷了，被雨淋的感冒也好了，高血壓也降了下來，很輕松很舒適也很爽。高興之下，商輅就像今天的電視廣告演員一樣，一手端著碗，一手捋著胡須，連聲大呼：“好茶、好茶，品不在‘天池云霧’下。”感嘆之余，商輅詢問茶名。石匠心想：這茶卻也是從高山處摘來的，只不過是自家炒制的，又算得了什么好茶呢？石匠心里這樣想，卻不敢道出實情，只好順嘴道：“是的，這是高山云霧茶。”明朝的雨沒白下，商輅飲茶，如獲至寶得“高山云霧茶”。

再光鮮的領導，最終都是要退休的。六十三歲時，商輅從領導崗位上光榮退休。商輅退休了，不養(yǎng)花不養(yǎng)鳥只專心著述。十年后，商輅去世，被朝廷追贈太傅，謚號文毅。

有佳作《商文毅疏稿略》《商文毅公集》問世。

第二場

明朝的雨愁腸百轉(zhuǎn)，凄寒蕭瑟。永樂十九年正月，明朝正式遷都北京，北京遂為京師。大明千里江山綿延不已，宏大疆域無盡蒼茫。

1449年，建都后的北京城遇到了第一次危機。正統(tǒng)年間，蒙古瓦剌的勢力逐漸強盛，多次侵犯明朝北方邊塞。正統(tǒng)十四年七月，瓦剌首領也先因不滿大明開出的朝貢貿(mào)易條件，統(tǒng)率所部大舉進犯明朝邊境。歷史的經(jīng)驗表明：不是所有的太監(jiān)都是鄭和，有的太監(jiān)不僅幫不上什么忙，還會誤國。比如，這個王振。也先一鬧事，王振就鼓動英宗朱祁鎮(zhèn)率二十萬大軍親征。只要御駕親征，就一定能凱旋班師？明朝大軍剛到山西大同，前線就傳來各路明軍潰敗的消息。王振嚇蒙了，趕緊掉頭撤退。待退至河北懷來境內(nèi)一個叫土木堡的地方時，瓦剌軍追來，一場絞殺，王振及眾多將領死于亂軍之中，英宗朱祁鎮(zhèn)被俘，明軍四處潰散。這就是讓明朝蒙羞的土木堡之變?；实鄱急晃易チ耍愦竺鬟€不一攻即破乖乖受降？也先野心勃勃，胃口大開，揮師南進，妄圖攻占北京，一舉奪下明朝的江山。

雨中，于謙站在北京城頭，手扶寶劍，目光憂郁。英宗朱祁鎮(zhèn)被俘的消息傳到京城，皇宮上下一片驚慌?；侍筮B忙命郕王朱祁鈺監(jiān)國。你想，皇帝都讓人抓了，北京城社會秩序能好得了嗎？翻開史書，不難看出一種現(xiàn)象，那就是但凡國家有難，總有一些貪生怕死的官員和富豪外逃。此時的北京城就是這番景象。有人自己跑不算，還提議將明都遷回南京，丟一個北京城算不了啥。五十一歲的于謙十分氣憤，他迅速跑到皇宮，向唉聲嘆氣的皇太后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申明利害，最終使皇太后樹立了留守的信心。人才呀，人才，是人才就要早些起用?；侍蟾袊@之余，立即任命于謙為兵部尚書，全權負責京師安全。歷史證明，皇太后用對人了。于謙臨危受命，北京保衛(wèi)戰(zhàn)正式拉開帷幕。

說保衛(wèi)京師，實在是太難了。別的不說，就說軍隊。當時明朝的主力部隊剛剛戰(zhàn)敗，明朝北方的精銳之師不復存在，北部的重鎮(zhèn)、關隘大部失守，北京門戶洞開。鎮(zhèn)守京師的部隊多是老弱病殘，想保衛(wèi)京師，談何容易?！皣叶嚯y，臣子何敢自安?！庇谥t慷慨激昂，立即采取五項強有力的措施：一是斬殺太監(jiān)王振親信，打擊了宦黨的氣焰，平息了眾怒，穩(wěn)定了人心。二是擁立朱祁鈺即位，徹底粉碎了也先用朱祁鎮(zhèn)當人質(zhì)要挾明朝的企圖。三是提拔一批有才能的將領，并迅速調(diào)遣兩京、河南、山東等地的部隊前來勤王。很快，京城兵力由數(shù)萬人增至二十二萬多人。四是日夜趕造武器，抓緊訓練軍隊，修固沿邊大小關隘，嚴把九門積極備戰(zhàn)。五是派人收集明軍潰敗時丟棄的頭盔九千余頂、甲五千余件、火槍一萬一千余桿、火銃兩萬多支、火箭四十四萬枚、火炮八百余門。

當時也先率一路兵馬經(jīng)大同、陽和，占領紫荊關后長驅(qū)直入逼近北京，把軍營安在西直門西處。于謙可不是王振，他沒有被氣勢洶洶的也先嚇倒。他沉著鎮(zhèn)定派兵迅速迎擊，打敗了也先的先頭部隊，奪回被俘者一千多人。其間，他還經(jīng)常派小股部隊夜襲也先軍隊，使其疲于應付，不得休息。明朝的雨在北京城上空下來下去下成了雪。時至十月十三日，瓦剌軍進攻德勝門。決不能讓敵人進北京！于謙在城外民房內(nèi)設埋伏，也先果然中計，待其進入埋伏圈后，于謙一聲令下，明軍開始反擊。霎時，神機營火器齊發(fā)，火箭弓弩多如飛蝗射向敵軍。明軍前后夾擊，也先部隊大敗而歸。也先的弟弟孛羅、平章卯那孩等將領中炮身亡。受到重創(chuàng)的也先不死心，第二天改攻彰義門。于謙命守軍將城外的街巷堵塞，在重要的地帶埋伏好神銃手、短槍手，在彰義門外積極迎戰(zhàn)。明軍前隊用火器轟擊敵軍，后隊由弓弩壓陣跟入，擊退了瓦剌軍的進攻。

朱祁鈺這個新皇帝不僅是個廢物，還是個混蛋。他不僅不安心當好于謙的堅定支持者，還居然派監(jiān)軍太監(jiān)率數(shù)百騎兵沖擊敵陣去搶功。這樣一來，一下子就破壞了于謙的戰(zhàn)略布局，明軍的陣勢開始混亂起來。萬分危急關頭，于謙親率部隊及時趕到，打退了瓦剌軍的反撲。在進攻北京的過程中，瓦剌軍遭到明朝軍民的抵抗和打擊，到處碰壁，到處失敗。真可謂忙忙似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wǎng)之魚。敵軍恐后路被切斷，十月十五日夜，也先開始從房山東北向紫荊關撤退。撤退了，他也沒忘挾持英宗朱祁鎮(zhèn)。于謙發(fā)現(xiàn)也先軍隊撤退，集中火炮轟擊也先軍營，炸死瓦剌軍一萬余人。也先一路狂逃，撤出紫荊關退往關外。北京保衛(wèi)戰(zhàn)獲得勝利。

于謙短暫的一生，歷經(jīng)千錘萬擊，烈火焚燒?？婆e考試，狀元文才卻被降至三甲九十二名，幾乎名落孫山；當上領導后，又不忘為民請命，嚴懲作奸犯科的權貴，卻屢受排擠和打擊?？捎谥t心底無私，百折不撓。在明朝的雨中，于謙喊出了眾多臣子不敢喊的話，那就是“社稷為重君為輕”，錚錚鐵骨，凜然正氣。正所謂：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第三場

明朝的雨凄冷地下著。雨中，先后冒出兩個不同尋常的賊子：嚴嵩與魏忠賢。

歷代王朝發(fā)展到一定時候，都會出現(xiàn)奸臣佞黨?？梢哉f，嚴嵩與魏忠賢這兩個東西，給明朝造成的傷害甚于一切自然災難。很多詞，比如結(jié)黨營私、貪腐成性、奸猾無比、排除異己、殘害忠臣、橫行霸道、禍國殃民、無惡不作，用在他倆身上一點都不過分。因了這兩個東西，大明江山在雨中黯淡無光，痛苦不堪，開始走向衰敗。

一個單位也好，一個國家也罷，用對了一個人，可以事業(yè)興旺，國泰民安；用錯了一個人，就會混亂不堪，乃至亡黨亡國。嚴嵩與魏忠賢二人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把持朝政，讓你風吹不透，水潑不進。也不是沒有人與他們做斗爭，怎奈皇帝是非不分，昏庸無比，最終都以失敗告終。比如嚴嵩專權時，曾當過錦衣衛(wèi)的沈煉，就上疏彈劾嚴嵩“貪婪愚鄙”，歷數(shù)其“受將帥之賄，邊防弛備”“受諸王饋贈，干預宗室事務”“攬御史之權，敗壞政紀”“嫉賢妒能”等罪狀，嘉靖皇帝非但不治罪于嚴嵩，還認為沈煉是在詆毀大臣，對沈煉降職罰俸，還在朝堂之上將沈煉狠狠地打了一頓。這無疑是為虎作倀，變相鼓勵嚴嵩大膽迫害忠良。果然，沒過多久，沈煉被斬。他的三個兒子，兩個被打死，一個被發(fā)配到邊疆。

比嚴嵩更厲害的是那個閹黨首領魏忠賢。1624年，魏忠賢因作惡多端，遭到東林黨代表人物、朝廷諫官楊漣的彈劾。熹宗朱由校辨別哪塊木料適合做“小宮殿”還可以，但要是知人善任那就高抬他了。他十分寵信身邊這個司禮秉筆太監(jiān)，認為一些朝臣純屬沒事找事，庸人自擾。得以安穩(wěn)的魏忠賢開始變本加厲迫害忠良。天啟五年，魏忠賢借熊廷弼事件，誣陷東林黨的左光斗、楊漣、周起元、周順昌、繆昌期等人有貪贓之罪。斬草不除根，最終要燒身。一場血雨腥風的鎮(zhèn)壓開始了。天啟六年，魏忠賢大肆搜捕東林黨人，殺害了高攀龍、周宗建、黃尊素、李應升等人，東林書院隨即被拆毀。自此，以江南士大夫為主的東林黨唱著悲歌退出了大明的政治舞臺。

其實，奸臣也好，閹黨也罷，賴以發(fā)展的土壤就是皇帝的昏庸無能和良莠不分。嚴嵩弄權，忠臣楊繼盛上疏皇上，列舉嚴嵩十大罪狀，把嚴嵩視為“五奸”“內(nèi)賊”?？杉尉富实劭吹竭@份奏疏不但不引起警覺，還大為惱火，將楊繼盛下了大獄。嘉靖三十四年十月初一，楊繼盛被殺，棄尸于市，年僅四十歲。臨刑前，楊繼盛作詩道：“浩氣還太虛，丹心照千古。生平未報恩，留作忠魂補?！钡搅宋褐屹t時代，昏庸加袒護等于縱容的命題做得更大了。魏忠賢討歡心，皇帝自寵信。當時，不僅皇帝支持魏忠賢，就連皇帝的乳母也支持魏忠賢。很快，魏忠賢被封為“九千歲”。朝野上下，到處都是魏忠賢的黨羽，再無人敢得罪和冒犯“九千歲”了。太監(jiān)也有兒子，奇怪吧，魏忠賢就能讓奇怪成為現(xiàn)實。殘害忠良，還欺騙世人。這個閹黨頭子，竟然在民間養(yǎng)了不少“義子”。死人樹碑，活人立祠。為了巴結(jié)討好魏忠賢，各地官吏紛紛為魏忠賢廣設生祠?！八E遼提督閻鳴泰、巡撫袁崇煥疏頌魏忠賢功德，請于寧前建祠”，看看，就連袁崇煥這樣的英雄，都給魏忠賢建過生祠。

明朝的雨凄苦無助，大地一片蕭條。被嚴嵩和魏忠賢殘害的忠良們，在雨中仰天長嘯，振臂高呼，怎奈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大雨依然傾盆如注。雨中，歷史開始謄寫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那就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辰未到。這些年，有關嚴嵩、魏忠賢擾亂朝政、禍亂后宮題材的影視劇時有播映，雖然熱熱鬧鬧，可仔細欣賞后總感覺在人物刻畫上還缺乏深度。簡單的奸猾相，很難突出嚴嵩、魏忠賢罪惡的本質(zhì)。須知，大奸似忠啊。

嚴嵩倒了，魏忠賢倒了，明朝的江山和社稷卻未能躲過傾覆的命運。雨中，大明萬物凋敝，滿目蒼涼。歷史該如何書寫新的一頁？

【作者簡介】 朱明東，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中國自然資源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作品曾獲冰心散文獎、當代散文創(chuàng)作獎、中華“漂母杯”散文獎、中華寶石文學獎提名獎等。主要代表作有散文集《行走的歌謠》《檐下無霜》《酒杯里的月光》《在北方》，詩集《我把贊歌唱給你》《詩客小記》《稅魂》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