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 弟

從小區(qū)開車出來，看著街道兩側(cè)仿佛一夜之間就黃了的樹，老伍忽然就有了一種說不上的凄涼之感。轉(zhuǎn)眼十月已經(jīng)過了大半，一年又來到了尾巴，日子按每天來算，好像很慢，一分一秒，一分一秒地扎實地過著，可是仔細一算呢，就會嚇一大跳，感覺春節(jié)并沒過去多久，怎么這一年就快完了呢？

兒子小浩在河北上大學(xué)，暑假干脆沒有回來，這幾年疫情鬧的，孩子怕回來了又回不去，剛好又參加了一個什么活動。不回來就不回來吧，他覺得沒啥，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現(xiàn)在可不像小時候，你說啥他聽啥，你走到哪里，他都和個小尾巴一樣跟著你，問這個問那個，小嘴說個不停?？墒菑纳铣踔虚_始，父子倆之間的話就少了，到了高中，更是少，有時候看不慣小浩干什么，他就想以老子的威嚴指教一下，卻發(fā)現(xiàn)根本行不通，還沒說兩句，氣氛就陡然緊張起來，再說下去，人家扭頭就走。他自詡不是那種容易沖動暴怒的人，更不愿動手打孩子，小時候不打，現(xiàn)在就更不會打了，所以只能自己氣得吹胡子瞪眼的，每每都是自己勸自己，青春期嘛?？墒窃傧耄约涸谛『七@個年齡，兄弟姐妹多，父母哪里管你青春期不青春期，說你兩句，你稍微犟一句，巴掌早上來了。

為了不產(chǎn)生矛盾，許多時候要說的和想說的話都得妻子青梅當中間人，小心翼翼地去和小浩說。但小浩上了大學(xué)，他們的關(guān)系好像也迎來了晴天，原先在他眼里有點冥頑不化的小浩，忽然好像換了一個人，不但變得彬彬有禮，沒事還和他說東說西的，小時候那個聽話乖巧懂事的小浩又回來了。男孩子嘛，假期不回來，趁著有活動鍛煉一下，沒什么不好。可是青梅卻不行，三天兩頭叨叨著說想得不行，吃個啥都說小浩不在家，小浩在家了多好。也是，小浩不在家，兩個人大眼瞪小眼的，也挺沒意思。出去轉(zhuǎn)街看見有人領(lǐng)著老大老二的小孩轉(zhuǎn)，心里就有些微不舒服，他們這一代人，其實也挺想像父母輩那樣也生幾個孩子，可惜政策不允許，當時誰要敢超生，單位馬上開除，現(xiàn)在允許了，唉，他們也生不動了。有時候想想，別的倒沒啥，就是覺得小浩以后太孤單了，有個什么事情，有親兄弟姐妹到底是不一樣的。

現(xiàn)在除了上班，就是伺候老人了。岳父母身體尚好，在四川老家，暫時還不用操太多的心。他這邊呢，只剩了父親。母親大前年走的。他和哥哥姐姐都想讓父親跟著自己過，父親卻執(zhí)意誰家也不去。其實他知道，父親一是嫌去誰那里都不方便，不自在，像是走親戚；二是無論在他們幾個誰家都看不到鐵路電視臺。父親是老火車司機，從鐵路技校畢業(yè)后就到了機務(wù)段，從蒸汽機車到內(nèi)燃機車，一直干到退休。哥哥子承父業(yè)，現(xiàn)在在機務(wù)段跑電力機車，跑青藏線格拉段，因為疫情期間封閉管理，已經(jīng)在賓館住了兩個多月了。姐姐去廣州給自己丫頭看孩子，他在電務(wù)段，干的是辦公室的活兒，雖是經(jīng)常加班，大部分卻都是正常的日勤班，照顧父親基本就是他的事了。有時候看著父親一個人在廚房做飯，他就忍不住心酸。母親在世時，兩個人又說又笑又打嘴仗的，有時候還有說翻臉的時候，不是母親氣呼呼地跑到客廳看電視，就是父親穿上外套到樓下轉(zhuǎn)去?？涩F(xiàn)在，出來進去，父親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有一次，他甚至和父親說讓他找個老伴。父親笑笑，擺擺手說，啥年紀了？

想想，母親在的那個時候多熱鬧啊。每到周末，她都是和父親準備好做飯的各種肉菜，等著他們過去，要是吃炒菜，米飯必是早早在高壓鍋蒸好的，炒蒜苔或者芹菜的肉必是切成條狀，用醬油料酒淀粉腌制好的，黃瓜豆腐皮絲粉絲組合的“拌三絲”是少不了的，燉好的排骨或者煮好的羊肉，煮好的熱騰騰的玉米、紅薯、花生什么的。若是吃火鍋，提前吊好的肉湯、魚湯，摘干凈洗好的茼蒿、空心菜，切好的土豆片、豆皮、紅薯片、年糕，泡好的寬粉，從冰箱里拿出來化得剛好能切成薄片的牛羊肉，砸好的蒜泥，搟得細碎的花生芝麻。父親不大會張羅飯，都是母親操心。在母親的指揮和領(lǐng)導(dǎo)下，父親買菜，回來準備工作都干得很仔細、很認真。哥哥一家三口，他們一家三口，父母都是算著哥哥在家的時候讓他們過去。熱熱鬧鬧的，常常，姐姐那邊就會打來電話或者視頻，父母就樂呵呵看著外孫女和女兒說，又長大點了，又胖了點，叫太爺爺，太奶奶。然后還給姐姐說，你看，我們都在呢，我們在吃好吃的呢，你們也吃不上。

自從母親走后，老伍發(fā)現(xiàn)父親突然一下子就不如從前了，耳朵不大好使了，記性也差了，說半天的事情下次問一點也不記得。他隔三差五地過去陪著住，卻發(fā)現(xiàn)很多時候不知道和父親聊些什么好。兩個人待久了，想說的話題好像都說完了。父親喜歡拿著遙控器看電視，尤其喜歡看抗日之類的革命電視劇，還喜歡看新聞，尤其是鐵路電視臺。其實那個臺除了每天十幾分鐘的鐵路新聞聯(lián)播外，就是播電視劇了，都是一些老掉牙的電視劇，沒有什么新奇之處。就是這樣一個平淡無奇的電視臺，卻常年吸引著父親這樣的老觀眾老粉絲。每天的鐵路新聞聯(lián)播是必看的。有一次他調(diào)侃說，你都退休多少年了，現(xiàn)在上老單位估計都沒人認識你。父親吼他，你懂啥？人嘛，可能就是這樣，對于曾經(jīng)待過的地方總是抱有一份與其他地方不同的深厚感情。

看著父親越來越遲緩地行走，看著他從一樓爬到三樓要歇好幾次的樣子，老伍的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人要是不衰老該有多好！讓時間就停留在父母親都一起在的時候，他們幾個兄弟姐妹也不要長大，不要外出上學(xué)、工作，也不要在時間中慢慢老去，白發(fā)也不要慢慢占據(jù)父母的鬢間和頭頂，一切都在一個剛剛好、剛剛圓滿的狀態(tài)靜止，就像水在某個時刻冰凍，歲月靜好，家人團圓。

突然，“邦”的一聲悶響，把他從神游中拉回現(xiàn)實。他的車和一輛剛變道過來的寶藍色車撞在了一起。他下意識馬上踩了剎車，提了手剎，開了雙閃。對方也停了下來，打了雙閃。是一個瘦高個子、面皮黃白、三十上下的男子。因為開車，兩個人都沒有戴口罩。

兩輛車各有損傷，不過都是輕微的，稍微有一點點變形，畢竟是市區(qū)嘛，速度都不快。要是在高速，就不知是啥情況了。

老伍有點火，說：“有你這么變道的嗎？”

男子似乎也有點惱，說：“我早都打了轉(zhuǎn)向，這我都變過來了，你還不減速，怪我嗎？”

老伍說：“交規(guī)沒學(xué)嗎？交規(guī)咋說的？”

男子毫不示弱：“你沒學(xué)交規(guī)嗎？你說交規(guī)咋說的？真是的，還好意思問我。”

“廢話少說，咋整，就說咋整？”

“咋整？你說咋整？我都變過來了，你還往上撞?！?/p>

“我和你不說，找交警。說話這么沖的?！?/p>

“誰沖??？我和你也不說，找交警?！?/p>

男子拿出電話就打。一般這種說不到一起的，只能請交警來公斷。男子打完，然后也不理老伍，左拍右拍的，然后站到綠化帶邊的馬路牙子上等。老伍也拍，也是拍了又拍，撞擊的一瞬此時在大腦中完全是一場空白，這會兒再想，無論如何都無法清晰還原，到底還是自己走神了。細看，好像還真是像男子說的，是自己追了。

都拍完了，然后發(fā)了會兒呆，扭頭各自生了會氣。終于，男子那邊開口說，交警這會兒過不來。說讓我們先自己商量，實在不行了，再來。

老伍自知理虧，這會兒的火已經(jīng)下去了大半，緩和了口氣說：“也不嚴重，我還要上班，我給你電話，你修完了我給你錢?！?/p>

男子說：“我打電話你不接怎么辦？”

老伍氣又上來，口氣硬道：“我是那樣的人嗎？”說完又后悔自己這句話不過大腦，人家這不是不認識不了解他嗎？

男子語塞，看著他不知說什么。老伍回身從車上拿來駕照，打開，說：“你拍上，你打電話我不接，或者不認賬，你就投訴我?！?/p>

男子見了，也沒多說，拍了，又存了老伍的電話，存完，給他打過來。老伍的手機響起。男子掛了，客氣地說：“哥，那我回頭加你微信。再見啊?！?/p>

男子走了，老伍又給保險打電話，打完，看表，已經(jīng)過了上班點了，就又趕緊給辦公室的小左打了一個。

一路上，老伍都感覺到懊惱，自己都沒覺得走神，怎么就走神了呢？也許正趕上那個寸勁了，幸好沒啥事，以后小心就是。

到了單位，老伍停好車，一邊往單位走，一邊習(xí)慣性拿出手機看微信。有一個網(wǎng)名叫山野石頭的人加他。驗證里寫著：哥，是我，剛撞車。

老伍看了，覺得很是好笑。具體哪里好笑，也不知道，就是覺得好笑，之前也算吵得氣勢洶洶，這會兒，一口一個哥，叫得跟熟人一樣。

老伍點了一下通過添加。對方很快發(fā)來個微笑的表情，說，哥，感覺你是個痛快人。我叫韓新民，你叫我小韓就行。

老伍有點不好意思，趕緊回復(fù)說，小韓，你好。并順手給他了一個表情，一杯茶，或者是一杯咖啡，誰知道呢。反正也算不失禮貌。

進去的時候，細高個的女干事小左站著，稍矮微胖的男干事小方坐著，兩人正熱火朝天地說著什么，見他進來，都喊：“主任?！?/p>

老伍就說了路上的事情。兩人都安慰他，說沒事，常在河邊站哪有不濕鞋的？

小左說：“主任，我想休假。我媽要回老家，我打算開車送回去。這疫情三天兩頭冒泡的，自己開車放心點吧。我媽身體也不大好?！?/p>

老伍說：“這現(xiàn)在讓出了嗎？不是說周邊的縣不讓進來嗎？市里的也不讓出嗎？你這省能出不？”

小左說：“不知道，實在不讓出了，我就給我媽買火車票。主要是我外婆年紀大了，最近情況又不大好。你說，再怎么的，我也不能不讓我媽回吧？”

老伍點頭，說：“那你休吧。”

旁邊小方說：“主任，左姐休完，我也想休一下?！?/p>

老伍說：“你小子，現(xiàn)在疫情又出不去，你休假干啥啊？孩子學(xué)校不是也不讓去外地嗎？現(xiàn)在開學(xué)了吧？在上網(wǎng)課嗎？”

小方說：“就是啊，是出不去，我陪著上上網(wǎng)課唄，我媳婦醫(yī)院里三天兩頭地忙，這要是有啥情況，又要抽著去，孩子一上網(wǎng)課，我爸我媽又不懂，弄不來，老師三天兩頭要求這個要求那個的，我得陪陪孩子。你不知道，我家那個猴崽子不自覺，你不在跟前盯著，你知道他是上網(wǎng)課，還是上別的？”

小左說：“這網(wǎng)課上的，我就焦慮啊，我家娃高二了，這到底上得咋樣，也不知道啊，我總覺得不如坐在教室里好。小方，你家孩兒小，你陪著可以，我家娃，天哪，我要是說陪著他在家，他能氣死，這青春期的孩子，跟神經(jīng)病差不多，不敢說啥，你不知道說個什么就碰到了他敏感的地方，騰一下，火藥一樣就炸了。我現(xiàn)在就盼著他趕緊考大學(xué)，隨便考上什么學(xué)校都行，只要能讓他不在家，只要能讓我解放，我就謝天謝地了。你看，主任現(xiàn)在多舒服，不用像我們這樣忙得腳打后腦勺，對吧？主任？”

老伍笑著點頭，不再說話。然后各自埋頭工作。

老伍心里卻暗自慶幸，小浩幸虧上大學(xué)了，要不他也得和他們一樣。當然，誰不是那么過來的呢？小浩初中三年高中三年，每天起早貪黑地開車送他，不也是一個日子一個日子那么熬過來的？

下了班，他開車趕往父親那里。青梅退休后，他們兩口子的飯點總是卡不到一起。青梅一般要睡到自然醒，吃早飯要到九點甚至十點了，下午四五點她再隨便吃點，然后和一幫姐妹們?nèi)ゾ氳べぃ衔榈脑顼埡臀顼埢径际窃趩挝皇程媒鉀Q。這樣一來，兩口子一起吃飯就只能在周末了。

母親去世后，每天晚飯他都堅持和父親一起吃，當然特殊情況除外，比如出差，或者像上次因為疫情他住單位。這一段時間情況雖然好多了，也沒有什么新的情況，但是依然管控嚴格，單位也要求大家要自覺遵守兩點一線，不聚集什么的。哥哥他們因為跑車的跨度長，有的地方還在“冒泡”，為安全起見，哥哥和同事們依然不能回家。越是這個時候，他就越得對父親上心。要不老頭自己的話，一天就瞎湊合，隨便弄口吃的，然后到院子里看人打麻將、下棋。老伍過去，就正式做個飯，米飯，或者面片，吃多吃少，認認真真的。小區(qū)外面賣東西的也多，有時候，老伍就買點鹵肉，有時候就買點牛羊肉，蔬菜水果更是不必說，冰箱里給塞得滿滿的。他總想，萬一小區(qū)封了，老爺子吃個十天半月是沒有問題的。

父親住的鐵路小區(qū)，從他記事兒起就沒怎么變過，樓都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十幾棟樓，他都清楚地記得那些小學(xué)同學(xué)、中學(xué)同學(xué)的家在幾號樓幾單元，雖然現(xiàn)在他們基本都不在這里，有許多考學(xué)考到了外地再沒回來，也可能回來了，但都再沒有了聯(lián)系。這個小區(qū)他實在太熟悉了。

去的時候，父親也剛進門，爺倆就商量著做點面片，揪面片的面是父親從小區(qū)的小商鋪中午買好的，收拾菜，切羊肉，父親打下手。其實也沒有多少下手可打，父親就跟著他出出進進，他切菜，父親坐在一邊看，給他遞姜遞蔥，他切好，給他拿盤子，他炒菜，父親在一旁看著。那樣子，宛如小時候的他總是小尾巴似的跟在父親身后，他的心里不禁涌起一陣陣的溫暖和心酸。

吃完飯，洗罷碗筷鍋灶，鐵路新聞聯(lián)播剛好開始，他陪著父親坐下看。父親看得很專心，哪個段干什么干什么的，尤其是看到機務(wù)段某個熟悉的地方，父親突然就會話多起來，會說起他記憶中的某個事情。

從父親家里出來，天已盡黑。從這片鐵路小區(qū)通往外面大馬路的道路上，也不是很亮，路燈少，有的還壞了，加之樹木都長得高大蔥蘢，雖有零星兩三個人走路，可還是顯得空寂和僻靜。他開得很慢，戴著眼鏡開車，老覺得光線不如白天那么自然，對面來個車，總是要閃那么一下。路的一旁到了天黑也幾乎停了不少的車。忽然，他看見一輛很眼熟的車，借著路燈昏黃的燈光，那輛車發(fā)出幽幽的藍黑色。一個人正彎腰在后座上放什么東西。

這不是早上剛認識的小韓的車嗎？

他心念一動，便把車靠邊停了。下車，過去細看，沒錯，是早上那輛車。他拍了一下還在忙乎的人的后背，那人從車里鉆出，果然是小韓。

小韓見是他，驚訝道：“哥，你怎么在這？”

老伍遞給他一支煙，小韓擺手說不會，不會。

老伍說：“我老爸住這兒，剛從他那兒出來。你在這邊住??？”

“沒。哥，我家不在這兒？”

“那你干啥呢？”

“我就在這兒歇著?！?/p>

“啥？”

“這不是回不去家嗎？我在車上住著?！?/p>

“你啥情況？你咋車上住呢？”

“我家在縣上。這不現(xiàn)在特殊情況嗎？”

老伍這才想起來，小韓的車號還真是周邊縣城的。

“那啥情況？你西寧沒房子？”

“沒有。哥，這不離得近嗎？我每天開車回家，高速過去也就半個小時，這市里房子也貴得買不動，縣城房子雖然也水漲船高，但壓力還是小點，我貸款每個月還兩千，和媳婦緊巴點過日子，幾年也就差不多了?！?/p>

“你在哪上班?。窟@單位沒有住的啥的？”

“公交公司的，這不都效益工資嗎？不上班，一個月就幾百塊，喝西北風(fēng)??？再說，我這還貸款，要是歇著，貸款就還不上，所以前面單位通知說可能要封，我就趕緊來了?！?/p>

“那你每天就這樣？”

“嗯，再也行著呢。我來的時候被子啥都帶了。這不，停這個地方，那邊有公廁，離我上班的地方也近，天黑了，收費的人下班了，我就過來。在這邊方便點，主要離家屬區(qū)近，有安全感。哥，沒事，扛一陣子就過去了?！?/p>

“這睡著晚上冷吧？這晚上都零下了?！?/p>

“可以，我?guī)Я藗€厚被子，還有個大衣呢，晚上一扣，不冷?！?/p>

“你看，需要啥就給我說，我這方便。你不要客氣?！崩衔檎f罷，又往他車里看。原來小韓正在后座上鋪小棉墊，就又說：“你這個，睡車里能行嗎？能伸開腿嗎？”

小韓說：“沒事，哥，習(xí)慣了。蜷著腿兩邊倒著睡?！?/p>

老伍又看了看，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就告辭了。

回到家，青梅正坐在沙發(fā)上刷視頻刷得不亦樂乎。見他回來，就扔了手機，進廚房端了盤洗好的葡萄出來。

青梅說：“今天試暖氣了。這給暖氣和不給暖氣真是不一樣?！?/p>

老伍就又想到了在車里睡的小韓，便給青梅說了小韓的事。

青梅說：“真是不容易啊，你還別說，這兩天在車里睡，是真夠冷的?！?/p>

老伍說：“是啊，不容易，也不知道他飯咋吃的?！?/p>

青梅說：“這小伙也是，租個房唄?！?/p>

老伍說：“你說得容易，人家還房子貸款呢，家里肯定不寬裕，一分錢當兩分錢用呢。再說，正常的時候他每天可以回家，租房子不是另外多開銷了嗎？”

青梅說：“我這不是說的現(xiàn)在嗎？這特殊情況的租個房子人就不受罪了嘛?！?/p>

老伍說：“看你說的，他要是寬裕他不租啊？”然后打開電視，也不理青梅，如果再說下去，難免又是一番口舌之爭。

兩口子總是這樣，總是莫名奇妙為了和自己八竿子打不著的雞毛蒜皮點的小事情不愉快。電視里正直播世乒賽。老伍看電視基本只看體育臺和中央九臺。得感謝現(xiàn)在智能手機的飛速更新?lián)Q代，要不，為了看電視，他和青梅不知還得生多少閑氣。

可是看著看著總是走神，想著小韓在寒夜里是怎樣度過。明明是和自己沒關(guān)系的陌生人啊，怎么這會兒腦子里全是他呢？忽然想起青梅以前買過一個電熱寶，小浩在家時，小屋子暖氣總是不太好，青梅怕凍著孩子，買給小浩暖腳的。后來小屋子暖氣管道找人修了，那個電熱寶就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了。

想到這，他便問青梅電熱寶在哪？

青梅轉(zhuǎn)身到小屋子去一陣翻騰，拿出來一個塑料袋。里面電熱寶、充電線都在。

青梅玩笑問道：“要當善人??？”

老伍說：“都不容易，能幫就幫一下。對咱們來說，舉手之勞而已?！?/p>

青梅說：“他充電咋充啊？”

這個問題老伍還真沒有想到，就說：“不行，我下班充好給他，”一想得先去父親那里，又說，“我上咱爸那兒充好給他。”

青梅問：“然后呢？第二天咋整？”

老伍想了想說：“不行這一陣子我住咱爸那兒，也省得來回跑了。反正過了這段，人家就可以回家了?！?/p>

青梅說：“哦?！?/p>

老伍看著她，貧嘴道：“你要是想我，就看我來。”

青梅哈哈大笑，說：“你趕緊過去一陣子吧，讓我好好清閑一下?！?/p>

第二日下班，老伍帶著電熱寶就去了父親那里，一進門，他把換裝在布袋子的電熱寶扔在沙發(fā)上，父親見了，拿出來左看右看，問他是干什么的，他就又給父親說了小韓的事情。父親說：“沒想到俺老三還是個好心人。你小的時候，我跑車到哈爾蓋，休班時候遇到一個放牧的藏民，冰天雪地的，哈爾蓋你知道的，那天氣，大夏天的晚上都能凍死人。哎，就那么在雪地里裹著袍子睡，看著讓人覺得真是干啥都不容易，我就把饅頭、大衣都給他了。人嘛，誰能順順利利的，能幫就幫一把。哎，不行了，叫那孩子到我這里來，反正我一個人，咱不收人家房租?！?/p>

老伍說：“估計人家不會來，你想啊，他也是有同事朋友的，肯定有人叫著去家里，人家肯定嫌不自在。再說，我和他也是昨天早上因為車碰了才認識的，也不了解嘛?！?/p>

父親說：“你給帶點飯去。老在外面吃也不行，這家里好歹可口些。”

老伍說：“都這個點了，恐怕他吃過了。我明天給他說。明晚我下班揪點面片給他送去?！?/p>

飯后收拾停當，老伍提著充好電的電熱寶便走著去找小韓。

走了一路，都快要走到和大馬路交界的地方，也沒有見小韓的車。正疑惑著拿出手機準備給小韓打電話，迎面卻見小韓正從大馬路那邊拐進來。小韓也看見了他，放慢速度，打開車窗“哥，哥”地叫。那樣子像見了自家人一樣。不知怎么，老伍心中忽然覺得有一種說不上的親切。

小韓找地方停好車，滿面含笑站在原地等老伍走過來。老伍也笑著，緊走幾步，把手中的袋子遞給他，說：“怕你晚上冷，給你電熱寶，說是能管用幾個小時呢。不過可能堅持不了多久，這離睡覺還早呢?！?/p>

小韓臉上掠過幾絲詫異，旋即咬了幾秒嘴唇，眨了眨眼睛，說：“哥，謝謝，我不冷。真的。”

老伍就說了他父親想邀請小韓去家里的話。

小韓說：“哥，再不打攪了。我這兩個月是早班，早上四點多就得上班去，這在你家，大伯非被我干擾成心臟病。你看，這樣挺好，我習(xí)慣了，反正挺過這一陣子就好。真沒事?！?/p>

老伍說：“這么早？這不三更半夜嗎？”

小韓說：“得給車加氣去，加完回去就差不多到早班點了。這都卡點呢。哥，真別管了。我這樣挺好?！?/p>

老伍見他態(tài)度堅決，也不再強求。的確，到別人家住，換了他也很難。想到電熱寶，又說：“那我還想著明早來取電熱寶，晚上再充好電給你帶過來?！?/p>

小韓說：“哥，你不用管了，我有地方充，真是，謝謝你，真是不好意思。”

小韓從后備箱拿出小墊子在后座上鋪好，展了被子，把電熱寶塞進去，又到后備箱去了一碗泡面和一個保溫壺出來，說：“哥，走，上車坐會兒?！?/p>

老伍說：“你還沒吃啊？”于是心里便后悔沒帶飯過來。

小韓說：“今天下班有事耽擱了點，吃中午飯晚，晚飯就沒有吃。”

兩人上車，小韓泡了面，就端在手里，熱氣從方便面盒子的縫隙鉆出來，絲絲縷縷的。

老伍說：“你明天等著，我這邊方便，我給你帶點過來，你天天這么吃泡面也不行啊?！?/p>

小韓說：“不用，不用，哥，真的，真的，我習(xí)慣了?！?/p>

老伍說：“你看，我老爸就在前面那個樓，看見沒，就那個超市過去的樓的后面，很方便的。”

小韓說：“哥，真不用，真的，我沒事，真的，這咋能這么麻煩你？”

老伍說：“這有啥，我就是舉手之勞?！?/p>

小韓又推辭。

老伍說：“別說了，就先這樣。哎，你這車，挺不錯，沒開多久吧？”

小韓說：“這是媳婦家陪送的。也就開了不到三年吧?！?/p>

老伍問：“哦，結(jié)婚時間不長??？有孩子了吧？”

小韓說：“快兩歲了。媳婦在家里帶娃呢。本來打算讓我媽看著，她出來打工，這樣負擔輕點，可是現(xiàn)在，你知道，不容易，到哪里也干不了幾天。我索性就讓她先在家里，等情況好點了再說。這不，我再不努力，要是現(xiàn)在也在家里等著，日子就真不好過了?！?/p>

老伍說：“那也得注意身體啊。”

小韓說：“沒事，哥，反正挺過一陣子就好了?？倳^去的，過去了就會好的?！?/p>

老伍點頭說是。又問：“你媳婦和你媽媽關(guān)系咋樣？都說這天下最難相處的就是婆媳關(guān)系?！?/p>

小韓說：“說得過去，畢竟和我媽媽不是親母女，不能要求太多，差不多就行了。不過我媳婦實話好著呢，是那種大大咧咧的不小心眼的人，有啥事也不往心里去。還可以的?！?/p>

老伍說：“嗯，你說得有道理。我媳婦開始和我媽也是處不來，我媳婦好就好在不是非，反正啊，太是非的人日子肯定過不好。過日子嘛，誰還沒有個勺子碰鍋沿的時候。有孩子后，她們關(guān)系倒是越來越近了。整得她是親閨女，我好像是后兒子一樣，我媽去世，我感覺我媳婦比我還難過呢?！?/p>

小韓打開泡面，一股熟悉的方便面味道沖鼻而來。那會在工區(qū)上班，老伍沒少吃方便面，吃完半天，打嗝還都是方便面的味兒?，F(xiàn)在，不管在哪，他是能不吃方便面就不吃。出差也是只帶餅子臘腸和咸菜。

老伍說：“你咋洗漱?。俊?/p>

小韓說：“有地方，哥。”

又胡亂扯了會兒，老伍說：“你早點睡，起那么早的?！闭f完，打開車門出來，小韓也下來揮手告別。老伍回頭也揮揮手。

回到家開門卻打不開，原來青梅以為他不回來，早早把門反鎖了。

翌日晚飯，老伍便又做了羊肉面片，給小韓盛在了保溫飯盒里。

小韓已經(jīng)在那兒了，就站在自己車跟前，手塞在淺藍色的夾克兜里，也沒看手機，有點翹首以待的樣子，看見他，遠遠招著手。

上車，打開保溫飯盒，小韓一見是面片，驚喜不已，吃了一口，聲音卻變得有些哽咽，半晌，說：“哥，家里的飯就是香。”

一句話，讓老伍的眼也不禁一熱。他轉(zhuǎn)過頭去，路上行人已經(jīng)很少了，來往的車輛也不多。原來路邊熱鬧的火鍋店和炒菜館都還沒有重新開，這條小巷道上，現(xiàn)在只有一家麻辣燙、一家牛肉面館、一家小超市和一家賣蔬菜水果的店鋪在小心翼翼地營業(yè)，人也不多。許多人已經(jīng)變得非常謹慎，不敢輕易在外面吃飯。倒是年輕人們，懶得每頓做飯的，會時常來光顧。

這頓飯小韓吃得津津有味，老伍在旁邊看著，心里很是有一種說不上的成就感。

小韓說：“哥，這你做飯這么地道啊？”

老伍就笑，說：“這都是當時在工區(qū)待的，方便面實在吃不下去了，有一陣子我們灶上的大師傅家里有事回老家，我們就自己排班動手，今天你做，明天我做，全是大老爺們，這一來二去就啥也會了。我是家里老兒子，上面有哥有姐，沒工作的時候啥也不會?！?/p>

隔天，老伍又給小韓送了炒菜米飯。小韓說：“哥，我這心里也過意不去，你看咱們不沾親不帶故的，你對我這么好的，這么麻煩的。我都不知道說啥好了。再別管我了，這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p>

老伍說：“啥親啊，故的，這不是，是朋友嘛，既然認識了，你又這個情況，我也就是順手的事情，做飯時候多抓一把米一把面的事。你別想太多，我們自己也得吃啊。哦，對了，車你沒去修啊？”

小韓說：“等過幾天我休息再去。只是，只是，哥，這我好歹給你交點伙食費吧?！?/p>

老伍大笑，說：“值多少錢，你不長期搭伙，就一陣子而已，要是時間長，你別說話，我管你要。”

就這樣，老伍每天晚上給小韓送飯。有一天單位開會，領(lǐng)導(dǎo)臨時布置了一個緊要材料，第二天早上就要。開完會，他給父親打了電話，說自己要加班，讓他把前一天的米飯炒一下，隨便弄個菜，又問小左，說你們年輕人天天訂外賣，外賣咋訂的？小左就教他。半天了才學(xué)會。他這邊好說，單位門口的小飯館開著。他惦記著給小韓訂。又問小左，說人在外面，不是在家里或者單位咋訂。小左說，填個最近的地點就行。人家到了會打電話。

其實他完全可以給小韓說一聲，可是這么些天下來，他又覺得跟個事兒一樣。這些天里青梅還過來了兩趟，一趟過來送了點蒸的肉包子，一趟過來包了個餃子，也是特意為了小韓多做了點。

就這樣，又過去了幾天。一天快下班時，老伍正給小方安排次日開會要準備的東西，小韓忽然打來電話，說：“哥，你在哪兒？”

老伍一驚，不知有啥事，他們倆除了晚上見，白天就沒打過電話。老伍說：“在單位呢，還沒下班?！?/p>

小韓說：“那我等你。車我還在這邊停著。哥，你拐進來就能看見。有點事?！?/p>

老伍說：“好?！睊炝穗娫?，心里卻七上八下的。

這些天下來，小韓好像已經(jīng)成了除小浩之外的一種牽掛。上班這些年，也總有人哥長哥短地喊，可是那都是禮貌，或者說客氣，只有小韓這一聲一聲哥叫得讓他心里不由得親切。甚至在某種程度上都認同他是自己的弟弟。反正他是老小，沒妹沒弟的。別說是他，連父親都把小韓當成了家里的一份子，每天做飯都得提一嘴小韓，說多做點，別不夠了。做飯或者吃飯，有時候，老伍就給父親講小韓給他講的一些莊子里的事情。父親從小在山東農(nóng)村老家長大，十幾歲才出來，對農(nóng)村感情深，就喜歡聽農(nóng)村的事情，有時候他帶父親去農(nóng)家樂什么的，父親就高興得不得了。

下班，老伍開車從大馬路拐進巷道，走了一截子，果見小韓站在車屁股那兒朝他招手。

他打開車窗，停下，問：“咋了？你這電話打得我心驚肉跳的?！?/p>

小韓哈哈笑著，說：“哥，你后備箱開一下?！?/p>

說著，打開自己的后備箱，從里面拎出一袋面，走過去拍老伍的車屁股。

老伍下車，說：“你干啥？”

小韓滿臉是笑，說：“哥，我可以回家了，中午下班我就回去了，你說，是好消息不？我回去，娃娃都不認識我了。你看，這是我們家自己磨的面，啥也沒加，好吃著呢，我媽千叮嚀萬囑咐讓我給你捎來嘗嘗?！?/p>

老伍說：“干啥呢？你這是？我家里米面還多著呢?！?/p>

小韓說：“哥，你家里是你家里的，這是我們家自己種自己磨的，你嘗嘗。”說著，放進老伍后備箱，又走過去從自己車的后備箱提過來兩大塑料袋的菜，說：“這是我家自己種的，下午過來時才摘的，沒有打過藥。哥，你先吃，吃完我再給你帶。”

老伍急得直擺手，說：“你這是干啥呢？我們吃不了那么多?！?/p>

小韓沒理會，放下，又轉(zhuǎn)身回去提了個小蛇皮袋子來，說：“這洋芋也是自己家地里的?；厝シ抨帥鐾L(fēng)的地方，不長芽?！?/p>

說完，放下老伍的后備箱，又放了自己的后備箱。說：“哥，你趕緊回，我也得趕回去，等下次休息，我?guī)椴ノ依霞?。你不說老人家最喜歡農(nóng)村了嗎？”

老伍說：“你個傻小子，你整這么多干啥？你，你這是搬家嗎？”

小韓走到自己車跟前，忽然轉(zhuǎn)過身，深深地鞠了個躬，認真地說：“哥，你這哥我認了。”

老伍不知說什么好，只得鉆進車里，朝小韓擺擺手，發(fā)動了車。

路上落了一層黃的、紅的、綠的樹葉，在前面不遠處車的輪子底下調(diào)皮地翻滾著，像一群可愛的互相追逐的毛孩子。兩邊的樹木上剩的葉子也不多了。在這條巷道中，周圍那些不知不覺站立起來的樓仿佛是一個個巨人組成的密林，他們合力阻擋了許多陽光。此時，密林之外的夕陽還沒有將余光收干凈，夜色卻已經(jīng)悄悄拿出了自己墨色的畫筆，準備開始又一幅以夜晚為主題的佳作了。

老伍慢慢開著，不知怎么，眼眶卻漸漸濕潤了。

【作者簡介】王華，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鐵路作家協(xié)會理事，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西寧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出版小說集《怎么和你說再見》《向西的火車》，繪本小說《藏城戀歌》。現(xiàn)供職于中國鐵路青藏集團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