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真卿《大唐中興頌》書風源流考述

劉瑞鵬

（山西大學 美術(shù)學院，山西 太原 030006）

《大唐中興頌》（后文簡稱《中興頌》）書于唐代宗大歷六年（771年）六月，時顏真卿六十三歲。作為摩崖石刻，《中興頌》與顏真卿其他碑刻書跡有所不同。后世書家在論及顏真卿書法時謂其書有“篆籀氣象”，如明豐坊《書訣》云：“古大家之書，必通篆籀，然后結(jié)構(gòu)淳古，使轉(zhuǎn)勁逸，伯喈以下皆然。米元章稱謝安石《中郎帖》、顏魯公《爭坐（座）》書有篆籀氣象，乃其證也?！盵1]506顏真卿書法的“篆籀氣象”，非獨表現(xiàn)在米芾所謂之《爭座位帖》中，《中興頌》所傳達的氣象渾穆、高古絕俗的書法美學特征，無疑是“篆籀氣象”的最佳體現(xiàn)。

《中興頌》的“篆籀氣象”，除了與顏真卿自身追求書法的雄渾之氣有關(guān)，也與作品材質(zhì)、刻工等諸多因素息息相關(guān)。對比顏真卿其他碑志可知，其晚年書風轉(zhuǎn)向自《中興頌》開始。書于唐代宗大歷六年（771年）四月的《麻姑仙壇記》與書于同年六月的《中興頌》屬于同一時期作品，二者皆以中正飽滿的結(jié)字和具有篆籀氣息的線條為主要特征。相較于《麻姑仙壇記》橫豎筆畫粗細基本一致，《中興頌》在筆畫對比上已呈橫細豎粗的典型顏書風貌。顏真卿晚年代表作《顏勤禮碑》中，橫細豎粗的風格更加鮮明，趨于成熟，而這一特征在《中興頌》中已現(xiàn)端倪。

歷代書家對顏真卿《中興頌》評價頗高，這緣于其獨具特色的書法風格。該作是顏真卿楷書碑志中僅有的摩崖大字作品。清王昶《金石萃編》（清嘉慶十年[1805年]刻同治錢寶傳等修補本）卷九十六載：“磨（摩）崖高一丈二尺五寸，廣一丈二尺七寸。二十一行，行二十字”，每字大徑五寸（約十七厘米）。如此鴻篇巨制將顏書的雄渾氣象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北宋黃庭堅云：“大字無過《瘞鶴銘》，晚有石崖《頌中興》?！盵2]356黃庭堅將《中興頌》與《瘞鶴銘》并列為大字之首，足可見其影響之大。南宋董逌《廣川書跋》云：“此尤瑰瑋，故世貴之。今數(shù)百年蘚封莓固，遠望云煙外，至者仰而玩之，其亦天下之偉觀者耶！”[3]127《中興頌》因獨特的摩崖巨制及雄渾奇?zhèn)サ臅L格，被后世論者稱為顏書第一。明王世貞稱：“字畫方正平穩(wěn)，不露筋骨，當為魯公法書第一”[4]354，清楊守敬稱：“《中興頌》雄偉奇特，自足籠罩一代”[5]721。二論皆基于顏真卿《中興頌》雄渾奇?zhèn)ブげ煌陬伿掀渌镜臅缹W特征，這也正是《中興頌》的書法價值之所在。

一、《中興頌》與篆隸筆意

王世貞所謂“不露筋骨”正是《中興頌》顯著的筆畫特征，即古人所謂的“篆籀氣象”，亦即“篆隸筆意”。《中興頌》的線條蒼勁厚重，正是“篆隸筆意”的絕佳體現(xiàn)。

“篆隸筆意”這一概念由徐利明首先提出，其在《“篆隸筆意”與四百年書法流變》一書中作了詳盡論述：“‘篆隸筆意’是指在今體書——真、行、草書的體勢與用筆中兼有篆書或隸書或篆、隸書相雜的某些形式與技巧因素，從而使今體書法中含有某種篆隸書意趣”[6]15，后又總結(jié)出篆隸筆意的兩個主要表現(xiàn)：“（1）在體勢上含隸意。結(jié)字橫向取勢，體形多橫方，表現(xiàn)出向左右橫向運動的意韻與姿態(tài)……（2）在用筆上含篆意。點畫線條的用筆圓厚樸拙，折筆處亦多圓轉(zhuǎn)不露圭角”[6]15-16。就《中興頌》的字形橫方與圓厚樸拙來看，其無疑屬于“在體勢上含隸意”“在用筆上含篆意”的典型?！吨信d頌》表現(xiàn)出的篆隸筆意，有著特定的歷史成因和自然成因。同時，篆隸筆意非獨表現(xiàn)在《中興頌》中，亦表現(xiàn)在顏真卿其他成熟風格的碑志中，可以說是貫穿其書風始終的。

（一）《中興頌》書風成因

顏真卿《中興頌》書風成因包括歷史與自然兩個方面。首先是歷史成因。彭智恩在《<大唐中興頌>研究》一文中談道：“身為上過一線戰(zhàn)場的討賊元勛，元結(jié)對于戰(zhàn)亂的平息自然非常歡欣喜悅，意氣風發(fā)。同時又有感于大唐即將走向中興運勢，于是乘興而作《大唐中興頌》?！盵7]8元結(jié)作《中興頌》顯然是對安史之亂后中興運勢的一種企盼，其欲將此頌文刻于永州浯溪摩崖之上以流傳后世，但其并不以書名顯，則必另請他人書丹。而顏真卿除了書法還以忠義氣節(jié)名世，顏氏書風的正大氣象也正與此頌文相契合，自當是書丹者之不二人選。

需要指出的是，顏真卿一生足跡并未踏至永州浯溪，他所書寫的頌文必是先呈于紙上，而后由刻工刊刻于浯溪摩崖之上。顏真卿書丹原作必不至刊刻尺寸，故刻工刊刻時應放大數(shù)倍，加之地理條件的限制，線條難免會有一定程度上的失真。關(guān)于這一點，朱關(guān)田指出：“《中興頌》蓋亦并出州牧王庭璬之追立，顏真卿不見永州之游，其書蓋出為元結(jié)千里乞書者?！都配洶衔病贰督鹗途帯凡⒂洖槟ρ卤淠＃。├丈鲜哂之斀杷酥??！盵8]62

其次是自然成因?！吨信d頌》為摩崖石刻，規(guī)模之巨必給刻工作業(yè)造成較大影響。該作筆畫表現(xiàn)出的蒼茫雄渾之氣（圖1）亦為摩崖石質(zhì)等因素所致，與北朝摩崖刻經(jīng)（圖2）的表現(xiàn)形態(tài)有異曲同工之妙。北宋米芾云：“如顏真卿，每使家僮刻字，故會主人意，修改波撇，致大失真?！盵9]361薛龍春在《名稱、書寫及環(huán)境所塑造的風格——圍繞浙大藏顏真卿殘碑的三個問題》一文中言：“雖然有些學者不同意米芾的說法，但這些被賦予的夸飾性的‘風格’，多少都與刻工的趣味或是程式有關(guān)。相比之下，《大唐中興頌》顯得最為特殊，摩崖石刻的石面難以打磨平滑，且字徑較大，摹勒、刊刻不易周全，加之暴露山野，風雨剝蝕，故點畫顯得遲澀而崎嶇?！盵10]132

圖1 顏真卿《中興頌》局部

圖2 山東北朝《崗山摩崖》刻經(jīng)局部

摩崖常年受到風化殘蝕，顏真卿書寫原貌定有所改變，《中興頌》的筆畫自然有異于其他碑志，正如徐利明在談及“金石氣”的筆法表現(xiàn)時稱：“石鼓、鐘鼎、漢魏碑刻等古代刻鑄銘文書跡的金石氣，本出自工藝制作的必然和風化剝蝕的天然，非人為追求”[11]9。《中興頌》筆畫表現(xiàn)出的蒼重雄渾之氣，與其長時間風化殘蝕有很大關(guān)系。薛龍春言及：“考慮到石刻的物質(zhì)性與工藝程序，亦即碑石的質(zhì)地、碑刻所處的環(huán)境、鐫刻的水準、磨泐風化的程度等等，都會對‘風格’有所塑造，因此在討論碑刻書法風格時，我們尤須謹慎?！盵10]131-132綜上種種，可謂是從歷史因素與自然因素來探討《中興頌》的書風成因。

（二）篆隸筆意貫穿顏氏書風

從顏真卿成熟期其他碑志來看，筆畫蒼勁雄渾、轉(zhuǎn)折圓勁厚重、起筆不露圭角是其成熟楷書的主要特征。這種用筆緣于張旭的指點，顏真卿《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云：“悟用筆如錐畫沙，使其藏鋒，畫乃沉著。當其用筆，常欲使其透過紙背，此功成之極矣”[12]280。所謂“藏鋒”“沉著”“透過紙背”，正是指筆畫的凝練厚重，也是篆隸筆意的線條表現(xiàn)特征。且在不同時期的楷書中，顏真卿常參以篆書之構(gòu)造，足可見其楷書中篆隸筆意的意趣所在。徐利明在《中國書法風格史》中言：“顏真卿書有篆籀氣，真書結(jié)構(gòu)中常雜有篆法構(gòu)造，并善寫大字、大幅碑版，與其父系、母系的先人、祖輩的傳統(tǒng)熏陶大有關(guān)系。這是顏體的風格構(gòu)成因素之一?！盵11]185

筆者曾在《顏真卿“中和”書學思想成因探微》一文中，對顏真卿的書學淵源做出總結(jié)：“祖上‘工篆籀，精訓詁，善詞藻，考文字’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和姻親友朋的宏富藏學，對顏真卿早歲的生活學習有著必然的直接浸染作用。顏氏在其《草篆帖》中說：‘真卿自南朝來，上祖多以草隸篆籀為當代所稱’。這樣的環(huán)境和機緣，對于塑造其人格，建立其學業(yè)方向，形成其書學思想和確立其審美風格均有裨益?！盵13]120顏真卿對篆隸筆意的追求源于其祖上“工篆籀”的書風傳統(tǒng)，加之其對錐畫沙筆法的獨特領(lǐng)悟，最終將篆隸筆意這一表現(xiàn)方式貫穿于其書法之中。

顏真卿篆隸筆意的書風，既受教于張旭點撥，又得益于家學熏染，也是其對篆隸體勢、運筆的深切感悟?？v觀今見顏氏書跡，無論楷書《多寶塔碑》《東方朔畫贊》《郭家廟碑》《麻姑仙壇記》《中興頌》《宋璟碑》《顏勤禮碑》《顏氏家廟碑》，還是行書《祭侄文稿》《爭座位帖》等，無一不是篆隸筆意的代表。

二、《中興頌》書風淵源

顏真卿《中興頌》書風淵源，與其家族的書法傳統(tǒng)及其自身的游歷四方、見多識廣是密不可分的。通過梳理，筆者將顏真卿《中興頌》的書風淵源歸結(jié)為三點：其一是寄居殷家，汲取先唐藝術(shù)；其二是為官四方，融匯各地藝術(shù)；其三是出任涼州，兼收河西書風。

（一）寄居殷家，汲取先唐藝術(shù)

顏真卿母親殷氏為太常博士、吳縣令殷子敬之女。唐玄宗開元九年（721年），時顏真卿十三歲，其隨母殷氏南下寄居于蘇州外祖殷子敬官舍。殷氏乃陳郡長平望族，據(jù)朱關(guān)田《顏真卿年譜》：“五代祖不害以孝見于《梁書》；高祖英童，周御正大夫、麟趾學士；曾祖聞禮，唐太子中書舍人、弘文館學士；祖令言，校書郎，淄川令；父子敬，太常博士、吳令，累葉皆以德行、名義、儒學、翰墨聞于前朝”[14]10-11。殷氏家族亦有書名，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九稱：“殷令名，陳郡人，父不害，累代工書畫。殷聞禮，字大端，書畫妙過于父……聞禮子仲容，天后任太仆秘書丞、工部郎中、申州刺史，善書畫”[15]184-185。

顏真卿在《顏氏家廟碑》中談及祖父顏昭甫書法時亦提到殷仲容：“昭甫字周卿，君之父也……工篆籀草隸書，與內(nèi)弟殷仲容齊名。”[16]40-41殷氏家族中殷仲容書名最顯，唐竇臮《述書賦》稱其與王知敬齊名?！额伿霞覐R碑》又言：“君（惟貞）仁孝友悌，少孤育，舅殷仲容氏蒙教筆法。家貧無紙筆，與兄（元孫）以黃土掃壁，木石畫而習之，故特以草隸擅名?！盵16]47-48又《顏元孫碑》稱：“養(yǎng)于舅殷仲容家……尤善草隸。仲容以能書為天下所宗，人造請者箋盈幾，輒令代遣，得者欣然，莫之能辨。”[14]30顏真卿之父顏惟貞與伯父顏元孫書法均由殷仲容蒙教，足可見殷氏家族書風之盛。顏真卿少時隨母殷氏寄居外祖父官舍，自然少不了殷氏一門善書者之啟蒙。

筆者曾在《顏真卿“中和”書學思想成因探微》一文中指出，顏真卿寄居殷家期間受到其舅父殷踐猷之教導。[13]120殷踐猷為書畫家殷令名侄孫，殷仲容侄子?！缎绿茣ひ筵`猷傳》稱其“博學，尤通氏族、歷數(shù)、醫(yī)方”[17]3553，顏真卿自然受益匪淺。殷氏一門書法以殷仲容最為著名，對顏真卿影響當最大。

同時，史學家韋述為顏真卿岳父之兄，又是顏真卿舅父殷踐猷好友，曾在書府四十年，研學歷史，飽讀詩書，著書立說，家有藏書二萬卷，皆自校定刊。韋述“還收藏古今朝臣圖，歷代知名人畫，魏晉以來草隸真跡數(shù)百卷，古碑、古器以及錢譜、璽譜之類和當代名公尺牘題記。顏、韋結(jié)為姻親，韋氏的史才博識對這位侄女婿有一定的影響和幫助”[18]8?？梢钥闯?，顏真卿在寄居殷家與進士及第后分別受到其舅父殷踐猷和韋述所收藏先唐書法的影響，這對其《中興頌》書風形成是至關(guān)重要的。

（二）為官四方，融會各地文化

按《中興頌》頌文“金紫光祿大夫前行撫州刺史上柱國魯郡開國公顏真卿書”來看，顏真卿時身在江西撫州。他一生為官四方，于唐玄宗開元二十二年（734年）及進士第，開元二十九年（741年）為潤州（今江蘇鎮(zhèn)江）刺史，唐玄宗天寶十二年（753年）出任平原郡（今山東德州）太守。山東地區(qū)多秦漢北朝碑志，雖無史料記載顏真卿書風受到山東地區(qū)碑志影響，但對比山東鄒城摩崖刻經(jīng)的寬博雄強與顏真卿成熟楷書風格的雄渾厚重，不難發(fā)現(xiàn)二者的相似之處。

顏真卿書風由清勁秀麗轉(zhuǎn)向雄渾博大，可以《東方朔畫贊》為標志。在此之前，書于唐玄宗天寶十一年（752年）的《多寶塔碑》（圖3）及新出土的《羅婉順墓志》（約書于天寶五年至天寶六年[746—747年]）（圖4），書風清勁秀麗，可見露鋒起筆。而書于天寶十三年（754年）的《東方朔畫贊》（圖5）則一改清秀之風，筆畫圓勁厚重，起筆處已不見露鋒之態(tài)。此作正書于平原。朱關(guān)田《顏真卿年譜》稱：“（唐玄宗天寶十三載甲午[754年]）季冬，河北采訪使……顏真卿迎之于境，相與狎游安德縣東北之東方朔廟，見其開元八年（720年）原刺史韓思復所立畫贊碑，磨損不堪，于是援翰重書，復刊于石，并撰碑陰記志之?！盵14]83以《東方朔畫贊》及《中興頌》等雄渾博大特征為代表的顏真卿成熟楷書風格與山東北朝摩崖刻經(jīng)，在體勢和用筆上有極為相似之處，其成熟楷書中獨有的缺腳捺形式均可在山東北朝摩崖刻經(jīng)中找到印證。（表1）

圖3 顏真卿《多寶塔碑》局部

圖4 顏真卿《羅婉順墓志》局部

圖5 顏真卿《東方朔畫贊》局部

表1 顏真卿成熟楷書與北朝摩崖刻經(jīng)比較

可以看出，山東北朝摩崖刻經(jīng)的體勢寬博、線條厚重及捺角處理，與顏真卿成熟楷書有著明顯的相似之處，而這種相似之處在顏氏未赴平原之前的楷書中是不曾出現(xiàn)的。顏真卿成熟楷書的寬博取勢和圓勁線條是以其在平原所書《東方朔畫贊》為轉(zhuǎn)折點的，之后這種特征逐漸貫穿于其《麻姑仙壇記》《中興頌》《宋璟碑》《顏勤禮碑》《顏氏家廟碑》等楷書作品中。正如北宋朱長文在《續(xù)書斷》中云：“故觀《中興頌》，則閎偉發(fā)揚，狀其功德之盛；觀《家廟碑》，則莊重篤實，見夫承家之謹；觀《仙壇記》，則秀穎超舉，象其志氣之妙?！盵19]324

（三）出任涼州，兼收河西書風

上文指出，顏真卿一生為官四方，能夠融匯各地藝術(shù)，這其中亦包括其出任涼州。崔樹強言：“在天寶七年（748年）即四十歲的時候，顏真卿又充河西、隴右軍試復屯交兵使。唐景云元年（710年）時，唐王朝在今甘肅河西走廊一帶設河西節(jié)度使，為開元、天寶十節(jié)度使之一。其治所在涼州，即今天的甘肅武威?！盵20]28顏真卿在涼州任職時，難免會受到當?shù)匚幕?，其書法也定吸收了當時的西域書風。在今天所見實物中，很多高昌墓磚書法就與顏真卿書風有著極其相類之處。盛劍龍稱：“典型作品有《張阿質(zhì)妻麹氏墓表》，書風拙樸蒼勁，屬峻嚴方飭一類風格，明顯屬于北魏時期作品，從用筆看，下筆干脆勁健、蒼健老辣，已開顏真卿字勢之先河?！盵21]

此外，《中興頌》與高昌墓磚中《唐幼謙妻麹氏墓表》（圖6）、《令狐天恩墓表》（圖7）有很多相仿佛處，這一點略加分析便可看出?！短朴字t妻麹氏墓表》用筆雄渾厚重，不乏有粗細變化，結(jié)字已趨于端莊平穩(wěn)，整體氣象寬博大方，而《中興頌》風格與《唐幼謙妻麹氏墓表》幾乎相似，無明顯差別?！短朴字t妻麹氏墓表》中，“年”字用筆干脆果斷，橫豎皆為外拓筆勢，字形工穩(wěn)，與顏氏書風暗合；“辛”字除具備“年”字的特征外，還表現(xiàn)出橫細豎粗的特征，與顏氏楷書極似；“之”字用筆率意流暢，粗細變化明顯，筆畫間的轉(zhuǎn)折搭接與晚出的《中興頌》相類；“夫”“人”二字不論撇捺，還是字形體勢，均與顏書如出一轍。

圖6 《唐幼謙妻麹氏墓表》

圖7 《令狐天恩墓表》

綜上，顏真卿在涼州任職期間， 應該受到河西書風的影響，河西書風也是其一生書風取法的重要因子，是其書風形成的重要基礎(chǔ)。

三、《中興頌》和顏真卿書風轉(zhuǎn)向

顏真卿《中興頌》的風格在其成熟楷書中并不是孤例：就用筆橫細豎粗而言，與《顏勤禮碑》一路風格相類；就結(jié)構(gòu)端莊平穩(wěn)而言，與《顏氏家廟碑》一路風格相似；就章法散淡自如而言，又與《宋璟碑》及碑側(cè)記相仿。將《中興頌》上述諸碑相較，不難發(fā)現(xiàn)顏真卿書風的轉(zhuǎn)向和發(fā)展。

（一）與《顏勤禮碑》一路相較：用筆橫細豎粗

顏真卿楷書最顯著的特點是用筆橫細豎粗、線條對比鮮明，正如崔樹強所謂：“顏真卿的楷書結(jié)體雍容、氣象博大，豎畫重而橫畫輕，方筆圓筆互用而猶得篆籀神髓”[20]25。顏真卿書風由清勁秀麗到寬博渾厚的轉(zhuǎn)變自《東方朔畫贊》始，其成熟楷書風貌以體勢寬博為特征，用筆以橫細豎粗為顯，典型者如《顏勤禮碑》?！额伹诙Y碑》（圖8）典型的橫細豎粗的用筆特征，最早在《中興頌》（圖9）中就已運用?！额伹诙Y碑》書于唐代宗大歷十四年（779年），屬顏真卿晚年楷書代表作品，此碑“用筆之勁健、爽利，已到爐火純青地步。尤其顏楷中最富特征之長撇、長捺、長豎，皆具蠶頭雁尾之勢，穩(wěn)健天成；豎筆直行直下……皆系顏書講究筆意圓勁內(nèi)涵之處”[22]93。

圖8 顏真卿《顏勤禮碑》局部

《顏勤禮碑》在筆法表現(xiàn)上與《中興頌》極為相似，二者線條圓勁渾穆，篆籀意韻濃厚，筆畫的橫輕豎重對比十分強烈。與《中興頌》同年書寫的《郭家廟碑》在筆畫上尚無如此強烈的對比，再往前諸如書于唐代宗寶應元年（762年）的《鮮于氏離堆記刻石》、書于唐玄宗天寶十三年（754年）的《東方朔畫贊》以及書于天寶十一年（752年）的《多寶塔碑》等楷書碑志，亦無橫輕豎重的鮮明特征。從書寫時間而言，《顏勤禮碑》比書于唐代宗大歷六年（771年）的《中興頌》晚八年?？梢哉f，顏真卿成熟楷書橫輕豎重的線條對比與圓勁渾厚的筆法特征始現(xiàn)于《中興頌》，繼而又貫穿于顏氏其他楷書碑志中。北宋《宣和書譜》稱，顏真卿書法用筆“及《中興》以后，筆力迥與前異”[23]59。以《中興頌》及其后的筆法轉(zhuǎn)向來看，此言不虛。

（二）與《顏氏家廟碑》一路相較：結(jié)構(gòu)端莊平穩(wěn)

顏真卿《中興頌》在結(jié)體上整體呈端莊平穩(wěn)之態(tài)，這與之前的《郭家廟碑》《東方朔畫贊》及《多寶塔碑》等多橫畫傾斜的結(jié)體方式有所不同?！吨信d頌》線條多平直，橫畫斜勢特征并不明顯，故整體結(jié)構(gòu)以端莊平穩(wěn)為主。這種結(jié)字特征在其晚年的《顏氏家廟碑》中得到充分體現(xiàn)?！额伿霞覐R碑》書于唐德宗建中元年（780年），是顏真卿最后的楷書巨作，也是其人書俱老的最好詮釋。宋朱長文稱：“觀《家廟碑》，則莊重篤實”[19]324，明王世貞稱：“魯公《家廟碑》，以為今隸中有玉筋體者，風華骨格，莊密挺秀，真書家至寶”[24]，清孫承澤《庚子銷夏記》稱此碑“奇峭端嚴”[25]118，皆稱此碑在結(jié)體上的端莊之態(tài)。

在用筆上，《顏氏家廟碑》橫畫平直，而豎畫外拓呈弧形，故結(jié)構(gòu)端嚴篤實?！吨信d頌》同樣如此。王世貞所謂“字畫方正平穩(wěn)”，正體現(xiàn)了《中興頌》的結(jié)構(gòu)端莊?！吨信d頌》（圖10）與《顏氏家廟碑》（圖11）在結(jié)體上皆體現(xiàn)出端莊平穩(wěn)之趣，而后者書寫時間則比前者晚九年，也恰可說明《中興頌》的結(jié)構(gòu)特征對顏真卿晚年書風轉(zhuǎn)向的重要影響。

圖10 顏真卿《中興頌》局部

圖11 顏真卿《顏氏家廟碑》局部

（三）與《宋璟碑》及碑側(cè)記一路相較：章法散淡自如

《中興頌》屬摩崖之類，故章法散淡自如，大小變化相對明顯，與顏真卿其他豐碑巨碣有所不同，但這種特征可在《宋璟碑》及碑側(cè)記中找到相似之處?！端苇Z碑》正文（圖12）書于唐代宗大歷七年（772年），而碑側(cè)記（圖13）①圖片來源：圖1 、圖3、圖5 、圖8—12，朱關(guān)田主編《顏真卿書法全集》（珍藏版），浙江攝影出版社，2019年；圖2，山東石刻藝術(shù)博物館、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山東分會編《山東北朝摩崖刻經(jīng)全集》，齊魯書社，1992年；圖4，陳根遠《新見<羅婉順墓志>及顏真卿研究三題》，《中國書法》2020年第11期；圖6，故宮博物院編《故宮博物院藏歷代墓志匯編》（第3冊），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圖7，孫曉主編《中國民間書法全集9：吐魯番墓磚書法 陶瓷書法卷》，天津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8年；圖13，朱關(guān)田《傳世顏真卿楷書碑志著錄考略》，《中國書法》2020年第11期。則為大歷十三年（778年）補書并由刻工附刻。正文與側(cè)記在章法上皆如《中興頌》般散淡自如，變化豐富。清王澍《竹云題跋》稱：“顏書多以沉雄痛快為工，獨《宋廣平碑》紆余佚蕩，以韻度勝。東坡、元章皆謂顏書自褚出，此碑尤覺全體呈露。碑側(cè)記無意求工，而規(guī)矩之外別具勝趣，尤是顏書第一合作。蓋前碑直入神品，而碑側(cè)更居逸品矣?！盵26]621《宋璟碑》正文書寫時間與《中興頌》僅相隔一年，二者在字體大小方面皆隨勢設形、自然變化，并無刻意安排之態(tài)，碑側(cè)記更是無意求工，蕭散簡靜?！端苇Z碑》及碑側(cè)記的章法明顯迥異于顏真卿其他碑志，這種散淡自如的章法表現(xiàn)明顯是《中興頌》的延續(xù)。

圖12 顏真卿《宋璟碑》局部

圖13 顏真卿《宋璟碑》碑側(cè)記局部

《中興頌》是顏真卿唯一的大字摩崖作品，因摩崖石刻特殊的石質(zhì)和表現(xiàn)類型，該作與顏氏其他碑志無論在筆法、結(jié)構(gòu)上還是章法上，都必然有所不同。但若將《中興頌》置于整個顏書系統(tǒng)中考察，則可以看出其筆法、結(jié)構(gòu)及章法特征的表現(xiàn)并不是孤立存在的，其與顏真卿后期楷書如《顏勤禮碑》《顏氏家廟碑》《宋璟碑》及碑側(cè)記有明顯的傳承關(guān)系，同時亦可看出顏真卿晚年書風轉(zhuǎn)向自《中興頌》始，其與《顏勤禮碑》《顏氏家廟碑》《宋璟碑》及碑側(cè)記可謂“一源多流”的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