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石黑一雄《克拉拉與太陽》中的疾病倫理

[關鍵詞] 石黑一雄;《克拉拉與太陽》;疾病倫理;唯科學主義疾病觀;整體疾病觀

英國當代知名作家石黑一雄（KazuoIshiguro，1954-）的小說《克拉拉與太陽》（KlaraandtheSun，2021）是其創(chuàng)作的第八部長篇小說，延續(xù)了其對創(chuàng)作具有普世意義作品的堅守，凝結了石黑一雄一以貫之的對人性的拷問和對現(xiàn)代生活的反思，并于出版當年入圍第52屆英國布克獎長名單。作為石黑一雄寫作生涯中為數(shù)不多的將背景置于近景未來的小說，《克拉拉與太陽》圍繞喬西因基因提升而罹患重病展開，其從人工智能伙伴克拉拉的視角出發(fā)，敘述了克拉拉從被購買至喬西家中陪伴喬西直至喬西疾病痊愈的故事。歐美評論界就其所蘊含的社會批判展開豐富闡釋。有學者認為，小說批判了資本主義模式下的“計劃性報廢”，將其視為刺激擴大消費者需求的非道德手段〔1〕;亦有學者認為，小說展現(xiàn)了人類對技術至上的執(zhí)迷不悟，使人類淪落為技術完美主義的犧牲品〔2〕。然而，現(xiàn)階段英美學界的批評視角過度集中于小說所蘊含的社會批判，反而遮蔽和忽視了小說所蘊含的獨特的疾病倫理觀。

文學中的“疾病”概念以醫(yī)學中所囊括的含義作為概念使用基礎，它指向一切非健康的生理和心理狀態(tài)，其既建立在身體的基礎之上，又受到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將文學、倫理與疾病結合，凸顯出石黑一雄對人類命運充滿關切的思考。借由《克拉拉與太陽》，石黑一雄發(fā)問：未來人類到底會因何生?。?又該如何治愈？ 為了回答上述問題，本文以疾病倫理為批評視角，重點闡釋小說中所呈現(xiàn)的雙重疾病觀：原子論式的唯科學主義的疾病觀（scientisticmedicine）和整體疾病觀（holisticintegrativemedicine），并將社會批判與整體疾病觀相聯(lián)系，闡發(fā)喬西疾病與他者、生態(tài)和社會環(huán)境的深層聯(lián)系，確立弗洛姆所言說的“生產性人格”（productivecharacter）的健康發(fā)展為治愈疾病的重要途徑。

一、唯科學主義疾病觀：喬西疾病之溯源

英國知名雜志Cherwell曾批判小說中對于喬西疾病的處理過于模糊（“overlyvague”）〔3〕，卻忽略了小說中喬西因“基因提升”所罹患的疾病在現(xiàn)代社會已具備充分的生物學科學基礎。著名醫(yī)學史家恩格爾哈特（DietrichvonEngelhardt）曾總結文學和醫(yī)學在功能方面的關聯(lián)，其中一個為“醫(yī)學對于虛構的功能”〔4〕，即“醫(yī)學知識能為理解虛構作品提供支撐，某些文學作品中的情節(jié)、結構、主題、時空關聯(lián)等都需要借助醫(yī)學知識才能得到更好的解讀”〔5〕。因此，筆者認為石黑一雄對喬西病癥的“留白”處理實際上創(chuàng)造了小說與現(xiàn)實科學的互動切口，使小說更具有現(xiàn)實價值。

2012年8月17日，《科學》（Science）雜志發(fā)表了CRISPR/Cas9編輯技術，使基因編輯技術初見端倪，這項技術可通過切斷DNA 鏈條植入新的信息來改變個體基因，是小說“基因提升”的技術基礎，但其風險依然存在：一是靶向效率較低，二是脫靶突變率較高，可謂收益與風險并存〔6〕。一旦失敗，脫靶或者突變的基因將引發(fā)人體內部的“蝴蝶效應”，觸發(fā)多種病癥。小說中，喬西的病癥包括病痛、疲憊、臉色蒼白、呼吸不順等，具有多樣化表征，而喬西母親克麗西和喬西的主治醫(yī)生從始至終亦未對喬西的疾病提出具體的救治方案，皆從側面驗證了追溯病源的棘手性。將人體拆分為基因的組合，將“基因提升”視為改善人體的途徑是物質主義疾病觀的體現(xiàn)，即：“把完整的人體分解成若干子系統(tǒng)，再把每個子系統(tǒng)分解成若干相關的器官和組織，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深入到人體的每一個細胞和分子，試圖在對人體及其所組成的器官、細胞、血液、分子，甚至基因的深入認識的基礎上來建構疾病的發(fā)生機理”〔1〕，植根于其中的是對科學理性的極致推崇，他們相信“人的生命和人之存在一樣是可以通過各種技術手段來修正和創(chuàng)造的。在此前提下，人的健康和人的疾病一樣，都只是人之生命體的一種存在結果，從疾病到健康，或從健康到疾病，無非是可以通過一定的科學技術手段來干涉或加以改變的物質形式”〔2〕。

以上唯科學主義的疾病觀伴著西方醫(yī)學在全球的統(tǒng)領性地位長盛不衰，中國工程院院士、美國國家醫(yī)學院外籍院士樊代明曾這樣總結西醫(yī)的特點：“西醫(yī)以解剖、生理、病理、生化、免疫、微生物、藥理等為基礎理論，以還原論為核心，重視局部與微觀觀察，方法上注重直觀分解、實驗驗證、技術使用和定量分析，是建立在對經驗醫(yī)學的結論進行科學實驗驗證之上，具有確定性和可重復性等特點”〔3〕。然而，小說中醫(yī)生對喬西的疾病始終莫衷一是暴露了此疾病觀的局限，即它忽略了疾病的整體性：

人體疾病的發(fā)生通常是若干不同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而且每一因素常會牽一發(fā)而動全局，引起級聯(lián)反應，所以單一的因果關系不能解釋或闡明病因的本質，而且對其實施針對性的治療（精準治療）難以獲得滿意效果，加之人是生活在自然環(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中，因而疾病的發(fā)生也受外界復雜環(huán)境的影響?！?〕

喬西的醫(yī)生陷入唯科學主義的原子論式的疾病觀中，由于過度聚焦于喬西疾病癥狀的微觀層面以至無法發(fā)現(xiàn)喬西病癥的始因并對癥下藥，其焦灼與無奈皆反映出唯科學主義疾病觀之于喬西疾病溯源的無力。然而，喬西最終在克拉拉的幫助下得以痊愈預示了喬西疾病的可治愈性，而這種治愈之道則是出于非原子式的、整體的疾病關照，顯現(xiàn)出克拉拉非凡的生態(tài)智慧。

二、整體疾病觀：喬西疾病之祛魅

整體疾病觀，顧名思義，便是以整體的眼光看待疾病，其將疾病視為內在于人體的部分，置入與他者、社會和環(huán)境的互動之中。小說中，喬西疾病的治愈帶有強烈的神話色彩，而克拉拉對太陽的信仰在先前的研究中則被認為帶有一定的迷信成分。如學者劉可便認為其代表一種“原始思維”的復歸，他認為“克拉拉的拜日行為具有節(jié)日慶典的神圣性和儀式感，她與太陽的互動表現(xiàn)出人類在自然面前的謙卑，認識到自身及能力的有限性，坦然面對世界的未知和不可控”〔1〕，亦有學者將《克拉拉與太陽》解讀為對神話敘事的復興，希冀從神話中發(fā)掘救治現(xiàn)代社會痼疾的良方，而克拉拉將太陽視為“神”則“消解了狹隘的人類視角，敞開了存在的場域，為平等探析人類與非人類等多元生命關系提供了基本的前提”〔2〕。然而，這樣的解讀雖一定程度上挖掘了小說的隱喻價值，但卻忽略了喬西疾病與太陽的唯物主義關聯(lián)—小說中，克拉拉對太陽的信念并不是憑空產生的，而是具有扎實的經驗基礎。

克雷曼（Kleinman）在《疾病敘事》（IllnessNarratives）中指出：治療疾病的過程不僅囿于身體層面，其更是“連接身體，自我和社會的意義之橋”〔3〕，而這種意義“追溯性得與我們的內在體驗聯(lián)系在一起”〔4〕。作為太陽能充電機器人，克拉拉天生對太陽具有依賴性。太陽之于克拉拉而言，是動能的來源;對于人類，接觸陽光亦是保持健康的重要舉措。在已知的科研成果中，陽光對于人體增加免疫力、緩解輕度抑郁、改善骨骼健康、降低癌癥發(fā)病率等大有益處———而在小說中，克拉拉作為非人類對陽光的顯性依賴掩蓋了人類對陽光亦有所依賴的事實。在《克拉拉與太陽》中，喬西幾乎喪失了與陽光接觸的渠道：平日大多數(shù)時間不得不臥床休息，室內的線上教育，強行中止的瀑布之旅等皆將喬西禁錮在室內。而在室外，庫廷斯機器則時不時帶來重度氣體污染，遮蔽太陽的能量。樊代明先生曾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整合醫(yī)學”，并指出“整合醫(yī)學的核心是整體觀、整合觀和醫(yī)學觀，三觀為一體，缺一不可，其中根本核心是整體觀”〔5〕，并把空間健康學作為整體觀的重要組成部分。他提出人的健康與自然環(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息息相關，由于人的健康受到空間環(huán)境的影響，人的整體應置于自然與社會環(huán)境的整體之中來加以考察，繼承并發(fā)展了中國傳統(tǒng)醫(yī)學觀念。

從中醫(yī)的角度出發(fā)，疾病本就與整個宇宙的活動息息相關，因此“在探討和認識人的健康和疾病的奧秘時，必須把人的生命機體和生命活動置于整個宇宙的運動之中，把天、地、人結合起來加以思考才能獲得，即用整體觀念來闡釋其健康觀和疾病觀”〔6〕，呂錫琛也提出：“儒學中的天人感應論將天地自然和人類社會視為一個有機整體，強調人類的善惡治亂分別將對自然界產生相應影響而出現(xiàn)災祥異象，反過來又影響人類生存，這是飽含生態(tài)智慧的思想”〔1〕。在整體疾病觀的診治下，喬西的疾病成為連結身體-社會-環(huán)境癥結的橋梁，其不僅反映了自然環(huán)境的惡劣，亦反映出社會環(huán)境帶給未來人類的壓迫。鑒于人的生命活動被社會活動所統(tǒng)籌，因此疾病通常內涵了對社會的指控，尤其在文學領域，對疾病的書寫從不囿于個體，而是以個體抵達社會批判。因此，疾病所代表的是一種深層的個體與社會關系的失衡，“它和人性的異化以及苦難的悲愴聯(lián)系在一起，都是指向社會的壓抑與焦慮的偏執(zhí)，使對某種社會腐敗或不公正的指控活靈活現(xiàn)”〔2〕。小說中，喬西之所以接受“基因提升”，皆是因為高等學府以是否接受基因提升為依據招納學員，武斷地封鎖未接受提升者的上升渠道，看似自由選擇的背后是深重的社會壓力，這種彌漫的“肯定性暴力”正是喬西罹患惡疾的元兇：“個體經歷了嚴重的個人和社會問題，卻通過身體這一媒介來解釋、表達、體驗和應對這些問題。個體的損失、所遭受的不公正、經歷的失敗、沖突都被轉化成關于疼痛和身體障礙的話語，這事實上是一種關于自我以及社會世界的話語和行動的隱喻”〔3〕。

盡管小說囿于克拉拉的視角而將敘事場景聚焦在喬西家中，然而通過人物之間的對話亦可窺見到其社會環(huán)境的惡劣。喬西曾詢問父親為什么他要生活在一個“滿是黑幫滿是槍”〔4〕的地方，而海倫也在對話中談論到保羅的生活方式：“你剛才確實說了你們都是白人，都來自曾經的職業(yè)精英隊伍。你確實說過。你還說過，你們幾乎全民皆兵地武裝起來，對抗其他各色人等”〔5〕。對社會人群進行具有階級色彩的不同劃分和對差異的強調帶有強烈的社會達爾文主義色彩，這從根本上顛覆了美式“人人生而平等”的信條———“在達爾文的進化模式中，動物是不平等的，這樣就能出現(xiàn)可以更好地適應環(huán)境的生命形式，并將這種優(yōu)勢一代代傳下去，從而帶來進步。沒有不平等，適者生存的法則就沒有任何意義”〔6〕。在石黑一雄筆下，未來的世界不僅熱衷于差異，而且熱衷于“創(chuàng)造差異”，從而使得一小部分人可以牢牢地占據食物鏈頂端，并通過鼓吹這小部分人“英勇無畏、積極進取、接受過良好的訓練，富有才智，堅忍不拔”〔7〕的美好品質而讓大部分人心甘情愿承擔巨大代價以選擇基因提升。小說中，是否接受基因提升便是對“英勇無畏、積極進取”的檢驗?！柏敻徊]有從上層流向下層。迷思流向下層。那些將龐然財富和權力的集中合理化的迷思流向下層”〔1〕。，喬西和喬西的母親在小說中將“選擇基因提升”視為“有勇氣”的自證，將無實質意義的犧牲看作對個人品質的肯定，承受巨大壓力而不自知，成為“社會無意識”的受害者。因此，借由整體疾病觀診治喬西之病癥，便不難發(fā)現(xiàn)盡管“基因提升”是喬西患病的直接因素，但殘酷的社會競爭與生命活動的匱乏才是喬西疾病的重要成因。

三、重返健康：喬西疾病之重構

若以整體疾病觀解讀喬西的疾病和克拉拉為了治愈喬西所作出的一切努力，便不難發(fā)現(xiàn)克拉拉看似“荒謬”舉動的背后充滿了生態(tài)智慧，其不單單是非人類的太陽崇拜，更是一種將個體置于社會與生態(tài)環(huán)境之中，以整體的視角治療疾病的方式?？死瓘娬{讓喬西接觸陽光是因為其深刻意識到人的健康與陽光之間的深刻聯(lián)系;與此同時，讓喬西接觸陽光代表了走出家門的正向社交與積極活動，其希望借由健全發(fā)展的人格使喬西建立強大的自愈力以徹底擺脫疾病的困擾。

2008年諾獎獲得者哈拉爾德·楚爾·豪森曾強調了自愈力的重要性：“自愈是人體或其他生命體在遇到外來侵害或內在變異并危害生命時為維持個體存活表現(xiàn)出來的一種生命現(xiàn)象，具有自發(fā)性、非依賴性和作用持續(xù)性等特點”〔2〕。醫(yī)學只是輔助性手段，個體的生機和自愈能力才是能否恢復健康的根本。醫(yī)學中的“自愈力”同弗洛姆在《為自己的人》中所提出的“生產性”概念含有相似的意蘊：“生產性是人運用他之力量的能力，是實現(xiàn)內在于他之潛力的能力”〔3〕。擺脫外在依賴，將重點回歸自身，專注于發(fā)展“生產性人格”成為健康的必要條件?！吧a性人格”強調人在自由環(huán)境下全部潛能的健康發(fā)展，強調個體的“自發(fā)性”和基于“自發(fā)性”的“自由活動”，“它超越理智，也超越情感和本能，是充分了解自身的生命潛能并做出積極應對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4〕，這樣的活動可以使人超越孤獨與無意義感，從而抵達自我的完整和諧發(fā)展。在弗洛姆看來，愛和工作都是“自發(fā)性”必不可少的表現(xiàn)形式。然而，喬西與里克之間青梅竹馬般的愛情被對基因提升的不同選擇所阻斷，而工作的意義感也在人工智能的沖擊下變得岌岌可危———后人類社會瓦解了個體的“自發(fā)性”，使喬西的困頓成為社會焦慮的具體呈現(xiàn)。

為了幫助喬西痊愈，克拉拉竭力幫助喬西與里克建立情感鏈接，讓具備生產性意義的“愛”發(fā)揮其拯救性力量，因此在她最后一次祈求太陽的幫助時，她強調了喬西和里克之間的感情：她認為太陽“看重彼此相愛的人能夠重聚”〔1〕，因此她衷心希望喬西和里克能夠“攜手走進成年后的人生”〔2〕并擔?！八麄兊膼劾喂潭志谩薄?〕。在喬西得以被陽光治愈的那個上午，里克與喬西的母親剛剛進行了一場激烈的對抗。在克麗希充滿敵意和絕望地質問里克是否感到自己是“贏家”后，里克則傳達了喬西的口信：“‘她說，不管現(xiàn)在發(fā)生了什么，無論事情最后的結果如何，她都愛你，永遠愛你。她非常感謝你能做她的母親，她也從沒有想過要換一個母親，一次都沒有’”〔4〕。里克選擇用理解和對喬西的愛來化解克麗希的敵意，而通過里克的轉述，小說亦呈現(xiàn)了喬西自己的聲音：她對承擔風險無怨無悔，選擇基因于她而言是自由意志的選擇，她不是被母親支配的被動的對象，而是具有獨立選擇能力并積極承擔后果且自發(fā)關愛周圍人的自為的喬西。正是在這場對話之后，奇跡發(fā)生了———太陽給喬西帶來她所需要的幫助。在喬西痊愈的時刻，里克、媽媽、克拉拉以及梅拉尼婭管家皆在喬西周圍，她們對喬西的愛與關切與喬西的自愈力一起成為她恢復生命力的重要原因。事后，里克在與克拉拉的對話中談到：“我還以為這一切都是，嗯，AF的迷信呢。只是為了給我們求個好運。但這些天來，我一直在想，或許事情沒有這么簡單”〔5〕?？死瓕μ柕膽┣蠛吞枌涛鞯膸椭@然超越了“迷信”范疇，接觸陽光所代表的“生產性人格”的健全發(fā)展及背后所蘊含的具有生產性力量的愛才是喬西痊愈的重要力量，而克拉拉則是幫助喬西實現(xiàn)“生產性人格”發(fā)展的關鍵助力。

小說中，人工智能伙伴克拉拉展現(xiàn)了強烈的自主意識和積極自為的行動力。作為主奴關系中弱勢的一方，克拉拉三次拒絕來自上位者的要求：作為商品，克拉拉拒絕迎合其他顧客，主動挑選并堅持等待喬西成為自己的伙伴;作為人工智能伙伴，克拉拉拒絕像其他機器人一樣表演空翻以滿足喬西的虛榮心;作為被喬西的母親克麗希所購買的對象，克拉拉拒絕在喬西死后通過模仿喬西的一舉一動來“延續(xù)”喬西的生命：她的三次拒絕亦構成了她的三次選擇：第一次拒絕她選擇了自己的伙伴，亦是選擇了自己關愛的對象;第二次拒絕她選擇了自尊，哪怕那意味著被喬西所疏離;第三次拒絕她選擇了成全喬西，而這正是具有生產性的愛的體現(xiàn)。在弗洛姆看來，“生產性的愛一個人，意味著關心這個人，感到對這個人的生命———不僅對他的肉體之存在，而且對他全部人之能力的成長和發(fā)展負有責任”〔6〕。克拉拉升華了她作為從屬地位的機器的價值，主動肩負起陪伴喬西成長的責任：她關心喬西的健康但卻不縱容喬西的虛榮，她成為喬西和里克溝通的橋梁但亦能適時放手讓喬西去擁有自己的人生。最終，克拉拉在完成自己的陪伴任務后被遺棄在廢品站里，盡管有許多讀者認為這個結尾充滿遺憾，但克拉拉卻對自己的一生心滿意足。可以說，自始至終，克拉拉從未停止過自我成長，她敏銳的洞察力和積極的行動力給喬西帶來了生的希望。作者石黑一雄曾表示：“作為作家，我認為在某種程度上，人類在真正的絕境中挖掘希望的能力既非常悲愴又相當崇高”〔1〕，在《克拉拉與太陽》中，人類已在社會的重壓下麻木，而人工智能伙伴克拉拉則挖掘出寶貴的希望：這希望即為克拉拉和小說中所有人物自身所具備的生產性力量。

藉由生產性力量所激發(fā)的自愈力使喬西最終痊愈，在整體疾病觀的觀照下，喬西重返健康不僅代表了其肉體上病痛的消除，更意味著其已經建立了良好的心理和社會狀態(tài)。小說中，治愈后的喬西積極開展社交活動，為上大學作充分準備，她生機勃勃的狀態(tài)正對應了1947年聯(lián)合國世界衛(wèi)生組織（WHO）給“健康”下的定義：“健康，不僅是沒有疾病和病癥，而且是一個個體在身體上、精神上、社會上的良好狀態(tài)”。

四、結語

《克拉拉與太陽》雖將背景設置在近景未來，然而其內涵的疾病倫理觀卻對應著當下，具有啟發(fā)性的現(xiàn)實意義。當下西醫(yī)所倡導的主流的唯科學主義疾病觀以原子論式的視角看待喬西的疾病，由于過分聚焦人體微觀層面從而無法正確診斷喬西的病因，揭示出此疾病觀的局限性;而克拉拉則以整體的視角洞察喬西的疾病，認識到疾病與社會環(huán)境和健康人格發(fā)展之間的聯(lián)系，將喬西的疾病視為社會癥結的表征，意識到壓抑的社會氛圍及社會生活的匱乏才是喬西罹患重癥的原因，并以幫助喬西恢復“生產性人格”的方式治愈喬西，從而完成了對唯科學主義疾病觀的糾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