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悟 感悟 透悟

余黃倩

摘 要 史鐵生《我與地壇（節(jié)選）》包括對生命的沉思和母親的懷念兩部分，教學中可通過語言風格、表達方式、主題探究三步驟，引導學生往文本細膩處走，剖析抒情議論理路和技法，挖掘作品的深層意蘊。在體悟語境和感悟真情的基礎上，理解史鐵生聚個體經(jīng)驗之苦難對生命真諦的思考，從而實現(xiàn)深度閱讀。

關(guān)鍵詞 《我與地壇》 陌生化 情感的錯位與圓合 生命意義

史鐵生《我與地壇（節(jié)選）》是統(tǒng)編高中語文教材必修上冊的一篇哲思抒情散文。哲思類散文往往富有較強的議論性，蘊含深邃的哲理，熔情感、哲理于一爐。對高中生而言，學習《我與地壇》需注重從情中悟理，在理中染情，體會于情理交融中揭示深刻主題，因此探究本文的抒情議論理路和技法是教學重難點之一。依據(jù)《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2017年版2020年修訂）》，該篇課文所在單元對應的任務群為“文學閱讀與寫作”，旨在引導學生通過閱讀嘗試寫作，借以提高審美鑒賞能力和表達交流能力。教學中通過體悟獨特的語言敘述風格、感悟精妙的情感表達方式，引導學生領(lǐng)悟宏大的人類生存主題，不僅能使學生掌握文學語言運用的原理和散文抒情議論的藝術(shù)技巧，而且能提高學生欣賞能力，產(chǎn)生閱讀興趣，促進學生語文核心素養(yǎng)發(fā)展。

一、體悟語境：融多元敘述風格，繪壯美生命圖景

1.陌生化的語言表達

語言“陌生化”與語言“程式化”相對，即“采用反常規(guī)的技法使人們對熟悉的事物感到陌生，從而產(chǎn)生全新的審美體驗，延長了讀者的審美時間”。[1]當作者使用的詞語以及這種詞語構(gòu)成的句子和日常表達結(jié)構(gòu)與方式相悖，可以理解為作者的表達存在其特殊所指。例如，“在滿園彌漫的沉靜光芒中， 一個人更容易看到時間，并看見自己的身影。” “看到”搭配“時間”，與習慣性認知相左，與正常表達相悖，強調(diào)史鐵生多年孤身一人反復來到這荒廢的古園中觀察四周、感受自己、體會時間，從而參透生命。再如，“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首先節(jié)日并非是歡樂的，比如清明節(jié)，史鐵生強調(diào)的是死亡對于生命而言所具有的儀式感與紀念感，是涅槃般的重生和洗禮，是莊重的紀念日。史鐵生在此處強調(diào)的是經(jīng)歷了諸多煎熬而堅忍屹立的個體，這樣的生命的終結(jié)便具有了值得他人參照、敬重的意味，史鐵生自己也在莊重、肅穆的境界里，逐漸以更加豁達、釋然的姿態(tài)迎接世界與自身的殘缺，實現(xiàn)著他對于生命自覺的、具有哲性思辨的詩學的審美觀照。[2]

2.詩性與哲理性語言的融合

作品中絕大篇幅圍繞“反復地重訪與探尋生命意義”這一主題，以平實、冷靜、溫情而透徹的態(tài)度娓娓道來，抵達到一種能為平常人所理解又難以企及的境界。史鐵生擅長捕捉地壇自然景觀中的細枝末節(jié)，感嘆天地宇宙間生命之永恒，將景、情、事、議論融為一體，創(chuàng)設了如夢如幻而意味深遠的詩境。《我與地壇》摘引《我之舞》當中對地壇的描寫，多次強調(diào)古園的標志性特點——“荒蕪但并不衰敗”：“荒蕪”證明地壇呈現(xiàn)出一種人工痕跡少、人跡罕至的生命樣態(tài)，“不衰敗”意味著地壇中野生的植物生長得蓬蓬勃勃，從露水到草葉到瓢蟲到螞蟻，各種各樣的草木競相生長，與“老柏樹愈見蒼幽，到處的野草荒藤”呼應對照?！皹涓缮狭糁粋€蟬蛻，寂寞如一間空房?！蓖ㄟ^優(yōu)美的比喻，一方面揭示了生物的線性延續(xù)狀態(tài)；另一方面體現(xiàn)了每一種生命狀態(tài)、生命階段結(jié)束后皆無法回顧的惆悵，渲染出淡淡的哀愁。

二、感悟真情：運精妙寫作技法，抒細膩人間溫情

1.情感的錯位與圓合

情感的錯位是塑造人物情感張力的法寶，作家通過使原本有心心相通的人物心心相錯，構(gòu)成情感結(jié)構(gòu)失衡，產(chǎn)生一種特殊的審美效應。在教學時，首先可通過“‘我為什么會感到愧疚？”這一問題，引導學生找出文中描寫當下的“我”回憶那時的“我”對母親的不理解，以及母親健在時對“我”尊重與體諒的句子。第二部分的第二自然段中，連用五個“知道”來描述母親，“她知道我心里的苦悶，知道不該……知道我要是……但她又擔心……母親知道……她料想……她知道……”仔細品味這段中的“知道”“擔心”，尤其讀到最后一句，卻是“當年我不曾想過”，洶涌澎湃的情感瞬間跌落谷底，史鐵生有意創(chuàng)設巨大的情感落差，母親越是“知道”，“我”就越是“不曾想過”，對比中盡顯“此情可待成追憶”的苦痛。

情感的圓合指的是相互間的情感吻合。父母與兒女經(jīng)歷過情感錯位，但隨著兒女個人閱歷的增長，對父母的理解程度愈加深刻，錯位也僅僅是外在形式，雙方的愛與理解才是情感的內(nèi)核。通過“如果《我與地壇》中只有情感的錯位，那為何我們感到遺憾之余還夾雜著感動？”這一問題，啟發(fā)學生找到史鐵生愛母親的證據(jù)。一方面，現(xiàn)在的“我”完完全全理解了母親的用心良苦，字里行間皆直抒對母親的思念以及對自己做過如此多傷害母親的事的自責悔恨；另一方面，當時的“我”在一些蛛絲馬跡中也滲透著青年兒子以自己的方式表達著對母親害羞的愛，比如兒子寫作的最初動機是為了讓母親驕傲，雖然兒子并未以母親期盼的方式過活，但仍在竭盡全力地奔赴母親說的那句“好好兒活”；比如史鐵生發(fā)現(xiàn)母親尋他，雖賭氣般地不同母親交談，但當他一次又一次默默將目光投向母親，便是關(guān)心母親的最純粹最真實寫照。也正因為他在意母親，卻沒表現(xiàn)出來，母親因病離世后“我”才會如此苦痛。

2.物我共感，主客交融

《我之舞》這篇小說對于理解《我與地壇》乃至史鐵生作品，整體而言極為重要，其中初步揭示了史鐵生在所有作品中涉及的基本主題和認知方式，最為關(guān)鍵的是剖析主體“我”和客體“世界”間的存在關(guān)系。史鐵生強調(diào)，客體并不是由主體生成的，但是客體也不能脫離主體而孤立存在。在《我與地壇》中，史鐵生進一步具體將“我”與“世界”的關(guān)系問題，轉(zhuǎn)化為“我”與“地壇”之種種，可概括為由對地壇的同病相憐升華為對生命通透澄澈的徹悟。地壇是明清帝王祭祀場所，可史鐵生并未對地壇的古今沿革進行記敘和考究，對地壇的理解與存在價值一開始就是與“我”有關(guān)，巧妙地將國家歷史宏大公共的事實與隱秘而又帶有個人生命體驗的家庭史建構(gòu)緊密聯(lián)系：總是搬家透露出“我”生活的坎坷，為下文母親在艱難中的堅守做了鋪墊；越搬離地壇越近，緊緊扣住“我”與地壇的空間關(guān)聯(lián)；“我常覺得這中間有著宿命的味道：仿佛這古園就是為了等我，而歷盡滄桑在那兒等待了四百多年”，史鐵生將“我”與地壇間的緣分歸咎于宿命，由自我生命的沉思繼而轉(zhuǎn)為對他者生命的痛悔。

“我”對地壇的細致觀察體驗都是在殘疾之后發(fā)生的，而“我”關(guān)注的地壇也處于殘頹當中，它是褪去了華麗的裝飾以及艷麗的色澤，露出了本色。當空間的慘案帶來了一連鎖反應，歷史的消失、時間的消失、生命的消失……可祭壇周圍仍綠樹成蔭、野草遍布?！捌┤缂缐T中的落日……滿園中播散著熨帖而微苦的味道”，從落日到味道，都強調(diào)“我”與地壇獨處而無他。身處逆境的史鐵生，面對遺跡、面對深沉的大地、面對朝暮氣候變換，思索生命與時間的消逝、感受世間萬物的無所不在和周而復始、感嘆滄海一粟般的生命內(nèi)涵，感悟出落寞之時的堅守與鎮(zhèn)定，實則是彰顯生命意義的最佳時刻。于是“我”從殘疾當中產(chǎn)生超越，以殘疾之身思悟?qū)ι蛙|體的認識。

三、透悟生死：聚個體經(jīng)驗之苦難，思人類困境與拯救

1.沉思生命中對立雙重境界

《我與地壇》中存在諸多矛盾對立的雙重境界，例如福祉與苦難、短暫與永恒、偶然與必然、沉寂與活力，彼此間聚合于同一生命體，和諧共融，交替輪回。開篇寫了歷盡滄桑的地壇，地壇昔日繁華不再，如今處處都是苦難的痕跡，荒蕪冷落，這是福祉與苦難輪回的象征；就這園子本身在總體頹敗的表象下，卻也有亙古如新的太陽冉冉升起，蒼翠的老柏樹屹立，葳蕤茂盛的野草荒藤，競相繁衍的生物，花草繁蕪開謝，這是沉寂與活力融合的象征；“我”在園子里為自己是生還是死的難題尋找著答案，也在園子里找到了該如何生如何死的答案，這里又是幸福與苦難聚合的象征……其他的人呢？后幾節(jié)出現(xiàn)的情侶、歌唱家、長跑者、嗜酒者、捕鳥者等都在這里尋找著幸福，品味著磨難。在長達十五年的思辨中，史鐵生更加深刻地理解了幸福與苦難的意義和價值。從“不再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只是上帝交給他的一個事實”中，史鐵生豁然醒悟：人生本就是不可捉摸的命運造就，生命中的不幸與傷痛是無法選擇的必然，被局限的個體面對由超越個體本身的外在力量所設定的現(xiàn)實顯得無能為力。人要做的，就如園中老柏樹般歷無數(shù)春秋寒暑依舊鎮(zhèn)定自若，活得慷慨而從容，智慧而寬宥。由個人嚴酷的命運上升到生命永恒的流變，史鐵生最終超越個體生命中有限的必然，沉思中所體現(xiàn)的個人對苦難的承受，演變?yōu)閷θ祟愓w存在的擔當。

2.擔當人類“廣義殘疾”的領(lǐng)路人

史鐵生于情思中張揚著詩意與智慧，于敘述間隱逸著超越世俗的靈魂高蹈，于字里行間滲透著精神洞開的偉力，于追問中闡釋著生命過程并完成不竭的思考與反問，他用殘缺的身體向讀者展示最豐富、最深沉的感悟。因疾病而寫作的史鐵生往往比同代作家更關(guān)注疾病、命運、孤獨、痛苦和死亡的主題，同時，也更關(guān)注上述主題與寫作之間的關(guān)系。在史鐵生看來，殘疾與寫作是天生有緣的。換言之，既然困境與殘疾是人類生存要面臨的普遍問題，那書寫這一主題便可歸結(jié)為自剖式的反思。可以說，殘疾人是史鐵生筆下的“?？汀保纭秳仗摴P記》中的殘疾人C，《我之舞》中的四位殘疾人——“我”、老孟、世啟和路，《山頂上的傳說》中的瘸腿小伙子以及《命若琴弦》中的一老一小兩個瞎子等，如何面對殘疾后的人生道路（包括愛情、工作、理想、生存價值等）以及承受他人對殘疾固而有之的成見，成為殘疾主人公和敘述者倍加關(guān)注的焦點，而主人公呈現(xiàn)出的生命姿態(tài)則投射出寫作者自身的人生哲思。史鐵生對生命本身的思考，仿佛是自我的一次次思想涅槃，他不斷地在反思中逼問生命存在的價值意義。

3.拯救困境的途徑之一：愛的感染

（1）地壇為“我”提供心靈棲息之地

第一部分第四段寫道，“自從那個下午我無意中進了這園子，就再沒長久地離開過它?！睙o意中的邂逅，不斷產(chǎn)生有意義的再訪以及尋找意義的重訪，構(gòu)成了事件的發(fā)展線索，照應開頭“我”與地壇的親密關(guān)系?！暗貕x我家很近。或者說我家離地壇很近”，前后兩句的區(qū)別在于由以“我家”為中心向外輻射延及地壇，轉(zhuǎn)為以“地壇”為中心，實質(zhì)表現(xiàn)了史鐵生的心路歷程，潛意識中將地壇視為最敬仰、最值得依賴的去處?！霸谌丝诿芫鄣某鞘欣?，有這樣一個寧靜的去處”，“人口密集”和“寧靜的去處”本身是一對悖論，用于此處看似矛盾，實則史鐵揭示出地壇的處境?！拔摇迸c地壇地遭遇十分相似，因雙腿殘廢找不到工作和出路，原來身心有所依托，此時空無所憑，生命陷入了空虛狀態(tài)。于是整日待在園中，不管坐在園中的哪一個角落，任何地方，喧囂都在遠處。史鐵生在《想念地壇》中提及：主要是想念地壇的安靜，地壇的靜并非無聲，園中暮鴉吵鬧、雨燕吟唱、蜂飛蝶舞從不間斷，而是四周的荒曠能引領(lǐng)一個無措的靈魂走回到生命的起點?！拔摇倍嗄攴磸驮谶@樣一個荒廢的遠郊區(qū)，觀察周邊、感受自己、體會時間，也許在這漫長的古園歲月中，有關(guān)時光的流逝以及在時光流逝當中產(chǎn)生的各種各樣生命況味，已記憶模糊，但通過與地壇的相處，“我”比當初活得更豐盈充實，對生活更自信，對生命的感悟更透徹，這才是“苦心安排”的目的。

（2）母親授“我”奮進謙虛生存之道

選文的第二部分，史鐵生從自敘以及“設想”母親的心理活動這兩個角度交叉觀照，我們看到如下母親形象：第一，母愛是充滿苦難卻堅忍的，母親默默接受二十歲的兒子雙腿殘廢的事實，《合歡樹》中寫道母親四處尋醫(yī)問藥，將全部的心血傾注在兒子身上，無言地抗下生活和精神的重壓；第二，母愛是睿智并善解人意的，對兒子人格表現(xiàn)尊重和理解，哪怕兒子的不幸在母親那兒總是加倍的；第三，母愛是純粹無私并毫不張揚的，兒子任性時從未對兒子說過“你為我想想”，當兒子正頑強地朝著健康積極的人生道路邁進，母親仿佛完成了她的使命悄然離世，甚至沒來得及共享兒子的成功與榮耀。作為讀者，除了深刻體會到母愛偉大的本質(zhì)特征，更要意識到母親展現(xiàn)出的優(yōu)秀品質(zhì)時刻成為了孩子的榜樣。一方面，母親教會了逆境中的兒子沉穩(wěn)堅忍，永不喪失奮進拼搏的動力。史鐵生在無數(shù)個日夜的苦思冥想后，也漸漸產(chǎn)生了活著試試的樂觀想法。生命最終皆會走向虛無，但生存的意義更在于體驗爭取、拼搏的態(tài)度和過程，目標的實現(xiàn)相較而言是次要的；另一方面，母親給兒子傳遞低調(diào)為人處世、毫不張揚的價值觀念?！断肽畹貕分刑岬饺颂焐褪且换蠲摫阋獓虖埖膭游?，當“愛”和“美”變得喧囂和招搖，惟柔弱是愛愿的識別。柔弱不僅是歷經(jīng)百年滄桑的古園的鎮(zhèn)定自若，也是母親言傳身教給兒子的做人之道，即使飽經(jīng)風霜，依舊保留低調(diào)謙虛、堅韌挺拔的人格品質(zhì)。

（3）“我”對生活展以積極樂觀之態(tài)

地壇使“我”平和豁達地對待生死，解決了為什么生的問題；母親使“我”找到了生存的意義，解決了怎么活的問題。

史鐵生在采訪中面對“您理解的樂觀應該是怎樣”這一問題，他表達出與“絕望之于虛望，正與希望相同”相類似的觀點：“在生活中，既然選擇了活著，干嘛要痛苦地活著呢？”《我與地壇》中史鐵生也提及“剩下的就是怎樣活的問題了”，經(jīng)歷長達十五年的沉思和默想，他窺見了“自己的心魂”。瀏覽史鐵生從青年一直到1991年的照片的過程中不難發(fā)現(xiàn)，生活中的史鐵生是個實打?qū)嵉臉诽炫伞Ｏ噍^于面色深沉、嚴肅古板的姿態(tài)，絕大多數(shù)時候的他展現(xiàn)出的是咧嘴大笑的容顏，給外部呈現(xiàn)出積極樂觀的生命狀態(tài)。而且，史鐵生在90年代后喜好廣交朋友，對于當時的娛樂、美食、潮玩皆耳熟能詳，涉及這些話題時他能與別人侃侃而談，使得周圍的人都忘卻他是一個身患重病的人。余華在《我在島嶼讀書》這一節(jié)目中，提到史鐵生曾給他寫的一封信，信的結(jié)尾一句是：“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幸運的人”，余華不禁強調(diào)：“史鐵生時刻在贊美這個世界，沒有惡意也完全沒有怨言，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愛，他真的是這樣的一個人?！?h3>參考文獻

[1]劉婉瑩、馬 會.《我與地壇（節(jié)選）》的陌生化特色解讀[J]，赤峰學院學報（漢文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09）：106-110.

[2]關(guān)岫一.沉實、自覺的生命闡釋學——以史鐵生的短篇小說為中心[J]，當代文壇，2021（06）：69-75.

[作者通聯(lián)：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