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濤：一寸相思一寸灰

王彬

薛濤，唐代第一女詩人，文字俊逸，多愁善感，離恨篤定，字無女子氣，筆力峻激?；燠E于煙花柳巷，卻高貴地活著。

她是唐朝四大女詩人之一，蜀中四大才女之一，大帥府唯一的女校書郎，才情堪比卓文君。

她以飛蛾撲火的方式上演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姐弟戀，只落得個一寸相思一寸灰。

用對了情，愛錯了人，最終皈依佛門，一襲道袍了卻余生。

但是她給后人留下的信箋傳情，留下的烈酒斷腸，留下的水井懷鄉(xiāng)。

才比卓文君

在大唐這卷風(fēng)姿綽約的繪卷中，除卻男詩人的悲喜，又怎能缺少了女詩人的愛恨情仇？唐代宗大歷三年（公元768年），剛剛恢復(fù)了生機(jī)的長安城，一個叫薛濤的女子降生，從此大唐的長卷中多出了一抹紅。

采詩經(jīng)之幽，唱風(fēng)雅之歌，沿著詩歌的源頭，這個女子款款而來。

幼年時代的薛濤是幸福的，作為家里唯一的一個女兒，在長安為官的父親將其視作掌上明珠，學(xué)識淵博的父親自薛濤幼年開始教其讀書識字、寫詩，小時候的薛濤也確實(shí)展示出了聰明伶俐的一面。而真正讓父親驚奇的是薛濤八歲那年。

公元776年仲夏。這一天，早朝歸來的薛勛閑來無事在家中的梧桐樹下納涼，乖巧的薛濤則是依偎在父親身旁。徐徐的夏風(fēng)透過庭院的墻頭吹進(jìn)院子，引來梧桐樹葉一片沙沙聲，薛勛抬眼望了望綠葉滿庭的梧桐樹，看了看自己的女兒，他忽有所悟，吟誦道：“庭除一古桐，聳干入云中。”薛濤頭都沒抬，隨口續(xù)上了父親薛勛的詩：“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fēng)?！?/p>

薛勛聞言起身，一臉震驚地看向身旁這個只有八歲稚齡的女兒，一副安然隨意的神態(tài)，好似剛才那詩并非出自她口一般。看著這個被他自小捧在手心的女兒，薛勛喜從心來。

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正當(dāng)薛濤還沉浸在童年的幸福生活當(dāng)中的時候，為人正直，敢于說話的薛鄖得罪了當(dāng)朝權(quán)貴，皇帝聽信讒言將其貶謫到四川，薛濤不得不跟隨父母和家人跋山涉水，從繁華的京城長安前往遙遠(yuǎn)的成都。

十四歲那年的薛濤再遭打擊，父親奉命出使南詔，不幸沾染了瘴癘命喪黃泉。母女倆的生活立刻陷入困境。薛濤不得已，憑借“容姿既麗”和“通音律，善辯慧，工詩賦”，在16歲加入樂籍，成了一名營妓。

用纖纖素手彈撥著每一根琴弦，也撩撥著王公貴胄騷動的心。

用霓裳羽衣舞動著自己的青春，引領(lǐng)著那個時代的風(fēng)尚，也舞動著一顆流淚的心。

這個才比卓文君的女子無奈墜入了風(fēng)塵。

帥府女校書

成為一名樂妓的薛濤很快便憑借自己的美貌和聰慧、才藝與見識得到了眾多官員與文人雅士的賞識與欽慕，其中著實(shí)不乏像白居易、張籍、王建、劉禹錫、杜牧、張祜等詩壇大家。

唐德宗貞元元年（公元785年），薛濤成為樂妓的第二年，迎來了自己生命中第二個給了她溫暖和幸福的男人——韋皋。

這一年的韋皋以中書令身份出任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在一次酒宴中，韋皋得以見到了這位風(fēng)姿綽約，已經(jīng)聲名遠(yuǎn)播的樂妓薛濤。此時的薛濤一襲紅裙，略施黛粉，施施然站在那里，風(fēng)姿綽約，掩蓋了所有人的風(fēng)華，韋皋不由得呆住了。在侍從的提醒下，韋皋開口道：“本官素聞你文采過人，可否即興作詩一首聊以助興？”薛濤應(yīng)允，隨后神態(tài)從容地拿過紙筆，不假思索地提筆而就，寫下了《謁巫山廟》“亂猿啼處訪高唐，路入煙霞草木香。山色未能忘宋玉，水聲猶似哭襄王。朝朝夜夜陽臺下，為雨為云楚國亡。惆悵廟前多少柳，春來空斗畫眉長?！弊R才的韋皋看罷此詩拊掌帶頭叫好，哈哈大笑道：“好詩！好才情！好一個不負(fù)盛名的薛洪度！”

這首詩不僅讓薛濤聲名鵲起，也贏得了韋皋的寵幸。從此韋府中每逢盛宴，薛濤成為侍宴的不二人選，并很快成了韋皋身邊的紅人。何光遠(yuǎn)在《鑒誡錄》中描述了薛濤當(dāng)時受寵愛的盛況：“濤每承連帥寵念，或相唱和，出入車馬，詩達(dá)四方，名馳上國?！?/p>

伴隨著接觸的增多，韋皋開始有意無意地讓薛濤參與一些案牘（類似于今天的秘書）工作。這些工作對于本就是聰明過人的薛濤來說不過是小菜一碟，她寫的公文不但富于文采，而且細(xì)致認(rèn)真，很少出錯。韋皋有一天突發(fā)奇想，擬奏請?zhí)频伦谑谘悦貢⌒晒巽暎瑸檠暾堊鳌靶伞?，盡管說這個事情最后無疾而終，但是“女校書”的稱呼還是不脛而走。

那個時候想通過薛濤拜見韋皋，送禮行賄的官員也是紛至沓來，性情豪放的薛濤本不是愛金銀珠寶之人，卻對送上門來的照單全收，收了之后再全部上交。這種“性亦狂逸”的傲氣讓韋皋十分不滿，一怒之下將其發(fā)配到兵荒馬亂的西南邊陲松州（今四川松潘縣），以示懲罰。

到了松州這個人跡罕至的地方后，薛濤才明白自己不過是韋皋的一個寵幸的人罷了，于是寫下了下面兩首詩：《罰赴邊有懷上韋令公》。

其一：聞道邊城苦，今來到始知。羞將門下曲，唱與隴頭兒。

其二：黠虜猶違命，烽煙直北愁。卻教嚴(yán)譴妾，不敢向松州。

這兩首詩，有對往日作樂的懺悔，有對邊關(guān)戰(zhàn)士的同情，有對戰(zhàn)爭前線的愁思，更有對個人命運(yùn)的憂懼。

只不過仍在氣頭上的韋皋怎么能夠因?yàn)閮墒自娋驮徚搜兀?/p>

此時的薛濤開始后悔自己的輕率與張揚(yáng)，于是將那種感觸訴諸筆端，寫下了動人的《十離詩》。把自己比作犬、燕子、鸚鵡等，把韋皋比作主人、巢、籠等，傾吐了她對韋皋的依賴?！妒x詩》傳到韋皋手中，夜讀之后，深受感動，遂將薛濤再度召回成都。

回到成都后的薛濤懇請韋皋為其脫去了樂籍的身份，雖然偶爾也去官府唱和一下，更多時候是守著滿院的枇杷花看看書寫寫詩。

永貞元年（公元805年），在鎮(zhèn)蜀21年后的某一天，韋皋暴病而卒。

就像多年前韋皋突然降臨到薛濤的生活中那樣，現(xiàn)在他又突然的離去，只不過此時的薛濤已經(jīng)過了愛做夢的年齡，十年的蔥蘢歲月和在韋皋身邊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生活使她從不敢向任何一個男人敞開自己的心扉，打開愛情的那道門（個人認(rèn)為薛濤和韋皋的十年不能算是愛情，只能是各取所需的十年，或許韋皋和薛濤都互相愛過，只不過這樣的愛情絕不是薛濤這樣的奇女子想要的）。

直到四年后的那一天，薛濤遇上了那個讓她悵惘后半生的男人——元稹。

愛情這把火

都說愛情是把火，愛上的人甚至不惜飛蛾撲火，這一次我們的主人公薛濤就遇上了愛情這把火。

唐憲宗元和四年（公元809年）三月，當(dāng)時正如日中天的詩人元稹以監(jiān)察御史的身份，奉命出使四川。而他對薛濤的芳名也是早有耳聞，所以一到蜀地后，就特地約她在梓州相見。兩人見面后薛濤先是背誦了元稹的《遣悲懷三首》，元稹則是不失時機(jī)地說薛濤的“?？直阃讔{散，因何重有武陵期”；“何時得向溪頭賞，旋摘菱花飛入舟”等詩寫得好，薛濤聽罷紅霞飛上臉頰，主動吟誦了一首自己寫的《春望》：“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欲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攬草結(jié)同心，將以遺知音，春愁正斷絕，春鳥復(fù)哀吟，風(fēng)花時將老，佳期猶渺渺，不結(jié)同心人，空結(jié)同心草，那堪花滿枝，翻作兩相思，玉箸乘朝鏡，春風(fēng)知不知”。對于這種赤裸裸的表白，風(fēng)流倜儻的元稹怎能不知，于是回贈了一首《秋菊》：“秋絲緩舍似陶家，遍繞籬邊日漸斜，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

一春一秋，已經(jīng)年過四十的薛濤突然覺得心中是小鹿撞懷，愛情的門打開了一條縫，此時薛濤再次定神仔細(xì)打量元稹，俊朗的外貌和出色的才情，薛濤心想，這真是上天賜給自己的禮物啊。

郎有情，妾有意，愛情的火一經(jīng)點(diǎn)燃那就是熊熊烈火，兩人分手的第二天，薛濤滿懷真情地寫下了《池上雙鳥》：“雙棲綠池上，朝暮共飛還。更忙將趨日，同心蓮葉間。”完全一副柔情萬種的小女子神態(tài)。

一場轟轟烈烈的姐弟戀就此展開，面對這份遲到的愛情薛濤顯得格外珍惜，此后的三個月，錦江邊上，蜀山青川都留下了兩個人你儂我儂的身影。那段時光，是薛濤一生最快活的日子。然而幸?？偸亲顬槎虝?，同年七月，元稹調(diào)離川地，任職洛陽，細(xì)算起來，他們在一起的日子不過三個月而已。

分手之際，元稹承諾一定會再回來娶了薛濤為妻，薛濤也許諾定會等著元郎回來的那一天。分手之處，兩人還在互相用詩傳情，薛濤寫下《送鄭眉州》“雨暗眉山江水流，離人掩袂立高樓。雙旌千騎駢東陌，獨(dú)有羅敷望上頭?！?/p>

薛濤總是懷念和他在一起的日子，那些他們演繹的愛情華章，那些你儂我儂的快樂時光。

但有些愛注定是無疾而終的，一如薛濤和元稹的這段姐弟戀。

“朝暮共飛還，同心蓮葉間?！毖?dāng)時是多么的愛元稹這個男人，又是多么地期待和這個男人廝守到老，共度余生！

然而這一等就是十年，等干了淚水，等白了華發(fā)，而彼時的元稹已經(jīng)在江南愛上了另一個才女——劉采春。

十年后，元稹在一晌貪歡后才想起薛濤，想起那個可能還在等著自己的女人，寫下了《寄贈薛濤》：“錦江滑膩蛾眉秀，幻出文君與薛濤。言語巧偷鸚鵡舌，文章分得鳳凰毛。紛紛辭客多停筆，個個公卿欲夢刀。別后相思隔煙水，菖蒲花發(fā)五云高?！?這些在后人看來，只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

道袍了余生

“就這樣被你征服，喝下你藏好的毒”，那英的《征服》猶在耳畔回響，當(dāng)年的薛濤豈非也是被元稹所征服，染上了愛情的毒？

剛開始和元稹分手后，薛濤還能收到元稹寫給自己的愛情詩，而細(xì)心的薛濤更是迷上了寫詩的信箋。薛濤喜歡寫四言絕句，律詩也常常只寫八句，因此經(jīng)常嫌平時寫詩的紙幅太大，再加上紙張的質(zhì)量不好。于是聰明地對當(dāng)?shù)卦旒埖墓に嚰右愿脑?，將紙染成桃紅色，裁成精巧窄箋，做成特別適合書寫情書的小箋。只不過她所做的這一切都沒有迎來元稹的回歸。

瘋狂的愛戀已是曾經(jīng)，癡心的等待遙遙無期，在日久天長的等待中絕望如鬢角的華發(fā)日益增多，薛濤終于心如死灰，放棄曾經(jīng)的紅裙，換上了一襲道袍，筑起一座吟詩樓，遠(yuǎn)離世間的繁華與喧囂，賦詩、練字，只求凈心。獨(dú)自度過人生最后的時光，用心守得一方清靜，為自己的那一份癡情，為那一場刻骨的戀情。

薛濤雖然已心如止水，但仍舊思念元稹，且看這首《寄舊詩與元微之》：“詩篇調(diào)態(tài)人皆有，細(xì)膩風(fēng)光我獨(dú)知。月下詠花憐暗澹，雨朝題柳為欹垂。長教碧玉藏深處，總向紅箋寫自隨。老大不能收拾得，與君開似教男兒。”

問幾枝枇杷，染一樓風(fēng)月，攜一縷大唐的遺風(fēng)，在桃花竹林掩映間尋找薛濤留下的芬芳，我想起了白居易為她寫的那句詩：“獨(dú)坐黃昏誰作伴？怎教紅粉不成灰。”

的確，在一寸相思一寸灰的等待里，薛濤用“浣花溪的水，木芙蓉的皮，芙蓉花的汁”設(shè)計(jì)出一種便于寫詩，長寬適度的箋。把自己的相思、等待、嬌嗔都寫在親自制作的箋上，寫進(jìn)長長短短共計(jì)500首之多的《錦江集》中！

對鏡梳妝容，不見郎君回，薛濤就這樣在等待中度過了春夏秋冬。

唐文宗大和六年（公元832年）夏，薛濤安詳?shù)亻]上了雙眼。第二年，曾任宰相的段文昌為她親手題寫了墓志銘，墓碑上寫著“西川女校書薛濤洪度之墓”。

薛濤，唐代第一女詩人，文字俊逸，多愁善感，離恨篤定，字無女子氣，筆力峻激。混跡于煙花柳巷，卻高貴地活著。

如今浣花溪桃花紛飛，柳絮飛舞的時候還是那樣的美，當(dāng)年車水馬龍之地如今依然是人聲鼎沸。而薛濤依然是浣花溪畔一抹深深的紅，幽幽的靜。在打開的西窗旁，等待那個再也回不來的人。

我想起了王建寫給薛濤的那首詩《寄蜀中薛濤校書》：“萬里橋邊女校書，枇杷花里閉門居。掃眉才子于今少，管領(lǐng)春風(fēng)總不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