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子謙
秦漢土地所有制是秦漢經(jīng)濟史研究的熱點話題。支持土地國有制占主導地位的學者從國家授田、國家對編戶民的支配等方面進行論證;支持土地私有制占主導地位的學者則舉出地主置私產(chǎn)的證據(jù),并質疑國家所授土地的來源。秦漢時期的土地所有制應被視為一種變化中的歷史進程。國有土地與私有土地長期共存,在經(jīng)過激烈斗爭之后,土地國有制之下的土地逐漸變?yōu)橥恋厮接兄啤⒂绕涫谴笸恋厮接兄扑小?/p>
我國封建社會土地所有制性質的問題是新中國成立后史學界的“五朵金花”之一,其中對秦漢土地所有制的爭論尤為激烈。在20世紀50至60年代,以侯外廬為代表的學者主張,秦漢雖存在著一定的私有土地,但占主導地位的還是土地國有制,代表作有侯外廬《中國封建社會土地所有制形式的問題》、李埏《論我國的“封建的土地國有制”》等。另一派學者認為秦漢占主導地位的是土地私有制,代表作有張傳璽《兩漢地主土地所有制的發(fā)展》等。還有一些學者認為秦漢時代的土地主要形態(tài)是國有和私有并存的,代表作有朱紹侯《秦漢時代土地制度與生產(chǎn)關系》等。20世紀80年代以來,關于該問題又有新的論述,趙儷生、姚澄宇、黃展岳等提出了自己的新見解。試呈現(xiàn)這場爭論中雙方的論點,總結前人的研究成果,以待后之覽者在該問題的探索上做出更大貢獻。
關于秦漢土地所有制問題的爭論
新中國成立以后,關于我國古代土地所有制性質問題的爭論,是由侯外廬先生于1954年發(fā)表的《中國封建社會土地所有制形式問題》引發(fā)的。秦漢土地所有制是這次爭論的焦點:該時期的土地制度是以土地國有制為主,還是土地私有制為主,抑或是哪種混合的模式?
侯外廬先生在文章中指出,中國封建社會時期的土地所有制,是以土地國有制為主的。他使用“皇族土地所有制”作為該種所有制的名稱,皇帝是最高階層的地主,這像“一根紅線一樣貫穿于中國封建社會”。盡管事實上存在大量地主私人土地和土地兼并,但中國并沒有承認土地私有的法權概念。他認為,中國古代這種土地制度模式就是馬克思所言的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原來的氏族公社發(fā)展為土地國有制,其本質是氏族貴族所有制,也就是中國歷史實際中的“家國一體”;這有別于在舊的公社破壞后以家族為單位分種小塊土地的西方古典制度。
侯外廬的說法在《歷史研究》創(chuàng)刊號上一經(jīng)發(fā)出,立即引來學界的熱烈討論。支持侯外廬的固然很多,但更多學者持相反的觀點,認為中國(秦漢)封建社會應是土地私有制的社會。大量的文獻表明農(nóng)民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交易土地,這已經(jīng)符合土地私有制的特征。他們還認為馬克思所說的亞細亞社會描述的是印度等國的情況,與中國并不相關,反對侯外廬的生搬硬套。這種不愿意接受落后的“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是中國古代實際的情緒,在20世紀30年代社會史大論戰(zhàn)中就出現(xiàn)了。最為要緊的是,如果按照土地國有說,那么封建社會的主要矛盾就變成國家與農(nóng)民的矛盾,而非地主和農(nóng)民的矛盾了。
秦漢時期的土地國有制
認為秦漢時期土地國有制占主導地位的學者,大多選擇從授田制度出發(fā)看待土地問題。黃展岳通過分析云夢秦簡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觀點所認為的秦國通過商鞅變法廢除井田制、確立土地私有制的說法,無法從出土的秦簡中反映出來。盡管傳世文獻中有關于土地交易的記述,但秦簡中的大量記載反映的是國家授田的措施,并且是國家以法律形式責成地方官負責的,可見有大量土地還掌握在國家手中。李埏認為,戰(zhàn)國時期從井田制向郡縣制的轉換,實質是國家將原本分封給功臣貴胄的土地轉頒給農(nóng)民,農(nóng)民接受了國家的授田,仿佛成了國家佃農(nóng)的形態(tài)。臧知非認為,戰(zhàn)國諸子特別重視“百畝之田”“五畝之宅”,就是在強調國人、野人轉化成國家編戶民之后君主向他們頒田制產(chǎn)的重要性,李悝的“盡地力之教”以授田百畝為前提即是一個例證。另外,他反對許多學者主張的“名田制”,即把土地登記在冊即能合法占有的說法。他認為,名田即是頒田,是按照社會等級授予編戶民田宅等物。以上論述證明土地國有制的思路都是一致的,即國家給編戶頒田這一行為,證明了在當時,土地國有制是主要的土地所有形態(tài)。
國家不僅有能力頒田,還對授予后或民間買賣后的土地擁有處置權。甚至土地的所有權也并不在編戶,土地授予后雖鮮有收回,但這并不意味著國家放棄了對土地的所有權。漢代有打擊私人占田(“田宅逾制”),還有假民公田、賦民公田的做法,以及強令豪強之家遷徙到西北守陵、亦即官府主導下的大規(guī)模移民,都表示國家擁有對土地的最終處分權和對編戶民的人身支配權?!顿Y本論》指出,土地所有權的前提是某一些私人獨占著地體的一部分,把它當作他們私人意志的專有領域,排斥一切其他的人去支配它。很顯然,這個權力不屬于秦漢時期的大小地主,而只屬于國家。
國家對編戶民的強力控制,為土地國有制打上了注腳。國家授田并非為了便利民生,而是為了更好地控制農(nóng)民,更嚴密的“五家為伍”代替了以前的“九夫為井”“十夫為溝”。再加上以功勞、爵位“行田宅”,即授田,土地和人口全部隸屬于國家,此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語才有了實際的社會意義。
贊成土地國有制的學者一般都延續(xù)了侯外廬的研究框架,但也有對其理論展開批評的。李埏認為侯外廬提出的“皇族土地所有制”是值得商榷的,皇帝的產(chǎn)業(yè)和國家的產(chǎn)業(yè)應該分開,作為政府官員的大司農(nóng)與作為皇帝私屬的少府之間就有界限。君主一方面是國家的代表,另一方面又是土地的占有者,具有雙重性,因此侯外廬的“皇族土地所有制”應該改成“土地國有制”之類的表述。臧知非也指出侯外廬學說的另一個薄弱環(huán)節(jié),即在隸農(nóng)問題上沒有令人信服的解釋,沒有具體揭示國家力量如何導致奴隸向隸農(nóng)轉變。
秦漢時期的土地私有制
在侯外廬撰文之后,土地私有制一派在學界中獲得了更大的共情。以張傳璽為代表的支持該觀點的學者,首先將手中掌握的能夠證明秦漢時期存在自由土地買賣的文獻作為依據(jù)。兩漢時期土地“買賣由己”,甚至出現(xiàn)《后漢書》中記載的“標賣田宅”。買賣雙方訂立的契約被社會認可,在當時被稱作“丹書鐵券”,往往要一剖兩半分藏兩家。可見即使沒有法律上的認定,在民間也早已有了土地可以自由買賣的共識。在當時阻止土地買賣也是不可能的事,以至王莽頒布了不允許民間買賣田產(chǎn)的“王田”之法后引起巨大的反彈,隗囂就以此為借口傳檄起兵。
從傳世史作中即可發(fā)現(xiàn),秦漢時各階層都加入了置地行列。兩漢時期商人地主開始大量出現(xiàn),他們紛紛加入了兼并者的行列,以至蕭何請求開放宮苑空地時,劉邦還懷疑他是受商人賄賂而為之請愿。官僚自戰(zhàn)國后期就開始在“食厚祿”之外尋求置私田,到了漢初官僚兼并已經(jīng)是普遍的社會現(xiàn)象,甚至蕭何也不例外。厚俸供養(yǎng)的貴族也尋求置私田,漢哀帝收效甚微的“限田令”就是以此為背景的。最后,連侯外廬認為的全國土地所有者——皇帝也加入了置私產(chǎn)的行列。如果皇帝或皇族是全國土地的所有者,那么怎樣解釋皇帝置私田的現(xiàn)象呢?張傳璽認為這宣告了土地國有制的瓦解。但如前文所說,這種論斷也是和侯外廬一樣,沒有看到土地國有制和皇族土地所有制的差別,皇帝的身份理應具有“二重性”。
關于土地國有制論者提出的授田問題,他們也做出回應。戰(zhàn)國、秦漢時期供國家分配的大量的所謂國有土地,其實絕大多數(shù)是戰(zhàn)亂之后的無主荒地,漢代在“假民公田”“假郡國貧民田”中租讓的就是這種荒地;性質相仿的還有從罪犯處所沒收的官田。但這些土地并不能代表土地國有制在全國占支配地位,更何況農(nóng)民在接受這些授田之后,在劇烈的土地兼并浪潮中很容易就被地主買了去,皇帝還喜歡把大量國有土地賞賜給貴族、親信,遭遇天災人禍或不堪繁重賦役的貧民也很難不把自己的那一小塊地賣出去。因此即便有大量國家授田的行為,也不能保證這些田地在一段時間后仍由統(tǒng)治者支配。
還有一些學者認為,秦漢時期地主與佃農(nóng)之間存在濃厚的宗族色彩,此即公社制度的殘余,因此不能被認為是一種私有制形態(tài)。對此,土地私有制的支持者回應道,這是地主用長幼尊卑之序來控制農(nóng)民,用親睦和振恤等手段麻痹人心,這只是地主土地所有制下封建族權獲得進一步發(fā)展的表現(xiàn),和公社有著本質區(qū)別。
用這一點來否定地主土地所有制的主導地位是站不住腳的。就像土地國有制的繼承者批判侯外廬的觀點一樣,土地私有制的繼承者們也對這一派的中心人物張傳璽的許多觀點提出了反思。姚澄宇認為,張傳璽所說的皇帝置私田,即土地國有制崩潰、土地私有制完全確立的說法是無法成立的,因為在皇帝置私田后,漢代依然有“假民公田”和邊境屯田,這些難道不是國有土地嗎?針對張傳璽提出的山林川澤買賣也標志著土地所有制徹底崩潰,姚澄宇指出山林川澤實際上就不是國有土地,而是皇帝私產(chǎn),不能與土地國有制掛鉤。
發(fā)展中的土地所有制
秦漢時期大量土地買賣和兼并的證據(jù),誠然屬于私有制的內(nèi)容,但我們不能將其按照市場經(jīng)濟的思路來理解。誠如臧知非所言,我們不能“純粹立足于經(jīng)濟關系看歷史問題”“買賣關系是社會關系的組成部分,買賣行為的發(fā)生既決定于買賣雙方的意愿,也決定于社會關系的制約”。由于沉重的賦役,農(nóng)民往往在國家(特別是下層胥吏)的盤剝下傾家蕩產(chǎn),不得不將土地轉移到大土地所有者手中。此時國家承認私人土地交易,一定程度上是在法律層面對這種剝削做了認可。這樣的私有制是不徹底的,但仍應屬于私有制的范疇。
在秦漢時期,國有土地與這種不充分私有制下的私有土地應當是長期共存的,學者們爭論的只是哪種土地所有制占據(jù)主導地位。20世紀80年代以來,越來越多的學者傾向于從運動的視角看待這個問題。趙儷生通過比對傳世文獻資料,認為漢代國有土地的數(shù)量是非常龐大的——當商品經(jīng)濟尚未達到活躍期,田土制度一般比較穩(wěn)定,國有土地應當是大量存在的。但同時土地私有制也合法化了,在私有制要求其逐步深化的歷史進程中,必然持續(xù)不斷地沖擊國有土地,“亞細亞”式的生產(chǎn)方式就在這種撞擊下不斷減弱。
我們可以將秦漢時期的土地所有制看作一種變化中的歷史進程,一種運動中的消長過程。朱紹侯在文章中呈現(xiàn)了兩漢時期土地國有制與私有制的斗爭。在漢初七十年的休養(yǎng)生息中,土地私有制也漸漸壯大,迎來了第一次土地兼并潮。漢武帝通過遷徙富豪、禁止商人名田等措施短暫地遏制了兼并,但昭宣之后兼并浪潮又起,官僚、地主、商人更是緊密地結為一體。到了西漢末,土地和奴婢兼并現(xiàn)象已相當嚴重,漢哀帝本欲采納師丹的限田限奴之議,但在朝臣的阻撓下宣告失敗。王莽制定禁止買賣土地奴婢的王田私屬制以打擊兼并,三年后迫于壓力又不得不取消。光武時實行度田以抑兼并,卻導致“郡國大姓及兵長群盜,處處并起”,最終只能黯然改弦易轍。此后直至漢朝滅亡,當權者都幾乎沒有再提出限田限奴的政策。歷次斗爭的結果是私有制日漸占據(jù)上風,終于成為土地國有制無法抗衡的對手。
趙儷生更將此過程抽象成模型。根據(jù)他的發(fā)現(xiàn),秦漢時期的土地國有制、大土地私有制和小土地私有制(后兩者有著迥乎不同的身份)三者是互相影響的。國有制土地通過被占田、假田、賜田等渠道進入私有制土地中;大土地私有制的土地通過強制性的移民或政治打擊(如算緡),小土地私有制的土地通過拋荒等方式又進入國家手中;小土地私有制土地又因為天災人禍等各種原因不得不自賣或負債,土地又歸大土地私有制所有。如此不斷運轉,總的趨勢是大土地私有制越來越強大,土地國有制和小土地所有制支配下的土地不斷收縮。從秦末的“民前或相聚保山澤”、漢初的“各歸其縣復故爵田宅”,發(fā)展到西漢末年與農(nóng)民武裝勢均力敵、東漢初年用武裝反抗迫使劉秀放棄檢核田地的地步。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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