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輿論分立中不在場的“身體”

摘 要：從原生概念到觀點的分立，“普信男”網絡輿論的生成離不開參與者個體認知的作用。因此，文章運用身體現(xiàn)象學與認知語言學的具身視角，在分析話語文本和網絡語境的基礎上，格外關注了個體識解層面中的具身認知：具身經驗與場景化認知模型奠基了個體對“普信男”的意義賦予與詮釋，從而構建了“普信男”輿論話語中的分立現(xiàn)象和多元化觀點。不僅如此，這一輿論生成過程中存在“喚起”與“調用”兩種不同的具身認知方式：接收有關“普信男”的原生文本時，參與者會被動地“喚起”基于身體經驗與空間隱喻的“中心—邊緣”圖式，從而傳遞了有關“普信男”概念的共通含義；同時參與者個體又能主動“調用”自身的場景化認知模型進行自身視角下的解讀，因而引發(fā)多元化的輿論觀點。這種具身性的、場景化的認知模型，充當了從共享性的社會知識與話語表征到輿論分立的生成過程中一個重要的“中介性接口”。

關鍵詞：具身認知；“普信男”；輿論分立；認知模型

中圖分類號：G206.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6-8418（2023）06-0059-12

一、引 言

自從社交媒體為公眾的意見表達提供了前所未有的討論空間后，網絡輿論愈發(fā)成為互聯(lián)網話語中不可忽視的力量。除了一直以來受關注的輿論極化與反轉等意見統(tǒng)一的輿論現(xiàn)象之外，輿論中的觀點分立、相互爭論的現(xiàn)象也日益頻發(fā)。2020年，脫口秀演員楊笠在表演中的一句“他為什么明明看起來那么普通，但是卻可以那么自信”，在社交媒體被簡化為“普信男”概念，引發(fā)了廣泛的熱議與爭論。截至2022年6月底，微博話題#楊笠吐槽直男盲目自信# 的閱讀量就已達2.1億次，并在其他平臺也引發(fā)了激烈的輿論探討。（本段的觀點與數(shù)據(jù)，分別來自微博的平臺統(tǒng)計和上觀新聞（解放日報社旗下的數(shù)字新聞客戶端）的數(shù)據(jù)新聞報道，參見：https：//www.jfdaily.com/staticsg/res/html/web/newsDetail.html？id=359147amp;sid=67.）

針對“普信男”這一類源于特定議題展開的網絡輿論，一般的研究取向往往聚焦于社會觀念層面的闡釋和輿論本身在符號話語層面上的展開過程。而本研究的特殊性在于，該議題僅圍繞“普信男”概念，以參與者的具身認知過程為切入點，對特定議題產生多元化觀點的個體化動因進行分析，并從這一角度解釋“普信男”所引發(fā)的網絡輿論分立現(xiàn)象得以生成的內在機制。

二、文獻綜述與研究問題

（一）認知因素：輿論話語的重要動因

輿論研究有著極其豐富的研究向度和分析路徑。一方面，無論是話語表達或文本書寫［1］，話語與符號層面的動態(tài)過程依舊是輿論研究的核心對象（在這方面，研究者通常運用內容分析、計算傳播等方法描摹輿論的基本內容或傳播機制，相關成果較為豐富，這里不一一贅述。其中，代表性的文獻可見：尹連根.鄧玉嬌案的框架分析：網上公共輿論如何影響網下媒體報道［J］.國際新聞界，2010（9）：25-31.黨明輝.公共輿論中負面情緒化表達的框架效應——基于在線新聞跟帖評論的計算機輔助內容分析［J］.新聞與傳播研究，2017（4）：41-63+127.）；另一方面，研究者們將政治、資本、媒介、技術等社會因素納入對“輿論怎樣發(fā)生”的解答中［2］。除這些社會因素外，很多網絡輿論也成為“網民各種社會心理尋找出口的一種策略”［3］。因此，輿論主體的認知因素同樣是解釋網絡輿論的重要動因。

通過框架效應、群體極化、情感轉向和社會記憶四個向度，輿論研究得以關照輿論主體的認知對于輿論話語的建構作用。這些研究均強調集體（collective）或群體（group）層面的認知心理會形成輿論參與者所共享并相對穩(wěn)定的社會認知與表征，從而推動網絡輿論中集體性態(tài)度和行為的產生。這來自于“輿論是在公眾和特定社會環(huán)境的互動中形成”［4］的經典觀點。因此，現(xiàn)階段對于輿論中認知因素的考察主要是以社會心理學為背景的群體認知機制分析，缺乏對個體認知的關注。然而，“普信男”所引發(fā)的輿論話語不僅是基于性別的二元對立，而且是呈現(xiàn)出多元化的輿論分立現(xiàn)象，參與者的表達存在較為顯著的個體化差異。因此，個體認知將會是本文用以解釋該輿論生成過程所選取的必要切入點。話語研究者范迪克（van Dijk）認為，話語參與者的認知和心理表征能夠扮演從宏觀社會因素到特定話語結構這二者之間重要的中介角色。［5］“由參與者解釋并動態(tài)更新的”認知模型（cognitive models）［6］是因人而異的，這種個體間的差異能夠建構特定話語中的觀點多樣性。因此，我們試圖將這個觀點帶入對輿論話語的解釋中。而傳播研究近年興起的具身傳播觀，為我們細致分析在認知層面上身體如何奠基個體的意義建構過程提供了新的視角。

（二）理論溯源：傳播研究中身體議題的不同面向

傳播學對于身體議題和具身視角的引入在很大程度上來源于媒介技術的崛起所帶來的傳播實踐情境的變化。［7］因此，本學科對于具身問題的探討多將重點放在技術影響下的人與媒介的關系議題，以及身體在場對于傳播的意義。然而身體的意義不僅僅聚焦于人與媒介技術相交融的在場傳播實踐。回到身體現(xiàn)象學的哲學語境，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提出的“具身化主體”并非物理意義上的肉身軀體，而是構成身體與心靈統(tǒng)一的人的存在方式本身。［8］在具身狀態(tài)下，知覺體驗構成原初的意識，知覺及其所感知到的對象構成了一個特定的“處境”。因此對個體而言，最原初的“意義”就產生于向處境—世界（Umwelt-Welt）敞開的身體的知覺活動中。［9］同時，語言與意識活動和身體也構成了密不可分的關系。認知語言學在吸收了身體現(xiàn)象學的哲學思辨的基礎上，運用實證的研究路徑和語料庫經驗材料，揭示了具體的語言現(xiàn)象和認知過程所依賴的具身性的經驗基礎。［10］因此，某種以身體經驗為基礎的語言現(xiàn)象或認知機制，是被認為具有“具身性”的。［11］

承襲自梅洛-龐蒂并由認知語言學發(fā)揚的具身認知觀，揭示了人類語言和認知過程中的具身性，這更有助于我們反思在網絡輿論這種依賴于語言表達的傳播過程之中，被忽視的不在場身體的作用。正是源于李普曼的經典觀點，網絡輿論研究也通常關注參與者在媒體平臺上的觀點發(fā)布如何受到與他人的互動，或是平臺機制等集體性話語層面的影響。但同時，每個參與者也擁有參與該輿論的內在個體化動因，從而將過往記憶、經驗甚至是情感帶入對一個輿論事件的解讀中。

基于身體在個體認知中的重要角色，以及其對輿論不容忽視的建構作用，本文從個體認知的角度出發(fā)，分析“普信男”引發(fā)輿論分立話語的生成過程與機制，以及這一過程中身體的作用，并依此提出以下問題：

問題1：來自脫口秀節(jié)目的“普信男”概念如何引發(fā)廣泛的多元化觀點與輿論分立現(xiàn)象？

問題2：“普信男”網絡輿論參與者的認知層面如何體現(xiàn)具身性，“身體”如何影響與塑造個體的認知過程和機制？

問題3：個體的具身認知如何影響“普信男”輿論的生成過程，進而在身體“不在場”的條件下影響該網絡輿論話語？

三、研究方法

本文將結合三種質化研究方法。首先，運用話語空間分析方法，對脫口秀節(jié)目中說話人楊笠（后稱“說話人”）的脫口秀表演轉碼成微型語料文本分析，進行可視化建模。其次，結合參與式觀察所獲得的材料與一些媒體所統(tǒng)計的數(shù)據(jù)，探討“普信男”輿論話語的基本特征，分析網絡社交媒體中輿論話語的再語境化（recontextualization）［12］過程。同時，進行深度訪談，探析個體參與輿論話語背后的意義賦予過程。最后，基于訪談結果，再度運用話語空間分析方法，對他們的輿論觀點在話語空間坐標系中進行建模、定位與對比，試圖更清晰地呈現(xiàn)該輿論分立話語中的多元化觀點。

（一）話語空間分析方法

Chilton所提出的話語空間分析方法（discourse space analysis）［13］，是將認知語言學理論與批判話語分析進行結合的方法之一。Chilton運用三維坐標系的空間模型反映話語所構建的心理空間（如圖1所示），試圖通過該模型的三個軸，“定位（position）”話語世界（discourse world）中錯綜復雜的概念實體在時間、空間、情態(tài)三個維度上的關系，并通過話語實體與指稱中心（在話語文本中往往是第一人稱）之間的距離，反映從指稱中心出發(fā)向三個軸發(fā)散的視角。在Chilton的建模中，原點即說話人/聽者的指稱中心（deictic centre）?？臻g—社會軸（spatial-social axis）通過將“we、they”等人稱代詞定位，代表不同群體的地理空間與社會權力關系的心理表征。時間指示軸（temporal axis）反映的是事件的時間先后關系與由此所產生的心理上的距離或預估價值。而情態(tài)軸（modal axis）則通過話語中的情態(tài)動詞或道義價值判斷語句的定位（在語言學中，“情態(tài)”這一概念對應可能性和道德標準。狹義的情態(tài)包含了可能性范疇和道義范疇，廣義的情態(tài)包含了所有的可能的主觀態(tài)度（如“應該”“必須”“我認為……”）。本文建構的話語空間坐標系中，情態(tài)軸（m軸）主要代表價值評價的高低。），代表說話者/聽者對于話語所構建的“可能性”或“正確性”的范圍或距離。由于在話語空間中，每個軸都有反映出話語所概念化的“我們—好的/他們—壞的”的二分與對立形式的傾向，因此Chilton的理論建模有利于研究者直觀地看清話語實踐中所構建的心理空間、說話者/聽者的立場與觀點。［14］ 為此，本研究根據(jù)2020年8月19日《脫口秀大會》中說話人的演講進行文字轉寫，并針對該文本進行語句編碼，將編碼后的32個語句標記為句［1］—［32］。

（二）線上觀察與深度訪談方法

批判話語分析中的話語并非單純的文本或言語行為，而是特定社會行為領域內具有語境依存的符號學實踐（semiotic practice）集合。［15］因此，在本研究中，脫口秀語篇僅作為引發(fā)該議題的原生文本，反映“普信男”網絡輿論的起點。為了與具身經驗進行關聯(lián)，一方面，筆者在事件發(fā)生后的2020年8月至12月的4個月時間內深入觀察了“普信男”概念在微博等社交平臺上引發(fā)熱議的過程。在對脫口秀文本進行分析后，文章將結合參與式觀察所獲得的材料與一些媒體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探討“普信男”輿論話語的基本特征，分析其在網絡社交媒體中的再語境化。另一方面，通過線上線下途徑（線上途徑是筆者在微博平臺尋找?guī)в?楊笠吐槽男生普通自信# 話題的微博用戶，以及這種微博評論區(qū)內高點贊量評論的微博用戶；線下途徑，是從現(xiàn)實中尋找符合選取標準的，參與了“普信男”輿論熱議的微博用戶。訪談時間50—70分鐘不等。）尋找了20名社交媒體用戶，進行了半結構式的深度訪談（訪談對象編碼表如表1所示）。訪談對象選取標準為：對該議題感興趣且認為自己有著相對獨立的看法，并參與到“普信男”的輿論討論中。深度訪談所得材料將會被用以展示并論證輿論參與者的具身認知如何影響其識解過程。

四、“普信男”引發(fā)輿論分立生成過程的三個層面

（一）話語文本：引發(fā)“普信男”輿論分立之源

為了進一步驗證網絡輿論中概念的再語境化，以及個體識解中具身經驗的作用，我們有必要先明確：原生文本如何將“普信男”概念化，并通過這一概念化過程引發(fā)后續(xù)的輿論分立。

1.人稱與性別的空間定位

文本多次提及了“男性”概念，建立了以人稱為基礎的空間定位，通過32個編碼語句中的句［10］，首次引出“普信男”概念。

文本1：［5］我覺得很多男生可能都有點誤會我了。他們就覺得，我天天在臺上講段子，感覺很兇，好像很喜歡攻擊男生，我是不是討厭男生？［9］（你知道）男人不光美好，還特別神秘。就是你永遠也猜不透，他那小腦袋瓜里到底在想一些什么。［10］就是他為什么看起來明明那么普通，但是他卻可以那么自信。

通過人稱代詞“我、你、他”的運用，說話人建立了“說話人—第一人稱”“聽眾—第二人稱”“男性—第三人稱”的對應關系。因此，說話人自身作為女性視角對應第一人稱，無性別標記的觀眾被標記為第二人稱，男性則被標記為所談論話題中的第三人稱。第三人稱由于不在對話雙方環(huán)境中，被定位在話語空間s軸上距離說話人相對較遠的位置。在引出“普信男”后，說話人利用多個場景化的描述，主要依賴于以下兩個小節(jié)中分析的“自信”和“理智”的去合法化（delegitimization）過程，明確“普信男”概念的價值定位。

2.“自信”的去合法化過程

句［11］和［12—14］分別描述了兩個場景化實例，反映了“自信”的男性的普遍特征。

文本2：［11］你看這個臺上很多奇形怪狀的男演員，但是我跟你說，他們其中沒有任何一個想過說，我這個長相要是上電視的話，是不是得稍微整整容，沒有的。［12—14］我從小就很困惑，每個班都有那種女生，她學習成績很好，她每次都能考85分以上但是她就是不開心。她就想為什么我沒有考100分。但是有些男同學，他就能考40分，但是他可開心了。你感覺他擁有全世界。他能拿著那張卷子在班里來回穿梭。好像在說，你看我就考40分，你看，我是個傻子。

說話人在句中分別描述了自身所處的現(xiàn)場與記憶中的學生形象。前一個場景中的男性角色被評價為“奇形怪狀”“沒有想過整整容”，在價值維度上定位在低點，構建了“價值低且自信的男性”的基本形象。后一個場景中，觀眾則被強制（強制是一種話語策略，其作用是運用特定的詞匯和語法激活特定的表征，而聽話人為了理解說話人的話語內容，只能被動地接受說話人對事件的識解過程，并進行自我再現(xiàn)。）（coerce）激活了兩種形成反差的學生形象的心理表征。說話人通過將注意力的焦點吸引到“女生”和“男同學”的形象上，為觀眾排除了其他可能出現(xiàn)的情況。利用這種焦點調節(jié)（focus adjustment）［16］的話語策略，聽眾能夠優(yōu)先在場景中激活如下兩種形象的心理表征（如表2所示）。

說話人將“價值”和“自信”這兩組概念與性別群體進行對應，從而照應了核心命題句［10］的觀點，為“自信”這一抽象概念賦予低價值，而非一般意義上的褒義，完成了去合法化的過程。這使得在說話人的話語空間中，男性與女性在m軸上處于不同的定位。據(jù)此，筆者采用話語空間理論的三維模型，表現(xiàn)出這種空間化的概念關系（如圖2所示）：“男性”相對于說話人的第一人稱來說被定位在相對較遠的空間位置，處于s軸的遠端；在t軸上，句［12—14］指向了假想的回憶，定位在過去，經由去合法化的“自信”概念與男性相結合，被定位于m軸的遠端。

3.“理智”的去合法化過程

盡管強調的是“普通卻自信”，說話人卻并沒有描述“普通”的場景化特征，而是從句［15］開始，對“理智”行為進行場景化描述。

文本3：［15—16］還有男生跟女朋友吵架的時候，他們特別愛說，你能不能不要這么無理取鬧，能不能理智一點。我每次都想說：“所以大哥你覺得，她當年之所以選擇跟你談戀愛，是因為她比別人理智嗎？” ［20—25］就即便是交朋友，我們必須也得全身心地付出，無條件地和彼此站在一起?！褪菍ξ议|蜜的男朋友的前女友，就是這個女人，我不認識她，但是我恨她。……然后她說這是我男朋友的前女友。我立馬就改口說“一看就不是好東西，她命好不了。……那今天就必須得犧牲你女朋友了。今天我們對瑤瑤就是要趕盡殺絕”。因為我們女生交起朋友來就是這樣，沒有理智的?！?/p>

說話人在這里沿用了“說話人→聽眾→男性”由近及遠的關系，并且通過“我們”一詞，使自己代表了“女性”，從而將（除引語外的）“他們”所代表的男性始終放在話語空間中離原點較遠的位置。而在情態(tài)方面，說話人將句［20—25］中所描述的 “全身心地付出，無條件地和彼此站在一起”作為“沒有理智”的前提。通過這種方式確定了“理智—非理智”行為的情態(tài)定位（在日常生活中，“理智”往往是會被認可的行為，即情態(tài)定位較高，而此處的定位由說話人自身構建，與日常生活中的大部分情況相反）。情態(tài)動詞“得”和“必須”，也明示“沒有理智”行為的合法地位?！胺抢碇恰钡玫搅烁咔閼B(tài)的表征，與之相對的“理智”，也就有了基于該話語的低情態(tài)特征（即：不應該理智）。在此基礎上，說話人將“理智”與性別建立對應關系，即“男性—理智”與“女性—非理智”，從而能夠在話語空間中系統(tǒng)性地分離男性和女性群體（如圖3所示）：女性群體與“非理智”的行為，共處于趨近原點的位置；男性群體與“理智”行為，分別在s軸與m軸上遠離原點，顯示出與說話人所代表的女性的區(qū)隔。

（二）網絡語境：“普信男”的去語境化與主題化過程

話語研究強調文本與語境（context）之間的互構關系。［17］從脫口秀節(jié)目到網絡社交平臺，“普信男”概念的意義變遷正是基于語境的轉變而展開的。以微博為例，微博平臺主要存在兩種特色的話語再生產形式：一是對字幕的疊加截圖；二是常見的話題互動。據(jù)2022年6月的數(shù)據(jù)，#楊笠吐槽直男盲目自信# 微博話題的2.1億次閱讀量遠超《脫口秀大會（第三季）》第五期1.2億次的總播放量（來自騰訊視頻平臺的數(shù)據(jù)（騰訊視頻享有該節(jié)目的獨家視頻版權）。）。因此，在輿論發(fā)酵的網絡語境中，語言文本代替視頻成為主要的傳播形式，完整的脫口秀語篇被概括成“男性普通且自信”“普信男”等主題化的命題或概念。

可見，在網絡社交媒體中，“普信男”脫離了脫口秀節(jié)目的原本語境，實現(xiàn)了去語境化（decontextualization）。正是由于輿論參與者難以親身體驗脫口秀現(xiàn)場，因此他們通過社交媒體更多地接收了如“直男盲目自信”的主題化命題，從而可能忽視“普信男”的來源與具體情境。去語境化的“普信男”概念為輿論討論中的不同意見表達樹立了統(tǒng)一的符號能指。訪談中，受訪者J（女性）意識到自己在面對現(xiàn)實中男性話語與網絡上“普信男”的反擊性話語的不同態(tài)度，這反映了其在網絡中自發(fā)地脫離現(xiàn)實情境的話語表達傾向?！霸诂F(xiàn)實生活中，只要是對女性比較尊重的男生，即使他有的時候會脫口而出一些可能冒犯了女性的話，我也不會很介意……但是在網絡上，我看到一個人說的不對，我還要拿放大鏡和全身鏡去查看他有沒有做對女性友好的事情？我不想去看，我也不能夠做到這一點。所以我肯定會毫不客氣地罵他。”根據(jù)上觀新聞的統(tǒng)計（該統(tǒng)計可參見網址：https：//www.jfdaily.com/staticsg/res/html/web/newsDetail.html？id=359147amp;sid=67 。），在男性用戶為主的“虎撲”平臺上有關“普信男”的評論中，主要的三種反擊性話語均為脫離場景的抽象命題：（1）認為女性“雙標”，即也存在普通且自信的女性。（2）質疑：普通為什么不能自信？（3）強調自信不是自大?？梢钥闯觯@些圍繞“普信男”相關的對立性輿論話語，很大程度上是在對脫離情境的“普通”“自信”等抽象概念進行話語解釋權的爭奪。

去語境化不僅是“普信男”得以廣泛傳播的前提，也為參與者在個體識解過程中展現(xiàn)多元化的理解提供條件。話語的完整意義往往蘊含于地方性和現(xiàn)場性的實踐中［18］，身體在場是獲得話語完整意義的保障。屈服于社交媒體上信息的流動性與可見性，原本需要充分依托語境的意義無法完整地呈現(xiàn)，需要足夠精練的文本才能滿足互聯(lián)網傳播對信息可見性的要求。因此，被剝離脫口秀語境后的“普信男”概念才得以廣泛傳播，成為輿論熱議的對象。無論是否直接觀看過對應節(jié)目，后續(xù)都會有大批的輿論參與者，在個體識解過程中表現(xiàn)出對脫口秀節(jié)目所確定的“普信男”意義的輕視，利用基于具身認知模型與過往經驗所確定的私人化語境為“普信男”賦予意義。這一過程即我們所說的再語境化。

（三）個體識解：具身認知作為意義賦予的基礎

本研究從男女視角出發(fā)進行定位，將具有代表性的受訪者觀點整合到同一坐標系中，借助話語空間清晰展示“普信男”輿論中的多元化觀點，理解具身認知的作用。

從女性的視角來看，諸多對“普信男”的評論源于自己和親友的切身經歷。例如微博上能夠觀察到的評論，“某些直男的蜜汁自信真的是讓人摸不著頭腦。你多看他一眼，他都覺得你非他不嫁了”“身邊這樣的人真的是太多了，楊笠真的是婦女之友”“他就是楊笠口中那個自信的男人啊，對號入座罷了”（三條微博評論，皆為2020年8月至9月中在“普信男”相關話題下所發(fā)布的微博內容。為了保護用戶的隱私，這里隱去其微博用戶名。）。在訪談中也觀察到了同樣的現(xiàn)象，以受訪者M（女性）為例：

……有的直男真的是盲目自信，而且真的很以自己為中心，總覺得女生在圖你什么？（受訪者M的微博評論）……我也遇到過一個相親男，雖然工作還算穩(wěn)定，在國企，但是探討婚戀觀的時候，他會說：“你們女生過了30歲，哪來的挑三揀四。你們的子宮都不再年輕了，而我們無論怎樣，都能找20多歲的年輕姑娘?！彼陀X得自己很不普通。（受訪者M的訪談）

據(jù)此，可將部分代表性觀點定位于話語空間坐標系中（如圖4所示）。原點O代表從女性受訪者視角出發(fā)的“女性群體”“現(xiàn)在”和“高價值評價”。橢圓指示話語中涉及的人群。方框指示受訪者輿論發(fā)言中的觀點；圓角方框，則指示相似的多元化觀點集群。受訪者M的微博發(fā)言反映了對“普信男”的低價值評價，同受訪者L、J相近，因此作為觀點集群，處于m軸的遠端。在訪談中，她們都明確說明，其評價分別來自于親身經歷的“相親男”“聊天男”和自己的前男友等形象。這些男性形象同自身的女性視角相對，因此在s軸上也處于相對的遠端。由于她們的微博發(fā)言，指向的是回憶中的男性形象，因此處于t軸的負軸。與她們的觀點集群相對的是受訪者C對“普信男”的評價。受訪者C在現(xiàn)實中并未遇到“普信男”，而是從朋友處和網絡上經常聽到一些具有“普通且自信”特質的所謂“爹味男”。相應地，受訪者C認為“普信男”的輿論“只是調侃，很多人只是學了一個新鮮詞到處用，湊熱鬧”。反映在圖4中，受訪者C對“普信男”的態(tài)度相對溫和，因此在m軸上相較受訪者M等人的觀點更接近原點。由于受訪者C的評價主要來自于朋友和網絡中，因此相較受訪者M等人的觀點處于s軸的更遠端，同時在時間軸上靠近原點。女性微博評論中的主要觀點，更多是圍繞著脫口秀節(jié)目中的說話人和相關討論的高價值評價，認可說話人和有關“普信男”的討論，因此該觀點集群分布于m軸的近處。由此可見，相應的“普信男”的潛在評價實際上是低價值的。圖中，以M、L、J為代表的受訪者依據(jù)所經歷的“普信男”獲得低價值評價的輿論觀點。

從男性的視角來看，對身邊男性有關“自信”的私人詮釋也影響了他們對“普信男”的態(tài)度與評價。以下列舉訪談者H、A、O的觀點。

我看到這個視頻（注：指脫口秀的視頻片段）挺無語的。（受訪者H的微博評論）我不覺得男性會更容易比女性自信，男性未必就更容易獲得認可。可能相反，我感覺身邊的很多男性還挺難的（受訪者H的訪談）。

普通且自信也應當是褒義詞（受訪者A的微博評論）。會在聽到“普信男”時就在腦海中浮現(xiàn)我爸的身影……我爸就是一個很普通的人嘛。但是他就在工作上、生活中各個方面都很自信、很樂觀（受訪者A的訪談）。

吐槽“普信男”麻煩不要染指gay好嘛（受訪者O的微博評論）。我覺得“普信男”就是那種平時喜歡隨便調侃女生長相身材的那種直男啊，還有那種跟“哥們”走在街上看到美女就想著要電話號碼的那種，但他們自己什么樣心里不知道嗎（受訪者O的訪談）。

據(jù)此，可將受訪者H、A、O的觀點分別定位于話語空間坐標系中（如圖5所示）。與圖4不同，圖5反映的是男性視角下對“普信男”的多元化觀點。受訪者H的評論與受訪者R相近，代表了第二小節(jié)中的反擊話語1，即認為女性“也莫名的自信”（受訪者R的訪談）的低價值評價，處于m軸的遠端。他們所指的女性形象同自身的男性視角相對，因此在s軸上處于遠端，由于是泛化的“女性”，因此在t軸上指示為原點。受訪者A并未評價女性，而是采取了第二小節(jié)中的反擊話語2，即認可男性“普通且自信”的高價值評價，因此在m軸上靠近原點。自信且樂觀的“我爸”，作為受訪者A的觀點的具身經驗依據(jù)，處于時間軸的負軸，并在s軸上靠近原點。受訪者O則發(fā)表了看似中立無涉的觀點，在m軸上處于居中位置。但他的觀點也和其本身的同性戀身份以及對于“直男”的認知有關，因此后者被放置于s軸的中端，但在社會距離上不如“女性群體”距離男性群體更遠。總的來說，輿論中的主流男性觀點，既有針對女性（和女性對“普信男”的批評）的低價值評價，也有對“普通且自信”的辯護性的高價值評價，因此男性主流觀點集群同樣分布于m軸的近—遠端。

通過對“普信男”輿論中的多元化觀點的建模和分析，可以看出具身認知對于該輿論分立現(xiàn)象的重要影響。過往現(xiàn)實生活中的具身經驗會成為不同個體對“普信男”概念進行詮釋的基礎，進而影響輿論參與者的多元化觀點。這一結論表現(xiàn)為兩個方面：第一，筆者雖然按照男女視角之分，劃分并建立了兩個話語空間坐標系。但依然可見，圍繞“普信男”的輿論，有較為明顯的超越二元對立的多元化特征，在同一性別下的不同個體也可能有完全不同的意見表達。第二，雖然微博中的輿論發(fā)言并未過多提及自身對“普信男”的詮釋與識解，但是所有引文和兩個坐標系均表現(xiàn)出“普信男”評價（無論積極/消極）的合法性來源，除了參與者在網絡社群和輿論互動中所得到的來自相近觀點的支持外，還有具身經驗扮演的對個體而言更加基礎性的“印證”角色。這使得我們記憶中的有關該概念的印象與經驗所組成的認知模型影響了我們接收概念時的理解與態(tài)度。因而，雖然“普信男”輿論在話語層面表現(xiàn)為對符號解釋權的爭奪，但參與者基于具身經驗的代入式認知是重要的內在動因。

個體識解中的具身認知不僅體現(xiàn)在作為印證機制的過往經驗中。格式塔（gestalt）結構的場景化認知模型是具身經驗影響參與者輿論觀點這一過程中的關鍵中介。它既包括以受訪者M為例所指認的“普信男”形象所存在的特定場景，也存在以受訪者O、H為代表的并不指向特定場景的情形。不僅如此，我們還發(fā)現(xiàn)這種場景基于性別的重要區(qū)分：不同于脫口秀原生話語中的多樣化實例，女性受訪者對于“普信男”的理解更多地指向戀愛、相親等兩性關系情境。相比之下，男性受訪者的理解指向更加多元化的場景，如工作、學習場景中的自我或同性他人。這也反映了輿論參與者在發(fā)表觀點背后的個體的具身認知的能動作用?？梢钥闯?，男女在構建場景化的“普信男”形象時，是以身體為中心/媒介（milieu）進行場景投射，即構建一個從自身出發(fā)且在關聯(lián)場景中的“普信男”形象。如此，我們方可解釋兩個話語空間坐標系中所呈現(xiàn)出的女性觀點相對更加一致、而男性觀點更加多元化的矛盾。正是場景化認知模型的重要中介作用，使得女性在“兩性關系”場景中賦予“普信男”意義。而男性則在拒斥將自身納入原生話語賦予的“普信男”概念范疇的前提下，更有可能進一步將“普信男”指向同性他人為主角的更加多元的場景。不同受訪者對于“普信男”的高—低價值評價便在場景的中介作用下產生了觀點上的分化。

之所以強調場景化的具身認知的重要中介作用，也是為了厘清關于“過往經驗/回憶影響個體的輿論觀點”這一常識性觀念的誤區(qū)。首先，過往經驗并不能夠直接影響個體在特定輿論中的觀點表達。就“普信男”輿論而言，個體對于“普通且自信”的再現(xiàn)，并不是傳統(tǒng)離身觀念中所認為的基于對概念的抽象屬性的判斷，或調用某個回憶中的孤立形象，而必須將這一形象置于特定場景中，進行格式塔結構的整體理解——回憶該特定場景時所自帶的主體化視角、情感、立場便是具身性的。其次，即使個體缺少與“普信男”直接相關的親身經驗，個體仍然可以將自己所獲得的有關“普信男”的相關敘述和信息，與自己的知識框架、身份認同等“綜合”成為場景化的認知模型，對“普信男”概念進行具身化的識解。

五、具身認知的兩種方式：“喚起”與“調用”

經由說話人的概念化與去合法化過程、網絡社交媒體中的去語境化和主題化過程，以及輿論參與者在識解過程中運用具身認知所賦予概念以私人詮釋的再語境化，“普信男”概念才得以從脫口秀節(jié)目的一句調侃逐漸演變并最終引發(fā)輿論分立現(xiàn)象中的多元化觀點的爭論。這里借用“喚起（evoke）”與“調用（invoke）”兩個概念，進一步說明身體始終伴隨“普信男”輿論生成并潛藏于符號與話語過程下的復雜機制。認知語言學家Fillmore區(qū)分了“喚起”與“調用”所代表的兩種認知機制：“一方面，文本中的語言材料可以在解釋者的腦海里‘喚起’相關的解釋框架，但這里的解釋框架本就以這些語言材料為索引；另一方面，解釋者需要‘調用’基于自身知識的解釋框架來賦予文本連貫性。”［19］

在話語文本層面，我們反復運用“定位”一詞，是為了說明說話人塑造“普信男”概念的過程是通過將相關的性別與價值等話語實體“定位”在話語空間中所實現(xiàn)的。而話語空間反映的便是說話人/聽話人共同運用空間隱喻完成對話語文本意義傳遞的認知機制。在脫口秀文本中，說話人將男性群體與其對應的“理智/自信”價值放在話語空間的遠端，并將男性群體與女性群體的情態(tài)區(qū)隔，呈現(xiàn)出基于“中心—邊緣（centre-periphery）”的意象圖式（認知語言學認為，意象圖式將我們基于身體和空間經驗的對物理實體的理解擴展到廣泛的抽象概念，以此作為空間隱喻的基礎。意象圖式理論，由馬克·約翰遜在其1987年的專著中系統(tǒng)性地提出。意象圖式被認為是一種基礎的認知機制，其體現(xiàn)了我們的前概念的構建經驗的方式。意象圖式揭示了經驗是在任何概念之前，并獨立于任何概念之外，以某種重要方式構建起來的。這種基本的、極其依賴我們身體的經驗結構方式就是意象圖式。有幾種基本的意象圖式，在我們將經驗構建成為語言的過程中占據(jù)壓倒性優(yōu)勢，這里說的中心—邊緣圖式，便是基本意象圖式的其中之一。詳見：Mark Johnson.（1987）The Body in the Mind： The Bodily Basis of Meaning， Imagination， and Reason.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通過喚起這種基于身體和空間經驗的圖式，話語空間在無意識認知層面?zhèn)鬟f了說話人的視角和價值傾向，從而幫助說話人完成對“普信男”的概念化與去合法化。換言之，即使僅在話語文本層面，意象圖式結構與空間隱喻作為一種具身認知機制，也為傳遞話語文本的觀點與修辭目的提供了基本框架。

在網絡語境層面，由于身體的不在場，輿論參與者受到社交媒體去語境化和主題化機制的影響，所接收到的“普信男”概念具有脫離脫口秀語境和具體實踐情境的傾向，從而成為一個“空洞的能指”（empty signifier）。輿論中充斥著的圍繞該能指所開展的維護或反擊，僅是參與者爭奪能指定義和解釋權的表現(xiàn)。這種形式的輿論話語囿于對概念進行抽象的屬性辨析和邊界劃定，卻不關注其所指的明確對象與適用情景，因而在符號系統(tǒng)中產生了離身傾向。但去語境化的“普信男”在個體識解層面實現(xiàn)了再語境化。參與者個體在具身認知過程中調用了不同的場景化認知模型，從而將自身的視角和立場投射到一個場景化的“普信男”之中。這種個體化的差異構成了輿論分立與多元化觀點的重要前提。

因此，在“普信男”引發(fā)輿論的生成過程中，身體在三個層面分別扮演了“具身—離身—具身”的角色。但在前后兩個層面中，前文分別以“喚起”和“調用”的術語區(qū)分了具身認知參與“普信男”輿論話語實踐的不同方式，其不同也體現(xiàn)在兩組話語空間坐標系的區(qū)別之上。

在“普信男”引發(fā)的輿論話語實踐中，具身性的認知機制發(fā)揮了其在邏輯上非常“本源”［20］的作用，并區(qū)分為兩種不同的方式。一方面，當特定文本喚起我們基于身體/空間經驗的圖式化結構時，相似的身體結構為共通性的理解提供了主體間性的保證；另一方面，身體是主體表達自己在意義世界中的立場的原初媒介，因而脫口秀中的“普信男”能夠為聽話人傳遞共通的意義，然而輿論話語卻能因參與者個體在對“普信男”賦予意義的過程中所涌現(xiàn)的個體化視角、情感和立場，產生多元化觀點的分立。

六、結 語

通過厘清這次輿論生成過程的三個層面以及具身認知參與其中的兩種方式，我們重新發(fā)現(xiàn)了在這場網絡輿論中潛藏在符號與話語機制下的認知中的“身體”。盡管不是面對面的親身傳播情境，網絡輿論的生成依然不可忽視參與者在身體所奠基的認知過程中，既共通性地接收引發(fā)輿論的話語文本的含義，又個體化地為輿論中的概念賦予私人詮釋。具身化的認知模型充當了從社會記憶、共享性的知識與表征到輿論話語生成過程中一個重要的中介性接口（mediating interface）。也就是說，社會記憶與過往經驗并不是直接作用于輿論話語，而是通過參與者主觀的具身化的認知模型來影響話語。

囿于對輿論當中的認知因素的研究旨趣及所采取的具身認知理論視角，本文只是選取了輿論生成過程中的一個橫截面，用于解釋“身體”在網絡輿論中所扮演的角色，所得出的結論也僅能夠圍繞這個“橫截面”展開。對于具身認知與其他社會因素之間的關系，以及這種辯證關系下輿論參與者如何建構輿論表達，還需要進一步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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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謝薇娜］

作者簡介：昂振，男，博士研究生。

基金項目：暨南大學博士研究生拔尖創(chuàng)新人才項目“具身視角下的網絡輿論生成機制研究”（2021CXB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