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余文麗又在鏡子里看見了那只猛獸。它的體毛服帖平順,身上深橘底色疊加深黑條紋,到了胸腹部成了奶白色。四肢粗壯雄健,眼里露出兇狠的黃光。可是,它只能一直佝僂著身軀。因為狹小而堅實的鐵籠,便是它全部的生存空間。余文麗看見它弓身撲向鐵籠,發(fā)出示威般的怒吼聲,一次又一次。利爪被鐵物磨得鮮血淋漓,身上漸漸顯出淤青的基色。它終于痛了累了,匍匐在地,大口喘著粗氣。猛獸兇狠,卻有天敵和宿命。它不該與天敵為敵,不該企圖逃脫宿命。
余文麗想,它要是早點明白這些道理,就不會受那么多無謂的傷。它真傻啊,和我一樣傻。
像往常一樣,一到半夜兩點多,余文麗床頭的那面墻就響起了輕弱而急促的敲擊聲,隨之而來的還有綿延不斷的呼叫聲。
“來了,來了?!庇辔柠愊乱庾R地回應著。可她實在太困了,半瞇著睡眼,掙扎著用模糊的意識,硬生生地把自己從睡夢拽回現(xiàn)實。然后強撐著起床,草草地披上睡衣,來到了隔壁房間。
她的大女兒壽壽,就睡在隔壁房間,要上廁所了。她一到冬天就這樣,每晚起夜一次,時間幾乎都在凌晨兩點多。這是她的習慣,也是一個腦癱女孩多年來的習慣。
“怎么老是這么久才來?你干脆再遲點來,我直接尿床上算了?!北环銎鸬膲蹓鄄荒蜔┑剜凉种粋€接一個的呵欠從她的嗔怪聲里噴薄而出。余文麗只穿著一件單薄的睡衣外套,女兒的責備、犯困引起的耳鳴和寒冷混作一團,讓她漸漸清醒,有了力氣。壽壽的褲子被麻利地脫下,人被挪到一個椅子上。
因為常年無法活動,壽壽的腿早就萎縮成兩根細弱的竹竿,上半身卻很肥重,像一個沉甸甸的麻袋。她成了一個用竹竿和麻袋拼接成的外形奇異的木偶人。因為全身的關節(jié)僵死著,加上四肢根本使不上勁,短距離的移動也變得蠢笨而艱難。
壽壽身下的椅子,中間有個大洞,大洞下接著塑料桶,這便是她的廁所。廁所就在床邊,床邊就是廁所。褲子扒下、挪動身體、排泄、倒掉,這樣的如廁方式,程式化的簡單和便捷。壽壽剛坐定,一股濃烈的尿騷味頓時就充斥了整個房間。
房間沒開暖氣。家里剛裝暖氣時,是徹夜不關的。她們在干燥暖熱的環(huán)境下睡了幾晚,都咽疼上火。畢竟是一直在長江邊生活的人,身體早就適應了濕冷的冬天。后來,即便再冷,她們晚上睡前也要關掉暖氣。
壽壽在排泄,余文麗站在一旁打著冷顫。先是上下齒不受控制地相互磕碰,然后是身體不由自主地輕微抖動,連雙手都有點不受控制。她覺得很冷,但寒冷的根源似乎已經模棱兩可了。
“好了??禳c,好冷。”壽壽的話音未落,余文麗趕緊又費力地把她搬到了床上,穿上褲子,蓋好被子。暖柔的環(huán)境化解了壽壽的怨氣,她頓時變得溫順起來。只輕哼了一聲,就安靜地入睡了。余文麗將塑料桶拿到廁所。
等余文麗收拾好便桶,回到自己的房間時,壽壽的鼾聲已經微微響起。余文麗躺在床上,裹緊被子,用殘存的余溫,暖著冰涼的臉頰和軀體。她的睡意被這一段突如其來的插曲驅散,不知要過多久才能卷土重來。一堵墻,緊挨著兩張床,一邊酣睡如飴,一邊輾轉難眠。
翻了五次身,余文麗總算有了睡意??上掳胍沟乃呖偛蝗缟习胍拱卜€(wěn)。她好像睡著了,又好像沒睡著。迷糊中,她看到幾個熟悉的影子飄到跟前,想打聲招呼卻連發(fā)聲的力氣都沒有。一陣微風吹過,人影瞬間消散了。半夢半醒間,余文麗瞥見一道亮光疾速拂來,她剛睜開眼,壽壽的呼叫聲又響起了。這一次,只有呼叫,沒有敲擊聲。她們都醒了。
天早就大亮了,久違的冬陽從窗外傾瀉而入,余文麗看見陽光所到之處,點點塵埃在光亮處輾轉騰挪。她只是出神了幾秒鐘,就起床穿衣穿鞋,然后打開了暖氣總閥。
“媽,快過來幫我穿衣服?!眽蹓鬯蚜?,她要起床了。余文麗這一夜珍貴而憋屈的睡眠到此結束,一整天的忙碌又要開始了。
二
所謂的忙碌無非都是瑣碎的家務。不過,有了個行動不便的孩子,家務不僅瑣碎,而且變得枯燥單調、無處不在。
先安頓壽壽洗漱,然后自己洗漱。還有五天就過年了,今天要多買點菜。所以干脆就帶壽壽出去吃早餐,順便買菜。壽壽有個輪椅,她很少出門,輪椅自然就很少用。余文麗坐在輪椅上,用身體使勁往下壓,以檢測輪椅的質量。確認沒問題后,她才讓女兒坐上去,推出門。
小區(qū)的草坪在冬陽的點綴下閃閃靈動,玉蘭樹、枇杷樹枝枝翠綠,看不見落葉,自然也沒了凋零的傷感。如果了解季節(jié),變化只是一種輪回的重復。南方的冬季總是多雨,熬過了陰冷的日子,大自然就會給予陽光的安撫與施舍。對所有飽經風霜的人們的安撫,對所有渴望光明的生物的施舍。余文麗一直覺得,人就該在陰冷潮濕時躲藏起來,心懷期待。在放晴后放開腳步,享受當下。這樣無論是陰是晴,心情不至于大起大落。
從家門口到早餐店、菜市場有一段距離,她們難得享受陽光的普照,余文麗推壽壽悠閑地走著。壽壽很重,輪椅不輕,本來也走不快。
壽壽是只小困獸,從出生起,30多年了,每天就困在方圓幾平方米的小空間里,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余文麗只要想到這里,就覺得心痛。當年因胎位不正,早產加難產,孩子在分娩過程中缺氧,導致腦癱。她還記得壽壽剛出生時只有兩斤多,她看孩子第一眼就嚇著了,巴掌大小的迷你嬰兒,臉色是烏青的,五官小得全部擠在一起,虛弱得連呼吸都很艱辛。
余文麗生產時,醫(yī)生跟家屬說明了后果,孩子極有可能終身殘疾。壽壽的爸爸一下子就癱坐在地上,最后是余文麗的媽媽決定保住這個孩子,她瞅了一眼身邊軟泥一樣的男人,眼里充滿了蔑視。余母想跟命運賭一把,她揣摩追問著醫(yī)生的措辭:“極有可能,可能而已,醫(yī)生,是可能,不是絕對???”既然如此,何不賭一把,畢竟是個生命。她沒想到,醫(yī)生說話從來不會滿打滿算,何況生老病死本就充滿了各種可能性、偶然性、不確定性,涉及一條生命、一個家庭的大事,哪個醫(yī)生敢下絕對的判定。
家人對壽壽的期望,從給她取的名字就能看出來。壽壽,大家擔心她夭折,希望她能活下來,活得好,活得長壽,僅此而已。她出生以后,余母辦了內退,專心照顧這個她當初保下的孩子。
“孩子可能是殘疾,只是可能而已?!?/p>
壽壽在余母的精心照料下,漸漸強健起來,臉色變得紅潤,五官順勢舒展,有了小女孩清麗的輪廓。她9個月時學說話,吐字時舌頭打結,勉強能聽懂。一歲時她不會走路,等著吧。兩歲不會走路,三歲不會走路,到了四歲還不會走路。
她的身體總是軟柔的,像是沒有骨架支撐,終日癱靠在椅子上。余母這才知道,大腦的某些損傷確實是不可逆的。壽壽幾乎沒有活動能力,不能走路,不能直挺地坐著,挪動手臂很緩慢。但她的智力正常,性格敏感脆弱,又常帶著鋒芒。壽壽到現(xiàn)在30多歲了,被孱弱的身體困住了30多年。別人的人生都是開放的,她的卻完全收縮起來,沒有童年,沒有學業(yè),沒有友情,沒有愛情,自然也不會有前途和未來。但她還是活下來了。能活下來就好。
“媽,我們今天中午吃干鍋肥腸吧!很久沒吃過了?!眽蹓坶_口說話時,一陣風剛好將余文麗的眼淚吹落,連抹淚的動作都免了。眼淚不見了,悲傷的情緒也輕了。
“好,你想吃什么都行。我們中午晚點吃飯,早上就多吃點?!?/p>
“嗯,好。”壽壽知道清洗肥腸很花時間,她的回答帶著漫不經心的乖巧。
“媽,你看,他們又來了。”壽壽一邊說著一邊緩慢地動了動指頭,顫抖著指了指前面,有幾個男孩正朝她迎面走來,對她嬉皮笑臉。
“別看他們,別理他們,就當他們是空氣?!庇辔柠惖纳らT變得冷傲凜然,這就是她給女兒的底氣。壽壽果斷把頭側向另一邊,無聊的話語還是如氣流一般涌過來,擋都擋不住。
“怎么又碰到這個殘廢了?!薄笆裁礆垙U,是弱智?!薄澳銈兌疾粚?,應該是殘廢加弱智。”“哈哈……”幾個男孩學著壽壽偏耷腦袋、翻白眼的樣子。
有一個男孩主動靠過來,蹲在壽壽面前,正想對她近距離地說幾句,余文麗立馬擋在了女兒和男孩的面前,說:“你們知道她的情況,不僅沒同情,還笑話她,就沒人教你們……”話還沒來得及說完,余文麗就見到幾個女人快步走來,她們是男孩們的媽媽。余文麗忍住怒氣,將訓斥咽進了肚子里。
她與這幾個女人很熟了,畢竟都在這個小區(qū)住了好幾年了。她們在不遠處看著自己的孩子嘲笑壽壽,此時趕來在余文麗面前若無其事地打圓場。一邊對男孩輕吼,一邊笑著安慰余文麗母女:“別生氣,他們還小,不懂事。我們的孩子,我們會教育的?!庇辔柠愂裁炊紱]說,只是對著女人們揚了揚嘴角,推著壽壽繼續(xù)走。
“本來就是生了個殘疾孩子嘛,還不許別人說了。”“真是的,說一下怎么了,別人連說話的權利都沒有了?!薄半y怪她老公跑了的?!薄澳銈冎恢?,不止她老公跑了,連她的小女兒也跑了?!薄皣K嘖嘖,污七八糟,亂七八糟……”女人們被拋到了身后,可細碎的議論聲還是闖進了余文麗母女的耳膜,音量不大卻很刺耳。
壽壽保持著剛才的姿勢,身體側向一邊,頭有氣無力地垂著。余文麗憂心地望著她的后腦勺,黑壓壓斷刺一般的頭發(fā),一根一根倔強地孤立著,裸露的頭皮白得扎眼。雖然已經不是第一次面對冷嘲熱諷,但余文麗還是像第一次一樣心慌意亂。她的堅強是假裝的,她的冷傲是硬撐的。她覺得羞恥,這羞恥并非來自旁人,而是來自她讓孩子生來卑微的內疚。想到這里,她剛才有些通透的心,又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水汽。
“壽壽,你看,這些花好香啊,這是什么花,你認識嗎?”余文麗拍了拍壽壽的肩膀,想用一句看似無心的閑聊,將她的難過分散。壽壽抬起頭,說:“我當然認識,這是臘梅,你以前教過我,蠟梅花開春前,所以又叫早梅??墒窃缥幢鼐秃冒?,就像我,早產兒,有什么好的?!眽蹓坂絿佒匝宰哉Z一樣的微弱和輕巧,余文麗卻聽得清楚,她的心猛地顫動了幾下,心里的水汽濃重得撥不開了。
壽壽說:“還好今天輪椅沒出問題?!笔前?,還好今天輪椅沒出問題。有一次,余文麗推壽壽在小區(qū)里逛,也是遇到這幾個男孩,在他們嘲笑聲里,壽壽的輪椅坐墊突然斷開了,她隨著椅墊一起歪倒在地。嬉鬧抱作一團,聚合成了更大的哄笑。余文麗喝住了他們,蹲下身子去抱住壽壽,她無力地掛在媽媽的身上,像衣服一樣軟弱,像沙袋一樣沉重。余文麗緊緊地抱住壽壽,眼淚止不住地流,喉嚨里像被很多鐵屑阻塞,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那天的陽光也是明媚的,但和心情兩相映照,就顯得過分了。
從前她一直覺得自己足夠堅韌,可以為女兒分擔因殘疾帶來的自卑和痛苦。那次以后她終于明白,無論自己如何挺身遮擋,風霜雪雨依舊會準確無誤地打到女兒身上。女兒的心思細膩敏感,正常人對她的態(tài)度多數(shù)是憐憫,少數(shù)是嘲笑,可無論是憐憫還是嘲笑,傳到女兒身上都成了她的卑微。沒人會平視她,大家看她的眼神都是居高臨下。憐憫和嘲笑本質上又有多大的區(qū)別呢?后來,余文麗買了個新輪椅,會在壽壽坐上去之前仔細檢查坐墊。
“壽壽,壽壽?!辈贿h處有個男人正在叫她,不是又想嘲笑她的吧?“壽壽,壽壽?!焙孟癫皇牵穆曇袈犉饋泶壬葡楹?。壽壽終于抬起頭,看到那個男人,遲疑片刻后喊道:“林叔叔。”壽壽打招呼時居然露出了笑容,眼里的淚花也被陽光蒸發(fā)殆盡。
林叔叔叫林侃。余文麗下崗后,在毗鄰中心商業(yè)街的巷子里開了一家旅館,林侃就是街口餐廳的老板。那時林侃特別照顧余文麗,她的旅館剛開張,他就來發(fā)外賣傳單。她訂的餐他總是親自送。有客人去他的餐館吃飯,向他打聽附近的旅館,他會把客人直接帶到她這里。周圍開旅館的老板眼紅,七嘴八舌地說他對余文麗有意思。還有人說他出車禍傷了那里,老婆因此跟他離了婚,所以對余文麗只有惦記的份。閑言碎語余文麗聽多了,卻從不放在心上。余母在世時,常推著壽壽去旅館玩,林侃很疼愛壽壽,只要她過來,每次都會多送兩個菜,壽壽也很喜歡這位林叔叔。
“壽壽,你好??!又變漂亮了。”林侃說著,輕撫了一下壽壽的頭。隨后又跟余文麗打了招呼:“文麗,好久不見了?!彼⒃谶@對母女面前,生活仿佛突然更換了一張幕布,剛才還是陰沉的背景,現(xiàn)在就變得明亮了。他對壽壽的態(tài)度充滿了關懷和安慰,余文麗心存感激,知道剛才的尷尬被他看到了。
余文麗說:“真的好久不見,你今天怎么來這里了?”
林侃說:“你們小區(qū)有個人中午請客,自己又懶得買菜做飯,找到我,要我們直接做好了送上門,我這時候去找他把菜單定下來。”
余文麗問:“看來你最近生意不錯???”
林侃說:“就是生意不好,現(xiàn)在才提供上門包席嘍。有一段時間了,生意一直不好,送菜工辭掉了兩個,養(yǎng)不起那么多人了。買菜、做菜、送菜,我現(xiàn)在什么都要做,比以前累多了。錢不好賺哦。幸虧你把旅館轉出去了,還是你有遠見。旅館生意比餐飲還難做,你們那條街開旅館的都在虧?!?/p>
林侃看起來真的很忙,跟余文麗寒暄語速極快,臨走時還不忘跟壽壽揮手拜拜。余文麗回頭看了看,他一路小跑,剛才的閑聊顯然占用了他很多時間。
“你林叔叔真是個好人。”余文麗對著壽壽大發(fā)感嘆。只有林侃會在她們面前永遠放低姿態(tài),以自己的落寞反襯這對母女的幸福。其實他的餐館地段很好,辭掉了送菜工,收入比一般的工薪階層要好很多,他大可不必如此。
剛才尷尬的氛圍,因為林侃的插入,突然反轉了。一路上被嘲笑的情形再沒有發(fā)生,閑言碎語也聽不到了。壽壽心里的烏云一掃而去,余文麗的心情也終于放晴了。
三
“林叔叔真好?!背酝暝绮停I好菜,回家路上,壽壽還惦記著林侃,“他比爸爸好多了,媽,你說如果他是我爸爸多好啊。”
余文麗知道壽壽的感嘆是由衷的,她說:“你爸爸以前也很好的,只是,只是后來變了……”
壽壽的爸爸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的?余文麗仔細回想。好像從壽壽出生的那一天起,她身邊最親近的人就都變了。壽壽的爸爸叫丁峰,誰都不會想到,曾經開朗直率的丁峰,后來會得狂躁癥。
壽壽出生的那一年,24歲的丁峰當了爸爸,也成了下崗工人。丁峰高中畢業(yè)分配到市里一家玻璃廠做工人,這家玻璃廠后來開始裁員,而丁峰就成為下崗大軍先鋒中的一員。余父去世得早,余母內退全心照顧壽壽。丁峰的父母都在鄉(xiāng)下,余母對他們諸多嫌棄,不愿意他們過來幫忙帶孩子。
那時的市里人有著自己的傲氣。早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這個城市雖只是個人口不足五十萬的小城市,卻成了“城市改革綜合試點”,各種品牌產品得以從這里行銷海內外。經濟的繁榮讓該市成為全國各地爭相追趕的典范。
在這樣的背景下,市里人帶著與生俱來的優(yōu)越感。何為市里人?東到民主街,西到趕馬臺,南到江堤,北到中山公園,在這個范圍內土生土長、說一口正宗市里人才能說的話的人才算是市里人。在市里人的心里,周邊的縣市區(qū)都是鄉(xiāng)下,住在那里的都是“鄉(xiāng)巴佬”。市里人發(fā)音舌頭伸直,這些“鄉(xiāng)巴佬”講話舌頭打卷,他們又被叫作“彎管子”。丁峰就是一個“鄉(xiāng)巴佬”“彎管子”。
壽壽三歲時,余母確定她因腦癱而無法正?;顒樱悛氉詭饺珖鞔髮V文X癱的醫(yī)院看病。關于醫(yī)院的信息全是通過電視獲得的,治療效果幾乎為零,錢卻如流水一般地撒出去。
余母一向獨立果敢,這獨立果敢中自然也延伸出一些霸道和專橫。她給這個家庭里每個成員定下目標,丁峰和余文麗的目標就是賺錢,她的目標就是帶壽壽治病,而壽壽呢,就必須克服治療時的一切疼痛和不適。壽壽四歲時,在北京一家醫(yī)院治病,頭發(fā)被剃光,頭上扎滿細針,醫(yī)生拍下治療照片,余母回來后把照片拿給余文麗和丁峰看,告訴他們孩子很堅強。余文麗和丁峰很心疼,哭著求余母別治了,孩子太遭罪了。
余母氣沖沖地說:“孩子都沒哭,你們哭什么。你們能陪她一輩子?能照顧她一輩子?你們死了她怎么辦?”
丁峰說:“我們死之前,送她去福利院,給她找個好護工?!?/p>
余母說:“你糊涂,我不準。去了福利院護工能像我這樣照顧她?你們的任務就是賺錢,其他事不用操心?!?/p>
余文麗說:“去福利院怎么了?我老了還不是要去福利院的?!?/p>
余母說:“哎呀,反正你們以后不要跟我提‘福利院這三個字?!?/p>
后來,他們再沒有說過壽壽的將來,沒有提過“福利院”。壽壽五歲的時候,余文麗申請到了生二胎的指標,一年后小女兒珊珊出生了。從此,壽壽再也不用跟著外婆外出治病,不用忍受各種治療時的摧殘。
“媽,你看那一家陽臺上掛著紅燈籠,我們回家也把燈籠掛起來吧?”此刻,壽壽抬了抬手,指向樓上的那對喜慶的燈籠。別家的陽臺多是青綠的色調,大紅燈籠在綠影之中喜慶得扎眼。
余文麗說:“現(xiàn)在掛燈籠還早了點,我們大年三十白天掛燈籠,晚上就可以點著燈籠辭舊迎新了?!?/p>
壽壽說:“好,把不好的統(tǒng)統(tǒng)趕走,讓好運快來,跨年之前記得一定要把燈籠掛起來??!”
余文麗和壽壽回到家時,已經11點過了,余文麗把壽壽搬到沙發(fā)上,電視打開,輪椅疊起來收好。安頓好女兒,她就去廚房忙活了。先把肥腸放在盆里,接滿水加鹽和醋浸泡,然后拿根筷子,從腸子開口處把外皮往里推,豬大腸里的雜油就露出來了,再用手指把大腸里層的油一遍一遍地洗干凈。清洗后換水重新浸泡。在浸泡的空當,她就洗菜、擇菜、切姜絲蔥段、準備蒜泥。
肥腸泡好,焯水,切斷,正準備下鍋時,家里的門鈴響了。打開門,林侃站在門口,手上提著幾個打包盒。他說:“我給你們送點吃的來?!笨粗辔柠愐荒橌@訝的樣子,他解釋道:“我是問保安問來的?!?/p>
“林叔叔?!眽蹓塾们宕嗟穆曇?,迎接初次上門的林侃。
余文麗趕緊接過林侃手上的東西,把他請了進來。他帶來了四個菜,其中就有壽壽最愛的肥腸,一碗湯,還有一大盒飯。林侃的周到余文麗早就體驗過了,但如此不請自來的貼心,卻是她始料未及的。
她語無倫次地說:“這怎么好意思呢!我買了菜的,我還在說今天搞晚了,要很晚才能吃飯,我還擔心壽壽餓了,你居然把飯菜給我送來了。這怎么好意思!你不是還要給別人送菜嗎?”
林侃換了拖鞋,走到客廳。
“那個人的我讓我們店里的師傅送過去了。認識你們這么久,我還是第一次來你們家?!彼趬蹓凵磉叄f,“我今天不是剛好遇到你們嘛,就想給你們送點吃的來。你買的菜可以放冰箱里慢慢吃,快過年了,菜越來越貴、越來越少了?!?/p>
壽壽看到林侃顯得特別開心,她揮動著右手,指著面前茶幾上的糖果說:“謝謝林叔叔,來吃糖。”
余文麗把打包盒放到餐桌上,一一打開,飯菜都是熱的,雞湯的熱氣升騰起來,整個餐廳都彌漫著香味。她又去廚房拿了三雙碗筷出來。接下來她要把壽壽移到餐桌面前了,有林侃幫忙,自然就輕松了很多。
壽壽剛坐定,林侃說:“你們吃飯,我走了?!?/p>
余文麗跟壽壽同時發(fā)問:“怎么不一起吃?”一個用眼神,一個用言語。
林侃說:“店里很忙,我要趕快回去了。這是特意給你們做的,你們吃,我走了?!?/p>
余文麗說:“再忙也要吃飯啊,我碗筷都拿出來了,你吃了再走?!?/p>
林侃說:“不了,這些是特意給你們做的,我回去吃,你別擔心我,餓不著的。”
余文麗見挽留無果,怏怏地拿出手機說:“今天的這些多少錢?我轉賬給你?!?/p>
林侃坐在門口換鞋,假裝憤憤地說:“這些菜是我做給壽壽吃的,我要是收錢了,就白當這個叔叔了?!?/p>
林侃急匆匆地走了,跟早上告別時一樣匆忙。餐桌上留下一頓豐盛的午餐和一對孤單的母女。
余文麗夾了幾塊肥腸,放在壽壽的碗里,壽壽自己用勺子把肥腸和飯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動作緩慢吃力,卻絲毫不影響她的胃口。她靜靜地咀嚼著,紅色的辣椒油從嘴角溢出,流出一條濃艷的線條。余文麗幫她擦了擦嘴角,沉默地嘆了口氣。她想起了珊珊。
珊珊是她的小女兒。半年前離家出走,導火索正是一碗干鍋肥腸。
六個月前正是一年里最熱的時候,驕陽炙烤著這座臨江小城的每一個角落,長江上空的水汽被東南風肆意吹送到城市的中央。那天是壽壽的生日,余文麗在家里做了很多菜,都是壽壽喜歡的,尤其是那碗干鍋肥腸。
壽壽和珊珊都喜歡這道菜,只是兩個女兒對肥腸的要求截然不同,珊珊吃肥腸一定要去掉里面白色的護腸油,可壽壽卻偏喜歡那層白油。這天的生日餐自然是遷就了壽壽的口味。誰知珊珊剛吃了一口,就甩臉色,說:“這肥腸好肥好難聞,不去油怎么好吃!”
壽壽仗著自己是壽星,霸道地說:“肥腸去了油,還叫什么肥腸!你要吃的不是干鍋肥腸,是干鍋腸皮。”壽壽說話稍顯緩慢,但是表達非常清晰。
珊珊說:“是的,吃那么多肥油,吃得跟你一樣,肥得像頭豬?!?/p>
壽壽將手里的勺子往桌子一扔,說:“你說誰像豬呢?你天天在家里游手好閑,把爸爸都氣走了,你比豬更像豬?!?/p>
珊珊“哼”了一聲,說:“爸爸在家時,也沒見你對他好。你動不動說他是暴君,他就是被你氣出病的?!鄙荷嚎谥械摹安 ?,自然就是丁峰的狂躁癥。
壽壽說:“你搞清楚了,爸媽一直偏愛你,從小到大我一直讓著你,你別以為我殘疾就好欺負?!?/p>
珊珊拍著桌子,說:“要不是因為你,我能結不成婚嗎?我會被別人嫌棄嗎?”
壽壽說:“你既然這么恨我,那你就不要在這個家里了。反正我是哪里都去不了,肯定要賴在家里的?!?/p>
兩個女兒爭吵時,余文麗正在廚房里炒最后一道菜,直到餐廳里爭執(zhí)的動靜越來越大,余文麗才系著圍裙慌慌張張地跑出去。她看到珊珊打開大門,正準備離開。她這才反應過來,珊珊剛才和壽壽在吵架,現(xiàn)在她正要出走。余文麗大聲地問她:“你要去哪里?你們好好的,為什么要吵架?”
壽壽紅著臉,說:“讓她走,她討厭我,討厭這個家,讓她走。”
眼看著珊珊已經換好鞋走出去了,余文麗正準備追上去,突然聽到“咚”一聲悶響,是壽壽跌在地上,她故意從椅子上摔下來。壽壽的下半身完全使不上力,她這一摔根本無法控制方向和力度,簡直就是朝著地面無所顧忌地撲上去。她可能摔骨折甚至可能磕到腦袋,可是她顧不得了,她要冒險趕走那個討厭的妹妹,也用這次冒險做個測試,看媽媽更偏愛誰。結果她贏了,余文麗想也沒想就跑到壽壽面前,珊珊就這樣離開了。
“媽,你怎么不吃肥腸?你是不是又想珊珊了?”壽壽的話將余文麗從回憶里拽了回來,她一向敏銳,看上去呆頭呆腦,卻總能一眼洞穿余文麗的心思。珊珊走后的半年來,她的房門一直是緊閉的,每天早上余文麗都會進去打掃,實則想看看珊珊是不是已經回來了。她總是幻想珊珊會在某個深夜悄無聲息地回家,倒頭就睡,她會在某個清晨看到躺在床上的女兒,滿懷驚喜。然而,生活從來沒有給過她驚喜。
余文麗邊給壽壽夾菜邊說:“哪有,不是,我早上吃多了,現(xiàn)在還不餓。我今天也沒干什么活,一點都不餓,你多吃點。”
壽壽說:“媽,你覺得林叔叔這個人怎么樣?”
余文麗說:“挺好的。”
壽壽說:“我也覺得他挺好的,我聽說他一直是單身,你說他要是住在咱們家該多好啊。”
余文麗吃驚地看著壽壽,說:“你怎么會有這種想法?”此刻,壽壽停住了咀嚼,好像正在認真地看著她,用那雙呆萌的黑眸直愣愣地看著她,仿佛要從她的眼睛直達心臟,挖掘出一段往事。
四
余文麗心里暗暗地想,難道壽壽已經知道那件事了?那不過是一段塵封了9年的過往。9年前,她和林侃之間的確發(fā)生了什么,但其實又什么都沒發(fā)生。
9年前,丁峰離開了家,從此再也沒有回來。一個人就像一件事那樣消失了。丁峰是和珊珊吵完架后離去的。珊珊大專畢業(yè)后,一直沒有上班,每天不是打游戲就是睡懶覺,那天她和丁峰起了爭執(zhí),丁峰火氣上來,大聲罵她:“你20多歲的人了,每天就在家里啃老,游手好閑,吃閑飯?!?/p>
珊珊不甘示弱地說:“是,我是吃閑飯的,你是吃軟飯的?!?/p>
一句氣頭上的話,直戳進丁峰的心窩,刺得生疼。他是個倒霉的男人,下崗后和幾個兄弟去俄羅斯做生意,生意剛有點起色,就遇上全球經濟衰退,他在異國他鄉(xiāng)奮斗了幾年,最后帶回來的只有保本的資金、貨物和一箱子俄羅斯套娃,那是準備送給親朋好友的手信?;貒?,他做過各種生意——餐飲、卡拉OK、洗腳房、發(fā)廊,但無一例外以失敗告終,后來他去工廠做老工人,上了幾年班又被裁員。他苦笑著打趣自己:“我這輩子靠山山倒,靠水水流?!?/p>
他也幫余文麗打理過旅館,但因為脾氣不好,幾次和客人起爭執(zhí),余文麗便不要他幫忙了。最后他在自己的小區(qū)干起了保安,他已經48歲了,卻是小區(qū)最年輕的保安——在這里很多老年人去做保安賺零花錢。這種工作輕松無聊,上兩天休一天,收入很低。只是經常要上夜班,熬幾年下來,他的身體和脾氣就更差了。經歷了這些折騰之后,他變得極易憤怒狂躁,醫(yī)生說他得了狂躁癥,他卻懶得吃藥接受系統(tǒng)的治療。余文麗做旅館生意,常年顧不上家,丁峰在家休息時,余母難得給他好臉色。這個家里她女兒才是頂梁柱,她能給丁峰什么好臉色。
這些年來,折磨丁峰的除了他自己的霉運,還有余文麗的好運。余文麗也下崗了,但是她很快接盤了一家旅館生意。那家旅店在巷子最里面,按理說生意不會太好,但可能是住店的人喜歡幽靜,或者是余文麗長得漂亮脾氣好,又或者是林侃一直為她介紹客人,反正她的旅館就成了那條巷子里生意最好的,三層樓14個房間常??蜐M??溆辔柠惖娜硕嗔?,貶丁峰的人也多了。丁峰在外面抬不起頭來,在家里面對余母和余文麗,他覺得羞愧。連壽壽也瞧不起他,當面說他是“暴君”。
然而,“吃軟飯”,他知道有人背地里這樣說他,誰曾想第一次當面這樣說的,竟是他的女兒。丁峰突然覺得自己的腦袋里有億萬只甲蟲在肆意游竄,他的臉漲得通紅,拳頭握得很緊,指甲一片一片嵌進掌心里,身體不住地戰(zhàn)栗著。珊珊知道自己失言了,看到他這個樣子,愧疚又害怕,說不出一句話來。最終丁峰臉上的紅色終于褪去,身體也平靜下來,他沒有繼續(xù)吵架,也沒有爆發(fā),只是靜靜地離開了,離開了這一屋子讓他不幸福的女人們。他離開時,余母正帶著壽壽在小區(qū)里曬太陽,余文麗正在旅館里守著,只有珊珊一個人在場。
對于丁峰的突然消失,好像并沒什么人在意。余文麗依然忙著旅館生意,余母像往常一樣照顧壽壽的日常起居,珊珊愧疚了兩天之后,仍然過著她終日打游戲睡懶覺的日子。一屋子女人各有各的生活軌道和節(jié)奏,沒人在意那個可有可無的男人。
就在丁峰離開后的第五天,林侃又帶著幾個客人來住店,安頓好他們之后,余文麗對林侃說:“今晚,你可以,陪我嗎?”她的聲音輕柔得像一陣風,林侃卻聽得清清楚楚。
林侃驚得張大了嘴,好半天才合攏,說:“你,你不是開玩笑吧?”
余文麗擺了擺手,搖著頭說:“你不方便就算了。”
林侃說:“方便,方便,我當然方便。”
那晚,47歲的余文麗,經營了10年旅館生意的余文麗第一次脫衣睡覺。從前睡覺她總會穿著衣服,夏天穿T恤和短褲,冬天穿毛褲毛衣,春秋穿整齊的睡衣。這樣萬一半夜有客人退房或住店,起床招待都方便。14間房間的旅館,她一個人打理。為了多賺點錢,她不敢請人,一個人要登記、打掃,要準備各種生活用品,也因此不會有自由。
她把自己困在這個開放的私房里,一樓最靠外的房間是她休息的地方,門口的收銀臺是她守候的崗亭,她的工作和生活緊密地融合在一起,沒有一絲罅隙。她就是一只困獸,看著別人來來去去,行動自由,她卻只能困守于此,守著那些尚算可觀的收入,去救濟她那個可悲的家庭。那晚,余文麗的房間緊閉著,收銀臺上留著她的手機號,“有事請撥打電話”,她的手機一夜都沒有響。
那晚,余文麗躺在林侃的懷里,月亮的白光像布匹一般傾瀉在他們裸露的肌膚上,余文麗的皮膚白得發(fā)亮,林侃的臉泛著紅光。他的手從她的腰部慢慢移到胸部,她用手摸索著他,但他很安靜,她撫摸著,他還是沒有反應。果然,那些閑言碎語是真的,他出車禍被撞壞了那里,他老婆是因為他那里壞了才堅決離婚的。她在夜晚來臨之前,就期待這一場纏綿,她以為這會是兩只困獸之間的慰藉,她以為他們會糾纏、廝磨、舔舐、翻轉,然后發(fā)出宣泄般的低吼。然而沒有,什么都沒有。他們只能抱在一起,用體溫溫暖彼此。僅此而已。
半夜他起身驚醒了她,她問:“連你也要離開我嗎?”他低聲回答:“我去廁所?!彼秊樽约旱捏@慌而懊悔,天亮之后,他穿衣離開,她繼續(xù)守著收銀臺,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然而她的心終于安寧了。
“媽,珊珊走了,你怪我嗎?”壽壽看著此時正出神的余文麗,突然發(fā)問。
余文麗回過神來,說:“媽媽從來沒有怪過你,就像你爸爸走了,我從來沒有怪過珊珊一樣?!?/p>
她表情木然地繼續(xù)說:“我只是覺得可惜,我花了那么多心血來維系這個家,最后還是散了?!?/p>
壽壽繼續(xù)問:“你后悔生我了吧?”
余文麗說:“我從來沒有后悔過。人只會為沒做過的事情后悔,不會為做過的事情后悔。我反倒擔心你怪我?!?/p>
壽壽說:“媽媽,珊珊走了之后,我一直很后悔。我覺得我嫉妒珊珊了,她……”
余文麗打斷了壽壽的話:“今后我會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你身上?!闭f著她伸手摸了摸壽壽的臉蛋,34歲的壽壽竟然笑得像個無邪的嬰兒。
在余文麗的記憶里,她第一次和壽壽如此坦誠地聊天,她略過了很多不堪的往事,只希望壽壽和自己活得輕松而已。畢竟,她們都被關在了一個狹小而堅實的鐵籠里,活得沉痛而壓抑。然而相較于壽壽與生俱來的困頓,她所有的困頓都不再是困頓了。
想到這些,她心頭的大石放下了,饑餓感突然襲來。她拿起碗筷,開始和壽壽一起吃飯。菜和湯都裝在一次性打包盒里,飯卻盛在自家的瓷碗里。干鍋肥腸、豆瓣鯽魚、鹽焗雞、口蘑菜心、蘿卜雞湯,紅的、黃的、綠的、白的、橘色、棕色,寂寞、熱鬧、冷漠、喧嘩,最終都裝在了生活的器皿里,被她們在笑談中不知不覺地吞進了肚里。
今天的飯菜明顯少了調料,每一道菜都顯出原味,更有了家常菜的感覺,讓她想起了已經過世的媽媽。她對壽壽說:“這些菜和外婆做的菜,味道很像?!?/p>
壽壽說:“是很像。外婆死了之后,我到現(xiàn)在還會做夢夢見她?!?/p>
余文麗問:“外婆對你最好了?!?/p>
壽壽說:“我知道,外婆常常說,如果不是她,我可能都不會來到這個世界上?!?/p>
余文麗心頭一緊,說:“外婆居然跟你說這個,她還跟你說什么了?”
壽壽說:“她還說,要我不要怪你們,你們無辜,要怪就怪她。”
余文麗聽完,故作輕松地笑起來,說:“你外婆,她真是一個有擔當?shù)呐疂h子?!彼χ?,壽壽也跟著她笑了起來。
這一頓午餐,母女倆敞開心扉邊聊邊吃,居然吃到了下午兩點鐘。好在今天收拾碗筷很方便,簡單的洗洗涮涮后,母女倆就坐在了沙發(fā)上。電視機一直開著。不記得從什么時候開始,這便成了這個家庭的習慣。電視機是這個家里最辛苦的電器,早開晚關,一年到頭沒有一天的休息。電視內容永遠是輕松搞笑的連續(xù)劇,好像只要連續(xù)劇不停,別家的歡樂就可以傳遞進來一樣。
壽壽一直沒有睡午覺的習慣,沒有運動少了消耗,白天都不會覺得困。余文麗坐在她身邊不知不覺地打盹。她側著頭仰靠在沙發(fā)上,柔軟的靠墊給了她舒適的支撐,溫熱的暖氣熏得她迷糊入眠。因為難得睡一個完整的覺,所以白天這樣見縫插針的補覺對她來說成了享受。坐沙發(fā)上當然不如躺床上舒服,但免去了脫衣的灑脫,就免去了穿衣的繁瑣。何況她哪一次穿衣不是在被需要中慌張完成的。如此想來,她就在沙發(fā)上安逸地睡著了。
電視里的熱鬧還在繼續(xù)著。壽壽坐在沙發(fā)前,面前的小桌子抵在她的胸口,上面放了糖果和保溫杯,杯子里裝著溫水,插著吸管,電視遙控器就擺在她的眼前。她大部分時間很安靜,有時會發(fā)出“嘿嘿”的傻笑聲,她把別人的快樂裹挾進自己的生活,這是她的樂趣。
余文麗在一旁睡去,只要壽壽不上廁所,她就可以一直這樣挨著壽壽,斜靠著休息。午后的陽光從客廳的落地窗流瀉進來,柔婉地潑灑在光潔的地板上,反射出亮藍的光暈,映照出這對母女的慵懶。春節(jié)前的時光,大部分的家庭都在忙碌地張羅著,對即將到來的新春喜慶躍躍欲試,大包小包地往家里搬年貨,準備迎接在外打工的孩子。只有極少的家庭,才會有閑情享受如此另類的自在。那個亮藍的光暈西移,直至不見,余文麗醒來,把家里里里外外、每個房間都打掃了一遍。壽壽還在看電視。天色漸漸開始黯淡,一天的光景又將進入尾聲。
晚飯很簡單,不過是煮點米飯,再把中午的剩菜用微波爐熱一熱就好,早上買的菜至少能吃兩天,肉類冷凍,蔬菜冷藏,兩個人的一日三餐,消耗并不大。壽壽又被移到餐桌前,余文麗也坐到餐桌前,正要吃飯,門鈴響了。余文麗疑惑地說:“這個點會是誰來?!?/p>
壽壽說:“該不會是林叔叔又來給我們送飯了吧?!?/p>
打開門,余文麗驚喜地叫出聲:“珊珊!是珊珊!珊珊回來了?!?/p>
是珊珊回來了,她出走的這半年里,余文麗每天都會想象她回來時的場景,在外的生活應當是潦倒流離的,回家時的她該是消瘦憔悴的。然而此刻站在她面前的珊珊,臉色紅潤,身體微胖,她的肚子躲在厚重的羽絨服里,微微隆起。
“媽媽。”珊珊只看了一眼余文麗,然后她的眼神慌張地游走,“我回來了。”
半年不見,珊珊成了準媽媽,余文麗驚訝的表情只閃現(xiàn)了一瞬間,隨即就恢復了鎮(zhèn)定。她什么都沒說,只是握著珊珊冰冷的手,牽著她進了屋,又蹲下身子給她換了棉拖鞋。
五
珊珊已經懷孕五個月了,在她出走的這半年里,在她懷孕的五個月里,她究竟過著怎樣的生活?余文麗不敢想,也不敢問。她只能靜靜地聽珊珊主動講述。
珊珊的男朋友叫王磊,那是一個自我卻實誠的男生。一年前他來過她們家。那次王磊拎著大包小包的補品、水果上門,拜會準岳母,他對著余文麗客氣地笑著,卻在見到壽壽時笑容僵住了。壽壽像平常一樣斜靠在沙發(fā)上,全身的骨骼蜷縮,伸長的右手正在緩慢地按著電視遙控器。遠遠望去就明白,這是一個身有殘疾的人。王磊的神情驚訝,看來珊珊并沒有告訴過他自己還有一個腦癱的姐姐。
余文麗看出了王磊的心思,說:“我買這個房子時,也給珊珊買了一套,就在這個小區(qū)靠近馬路的那一棟,還沒有裝修,想著等她結婚前裝修?!彼檬殖菞澐孔拥姆较蛱摕o地指了指,帶著一絲討好的卑微。珊珊有個殘疾的姐姐,這或許是珊珊找對象的短板,但余文麗覺得珊珊的房子可以補足這個短板。
王磊嘀咕著:“咱們這三線小城市,房子又不值錢,這個‘無底洞倒是大問題。”
余文麗聽到這一句嘀咕,心里暗自打戰(zhàn),從前她一直覺得照顧壽壽是她的責任,但此刻她突然醒悟,她終究管不了壽壽一輩子,她死了壽壽怎么辦?丁峰已經走了,這個家里除了珊珊還有誰能接過照顧壽壽的接力棒。她從前沒有想過的難題,居然被王磊一句點破,果然是旁觀者清。
那次見家長很不順,王磊沒有吃飯就告辭了。珊珊和王磊之間肯定有過爭執(zhí),她把氣都撒到壽壽身上,后來才有了一碗肥腸引起的爭吵,才有了她的離家出走,才有了她的未婚先孕。原來這半年來,她就住在王磊的家里,而余文麗根本不知道王磊的家在哪里。
珊珊說:“我們準備盡快結婚。”
余文麗看一眼珊珊的肚子,說:“是要結婚了。他對你好不好?”
珊珊笑著說:“蠻好的?!?/p>
余文麗將珊珊牽到了餐桌前,示意她坐下,說:“你要加強營養(yǎng),我去給你炒兩個菜來,你跟姐姐先吃飯,我一會兒就來。”
坐在餐桌前,珊珊尷尬地笑著和壽壽打招呼,說:“姐姐,你沒生我的氣了吧?”
壽壽看了看她的肚子,愣了片刻后,說:“我怎么會生你的氣,我還擔心你生我的氣?你還怪不怪我?”
珊珊笑著搖頭,說:“我怎么會怪你,我那樣說你本來就不對?!?/p>
壽壽笑了笑,說:“過去的事就別提了,對了,你的寶寶會踢你嗎?”
珊珊把壽壽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說:“會啊,你來感覺一下,最近胎動很多?!?/p>
壽壽將微曲的左手整個貼在珊珊的肚子上,一動不動地感受著,就像豎起耳朵全神貫注地聆聽著。她的眼睛盯著天花板上的某個地方,嘴巴微微張開,表情認真而滑稽。
“動了,動了,我感覺到他了,真神奇?!眽蹓弁蝗惑@呼起來。
這欣喜的叫喊驚動了正在廚房忙乎的余文麗,她立馬地跑出來,系著圍裙,手里還拿著鍋鏟。廚房里正在“噼啪”炸響,可是她還是不管不顧地跑出來了,她以為兩個女兒又吵起來了。余文麗緊張地看到她們正在親昵地說笑,松了口氣,轉身又進了廚房。
端了兩碗菜上桌,一碗是去了白油的干鍋肥腸,確切地說應該叫干鍋腸皮,還有一碗是番茄炒蛋。酒精爐子架起來,橘黃色的火苗在鍋底拼命往上躥,屋子多了一個人,加上干鍋的熱鬧翻滾,頓時就由冷清變得熱鬧起來。
珊珊終于不好意思地開口:“媽,他還在下面,我可以叫他上來嗎?”
余文麗放下筷子,說:“當然可以。你讓他在下面等了這么久???趕快讓他上來?!边@是余文麗的疏忽,王磊怎么會讓珊珊一個人大著肚子回家。
接到指示的王磊,終于再次來到了這個溫暖的家。餐桌上有溫熱家常,余文麗熱情地招待他吃飯,連壽壽的表現(xiàn)都是大方得體、彬彬有禮。在餐桌上,余文麗就對王磊說了一句嚴肅的話:“壽壽的未來,我來操心,你和珊珊過好你們的日子,不用多想?!蓖趵诤┖┑匦α艘幌拢f了聲“好”。其他的都是寒暄和客套。這個晚上,他們真像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
深冬的夜晚,終于徹底褪去白天和煦的浮色,顯出了酷寒猙獰的本相。余文麗關掉暖氣,珊珊回到自己的房間,壽壽依舊和她只有一墻之隔。這個晚上,壽壽好像睡得特別安心,居然沒有起夜。
這一夜,余文麗又在夢里見到了那只困獸。只是這一次,籠子不再是留有縫隙的鐵柵欄,而是嚴絲合縫的鋼鐵牢房,只留下一個巴掌大的窗口,可以與外界聯(lián)通。那只獸還是一次又一次往牢籠上撲去,直至氣喘力竭。它身上深黑的條紋淡去,深橘和奶白的底色緩緩暈開,露出了青白色的皮膚,余文麗從它的身后來到面前,看著它的臉,已經幻化成了一個女人的臉。那居然,就是余文麗的臉。
凌晨三點半,余文麗從夢中驚醒。她在濕冷的房間里,出了一身臭汗。她睜大眼睛,在床上紋絲不動地停留了很久后,終于起床了。她在整個家里瀏覽了一遍,在每個房間里停留了片刻。壽壽和珊珊都側身睡得香甜,衛(wèi)生間地上的水漬干透了,廚房里清理得沒有一點油污,客廳上的糖果都放進了收納盒,餐廳里的紅酒架上遺留著8個俄羅斯套娃,這個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家,此刻好像成為她最后的牽掛。
她打開抽屜,拿出了兩本房產證。一本寫著她的名字,一本寫著珊珊的名字。她將兩本證緊緊地貼在胸口,又放下。
終于熬到天亮了,她將這兩本房產證都交給了珊珊,說:“你可以把我的房子賣掉,賣房的錢就用來裝修婚房,剩下的就存起來好好過日子?!?/p>
珊珊不解地睜大雙眼,說:“房子賣掉,那您和壽壽住哪里去?”
余文麗說:“我們有地方住的。”
珊珊又問:“那萬一爸爸回來,他就找不到我們了?!?/p>
余文麗說:“你爸爸,他不會回來了,他有更適合他的地方?!?/p>
珊珊含著眼淚,說:“你們都要離開我嗎?你們都不要我了?”
余文麗抱住她,笑著流淚說:“傻孩子,我們都離開你了,你才會幸福。我們都是你的拖累?!?/p>
余文麗的嘴角一直上揚,她的笑容在珊珊的眼淚里閃耀,綻放成了一朵迷離的梅花。
六
大年三十的下午,余文麗在陽臺上掛起了一對紅燈籠。不過,這不是她家的陽臺,而是福利院的陽臺。她跟壽壽趕在過年前,住進了福利院。
她們住的是兩人間,有獨立的衛(wèi)生間、寬大的衣柜和收納柜,有空調、電視、暖風機這些基本的家電。為了方便壽壽進出,她們被特意安排在了一樓。
她和壽壽的床不用再隔墻,兩張床之間只隔著幾步的距離。她拿出一根紅繩,紅繩的兩端分別系在她和壽壽的床沿上。她睡覺時,就把手搭在紅繩上,壽壽需要她時只用搖一搖紅繩就好。這個辦法還是當初余母住院時她想出來的。
余母生命的最后幾天,余文麗一直在醫(yī)院陪伴。晚上就在余母的病床邊架個行軍床,余母身體太虛弱,已經不能獨立行走。第一晚余母要上廁所,叫喚余文麗,但她的聲音太微弱,余文麗睡得沉,根本沒聽見,余母想自己掙扎著起床卻無能為力,最終尿在了床上。第二天被醫(yī)院的清潔大媽嫌棄了好久。于是余文麗就想到在行軍床和病床之間系一個紅繩,睡覺時,她的手搭在紅繩上,可以隨時聽候余母的召喚。這個辦法果然不錯。
住院的第9天,余母最后一次和余文麗說話,她很認真地問女兒:“我當年執(zhí)意要保住壽壽,改變了你們的命運,你怪我嗎?”余母說話時,幾乎沒有聲響,她是用呼吸在溝通,余文麗只能把耳朵湊上去聽。
余母身上的藥味,熏得余文麗眼淚出來了,她好不容易把眼淚吞回去,說:“媽,你要好好養(yǎng)病,現(xiàn)在說這些干嗎。”
那個晚上,余母沒有起夜,天剛亮時她就走了。余文麗醒來,起身去看余母,她的體溫還在,卻沒有呼吸,她頓時帶著哭腔喊道:“媽,我不怪你。媽,我不怪你。媽,媽啊……”她的啜泣聲陡變成嚎啕大哭。值班醫(yī)生聞聲趕來,已經無力回天。后來醫(yī)生告訴她,人死去之后聽力還會維持十秒,你媽媽剛才應該聽到了你說的話。
當年連接她和母親的紅繩,現(xiàn)在連接的是她和女兒。余文麗想,如果余母在天有靈,應該不會再反對壽壽住福利院吧。珊珊要的是自由,壽壽要的是陪伴。如今的安排,算是兩全其美。
晚飯時間,林侃帶著菜來看她們。這一次是余文麗主動請林侃來的。
今晚的飯菜比上次的要豐盛得多。上次是家常便飯,今晚的是年夜飯。上次是兩個人的飯菜,這次是三個人的。林侃留下來陪著她們一起吃年夜飯。他們三個人,像一家三口。壽壽看上去特別高興。她不是一直希望林叔叔做他的爸爸嗎?林叔叔今天扮演的正是她爸爸的角色。余文麗想,此刻珊珊應該正在王磊家吃年夜飯,享受著她應得的寵愛。
電視里播著春晚,將歡樂的氣氛傳遞到了這個陌生的房間里。房間的窗戶上有福利院工作人員貼的“?!弊?,看起來如此祥和。不知是林侃刻意照顧壽壽的心情,還是因為融入她們而開心,吃飯的時候,林侃喝著酒,和余文麗母女談笑得很盡興。
林侃走之前,把餐桌收拾干凈,又幫余文麗把壽壽移到床上。壽壽專注地看著春晚,連和林侃告別都很勉強。余文麗一直把林侃送到門外。
林侃說:“文麗,我要離開這里了?!?/p>
余文麗說:“你還是要走了?”
林侃說:“我兒子在北京,要我過去跟他一起住,我年紀大了,做餐館做不動了,我準備到北京,在我兒子家附近找個小門面,開個早餐店去。”
余文麗:“你廚藝好,服務又好,開早餐店一定會生意很好的。”
林侃問她:“丁峰的事,你不準備告訴她們了?”她們指的是珊珊和壽壽。
余文麗說:“反正人都死了,人死不能復生,又何必讓活著的人難過。尤其是珊珊,如果知道了肯定會很自責的,說不定這輩子都要帶著這個陰影活著,何必呢!”她嘆了口氣,說:“這個事只有我知道就好,我會把這個秘密永遠咽下去,爛在肚子里了。”
林侃眼眶突然紅了,說:“文麗,苦了你了。說真的,我這輩子沒幾個真正佩服的人,你就是一個。我對你除了佩服,還是佩服。我沒想到這么大的事,人命關天,你就這樣一個人扛住了?!?/p>
9年前,在丁峰和珊珊吵架離家的轉天,余文麗就接到了派出所的電話,說在長湖發(fā)現(xiàn)了丁峰的尸體,經過尸檢發(fā)現(xiàn)他是淹死的,死之前喝了很多酒。至于到底是喝醉后失足溺死,還是自殺,就不得而知了。余文麗得到消息后,瞞著兩個女兒給丁峰辦喪事,讓一個驚天秘密變得悄無聲息。當時丁峰的父母都不在了,最終知道這個事的,只有丁峰的妹妹、林侃和她三個人。丁峰的妹妹答應保守這個秘密。
丁峰“失蹤”的第5天,余文麗看著一個高大的身軀進入焚燒爐里,出來時就變成了一捧粉末,真像是一場驚奇的魔術。最后,這捧灰被安葬在一個小小的潮濕的墓穴里,永不見天日。這么多年,她和丁峰先是爭吵不斷,后來聚少離多,生活的殘酷早就沖淡了他們的感情,現(xiàn)實的艱辛讓這個看似和睦的家變得搖搖欲墜,她一直守住心底的堅強,活得倔強獨立。然而,丁峰的死還是沖擊到了她,那天在火葬場,在墓碑前,她流完了所有的眼淚。心被掏空了,她忍受著從來沒有過的空虛。那晚,幫她看了5天旅館的林侃躺在了她的身邊,用一夜靜謐的無眠,安撫了她的慌亂和無助。林侃被困于自己的殘缺里,余文麗被困于女兒的殘疾里。能安慰困獸的,只能是困獸。
這個世界上,最后一個對她好的人,終于也要離開了。畢竟困獸都只會被困在屬于自己的牢籠里。他們在牢籠里拼死掙扎,撞得滿身淤青,到最后還是不得不和命運握手言和。要活下去,就得妥協(xié)。
林侃走了,應該不會再來了。余文麗回到房間,壽壽還在看著春晚,笑容燦爛,雙眸炯炯有神,她一貫早睡,今天卻毫無睡意。闔家團圓的日子,她和大多數(shù)人都在熬著夜。
天上突然閃現(xiàn)無數(shù)的煙花,在不遠處“啪啪”作響,和著電視里拜年的喜慶音樂,敲打出春意盎然的節(jié)奏。12點過了,又是新的一年。
翟曉潔,湖北荊州人,武漢大學新聞系碩士,曾在中國國際廣播電臺負責采編工作。在“國際在線”官網、《寫作》《散文詩》《荊州晚報》等媒體及“今日頭條”“騰訊網”“鳳凰網”“簡書”發(fā)表新聞、散文、詩歌、小說等三百余萬字。
責任編輯:艾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