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jīng)》中頌詩的文化意蘊

楊寶仁

內(nèi)容摘要：《詩經(jīng)》中的頌詩主要是統(tǒng)治階級歌功頌德的祭祀樂歌，但結(jié)合頌詩的產(chǎn)生背景、時代及它與西周禮樂文化的關系和它所開創(chuàng)的中國文學的“美頌”傳統(tǒng)來看，具有深厚的文化意蘊?！对娊?jīng)》頌詩是周代禮樂文明的產(chǎn)物，這些在禮樂背景下表現(xiàn)出的文化精神的詩歌，不斷激勵著人們的昂揚斗志和健美情操。

關鍵詞：詩經(jīng) 頌詩 文化意蘊 祭祀

頌詩是《詩經(jīng)》中的三種詩歌類型之一，包括《周頌》《魯頌》《商頌》，是祭祀時用的舞曲歌辭?！豆騻鳌ば迥辍罚骸笆惨徽?，天下之中正也。什一行而頌聲作矣?！焙涡葑ⅲ骸绊灺曊?，太平歌頌之聲。帝王之高致也。”[1]漢揚雄《法言·孝至》：“周康之時，頌聲作乎下。”[2]西漢司馬遷《史記·周本紀》云：“成王……興正禮樂，度制于是改，而民和睦，頌聲興?！盵3]此處頌聲是一種歌頌贊美之聲，充分顯示了“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的美頌傳統(tǒng)。又宋代人輔廣《童子問》中評述《秦風·終南》云：“古人為頌禱之辭，不徒頌禱而已也。必有勸勉之意寓乎其中，故君子謂之善頌善禱。若徒頌禱而無勸諫之意，則是后世之諛辭耳。”[4]詩里不僅僅有頌揚，更是在傳達一種敬意與精神。欲言之意寓于頌禱之辭中，其背后的文化意蘊豐富而濃厚。

一.敬畏自然，對美好生活的強烈祈盼

祭祀，是人類社會的一項重要的文化活動，它起源于原始社會人們對超自然神靈的崇敬之情，是為了建立并協(xié)調(diào)人與神靈之間的友好關系而舉行的禮儀活動。神靈是人類生存依賴的對象，也是人類心靈敬畏的對象。人們以祭祀神靈的方式，希望能獲得生產(chǎn)的豐收，生活的安寧和部落的繁衍強盛。受萬物有靈，靈魂不死等原始宗教觀念的影響，人類社會中也相繼產(chǎn)生一些種類各異的祭祀，如動植物祭祀和圖騰祭祀[5]，里面都無不寄托了我們祖先對自然的崇敬之情以及他們對美好生活的熱切祈盼。步入階級社會，尤以商代和周代以后為甚，祭祀轉(zhuǎn)向人間權力的象征，成為神化統(tǒng)治階級、制約宗族成員，保持內(nèi)部團結(jié)的重要手段。同時，隨著國家制度的確立，祭祀又逐漸演變?yōu)橐环N政治性的禮儀活動。與這一重大政治、文化活動相對應的，還產(chǎn)生了一大批與祭祀有關的詩歌。例如，農(nóng)業(yè)祭祀用詩《周頌·良耜》、《豐年》等。

《毛詩序》云：“良耜，秋報社稷也”[6]，也就是說，這首詩是用于秋日祭祀社稷之神的。社稷是土地神和五谷神的合稱，它們是以農(nóng)業(yè)為基礎的中華民族原始崇拜的重要對象，尤其是在周代，統(tǒng)治者十分重視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一年的農(nóng)事活動開始的時候都要進行隆重的祈谷、藉田典禮，祈求上帝的保佑。古者君主有藉田千畝之禮，每當立春之時，天子要親率諸侯、公卿大夫和田官到籍田中耕種千畝之田，以為萬民的表率。例如《周頌·噫嘻》《載芟》就是用于“春夏祈谷于上帝，春籍田而祈社稷”的（《毛詩序》）[6]。到了秋天豐收之后還要舉行隆重的報祭禮以答謝神靈的恩賜，如秋冬報祭時的祭祀樂歌《周頌·良耜》：“播厥百谷，實函斯活。”把各種種子撒播到地里去，每一顆種子都飽含生機。一個“活”字，將周人播種時對豐收的企盼形象地展示在我們面前?！皻r犉牡，有捄其角?！睜疲S毛黑唇的牛。這種對于牛在祭祀中的刻畫背后隱含著對于神靈的崇敬之情。并且最終對神表白道：“以似以續(xù)，續(xù)古之人?！边@是社稷之神的誓詞，也是先民們對祖先所創(chuàng)造的農(nóng)業(yè)傳統(tǒng)與精神的自覺傳承，滿懷豪情與希冀。《周頌·我將》：“維天其右之”“我其夙夜，畏天之威，于時保之?！痹缤砬谇趹┑墓ぷ?，遵循天道畏懼天威，祭祀不敢有絲毫懈怠，都直接顯明地表達了對希望得到上天佑福的渴望?！吨茼灐へS年》也是一首報祭社稷的頌詩，《毛詩序》云：“豐年，秋冬報也?！盵6]豐收在秋天，秋后至冬天要舉行報祭禮是很自然的?！盀榫茷轷?，烝畀祖妣。以洽百禮，降?？捉浴！庇秘S收的谷物釀成甜酒配合祭奠，既能喜慶豐收，還可以娛神以祈求來年豐收之福。人事的重要性已遠遠超過神事，祭祀之社會功能意義也越來越顯著。

二.敬德以配天，理性精神漸漸凸顯

“德”是個內(nèi)涵十分豐富的概念，但其根本精神在于修養(yǎng)，有序、美善與德教感化，此亦為周人天命觀之重要特色。周人強調(diào)“天命神授，以德配天”，“德”就成了得到上天賜福的基本條件。這個時期，中國思想文化表現(xiàn)為神本觀念和人本思想并重的特點，如《尚書·蔡仲之命》：“皇天無親，惟德是輔。”[7]《周頌·維天之命》：“維天之命，于穆不已。于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盵6]《國語·晉語六》：“天道無親，唯德是授?！盵8]《小雅·蓼莪》：“欲報之德，昊天罔極。”[6]這些都說明了周之統(tǒng)治者對于天有著特殊的情感，體現(xiàn)出他們對天道的信仰，以及對現(xiàn)實社會中政治與人的關注大大壓過對神本身的關注。究其原因，一是強調(diào)周能推翻殷商統(tǒng)治，是因為周人有德行，于是就得到了天賜福。這實際上是為周人統(tǒng)治尋找合理性的基礎。二是周代統(tǒng)治者的敬德觀念可以為后來參加祭祖的周天子們敲響敬德修業(yè)，警惕淫逸和腐敗的警鐘。概言之，在天命與道德之關系上，周人對道德之重視與日俱增，或者說，越來越重視理性的力量。這種重視程度與儒家所強調(diào)的天人合一的思想有著直接聯(lián)系。但是，對于天命觀念也沒有完全抹殺，而是在某種程度上保持了兩者之間的相對平衡。正如《禮記》概括周文化的特點是“事鬼敬神而遠之”，就是對兩者關系的完美詮釋。

《周頌·清廟》是周天子在太廟祭祀周文王所用的一首樂歌?！办赌虑鍙R，肅雍顯相?！苯o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莊嚴肅穆的祭祀場景，祭祀場所莊嚴肅穆的氛圍和基調(diào)與助祭者儀態(tài)的嚴肅而雍容相呼應，贊揚助祭者們莊重、嚴肅、謙遜?！皾鷿嗍?，秉文之德。對越在天，駿奔走在廟。”這眾多的賢士為了秉承文王之美德，為了報答、頌揚文王在天之靈而在宗廟里奔走忙碌不止。通過太廟里諸侯士族的儀態(tài)、行動，從側(cè)面展現(xiàn)出文王之德、之美的光輝?！安伙@不承，無射于人斯！”贊美文王的美德光明、顯耀，世世代代有所傳承，令人敬仰。這首詩不只是在單純地描寫一個簡單的儀式，也不僅僅是在歌頌祖先，而是在向文王之德表示敬意，我們要學習和弘揚祖先的美德?！吨茼灐?zhí)競》一首詩是周昭王祭祀祖先武王、成王、康王的頌文，這首歌擺脫了一般祭祀作品莊嚴肅穆的氛圍和基調(diào)，全詩洋溢著一種自然歡快、活潑生動的樂調(diào)，古樸而有生氣，在頌詩中可謂別具一格?！扮姽膯艈牛噍笇?，降福穰穰。降福簡簡，威儀反反。既醉既飽，福祿來反。”“喤喤”“將將”“穰穰”“簡簡”“反反”五組雙音詞的使用，增強了祭祀活動場面的形象性、生動性和音樂美，“威儀反反”又不缺乏嚴肅整雍。仿佛在莊嚴整肅的太廟里贊頌武王和成康功德之盛的活動中，先王神靈正把無盡的福祿降撒其中?！吨茼灐ぞS天之命》是周成王贊頌文王功德的祭文，文王承受天命完成功業(yè)而崩，今天下歸于太平都是文王的功勞，故承其意而告之?！熬S天之命，于穆不已。于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卑盐耐醍斪骷漓氲纳耢`對象，與天命聯(lián)系在一起，既賦予了天命觀的功能，又融入了人文理性的光輝，是理性精神凸起的良好印證?！凹僖砸缥?，我其收之。駿惠我文王，曾孫篤之。”文王之德澤披后代，伴隨著運行不止的天命，子子孫孫都會永遠繼承文王這高潔、純凈的美好品德，并且將其發(fā)揚光大。

三.心懷感恩，慎終追遠

古代詩、樂、舞融為一體，不可分割。而《詩經(jīng)》中的頌詩大都用于祭祀，與宗教有關，所以，音樂與宗教也是密不可分的。徐復觀先生的《中國藝術精神》一書說：“以樂為教育的中心，且全章音樂的活動，皆與祭祀密切關連在一起?！盵9]通過對《詩經(jīng)》中頌詩進行研究發(fā)現(xiàn)，這些詩歌中所表現(xiàn)出的道德情感和倫理觀念都帶有濃厚的禮樂色彩，體現(xiàn)出以禮樂教化人的思想。音樂是宗教祭祀的主要載體之一，它將儀式感發(fā)為集體情緒，并借助特定的曲調(diào)表達一定的情感，從而產(chǎn)生出巨大的影響力。這更加印證了音樂對于宗教祭祀不僅有關聯(lián)，更具有教育意義。通過這種情感上的感染，人們在歌唱頌詩的活動中被陶熔、陶冶，再加之禮的規(guī)范性約束，自身的社會行為在禮樂的雙重作用下得以扶正，社會風氣得以淳化，道德感增強。心懷感恩之心、謹慎從事之態(tài)度、追念先賢與祖先之情在這一音樂活動中被激發(fā)出來，升華成一種國家凝聚力。

《周頌·烈文》是一首誡勉諸侯助祭的詩?！傲椅谋俟薄澳钇澣止Α倍际窃诎龘P諸侯有功德、有文采。通過對諸侯戎功的感念，一方面我們能了解周王室對建立戎功的諸侯們的感恩與追思之情，另一方面能夠訓誡現(xiàn)在的諸侯公卿們，在和美莊肅的太廟里，回想起先賢們建立的赫赫戰(zhàn)功，一種想要揮馬揚鞭、橫掃戰(zhàn)場的激情便油然而生。《周頌·載芟》是一首完整記述春種夏長秋收冬祭的農(nóng)事詩，包括開墾土地、散播種子、獲取豐收和冬日祭祀的一系列活動。詩中最后一句“匪且有且，匪今斯今，振古如茲?！闭f明了農(nóng)事與祭祀自古以來就是國家的根本，不是現(xiàn)在才這樣，不是今年才如此，萬古都有這景象。從更古的過去溯源到現(xiàn)在，從現(xiàn)在追遠未來，農(nóng)業(yè)與祭祀仍是我們生活中離不開的大事，比如我們現(xiàn)在每年都會舉行祭祀炎帝、黃帝、堯舜的“追遠”活動。它仍能團結(jié)民族，凝聚力量，從《詩經(jīng)》頌詩傳承下來的“慎終追遠”的美好品德，已經(jīng)被我們賦予了更豐富的含義，它不再僅僅是曾子所講的慎重地對待父母的喪事，追念祭祀遠古先人，更多地發(fā)展到對自己的言行舉止要慎重，最重要的是“追”，是傳承和弘揚，僅僅靠感念先人的美德是遠遠不夠的，還需要不斷地提升自己，由己及人，才更有利于國家和社會的良性發(fā)展。《魯頌·泮水》中表達感念之情也十分有趣，“翩彼飛鸮，集于泮林。食我桑葚，懷我好音?！丙^鳥是一種惡聲之鳥，如今卻翩翩起飛棲居于我泮宮的樹林里。吃了我的甜美桑葚之后，也知道感念我的仁愛之心。以鳥比人，惡鳥都知道感恩，況人乎？極富幽默與趣味。樂往往能激發(fā)感染力、號召力和內(nèi)省的力量，而感恩之心與慎重追遠之緒恰恰更適合依靠樂被感知出來。周代重禮和樂，祭祀活動也是一種禮儀活動。以禮為主，以樂為禮之不可或缺的輔助，才能完成個人人生境界的升華。這也正是孔子在《論語·泰伯》中所講的“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盵10]肯定了樂作為一門藝術的重要教育價值，禮樂之關系正與我們現(xiàn)在所講的依法執(zhí)政與以德執(zhí)政相結(jié)合類似。

四.開創(chuàng)了美頌文學的傳統(tǒng)

《詩經(jīng)》頌詩并不單純是在內(nèi)容上所顯示出來的對封建統(tǒng)治者歌功頌德的祭祀樂歌，其中還包括對現(xiàn)實人生的思考和歷史人物的贊美，同時也開創(chuàng)了美頌文學的先河。在《詩經(jīng)》里，頌詩是一個重要題材，也是最有價值的題材之一。頌詩在《詩經(jīng)》中出現(xiàn)的時間最早，毫無疑問，備受學界矚目的《國風》《大雅》和《小雅》一定從頌詩中獲取了創(chuàng)作靈感與模式，例如，最早的韻文始于《詩經(jīng)》，若以發(fā)生的遲早來排列，頌詩占了絕對的主導地位。《詩經(jīng)》中的頌詩所開辟的美頌文體一直沿用至今，是中國美頌文學的濫觴。

從文學史的角度看，《詩經(jīng)》中的“頌”詩為我們?nèi)笆降爻尸F(xiàn)出一幅周人祭祀活動的大場面，為我們了解周人的神本觀念提供了重要依據(jù)，具有極大的歷史文化認識價值。從政治學史的角度看，《詩經(jīng)》頌詩是維護宗法血緣與鞏固國家機器運轉(zhuǎn)的重要紐帶，是約束個人行為的重要標準，有利于加強封建統(tǒng)治。單就文學作品本身的價值來看，頌詩也有很多可取之處。首先，在表達技巧方面，雖然不及《國風》與《小雅》那般質(zhì)樸細膩，但以典雅、莊重與肅穆為長的頌詩也是很突出的。通過歌唱“頌”詩，不僅能夠增強個人情感上的自信心，而且能夠適應國家政治建設的需要，激發(fā)全民族的使命感與責任感，這正是頌詩對人情感上的激發(fā)和移化作用。其次，在文體方面，頌詩與《國風》和《小雅》中的抒情詩不同，主要采用賦的寫作方法，漢代成熟的漢賦文體便可在《詩經(jīng)》頌詩中找到源頭，內(nèi)容上都是為國家統(tǒng)治服務，都是歌功頌德之作，但就其詞匯來講，“頌”詩不如漢賦那般富麗堂皇與恢弘。劉勰《文心雕龍·頌讚》云：“頌者，容也，所以美盛德而述形容也?！薄白撜撸饕?，助也?！盵11]開始把“頌”和“讚”并稱而作為一種獨立的文體名。由此可見，它在文體學中所具有的巨大價值。在內(nèi)容方面，《詩經(jīng)》中的頌詩可分為兩類，一是祭祀祖先功德的樂歌；二是用于農(nóng)業(yè)祭祀的作品，反映當時農(nóng)、牧、漁業(yè)的生產(chǎn)情況，同樣具有十分生動形象的畫面感。談起祭祀詩，我們也會想到《楚辭》中的《九歌》，雖然就其藝術價值而言要高出《詩經(jīng)》頌詩中的祭祀詩，但其祭祀的主題可能也來源于《詩經(jīng)》中的祭祀詩。隨后，各朝代都有用于專門祭祀用的《郊祀歌》，如隋代有《郊廟歌辭》，這些都與《詩經(jīng)》頌詩中的祭祀歌一脈相承。

當今，文學文化高度繁榮，頌詩仍占有重要位置，但卻在形態(tài)上有很大改變，有些是散文形式，比如《盛世中國》等；有些是用詩的方式來表現(xiàn)，比如郭沫若的《女神》；有些是用小說形式，比如楊沫的《青春之歌》，均在不同程度上謳歌了新中國、唱響了新時代?？梢哉f，《詩經(jīng)》頌詩里的祭祀詩歌演變至今“祭祀”所占比例已為“美頌”所取代，并成為了一種不可或缺的文體。從這個角度講，《詩經(jīng)》里的頌詩也應該算是我國歷史上最早的詩歌之一了?？傊对娊?jīng)》頌詩不僅僅是為統(tǒng)治者服務的歌功頌德之作，它是中國美頌文學的開端，以潤飾鴻業(yè)、歌功頌德為主題的文學精神，又恰恰是我們民族文化之內(nèi)需所在，雖然不可能面面俱到，或者真實地反映社會，但卻有團結(jié)族群、推動社會發(fā)展的功用，這也恰恰是我們傳統(tǒng)文化所具有的特質(zhì)，更是我國民族精神中的一部分，它蘊藏著中國人維持兩千多年的“溫柔敦厚”的氣質(zhì)和秉性，有著不容忽視的功能和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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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青海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