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一雯,舒冰瑩,成卉,姜艷
(武漢理工大學 外國語學院,湖北武漢 430070)
近年來,國外對梭羅和《瓦爾登湖》研究視角不斷豐富多元,從梭羅生平、文學、哲學、生態(tài)、文化等不同方面為脈絡展開研究。 相較于西方,國內對《瓦爾登湖》的研究起步較晚,大多數(shù)研究是從其主題、寫作特色、翻譯、中西文化對比、美學價值等出發(fā),側重于《瓦爾登湖》的主題挖掘與中西比較,并未涉及其文學治療功能。
弗萊認為文學藝術能幫助人們構成一種與現(xiàn)實生活相反的環(huán)境[1]。 1998 年,葉舒憲在《文學與治療——關于文學功能的人類學研究》一文中指出,文學藝術最原初、 最基本的功能是對個人生命的治療功能和對社會群體的文化生態(tài)作用, 而非后來文藝學所歸納的認識、教育和娛樂功能。 武淑蓮強調,文學的治療作用是文學的第四功能, 讀者能從作品中獲得巨大的審美愉悅感[2]。 由此可見,文學閱讀具有一定的心理治療意義。 本文從莊子生態(tài)美學的視角出發(fā), 以期通過文學的共情、 宣泄和凈化等治療途徑,幫助讀者達到緩解焦慮、宣泄苦悶和消弭物欲的心理治療效果。
梭羅對莊子放懷自適的生活態(tài)度及“萬物齊一”的宇宙情懷充滿敬仰,甚至身體力行。 他筑起木屋,以禽獸為鄰,以瓦爾登湖為伴,去看一場“春天的來臨”。 《瓦爾登湖》滲透著梭羅的生態(tài)倫理思想,其獨特的自然書寫具體表現(xiàn)為對瓦爾登湖景致的細致描繪,蘊含著和諧共生和物無貴賤的思想,體現(xiàn)其對莊子“天人合一”美學的深刻體悟,能夠幫助讀者改善焦慮、安撫精神,具有文學治療的功能。
梭羅通過豐富的內心體驗與精湛的文學表達,細致描繪了瓦爾登湖的四季變換與湖畔生靈。 梭羅筆下,瓦爾登湖的韻味隨季節(jié)而變換,永遠不失其魅力。七月的瓦爾登湖,仿佛“一泓龍?zhí)?,高高在山的一邊”;八月,湖面平靜,充滿了光明和倒影;冬季,梭羅觀察冰面的顏色和冰下的湖水, 捕捉冰面裂開的聲響。 湖畔生靈是梭羅觀察的重點:老鷹在空中飛翔,魚鷹在平滑如鏡的湖面上掀起陣陣漣漪并叼走一條魚, 水貂偷偷地爬出屋前的沼澤地并在岸邊逮住了一只青蛙……梭羅在《瓦爾登湖》一書中展現(xiàn)了萬象相互交織,緊密相連、渾然一體的美妙景象。
梭羅具有一種人類與自然和諧統(tǒng)一的意識并試圖縮小“自然與人類之間的距離”[3]。 梭羅在《瓦爾登湖》 中說道:“大地是活生生的詩歌, 像一株樹的樹葉,它先于花朵,先于果實?!彼罅_認為自然是生靈共同的住所,人類與自然應和諧共生。 他與植物、鳥類等生靈均建立了一種默契的聯(lián)系, 他觀察它們的行為,傾聽它們的聲音,感受它們的存在。 他將自己徹底融入自然之中,與山巒、湖泊與月色交織在一起。在《經(jīng)濟篇》中,梭羅說道:“我聽到一只失群的孤雁在湖上來回翻飛”“云雀與鳥雀與我們一同過年”。人和自然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人應適應自然,而不可對其過多干涉。這種思想正體現(xiàn)了物我同化,天人合一的無我境界,正如莊子所言:“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 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 ”(《莊子·逍遙游》)[4]“天人合一” 的自然觀具有萬物互聯(lián), 相互交融的整體性。 萬物融于大道之中,相互觀照,構筑起完整的和諧體系?!耙榜R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逍遙游·內篇》)世間萬物息息相通,相互影響。 梭羅在瓦爾登湖畔感受微風輕拂,與山巒對望,悠閑自適。
為使自然之美長久, 人應認識到萬物平等而共融與物無貴賤。 19 世紀上半葉,人們貪婪地享受著自然帶來的經(jīng)濟利益的同時, 將自己逼向尷尬的角落。人文地理學家段義孚認為:“人類,無論個體還是群體,都愿意把自己當作世界的中心。 ”《瓦爾登湖》中,牧童們在兔子和鷓鴣的周圍“布置了細枝的籬笆和馬鬃的陷阱”;獵犬看到“我”時“好像很怕我而靜靜地站在灌木叢中,直到我走過了再出來”,梭羅感嘆自然界平等廣闊,人類應降低自身姿態(tài),給予自然界更多的人性關懷,不應肆意破壞,私自占有。 從字里行間中讀者能夠體會到梭羅呼吁人類身份的降格與人類主體地位的“解構”[5],彰顯出莊子所言“物無貴賤”的平等性?!疤栁镏當?shù)謂之萬,人處一焉?!保ā肚锼罚┣f子認為世界之大,人類只是其中微小的一部分,不應凌駕于其他物種之上。 在《馬蹄》一篇中,伯樂“善治馬”,其“燒之,剔之,刻之,雒之……饑之渴之,馳之驟之,整之齊之”,以致“馬之死者十之三矣”。莊子用悲劇性的故事結局呼吁人類與自然界秉持“與物為一”的和諧相處之道。
《瓦爾登湖》中“天人合一”的自然書寫體現(xiàn)了“物我同質同構”的莊子生態(tài)審美意識,作為審美主體的人在與自然的交融中舒坦自在、俯仰自如,以達到物我兩忘、 天人一體、 主客體生命相通的審美化境。莊子生態(tài)美學強調人在欣賞、敬重大自然的過程中所得到的正向精神回饋,包括心靈的凈化和提升,以及精神的巨大愉悅[6]。 樊美筠認為,中國傳統(tǒng)生態(tài)審美的智慧在于它對人的精神給予了更多的關注。在莊子生態(tài)美學思想中,人之“生態(tài)”,即追求人與本我的和諧與平衡。人感覺心情舒暢,自在幸福則是這一生態(tài)系統(tǒng)的目標所在。 人的“生態(tài)”包括人的“身態(tài)”和“心態(tài)”兩部分。 莊子認為,要想獲得人的“生態(tài)”和諧,關鍵在于安“身”?!吧怼倍▌t“心”定,“身”難安則“心”憂愁,“心”和而“生態(tài)”平衡。身與心構成了一個緊密聯(lián)系,互相影響的統(tǒng)一體。故人應投“身”于和諧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以求迸發(fā)出強大的生命力量,尋求心神安寧和精神的撫慰。因此,當莊子徜徉于山水之間,“釣于濮水”“游于濠梁之上”(《莊子·秋水》)“游于雕陵之樊”“行于山中”(《莊子·山木》)之時,身體放松,精神高亢。 其高呼:“山林歟! 皋壤歟! 使我欣欣然而樂歟!”(《莊子·知北游》)由此可見,莊子認為自然具有一定的療救作用, 能夠幫助人們從世間的憂慮和壓力中解脫,觸摸自己的內心世界。只有法身自然之道,才能放懷自適;只有遵循“天人合一”的齊物論,才可曠達逍遙。
《瓦爾登湖》中的自然書寫為讀者緩解焦慮提供了新的治療思路。 欣賞文學作品可以看作是讀者和作者之間信息交換的過程。讀者感受作者的情感,達到與作者隔空對話、視界交融且心靈相通的境界,也就是“共情”。葉舒憲指出,精神分析的療效原理建立在人的意識與潛意識的相互作用之上, 精神得以支配肉體[7]。讀者往往將作者的文字和自己的想法相結合,在腦海中形成一個想象中的場景。瓦爾登湖使梭羅沐浴在自然之中, 成為一個對大自然充滿崇敬之心、追求內心真諦的思考者。 兩年里,梭羅通過實際行動, 深切感受到了靈魂與人格的狂歡和無拘無束的精神自由。讀者跟隨梭羅的步伐,在想象的世界里與梭羅達成共鳴,共享視聽盛宴:黃昏時分傾聽天際處甜美而優(yōu)雅的牛叫;夜深后聆聽車輛過橋聲、犬吠聲、湖濱青蛙的演唱會和夜鶯的晚禱曲;夏日早晨沐浴后“坐在陽光下的門前,凝神沉思”。 此外,欣賞美是感性的,反思與體悟是理性的,讀者通過欣賞美能夠實現(xiàn)感性到理性的提升。 《瓦爾登湖》中體現(xiàn)的以謙遜與悲憫之心對待萬物的思想不禁使讀者反思人類在自然中的定位。 與自然和諧相處的重要一環(huán)是要摒棄人類中心主義的思想,放低自身的姿態(tài),對自然保持尊重與敬畏。作為文學藝術的接受者,讀者和作者產(chǎn)生了共鳴,仿佛與梭羅同處瓦爾登湖,感知萬物互融的生態(tài)美,體悟“天人合一”的境界。這便達到了莊子所言的“安身”而后“心定”的效果。 人的“心”定,則人之“生態(tài)”和諧,精神愉悅。 由此,讀者便在《瓦爾登湖》的自然書寫中踏上一次又一次的精神漫游和靈魂之旅。
閱讀《瓦爾登湖》,讀者所感受到的是一個熟悉、了解自己的知音身處自然之間, 替自己表達出內心無法言說的想法和情感。 讀者能夠在其特有的生態(tài)美學觀照中產(chǎn)生共鳴, 暫時脫離瑣碎麻木的生活和城市囚禁的壓力,緩解內心焦慮。
身處19 世紀,面對人類被工業(yè)文明、物質所異化的生存困境, 梭羅在瓦爾登湖邊幻想了一個烏托邦式的理想社會,描繪了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和諧相處的藍圖。莊子身處離亂之世,目睹戰(zhàn)爭對社會的殘害與對人性的異化,期盼建立一個“至德之世”,恢復良性的“社會生態(tài)”。 從《瓦爾登湖》中讀者能夠體悟到莊子的生態(tài)美學思想, 為其宣泄內心的苦悶提供了途徑。
對于梭羅而言, 在瓦爾登湖的生活是一次由內而外的探索旅程,亦是他在工業(yè)文明、工具理性的時代重新思考人與社會的關系, 尋找理想社會與現(xiàn)實生活之間的平衡的過程。在《瓦爾登湖》中,梭羅不僅謳歌了人類與野生動物和諧相處的生態(tài)理想, 更是借由生動的文字, 抒發(fā)了自己的反戰(zhàn)思想。 梭羅在“禽獸為鄰”篇中描繪了一段“螞蟻之戰(zhàn)”:“這是我目睹過的唯一一場戰(zhàn)斗, 也是我唯一一次在戰(zhàn)斗激烈進行時踏上的戰(zhàn)場;自相殘殺的戰(zhàn)爭;一邊是紅色的共和黨人,另一邊是黑色的帝國主義者。 ”梭羅以旁觀者的視角描繪了一場蟻族之間的戰(zhàn)爭, 并諷刺地將其與人類戰(zhàn)爭相比:“你越研究, 越覺得它們和人類并沒有不同。 ”借由“螞蟻之戰(zhàn)”,梭羅表達了他對戰(zhàn)爭的憤慨。莊子生態(tài)美學認為,在“至德之世”的理想社會中,沒有戰(zhàn)亂紛爭,人們安居樂業(yè)。 在《莊子·則陽》中,莊子以一種詼諧諷刺的口吻表達了自己對戰(zhàn)爭的憤慨和批判:“有國于蝸之左角者,曰觸氏;有國于蝸之右角者,曰蠻氏。 時相與爭地而戰(zhàn),伏尸數(shù)萬,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在莊子的眼里,諸侯“時相與爭地而戰(zhàn)”,就像蝸牛頭上左右兩只角相爭。 這既是對好戰(zhàn)者的輕蔑,更是對好戰(zhàn)者的強烈抗議。
身處在資本主義蓬勃發(fā)展時期的梭羅, 把批判的鋒芒義無反顧地指向了那個病態(tài)的社會, 意在建立一個理想的社會[8]。他對以金錢和商業(yè)利益為中心、戕害人類心靈的整個資本主義文明展開了激烈的批判:“不是我們乘坐鐵路旅行, 而是鐵路乘坐我們身上旅行。你想過鐵路的枕木是什么嗎?每根枕木都是一個人,一個愛爾蘭人或一個美國人。鐵軌鋪在枕木上,枕木上鋪著沙子,車廂在上面平穩(wěn)地行駛。 我向你們保證,它們睡得很香,每隔幾年,就會鋪上一批新的鐵軌,然后再碾一遍。 因此,如果有人幸運地坐上了鐵軌,其他人就不幸地被人所碾壓。 ”梭羅亦深刻剖析了工業(yè)文明對人性的異化和物質對精神的排擠:“可是,看啊!人類已經(jīng)成為他們的工具了……我們不再在夜間露營, 我們安定在大地上, 忘記了天空。 ”梭羅在書中滿懷激情,向我們描述了一種自然人的形象, 他們來自未被開發(fā)或開化的土地:“他是那么安詳,那么寂寞,內心卻又那般快樂,我深深地被他吸引住了。 他的歡樂是純粹的……他們像人們想象的瓦爾登湖那樣深得沒有底?!鄙钣谕郀柕呛系淖匀蝗艘呀?jīng)用最直白的方式給出了上述問題的解決方案:人的知覺在自然中覺醒,人的心靈在自然中凈化,人的精神在自然中釋放。自然是天然構建的庇所, 使得人們在其中脫離現(xiàn)實世界的一切污染與繁雜之物,重返于天地,通過聆聽瓦爾登湖的自然之音來拯救自己的未來。從莊子生態(tài)美學的角度來看,人類應回歸至“原點”,即回到人類最初的生存場所:一個自由和諧、無拘無束的“至德之世”[9]。 莊子生態(tài)美學注重調節(jié)社會的“生態(tài)”。 莊子揭示了人類社會的異化,對人類的現(xiàn)狀與未來抱有深切憂患,并萌生了療救社會的想法,將復歸人性、凈化道德作為療救急務。在自然哲學思想的指導下,莊子構想了一幅平等、 自由如樂土般的社會藍圖:“春耕種, 形足以勞動,秋收斂,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通遙于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 ”(《莊子·讓王》)《山木》篇云:“南越有邑焉,名為建德之國。 其民愚而樸,少私而寡欲;知故作而不知藏,與而不求其報,不知義之所適,不知禮之所將;猖狂妄行,乃蹈于大方;其生可樂,其死可葬?!本虾腿嗣裣喟灿跓o事相忘于無為,雖有君卻好似無君;人民天性淳樸少私寡欲,知足常樂,彼此之間和睦相處,既不害人,也不必擔心為人所害,能夠“含哺而熙,鼓腹而游”,過著不為物欲所裹挾的快樂生活。 這些描寫構建出一個建立在至德之世上的世外桃源[10]。 在此處,長期受制于現(xiàn)實之下的人擺脫了舊習與思想的束縛, 釋放了自由與想象的力量。在莊子的召喚下,這個構擬的時空讓人們重獲了疏遠自然而喪失的感知, 指引人們重新形成了對世界的認知,人的心靈空間由此擴大,心中的苦悶也隨之自然消泯[11]。
《瓦爾登湖》中理想社會的構建有助于發(fā)揮文學的宣泄功能,疏導讀者心中的苦悶?,F(xiàn)代社會并非如構建的桃源一般美好, 生活的壓力使人們的精神世界逐漸枯萎并歸于苦悶。 隨著人們物質生活水平的提升,幸福感反而下降。 文學的宣泄功能,就是使人得到審美的享受和愉悅,沉浸在虛擬的場景中,宣泄痛苦,疏散郁結。 在閱讀的過程中,讀者暫時脫離現(xiàn)實生活的苦難,暢游在美好的文字世界中。當苦悶得到宣泄,靈魂也會得到凈化。
《瓦爾登湖》向我們描繪了人與人和諧相處的理想社會,召喚人們成為自然的一部分,擺脫負累、回歸本身。這既是梭羅的親身體悟,也是他棲居荒野時所構建的理想家園?!锻郀柕呛肥侨伺c自然、社會和諧相處的典范,為讀者提供了心靈遨游的空間。書中細膩刻畫了四季交替之景,贊頌了“不為物役”的質樸生活。 讀者能夠沉浸在瓦爾登湖蘊含的遼闊美妙的審美意境中, 獲得視覺審美的愉悅乃至聽覺審美的極大滿足, 激發(fā)人們對烏托邦式理想社會的無限向往,洗滌心中的苦悶,重獲心靈自由。
同為反物質主義的倡導者, 梭羅與莊子都深刻地認識到放縱欲望有百害而無一利。 梭羅在反思中融會貫通了莊子生態(tài)美學思想中“無為、克欲”的永恒奧秘。于是乎,梭羅在追名逐利的潮流之中逆流而上,過著“外表生活再窮沒有,而內心生活再富不過”的隱居生活,通過生活中的“無為”實現(xiàn)內心的“無不為”,用親身經(jīng)歷說服讀者,用豐盈內心感染讀者,消弭讀者心中的物欲。 梭羅的“無為”思想體現(xiàn)在自然生態(tài)和社會生態(tài)兩方面。
在自然生態(tài)中,梭羅以敬畏之心對待自然,循中庸之理索取自然。梭羅不是脫離現(xiàn)實的環(huán)境保護者,他的簡單生活觀念遵循生態(tài)倫理, 強調克服貪欲和過度的占有欲望, 并非將對自然的索取與保護放在對立的位置上。 曾有人就梭羅伐木取柴一事對其進行抨擊,然而,維持人類生存程度的索取并不會毀壞生態(tài)。 究其根本,使人們在“災及草木,禍及止蟲”(《莊子·在宥》)自然亂象之下,落得“啃地殼來獲取營養(yǎng)” 這一下場的原因是人類對自然的奴役欲望和“強盜”式的掠取。 其中蘊含著莊子“知作而不知藏”的生態(tài)美學內涵,自然之道生萬物,人們取而用之,但并不強行占有。 梭羅在《瓦爾登湖》中寫道:“荒野中的野牛, 它的食物就是幾英寸長、 美味可口的青草,還有一些可飲用的生水。 ”[12]莊子也在《逍遙游》中寫道:“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眱扇硕颊J為,面對大自然豐富的饋贈,人類生存的“必需品”不足為道,這沒有違背人類生存需求的基本前提,而是引導人們不要過分索取,與天道背道而馳。人類要對自然懷有敬畏和感恩之心,梭羅在《瓦爾登湖》中多次提及這一點,“我希望我們的農(nóng)夫在砍伐一個森林的時候,能感覺到那種敬畏,就像古羅馬人在一個圣林里間疏林木、 以使其透光的時候所感覺到的敬畏一樣, 因為他們覺得這個森林是屬于一些神靈的”。唯有尊重和感恩能從道德上約束人類, 阻止他們迷失內心本性進而將自然看作隨意宰割的奴隸。
在社會生態(tài)中,梭羅以簡單生活方式對抗物欲,以健康精神生態(tài)凈化生命。目睹拜金主義的盛行,梭羅感嘆道:“我們一件又一件地穿上衣服, 好像要依靠著外加的東西來生長似的。 ”[13]莊子在《莊子·大宗師》中說:“其嗜欲深者,其天機淺。 ”為了“外皮”,人們變成了為名聲財富賣命的仆從, 為了世俗欲望的滿足,人們用“有為”來破壞社會生態(tài)平衡,助長虛榮攀比之風。大自然已經(jīng)給予人類所必需的物質資源,但人類的利益天平卻無限向自身偏斜, 致使索取遠遠超出了自然的承受范圍,破壞了自然平衡之美。梭羅的簡單生活觀念強調簡居、簡食、簡生活。 “一把刀、一把斧子、一把鐵鍬、一輛手推車,已經(jīng)足夠了?!彼麣w納出了生活必需品:“食品、房舍、服裝和燃料”,而作為勤奮好學的人,再多出“燈光、文具和幾本書”便足矣了。 梭羅振臂高呼:“雖然有奢侈品包圍著我們,倒不及野蠻人有一千種安逸。 ”人們總是輾轉于占有與失去的恐懼之中。 《莊子·大宗師》一文寫道:“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痹绞欠趴v對物的占有,就越容易失去;反之,“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其為樂可勝計邪? 故圣人將游于物之所不得遯而皆存”。 梭羅知道倘若人們能夠安貧樂道,注重自身的精神生態(tài), 便能從漠然遲鈍的社會中找到生命的光芒。 這恰好印證了莊子“藏天下于天下”的道法和其生態(tài)美學的智慧:“平為福,有余為害者,物莫不然,而財其甚者也。 ”(《莊子·盜拓》)跨越時空的兩位自然美學家都先知性地認識到人們無限制地放縱物質欲望,其實是在破壞事物的自然天性,對身外之物的追求切不可過度。
梭羅深受莊子思想的影響, 注重去除外在世俗俗欲,尋求內外共生之美。 他批判竭澤而漁、疲于奔命的“有為”;推崇不爭不搶、超然物外的“無為”,挖掘并發(fā)散了莊子的生態(tài)審美價值。他用親身經(jīng)歷向讀者證明:不利貨財,不近富貴時,貧困將不再是貧困。其具有引導世人超脫物欲,修養(yǎng)身心的永恒意義。
作為工業(yè)時代的首批受害者, 梭羅對人們的精神和生存狀態(tài)進行直接觀察和思考, 并在放縱物欲與充盈精神之間作出了取舍。 在物欲的膨脹已然成為現(xiàn)代人生存質量的一大威脅的現(xiàn)代社會中, 梭羅在《瓦爾登湖》中極力追求的良性社會精神生態(tài)所具有的文學治愈價值正在逐步被發(fā)掘。文學作為“文化醫(yī)生”具有獨特的精神治愈能力。文學能夠借助虛構和幻想喚起對抗精神疾患的力量[14]。 讀者在理解字面義的同時也在感知其隱含義, 并在不知不覺中受到文學作品傳遞的價值觀和態(tài)度的影響。 文學治療具有了精神“凈化”功能,讀者在此過程中體悟書中大道,開啟對人生和社會的深度思考。 梭羅的《瓦爾登湖》 對于受困于金錢與社會地位等欲望溝壑的當代人具有類似于《莊子》的“矯治時弊、療救社會”的療救作用。
《瓦爾登湖》中梭羅用“賣掉你的衣服,保留你的思想”式的“簡單些,再簡單些吧”的生活觀治療當代人病態(tài)的精神生態(tài)[15]。 無盡物欲是人所經(jīng)受痛苦的一大根源。 “將盈嗜欲, 長好惡, 則性命之情病矣”(《莊子·徐無鬼》),因此梭羅和莊子二人都提倡約束人的欲望。讀者跟隨梭羅體驗極簡的寡欲生活,拋開物質欲求、社會秩序等理性因素,打破用“貴富顯嚴名利”衡量成功的社會標尺,避免在“去就取與知能”意圖的驅使下喪失心性,以避免受累于“惡欲喜怒哀樂”(《莊子·庚桑楚》)的情緒[16]。 梭羅將克服欲望作為藥方來治愈物欲頑疾, 引導人們降低生理需求的下限,以求在自然中樸素健康地生長,正如《莊子·山木》所說,“人能虛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伊塞爾的接受理論指出:在建構作品意義的過程中,讀者自己也同樣得到建構。讀者在閱讀《瓦爾登湖》時,體驗梭羅建構出的天地自然,回歸生命的本能,感受梭羅所提倡的棲息而不占有的共生生態(tài)系統(tǒng), 嘗試從容面對現(xiàn)實生活中的各種外在誘惑并凈化內在欲望。 同時,讀者又透過梭羅的眼睛,看到了工業(yè)化初期就在自然和社會生態(tài)中深埋的禍根。 梭羅對人們毀壞自然生態(tài)行為的斥責以及對社會虛無的吶喊通過文字的力量在讀者心中回蕩, 引起讀者對當下個人價值中心論橫行現(xiàn)狀及對于社會縱欲觀的自省, 從而使其明白生活的意義不在于享受財富,放任物欲,而在于回歸內心,豐盈精神。
《瓦爾登湖》通過“隱居者”梭羅的第一視角,向讀者展示了人類戕害自然和社會生態(tài)引發(fā)的危機及物欲對人心健康的蠶食。梭羅對人、自然與社會的關系進行了思考,并向讀者證明:擺脫對物欲的渴望,能夠提升人格力量, 要用物質生活的盡量簡樸換取精神生活的最大豐富。
本文從探究現(xiàn)代人的心靈困境出發(fā), 以莊子生態(tài)美學為主要理論依據(jù),對《瓦爾登湖》的文學治療功能作出充分闡釋,從而發(fā)掘其《瓦爾登湖》的心理學價值和現(xiàn)實意義。 筆者呼吁人們通過閱讀關注心靈感受、回歸本我,從而解開內心郁結。 在一定程度上,文學能夠達到緩解焦慮、宣泄苦悶和消弭物欲的心理治療效果,為讀者構建一個精神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