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苗苗
(云南大學 歷史與檔案學院,云南 昆明 650032)
寧康元年(373年),桓溫去世,孝武帝詔桓溫的幼弟桓沖“中軍將軍,都督揚江豫三州軍事,揚豫二州刺史,假節(jié)”[1]1295。桓沖成為桓氏門閥新的代表。同年,謝安在朝輔政。兩年后,桓沖自解揚州,出鎮(zhèn)徐州,揚州刺史由謝安接任。
“謝安以時望輔政,為群情所歸,沖懼逼,寧康三年(375年),乃解揚州,自求外出?;甘宵h與以為非計,莫不扼腕苦諫,郗超亦深止之。沖皆不納,處之淡然,不以為恨,忠言嘉謀,每盡心力?!盵1]1295田余慶認為,桓沖以揚州讓謝安,出就徐州刺史鎮(zhèn)京口,一是出于顧全大局的氣度,二是迫于形勢,不得不爾[2]128。陳金鳳認為,桓沖自解揚州刺史是桓氏在與謝氏爭權中失敗的結果[3]。王莉認為,桓沖自解揚州乃是出于大局考量,為桓、謝二族權力和平過渡讓揚州與謝安[4]。筆者考察史書,分析東晉權力格局,認為桓沖自解揚州出鎮(zhèn)徐州乃是分析東晉權力格局、考慮桓氏家族發(fā)展方向后的決定。
龍亢桓氏家族是東晉的頂級門閥,與其他家族不同,依靠軍功崛起,幾代人經(jīng)營荊州地區(qū),并建立了軍隊。因此,桓氏家族也是東晉頂級門閥中兵權最重的。東晉一朝,武人地位低下,而且為中央政府所防備,桓氏家族因特殊的發(fā)展道路在中央無太大勢力,東晉重要軍鎮(zhèn)荊州地區(qū)是其經(jīng)營之地。朱子彥說:“桓氏通過施恩澤惠,籠絡西人,借此鞏固家族在荊襄重鎮(zhèn)的統(tǒng)治地位,并以西軍的實力威逼朝廷?!盵5]即便是桓氏門閥最鼎盛時期即桓溫掌權之際,桓氏在中央的政治勢力依然是薄弱的,具體表現(xiàn)在桓溫去世前加九錫之事的失敗?!?桓溫)諷朝廷加己九錫,累相催促。謝安、王坦之聞其病篤,密緩其事。錫文未及成而薨,時年六十二。”[1]1722由此可見,起重要阻礙作用的是陳郡謝氏家族、太原王氏家族的代表謝安和王坦之。這兩個家族在桓氏衰敗后相繼成為東晉首屈一指的執(zhí)政門閥。即使桓溫在世、桓氏家族鼎盛之時,陳郡謝氏家族、太原王氏家族也能阻止桓氏家族所行之事,他們在中央的政治勢力始終不弱于桓氏家族。桓溫曾經(jīng)實行廢立之事,故處于中央的東晉皇室、朝士對桓氏家族心懷忌憚與敵意。
“溫既仗文武之任,屢建大功,加以廢立,威震內(nèi)外。帝雖處尊位,拱默守道而已。常懼廢黜。”[1]144簡文帝為桓溫所立,時常憂慮自身處境,對桓氏家族亦是忌憚大于感激。此外,從簡文帝與郗超的對話可以看出,東晉皇族處于桓溫的高壓之下,對桓氏家族抱有敵意。
“先是熒惑入太微,尋而海西廢。及帝登祚,熒惑又入太微,帝甚惡焉。時中書郎郗超在直,帝乃引入,謂曰:‘命之修短,本所不濟,故當無復前日事焉?!唬骸笏抉R臣溫方內(nèi)固社稷,外恢經(jīng)略,非常之事,臣以百口保之?!俺埣笔∑涓福壑^之曰:‘至意尊公,家國之事,由吾不能以道匡衛(wèi),愧嘆之深,言何能喻。’因詠庾禪詩云:‘志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炱抡唇蟆!盵1]144簡文帝登基之后,時常憂懼步海西公之后塵。郗超為高平郗氏后人,在北府重鎮(zhèn)京口地位極高,且為桓溫心腹?!?桓溫)遂定廢立,超始謀焉?!盵1]1198簡文帝此語有示弱于桓氏、試探郗氏之意??梢姡瑬|晉中央皇權式微,權臣桓溫對皇權及其周圍的世家大族構成威脅。
“謝安嘗與王文度共詣超,日旰未得前,文度便欲去,安曰:‘不能為性命忍俄傾邪!’其權重當時如此?!盵1]1198此話反映了位居中央的朝士對桓氏的忌憚。謝安與王坦之立場明確。“時簡文帝病篤,溫上書薦安宜受顧命。及帝崩,溫入赴山陵,止新亭,大陳兵衛(wèi),將移晉室,呼安及王坦之,欲于坐害之。坦之甚懼,問計于安。安神色不變,曰:‘晉祚存亡,在此一行?!纫姕兀怪骱拐匆?,倒執(zhí)手版。安從容就席,坐定,謂溫曰:‘安聞諸侯有道,守在四鄰,明公何須壁后置人邪?’溫笑曰:‘正自不能不爾耳?!煨φZ移日。”[1]1380
謝安、王坦之為擁護晉室的朝士代表,是桓溫稱帝的阻礙,故而對桓氏忌憚且有敵意。同時,身處中央的其他朝士對桓氏勢力也頗為戒備與憂懼。
“時孝武帝富于春秋,政不自己,溫威振內(nèi)外,人情噂沓,互生同異。安與坦之盡忠匡翼,終能輯穆。”[1]1380由此觀之,桓溫在世時,桓氏家族把控朝政,皇權衰微,東晉皇室、朝士對桓氏家族有戒備、忌憚之意。因此,東晉皇室、朝臣更信賴王坦之、謝安及其背后的家族,并試圖與桓溫抗衡。桓溫去世后,桓氏家族政治勢力變?nèi)?,對中央的影響力進一步降低?;笡_被封為“中軍將軍,都督揚江豫三州軍事,揚豫二州刺史,假節(jié)”[1]1295。揚州“統(tǒng)攝京畿,權重要任”[6]3269,自東漢以來,出現(xiàn)了“顧、陸、朱、張”四大吳姓士族,成為南方的政治中心,東晉時,地處長江下游,臨近建康,為朝廷所掌控?;甘霞易逶谥醒氲恼螌嵙Σ蝗缤跏稀⒅x氏家族,且為東晉皇室、朝士所忌憚,因此都督揚州不能完全掌控。桓溫臨死前,桓沖與他討論如何對待謝安。
“初,沖問溫以謝安、王坦之所任,溫曰:‘伊等不為汝所處分?!瘻刂捍姹瞬桓耶悾χ疅o益于沖,更失時望,所以息謀?!盵1]1723
桓溫的這番話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謝安、王坦之頗有威望,深受桓氏家族忌憚。雙方的敵對也體現(xiàn)了揚州朝臣與荊州桓氏的不和?;笢刂缹甘霞易逭蝿萘?、東晉的政治形勢影響很大,但門閥士族實力對比并沒有太多改變。由對話可知,謝安、王坦之及其家族勢力沒有桓氏家族強大。兩年后,桓沖自解揚州,請求外出?!妒勒f新語》載:“桓沖本以將相異宜,才用不同,忖己德量,不及謝安,故解揚州以讓安。”[7]779《晉書》載:“謝安以時望輔政,為群情所歸,沖懼逼,寧康三年(375年),乃解揚州,自求外出?;甘宵h與以為非計,莫不扼腕苦諫,郗超亦深止之。沖皆不納,處之淡然,不以為恨,忠言嘉謀,每盡心力?!盵1]1295兩書記載篇幅不同,關于桓沖自解揚州的原因分析也不同,但都認為是桓沖自解,而非謝安解?!稌x書》還詳細敘述了桓氏黨與的態(tài)度。
由此可見,桓沖解揚州乃是“自愿”,并非謝安逼迫,或者說自解揚州乃是出于某種考慮。
桓沖為何自解揚州,須結合桓沖之后去向才能明晰其中緣由。
“于是改授都督徐兗豫青揚五州之六郡軍事、車騎將軍、徐州刺史,以北中郎府并中軍,鎮(zhèn)京口,假節(jié)?!盵1]1295與桓沖此前所任官職相比,徐州為新授。徐州在東晉地位特殊。“方伯之任,莫重于荊、徐,荊為國西門,刺史常都督七八州事,力雄強,分天下半?!盵8]104-105荊州、徐州地區(qū)為東晉、南北朝時期軍事重鎮(zhèn),荊州為國之西門,屬于桓氏家族傳統(tǒng)勢力范圍,徐州為東晉北來僑民聚居之地?!案越睘槟蟽贾?,江南為南徐州,治京口,割揚州之晉陵、兗州之九郡僑在江南者屬焉,故南徐州備有徐、兗、幽、冀、青、并、揚七州郡邑?!盵9]1037南徐州和南兗州是東晉北來僑民集中居住的地區(qū),兵源充足。同時,“南徐州之治京口,有‘丹徒水道,入通吳會’,州城因山為壘,望海臨江,緣江為境,似河內(nèi)郡”,“其內(nèi)鎮(zhèn)猶重”[10]246。京口為北府兵聚居之地,為東晉戰(zhàn)略重鎮(zhèn)?;笡_被任命為徐州刺史、北中郎將、都督徐州軍事,鎮(zhèn)京口,可見是掌控了北府兵、徐州之地?;笡_自解揚州,出鎮(zhèn)徐州,吞并荊州所在西府、京口所在北府,與其“又以將相異宜,自以德望不逮謝安,故委之內(nèi)相,而四方鎮(zhèn)悍,以為己任”[1]1295的想法一致。桓溫曾任徐州刺史,郗超為桓氏黨人,而郗氏家族在南徐州、京口地位極高。田余慶認為,東晉一朝北府督將中,郗鑒后人或為鎮(zhèn)將,或為參佐[11]342??梢娵霞易逶诒备牡匚?。以桓氏家族毫無優(yōu)勢的揚州換取頗有可能掌控的東晉重鎮(zhèn)北府,應是桓沖考慮自身定位、家族發(fā)展、士族權力形勢所致[12]50,而非簡單的“謝安以時望輔政,為群情所歸,沖懼逼”[1]1295。徐兗刺史王坦之去世,謝安政治勢力減弱,東晉朝廷局勢利于桓沖。故而桓沖以揚州易徐州意圖掌控北府。田余慶認為:“東晉成法,徐州刺史兼刺兗州,故京口、廣陵得以連為一氣??墒腔笡_受徐州之任時,兗州卻另委朱序為刺史。朱序雖為桓氏故義,但桓、朱究為二家??梢娀笡_外任,亦非真出于總領北府以衛(wèi)建康的考慮。”[2]216桓沖就任徐州刺史之時,雖未兼任兗州,然兗州終究為桓氏故舊所得,政治局勢稍有利于桓氏,桓氏、謝氏家族勢均力敵。
桓沖出鎮(zhèn)徐州僅1年,“乃復解沖徐州,直以車騎將軍都督豫江二州之六郡軍事,自京口遷鎮(zhèn)姑孰”[1]1296。田余慶認為,桓沖移鎮(zhèn)姑孰“是謝安排斥桓沖的又一重大步驟”[2]216。寧康三年(375年)五月,桓沖任徐州刺史,寧康三年(375年)八月,孝武帝立皇后王氏[1]146?;屎蟪錾硖跏?,是名士王蘊之女。王蘊時任丹陽尹,與謝安關系匪淺。謝安解桓沖徐州刺史職是讓王蘊出任此職。太元元年(376年)正月,“帝加元服,見于太廟?;侍髿w政。甲辰,大赦。丙午,帝始臨朝。……中軍將軍桓沖為車騎將軍,加尚書仆射謝安中書監(jiān)、錄尚書事”[1]146。孝武帝年少時期,桓溫掌控朝政,孝武帝多賴謝安、王坦之周旋,親政之后,加強了謝安在中央的政治勢力?!暗り栆跆N以后父之重昵于安,安意欲出蘊為方伯?!盵1]1617《晉書》中《王蘊傳》載:“朝廷敦勸,終不肯拜,乃授都督京口諸軍事、左將軍、徐州刺史、假節(jié),復固讓。謝安謂蘊曰:‘卿居后父之重,不應妄自菲薄,以虧時遇,宜依褚公故事,但令在貴權于事不事耳,可暫臨此任,以紓國姻之重?!谑悄耸苊?,鎮(zhèn)于京口。”[1]1616謝安多次提到王蘊為后父,與皇室有姻親關系,而不提王蘊資歷、才華及其家族,可見謝安欲借皇權打壓桓氏?;笡_被復解徐州,移鎮(zhèn)姑孰,為以謝安代表的中央謝氏門閥勢力、王蘊代表的孝武帝皇權勢力聯(lián)手所致。
桓溫去世之后,謝安崛起,桓沖任揚豫二州刺史,成為桓氏家族的代表?;笡_成為謝安的主要對手。寧康三年(375年),徐兗二州刺史王坦之去世,削弱了以謝氏為代表的中央士族的政治實力,桓沖以揚州換徐州,意圖掌控以徐兗二州為核心的淮北地區(qū)。1年后,孝武帝臨朝,謝安借助以后父王蘊為代表的皇權勢力解除桓沖徐州刺史職位,桓沖移鎮(zhèn)姑孰,桓氏家族勢力范圍退至荊江地區(qū),這是以謝安為代表的中央勢力戰(zhàn)勝以桓沖為代表的邊鎮(zhèn)勢力的重要一步?;笢厝ナ纼H3年,東晉政治局勢幾經(jīng)大變,前期主要是桓、謝等門閥士族較量,太元元年(376年)后,孝武帝臨朝,桓沖復解徐州,移鎮(zhèn)姑孰,體現(xiàn)了東晉皇權在門閥政治斗爭中的作用,一定程度上預示了東晉皇權的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