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tr id="yyy80"></tr>
  • <sup id="yyy80"></sup>
  • <tfoot id="yyy80"><noscript id="yyy80"></noscript></tfoot>
  •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夕陽的鐘擺

    2023-04-16 07:09:08
    廣西文學 2023年3期
    關鍵詞:連成事兒

    葛 輝

    夜里下了一場大雨,清晨,正義北路滿是積水,鄭鎖蓮開車去診所上班,路過鐵路貨場時,看到水面上漂著一層紅慘慘的松樹皮,路牙和人行橫道表面布滿紅色斑點,不必細看也知道那是細碎的樹皮渣。過了貨場,前面是有紅綠燈的十字路口,她稍微減速,開進直行車道,在路口處停下,等紅燈。

    只能繞一段路了,因為橋洞底下必然積水,沒法走了。

    年年如此,下大雨的季節(jié),雨水帶出貨場里積存了一年的細碎樹皮,堵塞下水道,鋪滿路面,情形有點像過年時滿地暗紅的鞭炮碎片。

    開過路口,不遠,她看到陳福元蹲在路邊,右手拿著一把小鐵耙,彎著腰,鐵耙在水里來回蕩著。她刻意慢一點開過去,免得濺起水花,開到他身邊時,她搖下車窗,想和他說句話,但陳福元沒有抬頭,她就一直開過去,心里卻稍微輕松了一點,大概是覺得省了一點事兒,偷了一點懶。有時,和人說話也很累的。有話說還好,最怕的是沒話找話,就像這天早晨,如果陳福元抬頭,看到她,兩個人四目相對,不說話,就不太對,但說話,又能說什么呢,無非就是問一聲陳師傅,清下水道呢?陳福元也只會回一句可不,一下雨篦子就堵!然后車人相錯,她就去她的診所,他繼續(xù)通他的下水道,兩個人下次見面,必然不會想到這天說了什么。再次見面,大體還是如下對話。

    出來走走?

    走走!你上班去?

    上班去!

    鄭鎖蓮知道,每次下大雨,只要路面積水,陳福元就要出來,用鐵耙清理糊在下水道篦子上的細碎樹皮。他用鐵耙在水中來回蕩著,把紅色的碎樹皮集到一處,再一點點摟上人行道,擺成一小堆,然后,把耙齒插進篦子,來回晃動,一股黑水從水下涌出,黑黑的,像是一團墨,黑色在水面上彌散開來,變成灰色,過了一會兒,一個個漩渦出現(xiàn)了,他的臉上就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常和路過的熟人說:“其實下面沒有堵,鋪下水道時我見過,管子老粗,沒那么容易堵?!?/p>

    診所,宋連成早早到了,門口的地磚上鋪了兩張拆開的紙箱板,電水壺燒著水,壺口已經(jīng)冒出絲絲水汽,他正坐在辦公桌后看一本《針灸真髓》,見鄭鎖蓮進來,問了一句路上的水怎樣?鄭鎖蓮說還好,估計橋洞下又要積水。宋連成說那是自然,整條街的水灌進去,直接就滿了,不過,中午就好了,他們說下水道的水泥管子粗著呢,堵是堵不了。而且,大水沖走下水道里的淤泥,一年有上幾次,對疏通下水道也有好處。

    鄭鎖蓮到中藥柜后面換衣服,一邊脫上衣一邊問宋連成:“猜我剛看到了誰?”宋連成說猜不著,路上人多了,鄭鎖蓮就說,是陳福元。宋連成說他又通下水道了吧,鄭鎖蓮說是,說著,把手伸到腋下,拉了拉胸罩,穿上短袖隔離衣,一邊系扣子一邊往外走,她說:“估計是怕誤了季蘇紅的事兒吧?!彼芜B成點點頭,說應該是的,稍等了一小會兒,他接著說,陳福元是個好男人。說著,用左手把書翻了一頁,右手捏了蘭花指,拇指和食指中間捏了一根兩寸的毫針,比畫著。鄭鎖蓮聽他說陳福元是好人,撇了撇嘴,扯扯衣角,從藥柜后轉(zhuǎn)出來,從柜臺下拿出夾藥單的板夾,用一支筆標著一行一行地往下看。她打開藥柜中的一個抽屜,看了看,說肉桂不多了,記得要一些。宋連成點點頭,把書倒扣在一邊,伸手拿了一張?zhí)幏剑瑢懮先夤鸲?,又把針拿起來?/p>

    “這又是煮肉的老裴干的,他也知道我們的肉桂好?!?/p>

    “他每次都是三斤五斤地買。”

    “他做生意也不容易,勤行嘛,起五更爬半夜的,很吃功夫,他懂得選料精良,是好事,來中醫(yī)診所買肉桂這種經(jīng)驗,也是實踐出來的?!?/p>

    “他是借你的眼,知道你眼毒,選的藥好。”

    “好藥壞藥都有用,適合煮肉的不見得適合治病,這種事情,說不得,看感覺?!?/p>

    宋連成說完,又把書翻過來,接著看,看了幾行,又把書倒扣下,接著說:“上次給季蘇紅開藥,就是用了肉桂渣,就是因為好肉桂藥性太猛,體弱的人禁不起,桂枝又發(fā)表,肺弱的人不適合用,藥渣煎過一次,力道緩,柔和,常人覺得效果差,不用,倒是正和她的情況,一般的大夫都想不到這一點的?!?/p>

    說完,他接著看書,右手里的針轉(zhuǎn)了一轉(zhuǎn),臉上的表情認真起來,書上寫道:“澤田先生說:從前對三焦的解釋,諸說分歧,不易了解。根據(jù)我的研究,認為三焦與乳糜管有關……”他想到之前看過一段倪海廈的視頻,說女子奶水月經(jīng)通暢,則不易生病,不通則易生乳癌。他心想,中日兩國的醫(yī)生對這件事的見解挺相似。

    他把右手的針放下,拿起筆,在那段話下面畫了橫線。

    季蘇紅五十二歲,是個很講究的女人。從眉眼間能看出來,她年輕時很漂亮,從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和談吐間也看得出,她年輕時經(jīng)歷豐富,不是一般人。

    這條街的老住戶都認識她,人們都記得,之前,她還在橋頭路口開五金店。這條街上的老住戶都在那兒買過東西,他們記得那家店原來的樣子。店面不大,牌子很小,顏色幾乎褪成黑白,屋子里很暗,散發(fā)著潮氣,里面常年亮著兩盞十五瓦的白熾燈泡,進門后是一間狹長的屋子,兩邊靠墻滿滿當當全是架子,架子上分門別類,擺的是水電工、木工、瓦工的工具,電線繩索水管、鍋碗瓢盆、農(nóng)具、噴霧器等各類什物。早些時候,人們經(jīng)??吹郊咎K紅躺在門口的躺椅上對著手機和女兒視頻通話。

    那時,她女兒趙美蘭還在上海上大學,后來,她大學畢業(yè),在溫州結(jié)婚,生了孩子,母女之間的通話就少了。

    這家店,本是她男人家傳的產(chǎn)業(yè),父一輩傳給子一輩,季蘇紅結(jié)婚后用心打理,漸漸形成后來的規(guī)模。門市房是夫家祖產(chǎn),只一間,她結(jié)婚后,苦心經(jīng)營了二十幾年,能管得上溫飽,存不下錢,一直到女兒結(jié)婚,她才開始有所動作。先是湊錢高價收購了左右兩間門市房,在中間的隔墻上開了兩道門,通成一氣,再湊錢增加貨物種類,屋子里漸漸滿起來,生意較以往有些起色。但賬也欠得多了起來,她不以為意,認為這種五金電料、生產(chǎn)物資類的貨,放不壞,進到店里,遲早都是要賣出去的,遲早都會變成錢。她常說,開店是攢不下錢的,只能攢一些東西,貨多了就是賺了,東西就是錢。

    兩年前,管莊開始拆遷,工程隊進駐到附近幾個村,拆掉了大片民房。不遠處,安置樓開工,挖掘機天天挖坑,抽水機天天抽水,她家的店生意火起來,工程隊里的采購,經(jīng)常是大宗的,鐵鍬三捆五捆地往外拉,水管十卷八卷地往外抬,不到一年的時間,基建方面用得到的老貨底子就出了個差不多,一舉還清了債務。人們都說,人走時運馬走膘,老趙婆子這次掏上了,趕上了好時候,一下子就翻身了。

    她丈夫姓趙,叫趙桂田,這人個子不高,話不多,對生意的事情不怎么管,是個甩手掌柜,好處是不嫖不賭不喝酒不吸煙,是個本分人。當選過一任支書,任期結(jié)束,再選時就堅決不再候選,說是能力不足,怕誤了大家的事兒。他喜歡做飯持家?guī)Ш⒆?,她女兒上學時,做飯,接送,陪孩子寫作業(yè)、聊天。到了孩子上高中,他在學校旁邊租了一間小房陪讀,一直到趙美蘭上大學走了,才開始幫著季蘇紅干一些店里的活兒。那段時間里,人們??吹剿T著電動三輪車往工地送膠皮灰盆、小輪車輪胎、鐵絲、安全帽一類的東西。

    孩子上大學之后,趙桂田漸漸喜歡上了釣魚。開始的時候白天釣,用三米六的竿,釣河沿兒,掛紅蟲和蚯蚓,漸漸改到夜間釣,六米四的竿,掛玉米粒。晚上吃完飯,騎電動車走,在河邊交二十塊錢,一直釣到早上五點。運氣好時能釣到一兩條,因為他和季蘇紅都不喜歡收拾魚,所以就放了或者回來的路上送給路人,運氣不好時打空軍,也省事。收竿回來吃早點,自己吃完,給季蘇紅捎一根油條、一袋豆?jié){。到店里,交割了早點,就去后面的行軍床上睡覺,有事兒的話季蘇紅會叫他,如果沒事兒,就一直睡到下午起床,喝茶,和季蘇紅聊聊天,有時候也去龍灣公園轉(zhuǎn)轉(zhuǎn),混到晚上,再去釣魚。當?shù)厝顺Uf,男人做到趙桂田這份兒上,就可以了。

    至少,比他兄弟趙桂軍強多了。

    趙桂軍繼承了家里的一套房,五間,帶院套,是給老人養(yǎng)老送終換來的,老人留了一些錢,具體數(shù)目不詳,只知道不少。老人去世時明說是留給孫子,趙桂田和季蘇紅自然不便再問。拆遷時,五間房換了兩套樓房,補了十三萬,趙桂軍欠了一些賬,他有瓦工手藝,一直在外打工,帶帶拉拉地還賬,生活過得倒也不差,只是不如他哥哥趙桂田愜意罷了。

    陳福元五十歲時在龍灣公園當園丁,冬天的時候較清閑,做清潔工,掃廁所,收拾辦公區(qū),清落葉,積肥。閑下來就和幾個老頭兒喝喝茶水,下下象棋。每到夏天,草木瘋長的時候,他就忙起來,除草,施肥,噴灑農(nóng)藥,修剪草坪,修樹枝,剪冬青。干得久了,他也會一些機電修理,會修水泵、油鋸、剪草機。有一次,機井里的大潛水泵壞了,找機修班的小王來修,說是線圈燒了,要報廢。他舍不得,自己拆了,到機修班的倉庫里要了一盤漆包線、幾個密封圈兒、一對軸承、一副過濾網(wǎng),把線圈重新纏了一回,換了密封圈兒、軸承,加了濾網(wǎng),下水,好了。小王撇嘴說,看不出來,陳叔還真有兩下子,陳福元說,久病成大夫,天天對著這些個機器,慢慢地就會修了。他說完這話就拿了油剪去剪冬青了,他心里明白,小王不是不會修,他是嫌麻煩。

    他老婆禇蓮蕓也在龍灣公園上班,當保潔,無論冬夏。每天拿著夾子和手提垃圾桶巡路,撿到的塑料袋、塑料瓶、廢紙盒自己收集著賣錢,煙頭、雪糕棒就扔到垃圾桶里。公園很大,路有很多條,上午走一趟,下午走一趟,不緊不慢,累不著,也閑不著。隔三差五提著一桶水,拿一塊抹布去清理一回湖邊的欄桿,一邊抹著欄桿一邊看著水面,擦完之后就在湖邊站一會兒,看湖水和水里的幾只黑天鵝。

    他們兩個人加起來,工資一個月三千四,陳福元兩千二,禇蓮蕓一千二。夏天的時候有高溫補助,七八九月每個月每人多二百塊,逢年過節(jié)發(fā)東西,享受和公園管理處科員一樣的待遇。

    他們倆也有個女兒,叫陳媛,幾年前高中畢業(yè),去哈爾濱上大學,走了。孩子懂事,三天兩頭給禇蓮蕓打電話或者視頻通話,說學校的趣事,談論老師和同學,說哈爾濱的天氣、風土人情,一聊就是一個小時。

    孩子走了,對他們影響不小,終究是一起生活了小二十年,突然走了,家空了一半,陳福元和禇蓮蕓一下子就覺得干啥都沒勁了。除了每月十號準時給孩子匯上兩千塊生活費,其他的閑暇時間,兩人經(jīng)常對著面發(fā)呆,孩子在家的時候,做什么飯都是問孩子,孩子走了,老兩口做飯也沒了興致,經(jīng)常糊弄一頓就算了。

    這都是兩年前的事了,那年,禇蓮蕓在馬刀河的河沿上包了一小片地,有兩畝,種了一畝棉花,剩下的一畝,種菜。那段時間,人們常看到下班后的陳福元和諸蓮蕓騎著自行車,扛著工具上地。路上碰上熟人,也停下來說會兒話,說不幾句,就急火火地要走。諸蓮蕓經(jīng)常說,女兒大了,有些事情要早做打算,種點棉花,軋出來,彈幾床被套,把行李換換,而且也得給孩子備上幾床好被子。

    然而,那塊地里種的棉花沒收成,讓水泡了。

    那年夏天,7月22日,民里大雨,發(fā)山洪,沖了兩百多米鐵道,徐北水庫開閘泄洪,馬刀河的河水一下子就滿了。河沿兩邊的地本來就是水利局規(guī)劃的防洪緩沖用地,種的人都知道要靠天吃飯,沒水的時候種啥也沒人管,發(fā)了洪水,就只能望洋興嘆。這年該著他們倒霉,兩塊地全都泡了,只在水面上看到幾片晃來晃去的棉花葉和豆角架的尖兒,禇蓮蕓去河邊看地,只看到一片汪洋,河面足有一兩百米寬。當時有人在橋上看到她,說看到她在大壩上站了一會兒,沒有任何預兆地,突然縱身一躍,跳到水里,只起了一小團浪花。

    當時,橋上站的人不少,但很多人都在看河沿上那幾個抓魚的后生,討論頭幾天河里出了多大的魚??吹降椛徥|的有三個人,其中兩個眨了眨眼,再看時,發(fā)現(xiàn)岸邊上的那個短頭發(fā)女人不見了,他們在想這事兒的時候,第三個人說:“跳啦!”他們說跳啥跳?第三個人說,岸邊兒上那個短頭發(fā)的婦女,跳河里啦!他們再看時,發(fā)現(xiàn)那一小團浪花兒也沒了,就好像她沒來過,也沒往水里跳過似的。

    24日,洪峰過去了,水退了不少,她的尸體在下游被發(fā)現(xiàn),宋連成找了一輛有冰棺的殯儀車,幫著陳福元把她接回來,停在家。陳福元去找了防汛指揮部,說人掉進水里淹死,要有個說法,防汛指揮部派人帶著他找派出所調(diào)了監(jiān)控,讓他自己看。他看著屏幕一角,那兒有幾根樹枝在晃動,諸蓮蕓就在那樹枝下面站著,在屏幕上看,很小,只能大概看出身形,一陣風吹過,樹枝晃了幾晃,人就跳下去了。陳福元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他說,這段錄像我能帶走不?管監(jiān)控的人說那你得拿U盤來,我給你拷到U盤里。陳福元說那好,然后出去買U盤,看著那人把錄像拷進去,接到手里,裝好。

    他對宋連成說:“這是證據(jù),要留著,免得她娘家人說三道四?!?/p>

    然后,他就按當?shù)仫L俗給老婆辦喪事,埋了。

    宋連成記得24號那天的事兒,那天他騎著電動三輪去醫(yī)藥大樓拉生理鹽水,出門走了沒多遠,就接到電話,是陳福元打來的。電話里,他說,連成啊,孩兒他娘找到了。宋連成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兒了,他在電話這邊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了,你打算怎么辦呢?陳福元說我現(xiàn)在腦子很亂,不知道怎么弄了,你幫我做個主吧,就當是……他停了停,覺得這么說話不成。宋連成明白他的意思,也沒讓他說下去,他問,人現(xiàn)在在哪兒?陳福元說在二道河橋洞底下呢。宋連成說這種事,怎么辦、找誰、怎么處理都可以后面慢慢說,先得把人拉回來。陳福元說我聽你的,你看著辦。宋連成點點頭,說行,那我找個帶冰棺的車吧,把人裝進冰棺,到家再插上電就踏實了,以后看你安排,要是做法醫(yī)鑒定,就多停幾天,不做的話,隨時都可以發(fā)送,你看行不?

    陳福元說:“我謝謝你!”

    宋連成說別急著謝,冰棺一天六十,拉人一趟二百,只要沒出鄉(xiāng),不管遠近都是這個價兒,親兄弟,明算賬,帶著錢的事兒,咱把錢的事兒先說到頭里,別到最后因為錢壞了交情。

    陳福元說:“那我準備錢?!?/p>

    宋連成掛了電話,給面包車打電話,說了地址。然后騎車去陳福元家里,他把車停下,推進陳福元家院子,看到院子里收拾得很干凈,水泥地面溜光水滑,大門洞里并排放著兩臺電動車,影壁墻一角放著水桶、噴霧器和農(nóng)具,擺得整整齊齊,鋤頭和镢上有薄薄的銹。他把車停好,在院子里喊了一聲:“福元?”陳福元從屋子里走出來,說進屋吧,我在想,現(xiàn)在是不是應該給媛媛打個電話?宋連成說看你的意愿,這事兒我不能替你決定,我覺得吧,要打,要不,以后你得落埋怨。不過,你打的話,不能說實話,你就說她媽身體不好,突然病了,住院了,讓她快點回來,可不能說她媽過去了,孩子心嬌,一聽說她媽過去了,再出個三長兩短的就不好了。陳福元點頭說那行,我知道了,你等我一會兒,我打了電話咱再走。宋連成說不急,車也得等一會兒才能到,那邊有鄉(xiāng)里的人守著,你放心,先打電話處理了這邊的事兒。陳福元說剛?cè)隽诵艃海F(xiàn)在她弟弟也在往那邊趕,宋連成說那要不我讓面包車先過去?陳福元說倒也不用,他來這兒也需要時間,最快也得一個半小時,讓蓮蕓在河邊兒等他,我不忍心,我讓他直接來家了。說著話,他把宋連成讓進屋,讓他坐下,宋連成就坐下,等著陳福元打電話,他看到太陽光從窗外照進來,很亮,照到桌子上,白亮白亮的,反著光,桌面上映出一道道細密的、彎彎曲曲的抹布印兒。陳福元撥通了電話,聲音鎮(zhèn)定,說媛兒,你看看把學校的事兒安排一下,回來一趟,你媽身體不太好,宋連成聽到電話那邊說話的聲音,是陳媛,聲音很小,聽不清說的什么,陳福元說你不用管,我能弄,你有錢買車票嗎?沒有的話我給你轉(zhuǎn)過去。電話那邊說出幾句話,陳福元看了一眼宋連成,說一會兒我給你轉(zhuǎn)過去,你這就去請假吧,然后去銀行,你到了錢也差不多就到了。說完,又等她說了幾句,掛了電話,說:“得去銀行給她轉(zhuǎn)點錢?!彼芜B成說她能買學生票吧,陳福元說學生票得是放假的時候才能買的,一年就只能買四回,這時候不行,得買全票。

    宋連成點點頭,接過陳福元遞過來的煙,環(huán)視屋子里的陳設,說:“孩子一走,屋子也收拾得利索多了?!?/p>

    陳福元說:“前幾天她把屋里屋外挨著遍兒大收拾了一通?!?/p>

    他給宋連成點煙,然后給自己也點著一支,兩個男人對坐著抽煙,看窗外的陽光。

    一支煙抽完,門外嘀嘀嘀地響起汽車喇叭聲,宋連成站起身,說走吧,車來了,陳福元跟著宋連成走出屋外,把煙頭扔到墻角。

    宋連成想起,那天,他問了他一回,像是問陳福元的,也像是自己問自己的,那時,他們坐在帶藍杠的白色金杯車上,兩人中間隔著不銹鋼冰棺,他說,蕓兒姐怎么就想不開了呢?

    他說完這話,抬頭看陳福元,看到陳福元一雙眼睛直直地盯著冰棺上的玻璃罩,面色凝重,就好像里面有人似的。

    過了一會兒,陳福元說:“是雙層真空玻璃的,這玩意兒保溫?!?/p>

    兩年前,鄭鎖蓮的婆婆手腕骨折,她去醫(yī)院給婆婆送飯,路上遇見季蘇紅,她騎著老年樂,后座放了一把蔥和一棵白菜,應該是從市場回來。倆人見面,停車聊了幾句,季蘇紅問她去干嗎。她嘆了口氣,說老婆婆不小心,手腕骨克雷氏骨折。季蘇紅問,啥叫克雷氏骨折?她指了指手腕列缺穴的位置說,就是這個大骨頭節(jié)中間裂了。季蘇紅倒吸一口氣說哎呀!歲數(shù)可是不小了吧,要注意呀!鄭鎖蓮說天天說加小心,老太太不聽呢,說接她來家住,也不干,非得在老房子里住,說住習慣了,不愿意出來。

    “傷筋動骨一百天,歲數(shù)大了,半年一年的也是它,三年五年的也是它?!?/p>

    “那有啥辦法,養(yǎng)著唄?!?/p>

    聊了幾句,不知道怎么拐的,就聊到了禇蓮蕓的事兒,季蘇紅說,其實,早也能看出來的,孩子一走,禇蓮蕓就有點抑郁了,見人也不愿意說話了……

    鄭鎖蓮不想聊這個,不是不能聊,是不想聊,三年前禇蓮蕓就找她買過安定片,問她能不能一次買一瓶,因為八片八片地買,太麻煩。她沒敢賣給她。

    她記得那天,宋連成去南陸村孫殿霞家出診,順便去宋連玉家的老房子喂狗,她一個人在診所,禇蓮蕓就不再拘束,坐在宋連成平時坐的位子上和她聊了一會兒。她說,有挺長時間了,晚上睡不著覺,一閉眼就胡思亂想,總想著姑娘長了這么大沒離開過家,到外面,真碰上壞人可怎么辦?同時,也擔心孩子離開自己,突然沒人照顧,不注意吃穿住用,壞了身體;失了管束,不在意言談舉止,壞了名聲。想來想去,越想越壞,越想越玄,越想越怕,就好像壞事兒都發(fā)生了似的,自然睡不著。晚上睡不好,白天就犯困,巡路的時候迷迷糊糊,幾次差點撞上電線桿,就是擦那湖邊的欄桿,也不敢太往前靠了,就怕一個迷糊,再掉到水里去。鄭鎖蓮說你也是愛胡思亂想,人都說外甥是狗,吃完了就走,要我看,兒女都一樣,小時候靠著你,招人疼著呢,一朝長大了,說走就走,你在這兒惦記她惦記得睡不著覺,她能有一時半會兒想到你,就不錯,是吧。孩子呀,就是這樣,長大了,就不是你的了,你管得了一時,你還能跟著她一輩子呀,是不是?你呀,就是想得太多,你說你胡思亂想那些,有一件事兒是有用的嗎?為了沒用的事兒,搞得自己天天吃不好睡不好的,犯不上的,對吧?她說著這話,身體趴在柜臺上一動不動,禇蓮蕓就知道她的意思了,她點點頭說,你呀,你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啊!

    鄭鎖蓮不愿意說這個事兒是因為看不慣季蘇紅一臉好像知道什么秘密的表情,也不完全是煩那種表情,應該是煩一些女人那種自以為自己什么都知道的樣子吧。

    她一低頭看到季蘇紅手里捏著一根長長的魚浮,就岔開話題說,怎么著,你還管著給老趙買這個?季蘇紅說,哪兒呀,我才不管他呢,正巧碰上個認識的在市場把角兒賣漁具,站住就不讓走,我是捎帶手給他買的,也不知道合不合用。鄭鎖蓮說,要么說趙桂田日子過得好呢,你這老婆當?shù)?,真值得讓我們好好學習學習。季蘇紅說拉倒吧,他是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他不干活兒我還省點兒心,干點啥活兒也弄不利索,返過頭我還得再弄個二遍,還不如讓他老老實實地去釣魚,別在我眼前瞎摻和,我也省點兒心。

    鄭鎖蓮一看她又要說起來沒完,就湊著她話音兒剛落的空兒,說不行,不能聊了,我得快走,醫(yī)院里沒人,就老太太自己在那兒呢。說完,就和季蘇紅搖手告別,季蘇紅問老太太在哪兒住院呢,回頭我得去看看呢。鄭鎖蓮說別別別,用不著,也不是什么大病,再有兩天就出院了,主要是回家養(yǎng)著。說著,就開動電動車,說真不用客氣,你快回去好好看你的店吧。

    隔天,鄭鎖蓮在診所忙著抓藥,門響,她回頭看,是趙桂田,人在門口站著,手里提著一只黑色塑料袋,看形狀,里面是兩條魚。趙桂田和宋連成打招呼,說昨兒個聽說鄭護士她婆婆病了,我給她拿兩條魚來,給老太太補補身子。鄭鎖蓮忙推辭說哪用得著那么客氣的,嘴上這么說,心里也知道這魚是釣來的,算是白撿的,就接下來,說我得謝謝蘇紅姐,這是她安排你送過來的吧。趙桂田說她昨兒回家就叨叨,說你婆婆碰著手腕子,骨折了。我說這老太太歲數(shù)大了,得好好補補,今兒上河釣到這兩條魚,我就給送過來了。宋連成說趕明兒你多釣點兒,也給我勻個一條兩條的。趙桂田哈哈一笑說沒問題,明兒我再釣著就給你送來。說著話,他就退到門外,說你們快忙吧,別誤了事,說完就關上門,回頭推著自己的電動車走了。

    鄭鎖蓮提著魚到衛(wèi)生間里,用洗衣服的大盆接了一大盆水,把魚倒進盆里。是兩條大魚,一條草魚青黑青黑的,一條鯉魚銀亮銀亮的,尾巴尖泛紅。她心說看樣子季蘇紅弄的魚漂兒挺好使,估計不便宜,老娘們兒都這樣,給自己爺們兒花錢的時候可舍得了,給自己花錢的時候,摳摳搜搜地窮算計。

    她出門,對宋連成說:“宋大夫,那魚,一會兒你拿一條走。”

    宋連成說別鬧,我和他鬧玩兒呢,人家給你的,你就別客氣了。

    “不是,我家一條就夠了,吃不了?!?/p>

    “吃不了凍起來下頓吃嘛!”

    宋連成說著,站起身,走到柜臺后,打開藥柜,拿了一點枸杞、當歸和黃芪,扯了塊包藥的方紙包起來,放到桌角,說:“回去燉魚時放進去,生血養(yǎng)血加活血,對老太太的身體有好處。”

    吃過晚飯,趙桂田起身,收拾碗筷,季蘇紅拿了遙控器,扭過身去看電視。趙桂田一邊拾碗一邊嘀咕著說你讓我給人送魚,結(jié)果就送出事來,當著宋醫(yī)生的面,給她不給他的,不好看。季蘇紅說你個大老爺們兒,想個事情和女人似的,人家鎖蓮兒不是有事兒嘛,他宋連成在這事兒上挑不出理來。你要是真覺得過不去,這兩天再釣到魚的時候給他送一條過去,不就完了?

    趙桂田點點頭,說也只能這么辦了。他把碗筷收拾完,和季蘇紅告別,騎了電動車去袁橋釣魚。那時天還沒有完全黑,他看了一下表,時間是六點十五,他心里記掛著自己的釣位,下午的時候他打了六穗鮮玉米的窩,晚上來釣,正好。

    到了袁橋,剛下橋,就看到自己平常釣魚的那塊鏵尖上坐著人,釣臺釣箱,裝備齊全。他低聲咒了一句,把車停下,慢慢走下堤壩,到那人身后看了一會兒。那人四十來歲,微胖,戴著鴨舌帽,后脖梗子曬得黝黑。釣臺底下有兩根鮮玉米芯兒,餌料盒里裝的是鮮玉米粒兒。趙桂田看到釣臺邊上掛著魚護,就問,怎么樣,口兒硬嗎?那人頭也不回,說還行,上了一條。趙桂田又問,多大?那人說三斤來的吧。趙桂田想了想,想說點啥,又覺得說不出口,他又問了一句是啥魚?那人說鯉魚,說完,他一抬竿,魚竿發(fā)出“嗖”的聲音,彎成U形,他叫了一聲哎呀,站起來,把竿把頂著肚子立直,開始蹓魚。趙桂田站在他身邊看了他一會兒,從勁兒上看,那魚不小,開始的時候很沉得住氣,頂著,慢慢地才開始發(fā)力,在水里來回沖撞,魚竿梢兒一會兒向東、一會兒向西,足足過了二十分鐘,才看到魚頭在水里一閃,又沉下去。趙桂田看那條魚頭,足有拳頭大,說了一句,這魚不小,足有六七斤。

    “六七斤不對,勁兒不小,七八斤打底。”

    那人接著蹓魚,趙桂田在一邊看著,心說,這魚本來應該是我的呀,但他說不出口,河是公家的,誰也沒規(guī)定那塊地方姓趙啊。

    正看著,管河的小個子過來收釣魚錢。他停下電動車,站在岸邊看那人蹓魚,說這條不小,那人一邊來回控制著竿子一邊說,可是不小,這一條就夠本兒了。

    趙桂田看了看河沿,河兩邊都有人走動,釣魚的人多起來,岸邊上有兩個人正提著漁具袋子往下走,他從口袋里拿了兩張鈔票,交到小個子手里,說還是你這買賣好,旱澇保收。

    “我下午的時候打的窩。”他對收錢的人說,故意把聲音提高。說完就歪過頭去看著那個蹓魚的人,希望他會說出一句啊,是嘛,不好意思呀,這事兒鬧的。他也會和他客氣,說沒事,幾穗苞米的事兒,你釣你的,沒事。對方一定不會占著他的釣位不走的,那么干,太不地道了。

    然而,他在那等了一會,對方并沒有說話,他想,或者,對方就沒聽見。

    他又說了一遍:“下午的時候我打的窩?!?/p>

    那人勉強回頭看了他一眼,說:“謝謝?!比缓蠼辛艘宦暟パ?,魚竿迅速彎曲,發(fā)出嗞嗞的響聲,很明顯,水里的魚又開始發(fā)力,他從釣臺上跳下來,在岸邊慢慢順著勁兒走,走了兩步,又慢慢往回拉。趙桂田小聲嘀咕了一句行吧,就轉(zhuǎn)身往另一邊走。他心想,電動車里裝著的還有兩瓶用蜜和玉米香精腌漬的玉米粒,本來是打算掛鉤用的,現(xiàn)在只好用那東西打窩了,他心想,這東西比鮮玉米粒香,把你那窩子里的魚全引過來!

    他順著河走了幾米,找到一塊之前釣過的釣位,是個小灣,順著那塊鏵尖下來,下面有個鍋底坑,水深。他在岸邊看了看水情,然后去車上拿玉米粒,打窩。打好窩,才開始往下拿釣具。

    這時,那人已經(jīng)蹓完了魚,用抄網(wǎng)把魚抄住,喊了一聲嗨!把魚提上來,新來的兩個釣魚人湊過去問怎么樣?他說這家伙,得有十來斤,說著,用兩只手把魚提起來讓他們看。趙桂田看到那魚足有兩尺長,魚身有一橫巴掌寬,在夕陽的照射下,鱗片閃閃發(fā)光。

    他把漁具弄好,拴好線,掛上腌玉米粒,把魚鉤甩到河里去。

    等了十幾分鐘,沒口。

    又過了十幾分鐘,有小動作,但不大。

    又等了十幾分鐘,他抬竿,魚竿彎曲,魚線死著不動。

    掛底了。

    他心想,有段日子沒釣坑兒了,看樣子,坑底下沖來新東西了,可能是樹根一類的東西。

    趙桂田用力拉了兩下,不動,正想著怎么辦時,鏵尖上的那個家伙又喊了一聲哎呀,隨后魚竿一彎,他又站了起來。趙桂田看著他的魚竿彎得很夸張,竿尖幾乎和水面垂直,像是一張拉滿的弓,里面充滿了力量。

    “哎呀哎呀哎呀!”那人的身體來回扭著。

    趙桂田用力一抖自己的魚竿,他感覺手里一輕,好像一腳踏空,彎成弧形的魚竿突然繃直,從水中彈了起來。

    線斷了。斷的是子線,主線帶著魚浮從水里飛起來,像是一只破空而出的鳥兒,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又隨著線轉(zhuǎn)回來,掉在他的頭上。他躲了一下,然后看著手里的魚竿,看著魚線上孤零零的魚浮,還有僅剩的一只掛著玉米粒的魚鉤。

    “哎呀哎呀哎呀!”

    那人叫著,跳下釣臺,順著岸,走了幾步。

    岸邊的人們都在看著那個人蹓魚,有幾個人扔下手里的釣竿,跑過來,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

    太陽已經(jīng)落山,天暗下來,那幾個在岸邊晃動的人化成一個個黑影,像是一場剛上演的皮影戲。

    沒有人注意到,在離他十幾米遠的地方坐著的趙桂田突然扔掉了手中的釣竿。他慢慢地伸出兩只手,交叉著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他的頭慢慢地低了下去,下巴頂著自己的鎖骨。他面色發(fā)白,嘴唇青紫,咬著牙,在忍受著突然到來的劇烈疼痛,他想喊叫,但只是發(fā)出了幾聲低沉的喘息,帶著一點像是打鼾的聲音。

    時間持續(xù)了半個鐘頭,到了那條該死的大魚上岸,天也徹底黑了。人們各自散去,回到自己的釣位上去,換夜光魚浮,開始夜釣。第二天天亮時,有晨練的老人發(fā)現(xiàn),趙桂田歪倒在河邊,雙手捂著胸口,一只腳把河岸蹬出了幾道深深的印子,褲腿和鞋上全是泥,另一只腳泡在水里,鞋沒了,應該是被水沖走了。

    他已經(jīng)死了。

    趙桂田百日這天,趙桂軍和他兒子趙玉成到季蘇紅家里來,帶了兩刀燒紙、兩對紙糊的錢箱、一包軟蛋糕、一桶色拉油、一小袋大米、一袋面,還有一些水果。安頓好禮物,趙玉成和其他來人開始準備祭奠的東西,趙桂軍坐在屋子里和季蘇紅聊天,說些勸慰的話,說了一會兒,就覺得沒話可說了,兩個人就只好對面坐著喝水。

    趙桂軍抬頭,看屋外忙碌的兒子,那時,趙玉成正在把燒紙打散,裝進紙糊的錢箱里。他看了一會兒,嘆了一口氣,說,當年我就勸你們再生一個,頂多罰個錢,咱又不是掏不起,現(xiàn)在,你女兒在外,家里就剩下你一個,連個頂門的也沒有。季蘇紅說,那時候,計劃生育是國策,你哥又是黨員,他不帶頭誰帶頭呢?說完,她起身給趙桂軍倒水,說要不是因為他是黨員,我真能要一個,你看你們兄弟兩個,有事兒都能互相幫襯,多好?就說你哥現(xiàn)在這個事兒上,我一個婦道人家能干什么,還不是多虧了你們?

    趙桂軍接著說,當時我哥要是聽我的,不讓美蘭出去念書,嫁到當村,也能借點力,一下子嫁得那么遠,那女婿瘦得跟小雞兒似的,什么忙也幫不上。

    季蘇紅點頭說是啊,我也說,在家就挺好,一桿子支出這么遠去,在那邊享福受罪咱都不知道,有個為難的事兒咱也幫不上忙,可是,你哥不干呀,他從小看著美蘭長大,一門心思光由著她的性子來,誰的話他能聽呢?

    沉默了一會兒,趙桂軍說,嫂子,有句話,我尋思了有段時間了,說了,你可別不愿意聽。季蘇紅說那哪兒能呢,咱是一家人,你有啥話只管說。

    又等了一會兒,趙桂軍長嘆了一口氣,說,嫂子,這話,我說出來就要做一個壞人,但那也是沒辦法,你可別怪我。說完,他看著季蘇紅,看了一會兒,才緩緩地說,我哥沒了,你們那店,是我家的祖產(chǎn)……

    季蘇紅沒等他說下去,她說,你放心,我死了,那房和店,都是你們家的,我們家美蘭嫁得遠,她不會和你們爭家產(chǎn)。趙桂軍搖搖手說嫂子,你等我說完。他看了季蘇紅一眼,接著說,嫂子呀,你別怪我說話不中聽,我這也是為了我們老趙家,同時也是為你考慮,你畢竟還年輕,才五十多歲,以后說不定要再走一步的,到時候,難保碰上什么人,要是碰上明事理的,什么都好說,但要是真碰上不明事理的,要強分我們的家產(chǎn),以后少不了又要打嘴仗,搞不好還要打官司。人都說晴天修房,雨天不愁,咱都這個年紀了,事情要想到前頭,有些事情,這話,我一說你就明白,咱以后不能讓小輩們罵咱們不懂事,不為后輩著想,你說是不是?

    季蘇紅點頭說老二,你說的這些,我明白,我也不給你添麻煩,你看這事兒這么辦行不?你給我一年時間,我和你保證,這一年里我不找,我處理處理貨,換點錢,我得找個能住的地方,還得有點防老的錢兒,你說是不是?

    趙桂軍擺擺手說嫂子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那樣的話,我不成了趕你走了?我不能那么干。我和家里人合計了,不能讓你吃虧,這樣,我出大頭,讓玉成再添點,你店里的貨,我們?nèi)P下來,你看看用多少錢,我們出,至于房子,那是我們老趙家的祖產(chǎn),我就不給你房錢了,到時候,我在村里給你找個院兒,你只管住,你只要不找老伴兒,你愿意住到什么時候住到什么時候,你是我們老趙家的人,我們老趙家管你。但是,我把丑話說到頭里,你要是再找別人,那你就不是我們老趙家的人了……

    季蘇紅伸了伸手,示意趙桂軍不要說了,她嘆了一口氣,說老二啊,老二,你讓我這個當嫂子的怎么說你呢?

    她看著趙桂軍,一雙眼睛里慢慢地溢出了淚水。

    她說,我問你,我改嫁了,你就不管我了,那,我死了還要不要回來和你哥埋在一起?你這是不想讓我入你家的祖墳是不是?她扭過頭去,拿手絹擦了擦眼淚,轉(zhuǎn)回頭來,臉上就沒有了悲戚的表情,她微笑著,不太自然,但還是微笑著。她接著說,你哥才死,尸骨未寒,你過來和我談家產(chǎn)的事兒,我忍著,沒說什么,讓你一步又一步,你蹬著鼻子上臉,真是要把我從你家里攆出去!是不是?你嫂子我從二十三歲進你家,做了三十多年買賣,我什么樣的人沒見過?什么樣的事情沒經(jīng)過?你那點小心思,你真當我不知道嗎?她輕輕地拍拍趙桂軍的肩膀,又微微一笑,說,老二,你放心,你說的話我都明白,我也不怪你,你的位置,是應該說這個話的,我明白,我不會占你老趙家一點東西,但這個事兒,你說了不算,我說了算,我只要愿意在這個家一天,我就是趙桂田的老婆,就是你們老趙家的人,你們老趙家的房,就是我的房,我愿意給你,是人情,不愿意給你,是道理,你就是告上法院,打官司,你也打不贏的。說完她又微微一笑,又拍拍趙桂軍的肩膀,又說,老二,我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你聽聽,我沒有別的想法,我娘家也沒人了,你讓我安安生生地在這邊過幾年吧,行不?

    趙桂軍點點頭,說嫂子,我就說吧,我這話一說出來,我就成了壞人了,但你得理解我,這壞人我得當,也只能我來當,你說是不是?

    季蘇紅說,我懂。

    趙桂軍站起身,走到門口,看著門外的人們,點了一支煙,抽了兩口,對趙玉成說:“紙多塞點兒,把錢箱子塞滿,咱們有的是錢!”

    去年,立秋前后,有幾天,季蘇紅總是覺得渾身無力,發(fā)冷,不想起床,這天又是,她爬起來喝了一大杯涼開水,夾了體溫表,37.5℃。她強撐著起床,從電視柜抽屜里拿出一片巴米爾,泡水,喝了,躺回床上蓋了薄被子,捂汗。

    有段時間了,經(jīng)??人?,胸口疼,發(fā)低燒,吃點感冒藥就沒事,過勁兒就接著鬧。之前還不是很頻繁,一個月鬧個一兩回,她以為是年老體弱,熱傷風,吃藥也見輕,就沒在意。這幾天里明顯厲害了,她記得巴米爾就幾天前買的,買了一板,沒過幾天,就只剩下兩片。

    打從趙桂田過了周年,她就覺得身體不如從前了,好像一天不如一天,只好把趙玉成叫過來幫忙。她心想,凡事要計劃到頭里,趁著自己還能動,把事情慢慢交割清楚,自己兩眼一閉,你老趙家的東西還還給你老趙家,我一分也不占,想占也帶不走。趁著自己還能動彈,給孩子鋪鋪道兒,讓他記掛著人情,等死了,也埋得心甘情愿些。別等到最后,啥都占著,啥也顧不了,啥也帶不走,還弄得人家心不甘情不愿,那就真成了敬酒不吃吃罰酒了。

    她給趙玉成打電話,讓他把車開出來,帶她去醫(yī)院查一查。

    結(jié)果,是肺癌。

    趙美蘭回來,陪著做了手術,手術過后,常規(guī)放化療做完,季蘇紅就讓她回去了,她孩子還小,離不開。

    日子一晃就到冬天了,第一場大雪下起來的時候,季蘇紅坐在店門口,看著漫天飄落的雪花,心想,這是不是這輩子看到的最后一場雪呢?

    她身后,是裝修后的店面。墻上貼了白色的石紋瓷磚,前門臉兒開了兩個大窗子,新?lián)Q的玻璃閃閃發(fā)亮,上面貼著紅色大字:土產(chǎn)日雜、五金電料。牌子換了新的,趙玉成進了三萬塊錢的公牛插座,公牛廠家給做了新牌子,綠底白字,頂頭是公牛標志,下面是四個小字:公牛電器,后面的大字是他們的店名,玉成土產(chǎn)五金商店。

    她站起身來,抖落身上的雪花,拍了拍胸脯,發(fā)出的聲音空洞洞,像是敲打一面小鼓,她覺得那里面好像少了點東西,傷疤木木的,有點酸痛,但比之前輕松多了。她對趙玉成媳婦說了一句我出去走走,然后就順著馬路,往宋連成中醫(yī)診所的方向走過去。她想去找宋連成,讓他給把把脈,之前化療的時候,渾身難受,放療的地方針扎樣疼,宋連成給她針了幾處,當場見效,輕快不少,后來又開了幾劑中藥,喝了之后面色紅潤了不少,她自己也覺得身上多了些力氣。

    她心想,要好好活著呀,醫(yī)生說了,要心情愉快,要加強鍛煉,有助于身體恢復。

    她走上公路,雪下得地都白了。不厚,腳踩上去,雪沾在鞋底上,留下的腳印是黑的,就這么一溜黑色的腳印跟著她,像是陽光下的影子。她走了沒多遠,就看到陳福元在前面走頭,歪歪扭扭地甩著腿,胳膊彎著,像是挎了個籃子。

    陳福元得了腦血栓,是幾個月前的事兒。那天,他從龍灣公園下班回家,自己煮了一碗掛面,泡了醬油和蔥絲,拿筷子的時候筷子掉到地上,蹲下去撿,撿了幾次也撿不起來。他自己就覺得不對勁兒了,往外走,又摔了兩跤,好歹的,爬到了大門外,正碰上鄭鎖蓮下班,她叫了宋連成,宋連成說這種病,不好弄,因為不知道是腦血栓還是腦出血。這兩種病,一個是血管堵了,一個是血管漏了,判斷不好容易治反了,只有趕快打120,叫救護車。到救護車來,兩人忙著把人送到醫(yī)院,通知親屬,在醫(yī)院把情況交代清楚,回來時,天徹底黑了。鄭鎖蓮說你也別回家了,咱在外面吃點吧,我請你,宋連成點頭說好,我給家里打個電話,鄭鎖蓮說我也打一個。

    兩個人在湖北佬吃了一頓烤魚,吃著吃著,就想起趙桂田來。宋連成說,桂田這人,說沒就沒了,我還等著他的魚呢。鄭鎖蓮說你怎么不記得人家好,一天不占點兒便宜就像丟了什么東西似的。

    季蘇紅走到陳福元身后,和他開玩笑,說老頭兒!你走快點兒,別擋著我的道兒。陳福元側(cè)著身子回頭,見是季蘇紅,就說你個死老太太,你有能耐從我身上邁過去呀!然后,兩個人相視一笑,笑著笑著,就笑不出來了。

    “你也夠可憐的?!?/p>

    “你也好不到哪兒去!”

    “干啥去?”

    “去宋大夫那兒,讓他給把把脈,開點藥?!?/p>

    “不得勁兒?”

    “沒大事兒,你自己的廟都哭不利索,還惦記我哪?”

    “放心,你看哪個挎小筐兒的不是粘粘歪歪的,我的罪沒遭完哪,且死不了呢!”

    季蘇紅瞪了陳福元一眼,覺得他的話沒法接,陳福元也自覺說錯了話,把頭低下去,說我去買袋味精,回去拌黃瓜。

    季蘇紅緊走幾步,從陳福元身邊走過去,走了有十幾步,聽見陳福元在身后喊她,他說,老太太,老太太?季蘇紅站下,回頭,看著他,說,死老頭子,干嗎?

    “趕明兒,咱一塊兒遛彎兒吧,有個照應。”

    “不去!我好胳膊好腿兒的,照應你呀!”

    “你別說這個,我好歹也是個爺們兒!”

    “你可拉倒吧,我才不管你呢!”

    去年臘月初一晚上,陳福元吃完晚飯,出門鍛煉,在去龍灣公園的小路上摔倒,溜下公路護坡,差點掉進河里。他身子不利索,爬不上護坡,只好在底下凍著,凍了兩個小時,季蘇紅和幾個老太太去龍灣公園跳了廣場舞回來碰見,她們把他扶上公路,送回家,季蘇紅給他熬了生姜辣椒湯,喝了兩大碗才逼出汗來。

    那天晚上,季蘇紅沒有回家。陳福元后來發(fā)高燒,她怕有個三長兩短的,就照顧到深夜,一直到他燒退了,睡下,想回去時已過了十二點,路燈滅了,就沒走,在他家的舊沙發(fā)上瞇了一覺,醒了,天就亮了。

    再往后,她出去走路時,就常等著陳福元一起。陳福元的身體一點點好起來,慢慢地能跟上她走路的速度了,只是走的時間長了,左腿和胳膊發(fā)抖,還是覺得沒勁兒。外人已經(jīng)看不出他是得過腦血栓的人了。

    那段時間,他們走過了很多地方,繞著彎兒,走過了整個村子。有時候,季蘇紅愿意多走一會兒,他就在后面跟著,跟不上,強跟。

    “原來的時候,這兒有棵絨花樹來著,開花的時候,滿地都是紅的,像小降落傘,可漂亮呢,你還記得不?”

    “當然記得,那時候還沒修路,一下雨,這條路上全是大泥,騎自行車得帶著小棍兒,走幾步就蹬不動了,得下車摳擋泥板子。那些花兒落到大泥里,紅配黑,倒也好看,只是那花被水泡了之后,有一股爛草根子味兒?!?/p>

    他們站著的地方,是一處路口。季蘇紅記得自己第一次和趙桂田見面時,這里的絨花樹花開得特別好看。她和趙桂田走在這條路上,走了四個來回,趙桂田說,反正,我家的情況就是這樣,你也都見了,你要是沒意見,咱就看看把親訂了,你要是覺得不愿意,我也不耽誤你。他說完就看著她,等著她回話,她想了想,說,我想在這樹下照張相,行不?趙桂田點點頭,說應該的,應該的。

    一個月后,開始修村村通公路,到了她再來趙桂田家,準備照相時,樹已經(jīng)被刨掉了,道路兩邊堆了一些未來得及種的冬青和半大楊樹,幾個民工在挖樹坑。

    趙桂田說不要緊的,我們?nèi)フ障囵^,照張正式一點的,她卻說不必了,不用整那些沒用的,這樣就挺好。

    她那時突然想到,其實,一切在當時即有預兆。自己當年就是覺得那棵樹好看,覺得那樹和自己有緣分,一眼看上去,覺得心里舒坦、開闊,像是在酷熱的夏天里喝了一肚子涼水,舒坦到每個毛孔里。那時,她覺得自己的后半生都可以在這棵樹附近生活,是件很好的事情。她甚至認為,在這樹下照了相,就算是自己的后半生就和那個小個子男人拴在一起,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也不錯。可是,出了那么大的事情,那么明顯的預兆,生長了足有幾十年的樹,都能一下子倒掉,這里面一定預兆著什么??墒?,當年自己不覺,只覺得這事情和自己的命運可能有些關系,而理智告訴她,也不可能有什么關系。但當她再次想到這棵樹,想到自己過去的三十多年,就開始覺得,很多事情相互關聯(lián),表面看似毫不相干,但在另一種神秘學中也許存在著必然的聯(lián)系。當她和陳福元再次走到這路口,再次想到這事時,就覺得,其實,當年自己如果選擇了另一條路,路邊未必不會有一棵一樣的樹。但,她沒有再去找,如果找了,自己的一生也許會是另一種景象,雖說也是另一種未知,未必好過現(xiàn)在,現(xiàn)在未必不如那時。

    她們再往前走,順著那條路,往前就是一片田地,當時麥苗已經(jīng)沒膝,正在抽穗。陳福元指著一片麥地說,你知道吧,那兒原來有座墳來著,我小的時候,常去那墳邊兒上去玩兒,那墳邊兒上有好多老鼠洞,我們就在那兒挖鼠洞,運氣好的時候,能挖到三五十斤糧食呢。就在那兒,從這兒看過去,那電線桿子旁邊兒,那墳很大,在麥地里都能看到,一個很大的大包,墳上壓著墳頭紙,看著可真亮呢。季蘇紅說是嗎?我沒見過。陳福元說你是沒見過,那時候你還沒來呢。后來,那家人出事兒了,全家都死了,墳也平了,就是……他看了一眼季蘇紅,接著說,就是那幾年的事兒,你知道吧。季蘇紅說你別說了我知道,我記得我剛來的時候還有人提過那家人的事兒,后來,就沒人提了,當年多大的一家子人,說沒就沒了,現(xiàn)在的人,誰還知道有過這么一家子人呢?陳福元點頭,說就是這樣。

    他看著季蘇紅,看了一會兒,說:“咱們倆差不多,誰也說不著誰,以后,誰還知道有咱們這號人呢?”

    季蘇紅重重地一巴掌拍在他后背,說你想得夠遠的,往上倒三代,你知道你祖宗都叫啥嗎?

    陳福元點點頭,說那倒也是。

    他們常去正義路北首,在路口處和一群老人跳交誼舞,跳舞的時候,陳福元踉踉蹌蹌,跟不上季蘇紅的步子,經(jīng)常被季蘇紅踩腳,好在她穿的是軟底便鞋,踩在腳上也不真疼。有回,放音樂的大音箱壞了,主事兒的人和跳舞的人商量,大伙兒攢錢買個新的,陳福元說不用,這東西我能修,大家就把音箱裝上車,拉到了陳福元家里。次日,陳福元給季蘇紅打電話,讓她過去。季蘇紅到他家,看到陳福元腦袋鉆到拆開的音箱里,屁股撅在外面,她喊了一句,死老頭兒,你這是練王八鉆灶坑呢?陳福元把頭撤出來,說這叫老太太鉆被窩兒,她看到他一頭大汗,就笑了。

    他說:“里面有根線斷了,我焊不上?!?/p>

    “你看著我好像好人兒似的,不行,手沒勁兒,還哆嗦?!?/p>

    季蘇紅就問他,怎么弄?陳福元告訴她,哪根線和哪個觸點。他說話的時候腦袋和季蘇紅的腦袋頂在一起,他聞到季蘇紅的頭發(fā)一股花香洗發(fā)水味兒,季蘇紅也聞到陳福元一身的汗酸味兒和嘴里的大蒜味兒。她搡了他一把,說你離我遠點兒。陳福元就把頭撤出來,說你用電烙鐵點一點兒松香,再點一點兒焊錫,把線和那個小銅片兒粘上就行。過了一會兒,季蘇紅說不行,你還是過來吧。兩個人腦袋湊在一起,陳福元指揮,季蘇紅干活兒,好歹算是把音箱給修好了。

    年前,季蘇紅和陳福元舉行了婚禮,季蘇紅堅持要大辦,要辦得像樣。

    那天去的很多人都在議論這門奇怪的親事。

    “她得過肺癌,活不了多長時間的?!?/p>

    “老頭兒腦血栓,自己都活不利索。”

    說得最多的是,這倆人都有病。

    到了上午十點,天晴了,路也干了。鄭鎖蓮撤掉門前墊的紙箱,宋連成打電話要了肉桂,診所里沒有病人,兩個人坐著聊天。

    “宋大夫,你說,季蘇紅這病,一年了,也沒復發(fā),看來,你這中藥管事兒?!?/p>

    “這事兒不一定。”

    宋連成把書合上,一上午的時間,他看完了那本《針灸真髓》,心說,日本人寫的東西還是有一定道理的,雖然有些地方和咱們的不太一樣,但大體上的道理是通的。

    他把書放到一邊,想著事情。鄭鎖蓮叫了他一聲,說,我算是看明白了,咱們這個世界,就是一半向好,一半向壞。人吧,走到向好的那面兒,就是命好,走到向壞那面兒,就是命壞,要不,怎么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呢,是吧?你說,往前推三年,咱這條街上,誰能比得過季蘇紅去?那時候她多厲害呀,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這才三年的時間,爺們兒死了,店讓人家占了,最后嫁了個腦血栓,這不就是嘛,走好字兒的時候干啥啥順,走背字兒的時候干啥啥點兒背。你說是吧,宋大夫?

    宋連成點點頭說誰說不是呢,年輕的時候不知老,到老了,知道了,晚了,季蘇紅算是明白的,該走的時候走,不落埋怨。

    他看著窗外的大街,想到去年的第一場雪時,季蘇紅來找他把脈。摸著關脈沉遲,給她開了幾劑溫中理氣的中藥,說了用法,然后,就坐著和她聊天,那場雪后來下得很大,雪片烏烏泱泱在窗外飄著,像是打散的蛋花湯。也不知道怎么聊的,就聊到了生死這個事兒上,照理,和她是不應該聊這些的,但也不知道話頭怎么轉(zhuǎn)的,后來就是聊到了。

    季蘇紅當時說,人哪,很多事兒,怎么來的,怎么去的,自己都知道。怎么過,怎么走,怎么好,怎么壞,都知道。有時候自己覺得事兒要成,可是不愿意干,不愿意去改變,因為自己習慣了,然后,就看著機會過去了,看著別人成了,眼看著,自己也和自己生悶氣。但是沒有辦法,有時候吧,自己也知道有些事兒成不了,勉強,但自己又頂著一股心氣兒,好歹的都想試一試,到最后,磕磕絆絆,諸事不順,最后,百般用心,事兒就是不成,只好說盡人事聽天命。誰都有這樣的時候,和別人說你要努力呀,要奮斗哇,要怎么樣,但是沒人聽你的,他們覺得你瞎說。也別說別人,就是自己吧,你和自己說的事兒,自己怕是也不見得全聽。早上起來時想著這一天要干這個事兒那個事兒,到一天忙下來,發(fā)現(xiàn)老多的事兒都沒干,凈忙些個沒用的了。所以,到最后,每個人啥命,都是自己安排的,自己心里明鏡兒似的,但還是沒辦法,這就是那句老話,腳上的泡自己走的。

    她后來就提到了那棵樹,說連成,不知道你記不記得,原來村頭路口那兒有棵絨花樹,老大、老粗、老高的?宋連成點頭說記得,怎么不記得,我那時候上小學,從學校往回走,貪近,從地里穿,就是看那棵樹,從地里穿過來,能少走三里多路呢。

    季蘇紅點點頭,就說,當年,我要不是看上了那棵樹,也不會來到這個村,我當時覺得我是嫁了那棵樹,后來以為是嫁了趙桂田這個人,現(xiàn)在我才明白,我最后嫁的,是自己。這就是命,自己腳上的泡,還是自己走的。

    宋連成記不起來后來又聊了什么了,他看著外面的路,路上的水漬干了,太陽升起來,很熱,很悶,屋子里有空調(diào),很涼爽,但他看到外面的人身上都掛著汗珠,街上有很多人,來來往往,人們忙著,忙著實現(xiàn)自己的選擇,他好像突然就明白了,很多時候,道理很淺顯,但人們故意選擇視而不見。

    “人哪,就是愿意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p>

    “你說啥?什么相信愿意相信的?”

    宋連成站起身,活動了一下筋骨,伸伸腰,說,一個人,得了癌癥,問十個人,這十個人都說,這病治不了,最后得死,他都不會信,他會去問第十一個人,第十一個人說,癌癥能治,死不了,他就信了。

    鄭鎖蓮點點頭,說是這個道理,哈!

    宋連成點點頭,心說,話聽起來好像挺有道理,任誰都是這樣,但是,明白這個道理的人,不還是那么干?問了第十一個人,說癌癥沒治,總還要去問第十二個、第十三個,總要一直問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實際上,答案就在自己心里呢,找誰去,都是想聽著別人說出來,然后,就心安理得了,就覺得,是這么回事兒。

    世上哪有那么多道理?只是人們自己不愿意相信罷了。

    他想著這事兒,坐下,端正身姿,兩眼盯著門外,因為,有病人來了。

    猜你喜歡
    連成事兒
    洗澡那些事兒
    意林(2021年22期)2021-11-26 19:24:45
    逃課走班那些事兒
    關于睡眠那些事兒
    漢字小游戲
    圈里事兒
    文苑·感悟(2018年7期)2018-07-06 03:14:28
    快樂閱讀
    縣級綜改“點”尚未連成“面”
    連字成句
    孕吐那些事兒
    走迷宮等
    横山县| 绥宁县| 衢州市| 古蔺县| 孟村| 沙湾县| 集贤县| 遂平县| 安丘市| 淮北市| 铁岭县| 霍邱县| 康马县| 山丹县| 金川县| 大洼县| 乌鲁木齐市| 新巴尔虎右旗| 榆树市| 沂源县| 邹平县| 揭西县| 禹城市| 延寿县| 宁国市| 景谷| 蓬安县| 长泰县| 鸡东县| 高阳县| 清新县| 习水县| 获嘉县| 镇赉县| 昂仁县| 榆社县| 通州市| 泊头市| 辽源市| 赤城县| 襄樊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