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 銘
有關秦禁苑假田①“假田”即“假民公田”的簡稱。及相關的管理律令多集中在《睡虎地秦墓竹簡》《龍崗秦簡》《張家山漢墓竹簡》等出土文獻中。根據(jù)出土的秦漢簡牘律令,可以窺見這一時期禁苑假田田租征收管理的方方面面。“秦公田是政府收入的主要來源,其最終的目的都是出于國家運營的需要?!雹谖河揽担骸肚貪h“田律”研究》,東北師范大學2014年博士學位論文。漢代“實行假民公田的目的在于營利,以補財政收入之不足”,當發(fā)現(xiàn)有豪民“分田劫假”分取利潤時,政府又實行賦民公田之策,特別是“光武帝將國家財政與帝室財政統(tǒng)一起來,公田收入也歸國家”,“東漢政府更多強調賦民公田”,收取更高的田租,以減少豪強“分田劫假”的利潤。在兩漢,公田田租也是政府財政收入的重要來源之一。③段偉:《漢代公田救災方式與產(chǎn)權變遷》,《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2期。此外,秦漢百姓向官府假田,不僅要繳納田租,還要“向官府交納押金或保證金,或是預付一定金額的租金”。④徐歆毅:《漢代公田的經(jīng)營與使用》,《史學月刊》2016年第3期??梢姡貪h假民公田之政,確為政府賺取了不少財政收入。因此,對禁苑假田的田租征收管理,就成為秦漢禁苑管理不可或缺的重要事務之一。學界對秦漢公田的研究多所措意,然尚無禁苑假田的專論。雖然禁苑假田也屬公田的一種,但因秦漢時期禁苑公田規(guī)模的龐大,尤其假田田租是政府財政的來源之一,因而有必要對禁苑假田的田租征收管理進行專門探討。
《龍崗秦簡》簡一五〇、簡一七七:“租者且出以律,告典、田典,典、田典令黔首皆智(知)之,及寫律予租”。①陳偉主編:《秦簡牘合集》第3冊《龍崗秦墓簡牘》(釋文注釋修訂本),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79頁。
這兩支簡的編號不一,但整理者多以為簡150與簡177 為可對接的上下簡。中華書局版《龍崗秦簡》首提此見。②中國文物研究所、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龍崗秦簡》,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123、129頁。因《龍崗秦簡》的整理注釋有多個版本,為行文方便,本文將中國文物研究所、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2001交由中華書局出版的《龍崗秦簡》簡稱為“中華書局版《龍崗秦簡》”,以與陳偉主編、武漢大學出版社2016年出版的《秦簡牘合集》第3冊《龍崗秦墓簡牘》(釋文注釋修訂本)相區(qū)分。在有關《龍崗秦簡》簡文的征引中,以釋讀的完整性、合理性和簡便性為原則,兼采中華書局版《龍崗秦簡》和陳偉主編的《秦簡牘合集》第3冊《龍崗秦墓簡牘》這兩種。下不贅述?!肚睾啝┖霞垗徢啬购啝氛碚甙丛唬骸昂?50‘及’字下部殘。簡177‘寫’前之字僅存下部,與‘及’字下半一致。將兩簡拼接后,簡端茬口、筆畫基本吻合?!僬碚叩耐茰y可成定論?!雹坳悅ブ骶帲骸肚睾啝┖霞返?冊《龍崗秦墓簡牘》(釋文注釋修訂本),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80頁。因此,簡150與簡177實為一條律令。
因《龍崗秦簡》與《張家山漢墓竹簡》前后年代間隔只有20年左右,而漢制多承秦制而來,所以這兩批簡可結合起來解讀。楊振紅將這兩批簡結合起來,并參照秦漢史實加以考察,發(fā)現(xiàn)簡150與簡177中的“律”“應該就是《史記·漢興將相名臣年表》所說的‘田租稅律’”;并說,就簡150與簡177看來,“大概每年要收田租的時候,鄉(xiāng)部嗇夫和部佐都要將國家頒布的‘田租稅律’先傳達給‘典’(里典)和田典,由他們遍告百姓”。④楊振紅:《龍崗秦簡諸“田”、“租”簡釋義補正——結合張家山漢簡看名田制的土地管理和田租征收》,見氏著:《出土簡牘與秦漢社會》,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79頁?!凹皩懧捎枳狻?,應是指對于那些租借禁苑公田者,典和田典要將此“田租稅律”傳達到他們手中,讓他們知曉。
管理者將“田租稅律”傳達到位后,在征收田租之前,還要核準確定。據(jù)《龍崗秦簡》簡一五四:“黔首皆從千(阡)佰(陌)彊(疆)畔之其”。臧知非認為:“本簡大約是為了保護他人耕地不受踐踏而特別規(guī)定的,只能從阡陌上通行,而不得走田間穿行,否則受罰?!雹蓐爸牵骸洱垗徢睾啞靶刑铩苯狻嬲匌垗徢睾喫从车奶镏茊栴}》,見雷依群、徐衛(wèi)民主編:《秦漢研究》(第1輯),西安:三秦出版社,2007年。就該簡所反映田間通行規(guī)定而言,臧知非所言在理。而楊振紅則看出,此簡與簡150 有關,即在田租征收之前,由部佐開展“程田”“程租”工作時,“要把百姓全部召集到田間地頭,部佐和民戶共同核準應繳納田租的土地數(shù)量(即當年耕種的土地),測評畝產(chǎn)量和田租率,確定每戶應繳納的田租總額”。⑥楊振紅:《龍崗秦簡諸“田”、“租”簡釋義補正——結合張家山漢簡看名田制的土地管理和田租征收》,見氏著:《出土簡牘與秦漢社會》,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79-180頁。
另外,在岳麓書院藏秦簡《為吏治官及黔首》有“部佐行田”“度稼得租”等記載。⑦朱漢民、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壹)》,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0年,第112、113頁。臧知非認為,這就是要求部佐(田部、鄉(xiāng)部之佐)“在收獲之前”,“根據(jù)農(nóng)戶受田的莊稼長勢確定田租”。①臧知非:《說“稅田”:秦漢田稅征收方式的歷史考察》,《歷史研究》2015年第3期。國家授田制下,對農(nóng)戶所受之田的田租征收如此,農(nóng)戶所假禁苑之田,亦要繳納田租,當也如此。
由此可見,秦漢禁苑公田的田租征收是按照一定程序進行,在每年要征收田租時,先由典和田典將“田租稅律”告知租田者,然后召集他們到田間地頭核準測評,開展“程田”“程租”工作,“度稼得租”。按照律令所定規(guī)范,使田租征收工作逐步開展,有序進行。
田租征收是依照田籍進行,田籍是田租征收的根據(jù)。而在秦漢時期,或有偽寫田籍之事發(fā)生。因此,嚴管田籍就顯得尤為必要。
《龍崗秦簡》簡151:“田及為言作(詐)偽[寫田]籍,皆坐臧(臟),與盜□”。②陳偉主編:《秦簡牘合集》第3冊《龍崗秦墓簡牘》(釋文注釋修訂本),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80頁。
中華書局版《龍崗秦簡》整理者注釋曰:“詐偽寫田籍,欺騙或假造田土文書?!短坡墒枳h·詐偽律》:‘諸詐為官私文書及增減,欺妄以求財賞及避沒入、備償者,準盜論。注:文書,謂券抄及簿賬之類。’《歷代刑法考·漢律摭遺》辨詐偽云:‘詐者,虛言相誑以取利;偽者,造似物以亂真?!锛加刑锏氐牟炯臅?。《史記·平準書》:‘賈人有市籍者,及其家屬,皆無得籍名田?!端麟[》:‘謂賈人有市籍,不許以名占田也。’”③中國文物研究所、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龍崗秦簡》,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123頁。
于振波指出:“151號簡中的‘田籍’指官府對各戶占有土地情況所做的登記,這是官府收取租稅的主要依據(jù),因此,不論是民戶向官府申報田地時故意隱瞞,還是有關官員沒有如實登記,都將受到嚴懲。”④于振波:《簡牘所見秦名田制蠡測》,《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2期。
張金光根據(jù)劉信芳、梁柱編著《云夢龍崗秦簡》一書對該簡的釋讀,⑤該書將“寫”釋讀為“宅”,如此,“[寫田]籍”就成了“[宅][田]籍”。見劉信芳、梁柱編著:《云夢龍崗秦簡》,北京:科學出版社,1997年,第37頁。認為簡文“宅田”,“當指普通住在和田地?!锛吹卿浾锏牟緝浴薄"迯埥鸸猓骸肚刂蒲芯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67頁。
楊振紅認為中華書局版《龍崗秦簡》的注釋“大體允當”。并說,“秦漢時期的傳世文獻中不見‘田籍’一詞,但大量材料表明這一時期和后代一樣,政府對每家每戶占有土地等情況制有簿籍。龍崗秦簡的出土彌補了文獻材料的不足,揭示了秦帝國時‘田籍’的存在”,同時結合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年律令·戶律》簡331至簡336 的記載,⑦張家山二四七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著:《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年,第54頁。指出秦時田籍應和漢初一樣,存在田比地籍、田合籍、田租籍三種土地簿籍,而田租籍的內(nèi)容主要有“需要征收田租的土地”、“每塊地的畝產(chǎn)量、田租率和每戶應繳納田租的總額”等。⑧楊振紅:《龍崗秦簡諸“田”、“租”簡釋義補正——結合張家山漢簡看名田制的土地管理和田租征收》,見氏著:《出土簡牘與秦漢社會》,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69-170頁。
因此,簡151 是關于田籍管理的律令。律文規(guī)定,欺騙和偽造占有田地的文書,皆以贓物數(shù)量論處,與盜竊同罪。大概是就欺騙和偽造的土地數(shù)量、畝產(chǎn)量、田租率、田租總額等與盜竊同等數(shù)量的贓物罪論處。就是欺騙了多少、偽造了多少,就當是盜竊了多少贓物來論罪。
《晉書·刑法志》:“貨財之利謂之贓?!雹伲ㄌ疲┓啃g等:《晉書》卷30《刑法志》,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928頁。《鹽鐵論·刑德》記賢良文學曰:“商君刑棄灰于道,而秦民治。故盜馬者死,盜牛者加,所以重本而絕輕疾之資也”;“今盜馬者罪死,盜牛者加”。②王利器校注:《鹽鐵論校注》卷10《刑德》,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566、567頁。馬、牛因是軍需物資,對偷盜者刑罰較重,切合當時軍事斗爭的形勢。③沈家本認為“盜馬者死,盜牛者加”或為漢武帝時“用兵馬少,特創(chuàng)此峻法”。朱紅林亦贊同此說。見朱紅林:《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集釋》,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第166頁。按此說,此“峻法”確是為適應當時嚴峻的軍事斗爭形勢而設。但馬、牛之外,正常情況下,主要是對“盜有臧(贓——筆者注)者罰”。其原則就是“計贓論罪”。就“計贓論罪”而言,秦漢時盜竊罪也算重罪。
對單人所盜贓物“不盈一錢”者。睡虎地秦墓竹簡《法律答問》簡7 曰:“或盜采人桑葉,臧(贓)不盈一錢,可(何)論?貲?(徭)三旬”;簡9 曰:“甲盜,臧(贓)直(值)千錢,乙智(知)其盜,受分臧(贓)不盈一錢,問乙可(何)論?同論”;簡10曰:“甲盜不盈一錢,行乙室,乙弗覺,問乙論可(何)?。ㄒ玻课阏?。其見智(知)之而弗捕,當貲一盾”。④陳偉主編:《秦簡牘合集》第1冊《睡虎地11號秦墓竹簡》(釋文注釋修訂本),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86-187頁。就簡10而論,日本學者堀毅以為“‘盜不盈一錢’的處刑是‘貲一盾’”。⑤[日]堀毅:《秦漢法制史論考》,北京:法律出版社,1988年,第249頁。但簡10所言,顯指乙見知甲盜而弗捕,“當貲一盾”,并非指“甲盜不盈一錢”的處刑,估計秦律對“盜不盈一錢”的論處應比“貲一盾”重。⑥陳偉主編《秦簡牘合集·睡虎地11號秦墓竹簡》(釋文注釋修訂本)對《法律答問》簡10注釋[4]中亦闡發(fā)了這種見解。見陳偉主編:《秦簡牘合集》第1冊《睡虎地11號秦墓竹簡》(釋文注釋修訂本),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87頁。但總之,秦簡案例表明,對于一般盜竊,即單人盜竊,“盜贓值過六百六十錢,是要被黥為城旦舂的”,即便“不盈一錢”,也要嚴厲處罰,或“貲徭三旬”,或重于“貲一盾”,比漢律嚴酷得多。⑦朱紅林:《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集釋》,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第55-56頁。
而對于一人以上五人以下的盜竊及五人以上的盜竊,秦律中亦有處罰規(guī)定。據(jù)睡虎地秦墓竹簡《法律答問》簡1至簡2:“·五人盜,臧(贓)一錢以上,斬左止,有(又)黥以為城旦;不盈五人,盜過六百六十錢,黥?(劓)以為城旦;不盈六百六十到二百廿錢,黥為城旦;不盈二百廿以下到一錢,?(遷)之。求盜比此?!雹嚓悅ブ骶帲骸肚睾啝┖霞返?冊《睡虎地11 號秦墓竹簡》(釋文注釋修訂本),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81頁。
“據(jù)《封診式·群盜》條,五人或五人以上為盜,即為群盜?!雹嵊诿闪粒骸肚赝醭P于少數(shù)民族的法律及其歷史作用》,見中華書局編輯部編:《云夢秦簡研究》,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而“五人以上集團犯罪從重處罰,秦律稱之為‘加罪’”。①徐世虹主編:《中國法制通史》第2卷《戰(zhàn)國秦漢》,北京:法律出版社,1999年,第145頁。一人以上五人以下盜竊,最低也被判以遷刑。五人及其以上盜竊為群盜,為“加罪”,從重論處。
漢律承繼秦律,對盜竊罪的判處并未輕多少。
據(jù)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年律令·盜律》簡55至簡56:“盜臧(贓)直(值)過六百六十錢,黥為城旦舂。六百六十到二百廿錢,完為城旦舂。不盈二百廿到百一十錢,耐為隸臣妾。不盈百一十到廿二錢,罰金四兩。不盈廿二錢到一錢,罰金一兩?!雹趶埣疑蕉钠邼h墓竹簡整理小組編著:《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年,第16頁。
對于群盜?!抖曷闪睢けI律》簡65至簡66:“群盜及亡從群盜,……皆磔?!雹蹚埣疑蕉钠邼h墓竹簡整理小組編著:《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年,第17頁。
總之,秦漢律對盜竊計贓論罪,由“貲徭三旬”、罰金一兩等到判以磔刑不等,屬重罪。而欺騙和偽造田籍與盜竊同罪,是為重罰。
《龍崗秦簡》簡152:“部主者各二甲,令、丞、令史各一甲?!酢?。④中國文物研究所、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龍崗秦簡》,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124頁?!肚睾啝┖霞垗徢啬购啝穼σ晃宥喌尼屪x與中華書局版《龍崗秦簡》略有區(qū)別,為便于論述,筆者采納后者。見陳偉主編:《秦簡牘合集》第3冊《龍崗秦墓簡牘》(釋文注釋修訂本),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81頁。
如果說欺騙和偽造田籍與盜竊同罪是針對假田者而言,那么簡152則是就主管官吏的懲罰規(guī)定。大概是如發(fā)現(xiàn)有欺騙和偽造田籍之事,不僅假田者本人要按盜竊罪論處,還要罰其主管官吏各二甲,罰令、丞與令史各一甲。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年律令·戶律》簡333至簡334亦載:“其或為(詐)偽,有增減也,而弗能得,贖耐。官恒先計讎,□籍□不相(?)復者,(系)劾論之?!雹輳埣疑蕉钠邼h墓竹簡整理小組編著:《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年,第54頁。對于該律,楊振紅結合《史記·秦始皇本紀》秦始皇三十一年(前216)“使黔首自實田”的記載,認為秦漢時期,對于百姓自行申報的戶籍(包括田籍)信息,“鄉(xiāng)吏和縣吏要進行核實,然后制成簿籍?!l(xiāng)吏和縣吏在案戶定籍時,如果沒有發(fā)現(xiàn)編戶民‘詐偽’‘增減’的行為,即為失職,要被處以‘贖耐’的刑罰”。⑥楊振紅:《龍崗秦簡諸“田”、“租”簡釋義補正——結合張家山漢簡看名田制的土地管理和田租征收》,見氏著:《出土簡牘與秦漢社會》,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71頁。而主管官吏核查后如發(fā)現(xiàn)不相符,則“系劾論之”,應是核實后會對農(nóng)戶進行相應的懲處。該律是針對編戶齊民而論,可能因此對負責的官吏的處罰(贖耐)比假田者的負責官吏(罰二甲、一甲)要重。
綜上所述,秦漢時禁苑假田的田籍書寫,嚴禁存在欺騙和偽造行為。如有違犯,不僅對假田者以盜竊罪論處,且罰其主管官吏各二甲,罰令、丞與令史各一甲。總之,欺騙和偽造假田田籍者要被重罰,其主管官吏也因負連帶責任而被罰二甲、一甲不等??梢姡鋾r對田籍管理之嚴。
在田租征收過程中,主管官吏或通過測量工具長短標準不一,或通過弄虛作假等手段導致征租不公,諸如此類違法現(xiàn)象,皆為當時律令所禁止。
《龍崗秦簡》簡140:“□竿索不平一尺以上,貲一甲;不盈一尺到”。①陳偉主編:《秦簡牘合集》第3冊《龍崗秦墓簡牘》(釋文注釋修訂本),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73頁。
簡141:“上,然租不平而劾者,□□□□租(?)之(?)□”。②中國文物研究所、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龍崗秦簡》,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119頁。中華書局版《龍崗秦簡》對該簡釋讀較全,故采納。
對于簡140,中華書局版《龍崗秦簡》將“竿索”釋讀為“笄索”,“疑為收繳租谷的一種工具或方法”。③中國文物研究所、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龍崗秦簡》,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119頁。但陳偉主編《秦簡牘合集·龍崗秦墓簡牘》以“笄”為“竿”,“疑指竹竿一類丈量工具,或通‘刊’?!單闹?,或指測算的標記”。④陳偉主編:《秦簡牘合集》第3冊《龍崗秦墓簡牘》(釋文注釋修訂本),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73頁。于振波說:“‘索’即繩索;‘笄’本意指簪,用以貫發(fā)或固定弁、冕的飾物,這里可能指插在田地中用以固定繩索且起標識作用的工具(如木樁之類)。田部官吏在確定某戶某一地段屬于‘稅田’之后,在其四周插上標識物,拉起繩索,這或許就是‘租笄索’。”⑤于振波:《秦簡所見田租的征收》,《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5期。陳偉主編《秦簡牘合集·龍崗秦墓簡牘》亦認為“索”,“疑指繩索類丈量工具”。⑥陳偉主編:《秦簡牘合集》第3冊《龍崗秦墓簡牘》(釋文注釋修訂本),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74頁。而不管“工具”也好,“方法”也罷,正如楊振紅指出,該簡“可能與租谷的測量、收納有關”。⑦楊振紅:《龍崗秦簡諸“田”、“租”簡釋義補正——結合張家山漢簡看名田制的土地管理和田租征收》,見氏著:《出土簡牘與秦漢社會》,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80頁。大概是對測量工具的不公平或不合標準⑧對于簡文中的“不平”,劉釗認為:“‘平’指公平、合乎標準,‘不平’即不公平、不標準”。劉釗:《讀〈龍崗秦簡〉札記》,見張顯成主編:《簡帛語言文字研究》(第1輯),成都:巴蜀書社,2002年。該文后收入劉釗著:《古文字考釋叢稿》,長沙:岳麓書社,2005年。的行為,進行懲處。于振波進一步指出,這樣規(guī)定,是“為了防止官吏在丈量稅田時弄虛作假”。⑨于振波:《秦簡所見田租的征收》,《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5期。這種弄虛作假的直接影響就是導致農(nóng)戶或租戶所繳納田租的不公。
所以,簡141 是對這種不公平現(xiàn)象的審核。因簡文的殘缺,具體怎樣審核已不得而知。對官吏這種不公行為的定性與懲處,除在簡140中對工具不公、標準不一的論處(“貲一甲”等)外,在接下來簡142 中對經(jīng)審核后確認的不公也有懲處規(guī)定。其曰:“皆以匿租者,言作(詐)毋少多,各以其”。⑩陳偉主編:《秦簡牘合集》第3冊《龍崗秦墓簡牘》(釋文注釋修訂本),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74頁。皆以匿租論處,不論官吏?張金光解讀此簡說:“此匿租就是藏匿田租而不繳,并可具體化為一定數(shù)量的違法行為。此即在政府收取田租過程中的貪匿盜竊公租的行為?!渥庹摺侵魇兆馊藛T?!睏钫窦t認為此簡是“關于‘匿租’的簡”。見張金光:《秦制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54頁;楊振紅:《龍崗秦簡諸“田”、“租”簡釋義補正——結合張家山漢簡看名田制的土地管理和田租征收》,見氏著:《出土簡牘與秦漢社會》,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80頁。筆者贊同張、楊兩位學者所論,認為此簡與匿租有關不錯,但此簡緊接141簡,更像是把官吏在收租過程中因工具、標準不一等弄虛作假的手段所導致的不公認定為“匿租”行為。通過這種手段欺詐的數(shù)量有多少。若非簡文殘缺,具體處罰當一目了然。
總之,對禁苑假田田租的征收,是嚴禁負責官吏通過弄虛作假等手段所導致的田租不公現(xiàn)象發(fā)生的。對這類不公現(xiàn)象的懲罰,一是側重工具、標準的不公,對此處主管官吏“貲一甲”等懲罰;二是不公現(xiàn)象經(jīng)審核確認后,定性為官吏匿租行為,并以匿租多少進行程度不一的懲處。
對于主管官吏來說,秦漢時為杜絕各種逃租行為,有四個總要求。
據(jù)《龍崗秦簡》簡125:“不遺程、敗程租者□,不以敗程租之?!酢?。
所謂“遺程”,指“遺漏應繳納田租的土地份額”。②楊振紅:《從新出簡牘看秦漢時期的田租征收》,見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編:《簡帛》(第3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36頁?!皵〕套狻奔础敖档吞镒庖?guī)定標準的等級”。③中國文物研究所、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龍崗秦簡》,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114頁。虛租,“收繳田租有虛數(shù)”。希程,“減少規(guī)定的租賦指標”。④中國文物研究所、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龍崗秦簡》,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116頁。楊振紅認為,“希程”即“希其程率”的簡稱,虛租、希程可能同義,“敗程”和“希程”的區(qū)別尚無法確定。⑤楊振紅:《龍崗秦簡諸“田”、“租”簡釋義補正——結合張家山漢簡看名田制的土地管理和田租征收》,見氏著:《出土簡牘與秦漢社會》,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78-179頁??傊?,各家對遺程、敗程、虛租、希程的解讀或有差異,但無疑這四種情況中的任何一種,都能導致田租征收的減少,因此,皆為律令所禁止,不能出現(xiàn)這四種情況是田租征收工作的總要求。
秦漢逃租就行為主體而論,主要有兩種:一種是個人所為,一種是官吏所為。這兩種逃租行為,皆為律令所禁止,并有相應的懲處,以此來保證政府所應征收的田租不受減損。
前引《龍崗秦簡》簡151 對欺騙和偽造田籍的懲處,其實就是對個人逃租行為的禁止。由該簡及簡152可知,如有個人逃租,不僅逃租者本人以盜竊罪論處,就是主管官吏亦因管理失職而遭受懲罰。
此外,個人逃租行為還有其他表現(xiàn)。
《龍崗秦簡》簡126:“盜田,一町當遺三程者,□□□……”。
簡127:“一町當遺二程者,而□□□□□□□□□[言作(詐)]”。
關于“盜田”,中華書局版《龍崗秦簡》簡126的注釋說:“盜田,盜占田地,此處疑指申報的田地面積少于實有的田地面積,等于是‘盜田’”。⑦中國文物研究所、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龍崗秦簡》,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115頁。但于振波認為“盜田”,“指盜占田地”。諸如《睡虎地秦墓竹簡·法律答問》中的“盜徙封”,“私自改變田界,以占取更多的田地”,就是“盜田”,“盜占的土地不可能在官府登記,因此也不可能向官府繳納田租,顯然屬于違法”。①于振波:《簡牘所見秦名田制蠡測》,《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2期。楊振紅結合《唐律疏議》中有關“盜田”的律令,認為秦漢時期的“盜田”應和唐律“盜田”類似,“指的是在自己法定占有的土地之外,采取隱秘或公開手段侵占、搶奪公私田的行為”,所以,“盜田的行為不僅與少申報土地的行為有所區(qū)別,而且性質更為惡劣”。②楊振紅:《龍崗秦簡諸“田”、“租”簡釋義補正——結合張家山漢簡看名田制的土地管理和田租征收》,見氏著:《出土簡牘與秦漢社會》,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83-185頁。也就是說,“盜田”與“盜徙封”相似,都是指“在自己法定占有的土地之外,采取隱秘或公開的手段侵占、搶奪公私田的行為”。
就秦漢禁苑假田來說,所謂“盜田”,就是指在自己法定假田之外,“采取隱秘或公開的手段侵占、搶奪”公田或他人假田的行為。對這種盜田行為的處罰,如上所論,秦因有鼓勵墾荒的國策,縱向來看,處罰相對較輕。如,“盜徙封”叛以“贖耐”之刑。簡126、簡127所言,也是按偷逃一定份額的田租論處。但在漢代,處罰卻有重有輕?!稘h書·李廣傳附李蔡》載武帝時李蔡“以丞相坐詔賜冢地陽陵當?shù)枚€,蔡盜取三頃,頗賣得四十余萬,又盜取神道外壖地一畝葬其中,當下獄,自殺”。③(漢)班固:《漢書》卷54《李廣傳附李蔡》,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449頁?!逗鬂h書·方術列傳·公沙穆》載桓帝時繒侯劉敞“侵官民田地”為其相公沙穆沒收上繳。④(宋)范曄:《后漢書》卷82下《方術列傳》下,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730頁。漢武帝時法嚴吏酷,且李蔡盜占冢地,又將其出賣,所以處罰最重。而東漢桓帝時不若西漢武帝時法嚴,且劉敞漢室宗親,又為侯,所以即便“侵官民田地”,亦只是被沒收上繳而已。
盡管秦漢時對盜田行為處罰有輕有重,但盜田為法令所禁止,則是一脈相承,特別是對于假禁苑之田的平民而論,當逃不過依律論處。具體處罰規(guī)定,除上述所引對偷逃田租的處理外,《龍崗秦簡》簡160至162⑤中國文物研究所、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龍崗秦簡》,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126頁。對所盜之田的上莊稼亦有處置規(guī)定??傊貪h時,對盜占禁苑之田或他人所假禁苑之田,不僅對其所盜占的田租份額進行懲處,對其所盜之田上的莊稼亦有處置規(guī)定,并進行相應的處罰,輕則沒收,重則付出生命代價。
盜田之外,還有匿租⑥“匿田”與“匿租”有聯(lián)系又有區(qū)別?!澳涮铩钡淖罱K目的是為了匿租。但“匿租”卻不一定僅由匿田所致。楊振紅結合睡虎地秦墓竹簡《法律答問》簡一五七指出:“部佐如果沒有將民田登記入冊但征收了田租,這種情況被視為‘匿田’;反之,沒有征收田租的則不被視為‘匿田’?!笨梢?,主管官吏匿田的最終目的確是為了匿租,是否匿田也是以有沒有征收田租為準,但由《法律答問》簡一五七所見,匿田乃主管官吏所為,而匿租則既可能是個人行為,也可能是負責官吏所為。楊振紅:《龍崗秦簡諸“田”、“租”簡釋義補正——結合張家山漢簡看名田制的土地管理和田租征收》,見氏著:《出土簡牘與秦漢社會》,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81頁。。匿租有可能是個人行為,也有可能是負責官吏所為。對于個人行為而言,匿租的方式有很多,盜田也有匿租的嫌疑。對于匿租的處置,《龍崗秦簡》簡142為我們提供了線索。其曰:“皆以匿租者,言作(詐)毋少多,各以其”。⑦陳偉主編:《秦簡牘合集》第3冊《龍崗秦墓簡牘》(釋文注釋修訂本),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74頁。該簡應是針對前面田租征收中各種不公行為而定,但由此依然可見,對匿租行為論處。即不論匿租者所欺騙的田租份額是多少,簡文殘缺部分可參照對盜田行為的論處,匿租的處罰應該也是先補償所匿之租,再依據(jù)情節(jié)的輕重進行相應的懲處。臨沂銀雀山漢簡《田法》有言:“卒歲田入少入五十斗者,□之。卒歲少入百斗者,罰為公人一歲。卒歲少入二百斗者,罰為公人二歲。出之之歲[□□□□]□者,以為公人終身。卒歲少入三百斗者,黥刑以為公人?!雹巽y雀山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銀雀山漢墓竹簡》(壹),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146頁。李學勤說,“公人”的身份有似秦律中的“隸臣”。②李學勤:《銀雀山漢簡〈田法〉講疏》,見《當代學者自選文庫·李學勤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431頁?!褒R國政府規(guī)定,根據(jù)少交田租的數(shù)額,分別處以時間長短不一的勞役刑?!雹壑旒t林:《岳麓簡〈為吏治官及黔首〉分類研究(一)》,見王沛主編:《出土文獻與法律史研究》(第1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85頁。銀雀山漢簡《田法》對不能足額繳納田租的懲罰,可作為秦漢律對類似匿租者懲處的參考。
總之,不論是欺騙和偽造田籍,還是盜田,甚至是匿租,秦漢律令對個人各種可能導致的田租偷逃行為,皆有相關律令給予規(guī)定和論處。個人逃租,輕則沒收逃租之田及田上莊稼,重則身家性命不保。
秦漢時期,雖然國家對田租征收制定有統(tǒng)一的標準,但“可以根據(jù)相應情況,地方官吏有權利依照不同標準進行收取”,只是這一標準的不同也不能過高和過低,也要杜絕田租征收中與統(tǒng)一標準相差太大的現(xiàn)象。④于洪濤:《岳麓秦簡〈為吏治官及黔首〉研究》,吉林大學2013年碩士學位論文。因此,岳麓書院藏秦簡《為吏治官及黔首》有云“租稅輕重弗審”。⑤朱漢民、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壹)》,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0年,第140頁。審,即審慎,準確。輕重,大概指稅收標準訂立的過高或過低。有人認為這是一條當時的為官之誡。是為了防止“稅額不均,引起民怨,從而引發(fā)社會秩序的不穩(wěn),……所以把它列為為官必須注意的一件事”。⑥朱紅林:《岳麓簡〈為吏治官及黔首〉分類研究(一)》,見王沛主編:《出土文獻與法律史研究》(第1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84頁。防止稅額不均雖為統(tǒng)治階級所屬意,因為“田租計量、核定和催收主要由管理田地、農(nóng)事的田典、田嗇夫和鄉(xiāng)級政府的吏員承擔”,但“對于他們在計程收租時產(chǎn)生的誤差,法律規(guī)定要給予相應的處罰;對于故意匿租、重租、輕租者,則追究刑事責任。制定這些法律是為了保證田租的足額征收”。⑦彭浩:《談秦漢數(shù)書中的“輿田”及相關問題》,見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編:《簡帛》(第6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1-28頁。正因地方官吏有一定的權限標準,且負責“田租計量、核定和催收”等工作,所以秦漢政府也制定了相應的法律規(guī)范,防止他們在田租征收過程中的種種逃租行為。
如上引《龍崗秦簡》簡129,對“收取田租有虛數(shù)、故意降低應繳田租的指標的,耐為城旦舂”。⑧中國文物研究所、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龍崗秦簡》,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116頁。此簡對虛收田租及故意降低田租繳納指標的負責官吏進行嚴懲。另《龍崗秦簡》簡134⑨陳偉主編:《秦簡牘合集》第3冊《龍崗秦墓簡牘》(釋文注釋修訂本),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71頁。亦提到故意降低田租征收指標的問題,只是因簡文殘缺,未知后續(xù)內(nèi)容,但可以肯定的是,殘缺之文主要還是對這種行為的懲處。⑩簡一三五的“同罪”二字應是與故意降低田租征收標準的懲處有關。見陳偉主編:《秦簡牘合集》第3冊《龍崗秦墓簡牘》(釋文注釋修訂本),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71頁。
此外,對“取程”過程中種種違法行為的懲處,“足見取程之嚴格,制度之嚴密”。②對“取程”過程中的種種不法行為和弊端分析,可參見楊振紅:《從新出簡牘看秦漢時期的田租征收》,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編:《簡帛》(第3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31-342頁。而“取程”是田租征收的核心工作,是田租能否如實征收的關鍵。③臧知非:《說“稅田”:秦漢田租征收方式的歷史考察》,《歷史研究》2015年第3期。岳麓書院藏秦簡《數(shù)》④朱漢民、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貳)》,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1年,第3頁。及張家山漢墓竹簡《算數(shù)書》⑤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著:《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年,第143頁。皆有關于“取程”之法的算題??傊瑸楸WC田租如實征收,秦漢律令不僅對“取程”之法有法定的演算方法,對這一工作中的各種違法行為皆有相應的懲處規(guī)定。
《龍崗秦簡》簡147:“坐其所匿稅臧(贓),與灋(法),沒入其匿田之稼?!薄"揸悅ブ骶帲骸肚睾啝┖霞返?冊《龍崗秦墓簡牘》(釋文注釋修訂本),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77頁。
楊振紅認為,簡147 中“所匿稅贓”,就是“匿田”之田租,該處的“匿田”與睡虎地秦墓竹簡《法律答問》157簡中的“匿田”同義。⑦楊振紅:《龍崗秦簡諸“田”、“租”簡釋義補正——結合張家山漢簡看名田制的土地管理和田租征收》,見氏著:《出土簡牘與秦漢社會》,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81頁。
睡虎地秦墓竹簡《法律答問》簡157:“部佐匿者(諸)民田,者(諸)民弗智(知),當論不當?部佐為匿田,且可(何)為?已租者(諸)民,弗言,為匿田;未租,不論〇〇為匿田?!雹嚓悅ブ骶帲骸肚睾啝┖霞返?冊《睡虎地11號秦墓竹簡》,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241頁。
朱德貴說:“簡文之意謂,鄉(xiāng)之部佐隱匿百姓的田,百姓并不知道,如已經(jīng)向百姓收取田租而不上報者,就按匿田論處?!雹嶂斓沦F:《漢代商業(yè)和財政經(jīng)濟論稿》,北京:中國財政經(jīng)濟出版社,2004年,第229-230頁。楊振紅認為:“‘匿田’的罪行是否成立主要看其是否收了田租。因此,‘匿田’之‘田’應指部佐‘程田’之田,即當年耕種的應登記入田租籍中的‘田’,……所謂‘匿田’即隱瞞應繳納田租的土地”,也就是“少登記應繳納田租的土地數(shù)量”。⑩楊振紅:《龍崗秦簡諸“田”、“租”簡釋義補正——結合張家山漢簡看名田制的土地管理和田租征收》,見氏著:《出土簡牘與秦漢社會》,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81頁。這種收了田租而不上報的行為,其最終目的是隱匿所征收的田租,實際上可以說是由匿田而引起的匿租行為。張金光也論定“‘匿田’實為藏租”,?張金光:《論秦自商鞅變法后的租賦徭役制度》,《文史哲》1983年第1期。并說“匿田罪的構成要件是‘已租’‘弗言’,即已收租而不上報。匿田罪的本質與定性乃是一種貪污盜竊公租罪”。?張金光:《秦制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58頁。
前引《龍崗秦簡》簡142 中的“匿租”行為,除個人所為,還有官吏有意為之。對該簡的解讀,張金光就認為:“從‘言作毋少多’看,此匿租就是藏匿田租而不繳,并可具體化為一定數(shù)量的違法行為?!渥庹摺侵魇兆馊藛T,……此等匿租,在法律上被稱為一種欺詐行為”。①張金光:《秦制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54頁。
還有一種逃租行為,雖也是官吏有意而為,但卻是負責官吏“接受了土地主人的賄賂,幫助他們逃避田租”。②楊振紅:《龍崗秦簡諸“田”、“租”簡釋義補正——結合張家山漢簡看名田制的土地管理和田租征收》,見氏著:《出土簡牘與秦漢社會》,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81頁。即官吏與田主或假田者的合謀。張金光也認為,當時田租征收中,可能會出現(xiàn)“收租者與繳租者打成默契狼狽為奸共同合謀截扣公租,暗地分贓”的違法行為。③張金光:《秦制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59頁。楊振紅則進一步指出,“《后漢書·劉隆列傳》所說‘刺史多不平均,或優(yōu)饒豪右’反映的就是這一現(xiàn)實”,并說《龍崗秦簡》簡148 中“其所受贓”“可能就是指接受戶主的賄賂,秦律規(guī)定這種行為與盜同罪”。④楊振紅:《龍崗秦簡諸“田”、“租”簡釋義補正——結合張家山漢簡看名田制的土地管理和田租征收》,見氏著:《出土簡牘與秦漢社會》,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81頁。即在秦漢禁苑假田中,負責官吏可能接受假田者的賄賂,合謀逃避田租,對于這種違法行為的論處是與盜同罪。
對田租征收過程中各種逃租行為,上述所論皆為官吏有意而為。還有一種是“官吏書寫上的失誤,導致上報或征收稅額出現(xiàn)錯誤”。⑤于洪濤:《岳麓秦簡〈為吏治官及黔首〉研究》,吉林大學2013年碩士學位論文。或如楊振紅所言,“是工作疏忽造成”的。⑥楊振紅:《龍崗秦簡諸“田”、“租”簡釋義補正——結合張家山漢簡看名田制的土地管理和田租征收》,見氏著:《出土簡牘與秦漢社會》,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81頁。總之,是由客觀因素導致的逃租行為。
岳麓書院藏秦簡《數(shù)》書就有一則關于“租誤券”的演算題。整理小組注“租誤券”為“租券所記租數(shù)與應收數(shù)有差異”。⑦朱漢民、陳松長:《岳麓書院藏秦簡》(貳),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1年,第38頁。張家山漢墓竹簡《算數(shù)書》中也有類似“誤券”的算題。⑧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著:《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年,第145頁。誤券,就是田租券填寫錯誤。這種情況可能導致多收或少收。其中,少收就是“由于工作疏漏少登了應繳納田租的土地”,會導致應收田租減少,客觀造成事實上的逃租。這種情況下,國家會減輕處罰,即《龍崗秦簡》簡148 中的“罪減焉”。由此可見,秦漢時期,不論是官吏主觀有意逃租,還是客觀工作疏漏造成的逃租,皆為法律所禁止,皆有相應的懲罰對負責官吏進行論處。
綜上所述,對于個人的各種逃租行為,秦漢時期皆為法律所禁止,并遭受相應懲罰,且負責官吏也因失察而受牽連⑨秦漢時,農(nóng)業(yè)管理中多可見主管官吏負連帶責任的律令規(guī)定。如,睡虎地秦墓竹簡《秦律十八種·效律》簡一七四至簡一七五:“禾、芻稾積廥,有贏、不備而匿弗謁,及者(諸)移贏而賞(償)不備,群它物當負賞(償)而偽出之以彼(貱)賞(償),皆與盜同法。大嗇夫、丞智(知)而弗罪,以平罪人律論之,有(又)與主廥者共賞(償)不備”。主管谷物、芻稾等倉庫的官吏,如有超出或不足數(shù)情形而隱藏不報,和種種移多補少,假作注銷而用以補墊其他應賠償?shù)臇|西,都和盜竊同樣論處。大嗇夫、丞知情而不加以懲處的,以與罪犯同等的法律論處,并和倉庫管理官吏一起賠償缺數(shù)。主管倉庫的官吏無論是多收還是少收,只要隱藏不報,就以律論處,并連帶其上級官吏大嗇夫、丞等一起受罰和賠償。見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睡虎地秦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59頁。。對于主管田租征收工作的官吏,不論是其主觀有意,還是客觀疏忽,只要導致事實上的逃租,也為法律所禁所懲。只是客觀因素所致的逃租,國家會減輕處罰。上述所論,是就秦漢公、私田的整體情況而發(fā)。禁苑假田作為公田中的一種,主管部門對逃租行為的管理與處置當也是如此。
秦漢實行假民公田在于營利,以補財政之不足。秦漢禁苑假田是公田的一種,而“秦公田是政府收入的主要來源”,因此,對禁苑假田田租征收的管理,就成為秦漢禁苑管理不可或缺的要務。秦漢禁苑公田的田租征收是按照一定程序進行,在每年要征收田租時,先由典和田典將“田租稅律”告知租田者,然后召集他們到田間地頭核準測評,開展“程田”“程租”工作,“度稼得租”。田租征收是依照田籍進行。在秦漢時期,時有偽寫田籍之事發(fā)生。秦漢律對欺騙和偽造田籍與盜竊同罪,是為重罰。不僅對假田者以盜竊罪論處,且罰其主管官吏各二甲,罰令、丞與令史各一甲。在田租征收過程中,主管官吏或通過測量工具的長短標準不一,或通過弄虛作假等手段導致征租不公,皆為當時律令所禁止。并嚴禁各種逃租行為,且相應的負責官吏也因失察而受牽連??傊貪h政府通過規(guī)范田租征收程序、嚴管田籍、嚴禁田租征收過程中不公現(xiàn)象和嚴懲逃租等手段來確保禁苑假田田租的征收到位,為國家機構的正常運營提供充足的財政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