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黨古賽“院本”考*

黎國韜 周紅霞

山西省東南部地區(qū)古稱“上黨”，大致包括今天長治市和晉城市的行政區(qū)劃。1985年，在該地區(qū)潞城縣崇道鄉(xiāng)南舍村曹占標(biāo)先生家中發(fā)現(xiàn)了明朝萬歷二年(1574)抄本《迎神賽社禮節(jié)傳簿四十曲宮調(diào)》(據(jù)聞，原為賈村禮樂戶世代舊藏)，又名《周樂星圖》，學(xué)界一般簡稱為《禮節(jié)傳簿》；1989年，在曹氏家中又發(fā)現(xiàn)了清朝道光(1821-1850)年間抄本《迎神賽社祭祀文范及供盞曲目》，學(xué)界一般簡稱為《曲目文范》；同年，在上黨地區(qū)長子縣東大關(guān)村牛希賢先生家中還發(fā)現(xiàn)了《賽上雜用神前本(甲種)》《賽上雜用神前本(乙種)》《告白文書本(甲種)》《告白文書本(乙種)》《告白文書本(丙種)》《告白文書本(丁種)》《告白文書本(戊種)》《賽樂食雜集(甲種)》《賽樂食雜集(乙種)》《賽場古贊(甲種)》《賽場古贊(乙種)》《賽場古贊(丙種)》《唐樂星行早七晚八圖卷》《唐樂星圖》等十四種抄本。以上十六種抄本絕大多數(shù)抄立于明清兩代，少數(shù)抄立于民國時期，學(xué)界一般統(tǒng)稱之為“上黨古賽寫卷”。

這批寫卷都已公開印行，并有簡略注釋，其中詳細(xì)記載了古代上黨地區(qū)迎神賽社活動的禮節(jié)程儀，(1)案：抄本的時間雖以明清兩代為主，但部分內(nèi)容卻早至宋金，學(xué)界已多有討論，不贅。保留了大量樂戶們祭祀時為取悅神靈而表演的樂曲、舞蹈和戲劇名目，以及許多演出的細(xì)節(jié)，對古代戲劇史、音樂史、民俗史等方面的研究均具重要參考價值。因此，寫卷一經(jīng)面世，即受到古代戲曲史研究者的廣泛關(guān)注，特別是寫卷內(nèi)多處記錄的六種表演樣式：前行贊詞、設(shè)朝比方、儺戲、院本、雜劇、隊?wèi)?。至今，相關(guān)的研究論文已有約二百篇(包括若干碩士、博士學(xué)位論文)。當(dāng)我們冷靜下來重新思考并分析這批寫卷和研究成果的時候，發(fā)現(xiàn)近半數(shù)的論文都聚焦在“隊?wèi)颉边@一特殊的表演樣式上面，而“院本”則是另一個較受關(guān)注的問題。院本之所以受到關(guān)注，是可以理解。一則，院本是金、元、明時期一種古老的戲劇演出形態(tài)，對于金、元、明戲曲的形成和發(fā)展產(chǎn)生過重要影響；二則，古籍留下的院本記載非常稀少，而《禮節(jié)傳簿》等古賽寫卷中卻有多處院本演出的記錄，從而為這方面的研究提供了新材料；三則，上黨迎神賽社儀式中，至今仍上演著由樂戶們演出的院本《土地堂》和《鬧五更》，也為研究古院本的面貌提供了參考依據(jù)。但毋庸諱言，古賽院本留下的研究空間仍比較大，特別是古賽中還有一些院本表演形態(tài)的遺存，至今未被發(fā)掘出來；若能理清這些表演形態(tài)，對于金、元、明院本的深入研究無疑有較大幫助。因此，筆者擬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對它作一番新的探討，祈能有所補(bǔ)正焉。

一、古賽院本的基本情況

如前所述，在上黨古賽寫卷中有“院本”表演的記載，特別是明抄本《禮節(jié)傳簿》中錄有八種院本的名目：《土地堂》《錯立身》《三人齊》《張端借鞋》《改婚姻簿》《神殺忤逆子》《劈馬樁》《雙揲紙》。其中《劈馬樁》《雙揲紙》兩種，又見于《南村輟耕錄》所載的金元“院本名目”，標(biāo)作《四偌劈馬樁》和《雙揲紙爨》；而《土地堂》一種，則與明人李開先所撰院本《三枝花大鬧土地堂》同名。此外，清朝嘉慶九年(1804)抄立《賽樂食雜集(甲種)》的“隊?wèi)蚧睏l中，也有《大鬧土地堂》的名目。(2)廖奔：《晉東南祭神儀式抄本的戲曲史料價值》，《中華戲曲》第13輯，第143-144頁。

除寫卷記載外，直至今天上黨迎神賽社儀式中還上演著兩個院本：《土地堂》和《鬧五更》?！锻恋靥谩吩罕居扇齻€角色表演，一人扮秀才、一人扮富戶、一人扮賭棍。這三人是結(jié)拜兄弟，其中老三賭博嗜酒，弄得無以為生，聲言尋死。老大、老二勸阻無效，便在當(dāng)初結(jié)拜的土地堂中設(shè)下筵宴，以盡朋友最后之誼。老三吃罷，便行上吊，卻屢吊不死。老大、老二意識到老三以尋死為名，騙吃騙喝，齊責(zé)其欺詐。老三見詭計被識破，又生一計，作出炸尸之狀，把老大、老二嚇得慌忙逃跑，老三便乘機(jī)偷吃土地堂中祭品。整個表演情節(jié)簡單、風(fēng)格詼諧，頗為符合金元院本的藝術(shù)特征。(3)張振南：《樂劇與賽》，《中華戲曲》第13輯，第244頁。

《鬧五更》院本不見于上黨古賽寫卷記載，也不見于《南村輟耕錄》“院本名目”條內(nèi)。該劇有兩個角色，一人扮演老張，一人扮演付牡(可能是“副末”的訛稱，由賽社中的“前行”色代為扮演)。表演時，付牡向老張講述老秀才與王媽的故事。說是一天夜里，老秀才去找王媽，從一更鬧到五更，一更演唱一支曲子，依次演述“鬧”的過程：敲門、撥門、上炕、擁抱、合歡。付牡演唱時，老張手執(zhí)檀板擊節(jié)，不時插以科諢。最后，兩個角色猜了幾段謎語，稱為“縈謎素猜”，帶有比較深厚的色情成份。(4)張振南：《樂劇與賽》，第244頁。

對于上述九種古賽院本，學(xué)界大多傾向它們?yōu)榻鹪罕局z，這種看法頗有道理。一則，《劈馬樁》和《雙揲紙》能夠與《南村輟耕錄》所載金元“院本名目”對照得上。二則，《鬧五更》和《土地堂》的表演形態(tài)十分古樸；正如薛瑞兆先生所言，《鬧五更》的名目雖不見記載，但其演出與元雜劇《龐居士誤放來生債》第一折的一段插演相近，當(dāng)是“保持了古劇遺風(fēng)”的院本形態(tài)。(5)薛瑞兆：《宋金戲劇史稿》，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第209-212頁。三則，山西本來就是金院本興起的重要區(qū)域，晉南的平陽府更是金元時期最重要的戲曲中心之一。因此，在晉東南迎神賽社儀式和古賽寫卷中保留著古院本，一點也不奇怪。

當(dāng)然，這種看法須要稍作修訂，即古賽院本不僅是金元院本之遺，而應(yīng)看作金元明三朝院本之遺。一則，《土地堂》與明人李開先所作的院本同名，而不載于《南村輟耕錄》的金元“院本名目”，有可能是明代才出現(xiàn)的；二則，明人沈德符《萬歷野獲編》“雜劇院本”條曾指出：“本朝能雜劇者不數(shù)人，自周憲王以至關(guān)中康、王諸公，稍稱當(dāng)行。其后則山東馮、李亦近之，然如《小尼下山》《園林午夢》《皮匠參禪》等劇，俱太單薄，僅可供笑謔，亦教坊耍樂院本之類耳?！?6)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十五，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648-649頁。這表明，明代教坊司是耍樂院本演出的重要場所，而上黨樂戶統(tǒng)轄于明教坊司，所以他們表演的戲劇當(dāng)有一部份為明院本之遺。值得注意的是，現(xiàn)存的明人院本也屈指可數(shù)，即使加上“明朝院本之遺”的限定，也決不會影響上黨古賽院本的學(xué)術(shù)研究價值。

不過，以上只是一些小的修補(bǔ)，在古賽院本研究中還存在更大的問題，也就是一些院本及相關(guān)表演形態(tài)尚未被發(fā)掘出來，這與學(xué)界長期以來對院本內(nèi)涵存在誤解有一定關(guān)系。據(jù)元人陶宗儀《南村輟耕錄·院本名目》記載：

院本、雜劇其實一也，國朝院本、雜劇始厘而二之。院本則五人，一曰副凈，古謂之參軍。一曰副末，古謂之蒼鶻。鶻能擊禽鳥，末可打副凈，故云。一曰引戲，一曰末泥，一曰孤裝，又謂之“五花爨弄”。或曰：宋徽宗見爨國人來朝，衣裝鞵履巾裹，傅粉墨，舉動如此，使優(yōu)人效之以為戲。又有焰段，亦院本之意，但差簡耳。取其如火焰，易明而易滅也。其間副凈有散說，有道念，有筋斗，有科泛。(7)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二十五，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306頁。

根據(jù)陶氏的記載可知，金元雜劇與金元院本實質(zhì)上是同一類伎藝；鑒于元人雜劇已經(jīng)是成熟的戲劇形態(tài)，所以學(xué)界往往認(rèn)為，金元院本就是戲劇表演劇本。但胡忌先生卻認(rèn)為：“院本有廣義的和狹義的兩種解釋?！瓘V義的院本還可以涉及到對‘院本’兩字的詮釋?！罕菊?，行院之本也?！性骸种甘裁礃尤?？大量的資料說明它的流品很雜，包括了古代的‘伎者、伶人、樂人、乞者’。因此‘行院之本’就指上述這類人所用所傳之本。自然于此可知，這類人的‘本’并非都為‘劇本’。”(8)胡忌：《院本之概念及其演出風(fēng)貌》，《中華戲曲》第8輯，第3-4頁。胡氏的看法很有道理，只要分析一下《輟耕錄》的“院本名目”便知，里面共有十一個大類、七百一十多種名目，藝術(shù)品類非常龐雜，確有一些并非“戲劇體”院本，(9)案：早期雜劇其實也不專指戲劇，所以“學(xué)術(shù)界對于宋雜劇一直有窄義和廣義的兩種解釋，窄義的宋雜劇專指滑稽劇，廣義者則包括歌舞戲與雜伎在內(nèi)”。參見黃天驥、康保成主編《中國古代戲劇形態(tài)研究》，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0頁。而可稱為“講唱體”院本，《講來年好》《講百果爨》《講百花爨》《講蒙求爨》等即屬此類。

因此，如果僅從狹義的“戲劇劇本”的角度出發(fā)研究院本是不全面的，在上黨古賽寫卷之中就存在未被發(fā)現(xiàn)的“講唱體”院本。此外，學(xué)界對于古賽中由“前行色”表演的“前行贊詞”也存在誤解。一般認(rèn)為，既稱贊詞，自然只是一些念誦、講唱性質(zhì)的文體。殊不知，上黨古賽中的前行贊詞與戲劇妝扮常是配合一起演出的，前行贊詞不但司贊引，還在很大程度上還擔(dān)當(dāng)著戲劇劇本的功能，而與贊詞配合的戲劇妝扮形態(tài)也類似于金元明院本。在這種情況下，前行贊詞與金元明“戲劇體”院本相當(dāng)接近。因此，只要細(xì)心查考，在上黨古賽寫卷中仍可找出一些金元明院本的遺存，總數(shù)并不止上述的九種，以下試作探討。

二、前行贊詞中的“講唱體”院本

探討之前，須簡單介紹一下“前行贊詞”。大致而言，古代上黨地區(qū)的迎神賽社可以分為“官賽”“鄉(xiāng)賽”“村賽”三類，完整而大型的官賽和鄉(xiāng)賽一般要舉行六天：第一天為“下請”儀式，第二天為“迎神”儀式，第三、第四、第五天為“享賽”儀式，享賽在神廟之中舉行，又可細(xì)分為頭場、正場(亦稱正賽)和末場，第六天為“送神”儀式。村賽因為是小賽，一般會從宜節(jié)簡，往往只辦三天。

在迎神賽社過程中，前文提及的六種藝術(shù)樣式會在不同的禮樂環(huán)節(jié)上演，其間有一位角色名叫“前行”，由樂戶藝人裝扮，他頭戴烏紗，身著紫袍，腰圍玉帶，長髯皂靴，手持戲竹，(10)案：戲竹是一枝竹竿，上扎一條紅布，前行持之用以指揮樂舞、戲劇表演，俗稱“竹竿子”。念誦致語，講唱詞文，起報幕及贊引指揮一切音樂、舞蹈、戲劇演員上下場的作用。在十六種上黨古賽寫卷之中，有十種曾記錄過前行一色所誦詞文的篇目及具體內(nèi)容，共計一百一十八篇，學(xué)界統(tǒng)稱之為“前行贊詞”。(11)參見黎國韜《上黨古賽寫卷“前行贊詞”考述》，《中山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22年第3期。愚見以為，這一百多篇前行贊詞之中，有一部分即從金元明“講唱體”院本轉(zhuǎn)變而來。因為在陶宗儀《南村輟耕錄》所載金元“院本名目”中，有好些都可以在上黨古賽前行贊詞中找到同名的篇目。

比如，大約抄立于民國時期(1912-1949)的《賽上雜用神前本(乙)》，(12)案：本卷抄立的朝代失載，楊孟衡先生考訂它與抄于民國十四年(1925)的《賽上雜用神前本(甲)》內(nèi)容相銜接，時代亦相近，可信從。參見楊孟衡《上黨古賽寫卷十四種箋注》，臺北：臺北財團(tuán)法人施合鄭民俗文化基金會2000年，第3頁。收錄前行贊詞《千字文》一篇，僅存四十八句，擇引如下：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虧]，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截懡e，男效才良。知過必改，得能莫忘。罔談彼短，靡恃己長。信使可覆，(下缺)。(13)楊孟衡：《上黨古賽寫卷十四種箋注》，第61頁。

這種《千字文》贊詞不包含戲劇情節(jié)，當(dāng)是迎神賽社時念誦、講唱所用。而在金元明“講唱體”院本表演中，亦有《千字文》之例，如《南村輟耕錄·院本名目》的“拴搐艷段”類就載有《千字文》一種，而“諸雜院爨”類又載有《背鼓千字文》《變龍千字文》《摔盒千字文》《錯打千字文》《木驢千字文》《埋頭千字文》等六種，它們與前行贊詞《千字文》應(yīng)存在源流關(guān)系。劉曉明先生引用《牡丹亭》(第十七出)、《龍膏記》(第二十一出)、《陶淵明東籬賞菊》(第一折)諸劇，說明古“戲曲中引用《千字文》打諢之例甚多”；(14)劉曉明：《雜劇形成史》六章《金元院本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400頁。由此可見，熟誦《千字文》還可以運(yùn)用于特定的戲曲表演場景。

再如，抄立于清朝嘉慶九年(1804)的《賽樂食雜集(甲種)》，是大量收錄前行贊詞的古賽寫卷之一，其中有《百花賦》一篇；約抄立于清朝嘉慶(1796-1820)年間的《賽樂食雜集(乙種)》，也錄有前行贊詞《百花賦》一篇，茲擇引后者為例：

鼓樂堪稱第一功，一聲鑼響喚先鋒?！?/p>

今日廣陽正賽之日，……殿上主神[禮]官掌了大禮，次下前行掌了大樂?！?/p>

律呂調(diào)和按五音，按春按夏按秋冬?！?/p>

夫百花頭盞者，昔日周文王因祭南郊于丙丁之地，上七里之內(nèi)，下五里之外，蓋起神堂大廟一所，每年二、八月丁日祭祀?！布漓肷耢`者，離不了五般祭物；是哪五般祭物？茶、果、香、燈、花?！?/p>

燈好奉尊神，趕不上花好奉神。若論花者，有四季花，開頭正月、二月、三月，初開放。土王用事一十八日，解土為尊，其花蕊心大黃，堪可好奉尊神?！酢酢踝髟娨皇祝?/p>

今年今月福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歸何處，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

…………

今有天花、地花、蓋世瓊花，念詩一首：

尊花是當(dāng)今天子，桂花是龍子龍孫；牡丹花是正宮皇后，地棠花是六院三宮；……花花美美鳳凰音，美美花花鸚鵡囀。錦上添花贈一曲，百花會上獻(xiàn)頭盞。(15)楊孟衡：《上黨古賽寫卷十四種箋注》，第254-258頁。

這篇由前行講唱、念誦的贊詞結(jié)構(gòu)比較清晰，基本上是先唱一段七言詩贊，再念一段散白，內(nèi)容是歌頌奉神的“百花”。而在《南村輟耕錄·院本名目》的“諸雜院爨”類中，赫然有《講百花爨》，既標(biāo)明為“講”，自然與《百花賦》同為“講唱體”伎藝，兩者又同名，應(yīng)存在源流關(guān)系。事實上，“講百花”這種表演在另外一些形態(tài)較為古老的儀式戲劇中也見遺存，比如流行于西南地區(qū)的“陽戲”中，就有講“百花詩”表演，(16)吳電雷：《西南陽戲研究》，中山大學(xué)中文系2012年博士學(xué)位論文，第204頁。應(yīng)當(dāng)也從金元明院本中發(fā)展而來。此外，《賽樂食雜集(甲種)》中還錄有前行贊詞《講瓊花名篇》，與《百花賦》同類，也應(yīng)視作金元明“講唱體”院本之遺。

再如，約抄立于清朝乾隆(1736-1795)年間的《告白文書本(丁種)》，收錄了前行贊詞《祝山文》兩篇；抄立于清朝嘉慶二年(1797)的《賽場古贊(丙種)》也收錄了前行贊詞《祝山文》八篇；《賽樂食雜集(甲種)》則收錄了前行贊詞《祝山詩》《講五臺山》各一篇；抄立于清朝嘉慶二十三年(1818)的《唐樂星圖》，則收錄了前行贊詞《祝壽講山賦》一篇、《迎壽講山祝水贊》一篇、《又祝山歌》兩篇、《又贊山歌》一篇、《又論講山歌》一篇；《賽樂食雜集(乙種)》則收錄了前行贊詞《祝山文》和《講五臺山》各一篇；另有抄立于清朝道光(1821-1850)年間的《迎神賽社祭祀文范及供盞曲目》，更收錄了前行贊詞《講山帙》七篇。以上近二十篇，均以“山”為主要講說對象，例如《講五臺山》一篇寫到：

唐明王皇帝出游五臺山玩景。夫五臺山者，出在漢朝明帝在位，坐其天下，云游玩景，游在此處?！髟娨皇祝?/p>

五頂嵯峨接太虛，就中偏稱我?guī)熅?。毒龍池畔云生草，猛虎巖前客過疏?！?17)楊孟衡：《上黨古賽寫卷十四種箋注》，第205-206頁。

是為詩贊、散白結(jié)合的“講唱體”贊詞；其余各篇，或純?yōu)樵娰澪捏w，或純?yōu)樯孜捏w，或為二者結(jié)合，不贅引。而在《南村輟耕錄·院本名目》“諸雜院爨”之中，錄有《開山五花爨》一種，“開山”與“講山”實為同一個意思。因據(jù)明人《南詞敘錄》稱：“開場：宋人凡勾欄未出，一老者先出，夸說大意，以求賞，謂之開呵?！?18)徐渭(舊題)《南詞敘錄》，中國戲曲研究院編《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三冊，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第246頁。由此可見，“開”就是開場時“夸說大意”的表演，也稱“開呵”；因此，“開山”亦即“夸說山”“講說山”的說唱表演，與前行贊詞“講山”同義。此外，宋金元演出伎藝中負(fù)責(zé)“開呵”者為參軍色和引戲色，他們與上黨古賽中的“前行”也有一脈相承關(guān)系；復(fù)因此，前行贊詞諸種《講山》《祝山》與金元院本《開山五花爨》當(dāng)為同類型表演。

根據(jù)上引諸例可知，上黨古賽寫卷所錄的前行贊詞有多篇與《南村輟耕錄》所載金元“院本名目”相同，而且均為“講唱體”的伎藝。加之上黨古賽中原有院本流傳，據(jù)此我們判斷，同名的前行贊詞與金元院本存在源流關(guān)系。尚可補(bǔ)充的是，《南村輟耕錄·院本名目》“打略拴搐”類中還錄有《星象名》《果子名》《草名》《軍器名》《神道名》《燈火名》《衣裳名》《鐵器名》《書集名》《節(jié)令名》《韭菜名》《縣道名》《州府名》《相撲名》《法器名》《樂人名》等多種“講唱體”性質(zhì)的院本，李嘯倉先生指出：“這種‘打略’念誦的姿態(tài)，和現(xiàn)在劇場中常見的丑腳出場的數(shù)板差不多，……這種‘打略’的來源，本自街市間的‘打野呵’中采取而來，約與北京過去沿街趕趁的乞丐所唱的‘?dāng)?shù)來寶’相仿佛?！?19)李嘯倉：《宋元伎藝雜考》，上海：上雜出版社1953年，第17頁。所言極是。依此類推，上黨古賽前行贊詞中的《供盞贊詞》(案：以講唱曲牌名目為主)、《隊?wèi)蚧贰妒五\》等篇，雖與現(xiàn)存的金元明院本不同名，但其內(nèi)容則與“數(shù)來寶”式的院本相近。

值得注意的是，我們還可以提供另一項證據(jù)以說明古賽前行贊詞和金元明院本存在聯(lián)系，據(jù)宋人陳旸《樂書》的“俳倡下”條記載：

唐時謂優(yōu)人辭捷者為“斫撥”，今謂之“雜劇”也。有所敷敘曰“作語”，有誦辭篇曰“口號”，凡皆巧為言笑，令人主和悅者也。(20)陳旸《樂書》卷一百八十七，《文淵閣四庫全書》211冊，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842頁。

根據(jù)這一記載，“優(yōu)人辭捷”式的表演亦稱之為“斫撥”，它與“作語”“口號”等是同一類型的藝術(shù)；而所謂“作語”“口號”，亦即兩宋時期廣為流行的由參軍色(俗稱“竹竿子”)念誦的“致語”，或稱“致辭”“樂語”“優(yōu)人詞”等。據(jù)黃竹三、康保成等前輩學(xué)者考證，上黨古賽中的前行一色乃從參軍色直接演變而成，前行贊詞也屬致語性質(zhì)的伎藝。按照這一結(jié)論，再參考陳旸“斫撥謂之雜劇”的說法，以及陶宗儀“院本、雜劇其實一也”的說法，我們不難得出以下一組關(guān)系：前行贊詞=致語，致語=斫撥，斫撥=雜劇，雜劇=院本，院本=前行贊詞。至此，我們再次找到了院本和前行贊詞的聯(lián)系。

三、古賽伎藝中的“戲劇體”院本

除了“前行贊詞”中存在著“講唱體”院本之外，迎神賽社過程中樂戶表演的一些娛神伎藝，其演出形態(tài)也與“戲劇體”院本十分接近。

比如，在享賽第二天的“迎壽”儀式中例有“排八仙”的演出。屆時，由樂戶扮演成南極壽星、和合二仙、八仙等的模樣，登場演出，但扮演者只司動作，不說不唱。為了配合樂戶演出，前行色須念誦內(nèi)容相關(guān)的贊詞，有代替場上演員說唱的作用，《細(xì)開八仙贊》即屬這一類型。這篇贊詞先念七言詩一篇，再散說“壽星”一段(亦即“接壽”)，再念雜言詩贊一篇；然后散說“和合二仙”一段，再念雜言詩贊一篇；然后依次散說“八仙”(這是“排八仙”表演的重點，每仙之后均有詩贊一篇)，最后兩位說的是鐵拐李與藍(lán)采和，茲擇引如下：

夫鐵拐李者，乃是西京人氏?！F拐李似死，見了閻王，拿簿則一看，說他還有三十年陽壽，將李公放還，魂回來尸首已化，張才是他鄰居，借他張才尸首，……醒來說透前言。李家說是李家人，張家說是張家的人，喧鬧不明。拐李自去終南山，脫了凡胎，才得了正果朝元。有凌仙詩為證：……

夫藍(lán)采和者，乃是汴京人氏。號曰白皆，善能散科，又能取笑，驚動上方玉皇大帝，玉帝曰：“何人渡采和一遣？”呂祖曰：“小仙愿去。”呂祖到了汴京，見白皆做場，呂祖一坐三日不起?！瓍巫骖^前而走，白皆隨后跟到終南山，脫了凡胎，才得了正果朝元。有凌仙詩為證：……(21)楊孟衡：《上黨古賽寫卷十四種箋注》，第267頁。

由于樂戶在場上表演，前行色在旁邊代其念誦，所以贊詞采用了第三人稱的敘述方式。這種演劇、說唱分司的“排八仙”表演被當(dāng)?shù)孛癖姺Q為“接壽戲”或“路隊?wèi)颉?，是一種十分古老的戲劇演出形態(tài)。麻國鈞先生曾經(jīng)指出：“我們看到‘前行詞’中的敘事成分的大量存在，而同臺的舞者所舞，有時是在用形體語言解說‘前行’的敘述?；蛘哒f，‘前行’與舞者在互相解說，共同完成‘戲劇’任務(wù)?！?22)麻國鈞：《供盞儀式考略》，麻國鈞、劉禎主編：《賽社與樂戶論集》上冊，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6年，第37頁。說的正是這一類型的演出。更為重要的是，在《南村輟耕錄·院本名目》“諸雜大小院本”類中，同樣有《八仙會》一種，它與上黨古賽中的“排八仙”伎藝應(yīng)當(dāng)存在源流關(guān)系。而在上黨古賽寫卷一百余篇前行贊詞中，還有《迎壽贊》《八仙贊》《十字八仙贊》《供八仙戀詩》《老人星贊》《又老人星贊》《供八仙詩篇》《南極壽星詩》《供八仙迎壽詩篇》《前行開八仙》《供八仙詩篇》《南極壽星詩》《供八仙迎壽詩篇》《迎壽八仙講路詩》《供八仙詩篇》《祝壽贊語》等多篇與“排八仙”戲劇相關(guān)，它們的情況與《細(xì)開八仙贊》相似，表面上是前行色講唱、念誦贊詞的底本，實則在一定程度上充當(dāng)了劇本的功能，所以與“戲劇體”院本同一性質(zhì)。

談到扮演與說唱分司的戲劇表演形態(tài)，有必要補(bǔ)充幾句。清人毛奇齡曾經(jīng)指出：“少時觀《西廂記》，見一劇末必有《絡(luò)絲娘》煞尾一曲，于演扮人下場后復(fù)唱，且復(fù)念正名四句，此是誰唱、誰念？……及得《連廂詞例》，則司唱者在坐間，不在場上，故雖變雜劇，猶存坐間代唱之意?！?23)焦循：《劇說》引，《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八冊，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第98頁。扮演者與說唱者各有司職的做法即與古賽伎藝“排八仙”相似。而在《南村輟耕錄·院本名目》“諸雜院爨”類中，錄有《河轉(zhuǎn)迓鼓》一種；“諸雜大小院本”類中，錄有《迓鼓二郎》一種。據(jù)《續(xù)墨客揮犀》記載，《迓鼓》產(chǎn)生于北宋，“其舉動舞按之節(jié)與優(yōu)人之詞，皆(王)子醇初制也”。(24)彭□撰、孔凡禮點校：《續(xù)墨客揮犀》卷七，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490-491頁。所謂“優(yōu)人之詞”亦即致語，“舉動舞按之節(jié)”亦即“排八仙”一類，這說明金元“院本名目”中一直包含著扮演與說唱分司的表演形態(tài)，將“排八仙”與《八仙會》院本聯(lián)系起來，是有根據(jù)的。至于廖奔先生指出：“前行贊詞已經(jīng)超出宋參軍色致語的內(nèi)容，吸收了院本中許多講說念誦表演，擴(kuò)大了容量，加強(qiáng)了戲劇性?！?25)廖奔：《晉東南祭神儀式抄本的戲曲史料價值》，《中華戲曲》第13輯，第142頁。這一說法似不準(zhǔn)確，因為致語、前行贊詞、雜劇、院本之間本有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

再如，抄立于清朝嘉慶九年(1804)的《賽樂食雜集(甲種)》收錄有前行贊詞《武成廟》一篇，(26)案：原文無題，楊孟衡先生根據(jù)其內(nèi)容擬名為《武成廟》，收入《上黨古賽寫卷十四種箋注》之中。內(nèi)容講述翰林學(xué)士楊關(guān)部受宋太祖之命修建武成廟，選周太公、張良、孫武、管仲、白起、諸葛亮、樂毅等古人入廟供奉，廟宇即將建成之際，楊關(guān)部夢見武廟諸神論功排座，其間韓信、周瑜與諸葛亮頗發(fā)生激烈爭論，嚇醒了楊關(guān)部，奏與太祖，太祖赴廟行香。這是一篇故事性很強(qiáng)的贊詞，如果文中的周太公、張良等人由樂戶扮演，另由前行色念誦贊詞，其表演形態(tài)即與“排八仙”相近，同樣有很強(qiáng)的戲劇效果。

這一推斷并非空穴來風(fēng)，因為這篇前行贊詞的內(nèi)容與元人尚仲賢所撰《武成廟諸葛論功》雜劇的名稱和內(nèi)容幾乎都一樣，譚正璧先生曾指出：“元尚仲賢有《武成廟諸葛論功》雜劇，一名《十樣錦諸葛論功》(有《孤本元明雜劇》本)，當(dāng)與此同題材。敘宋初李昉與張齊賢奉旨建武成廟，選太公望、管仲、范蠡、孫武子、田穰苴、樂毅、白起、張良、韓信、諸葛亮、李靖、李勣、郭子儀十三人入廟，方欲定其位次，而張齊賢忽夢見此十三人入廟自定坐位，中間諸葛亮與韓信互有爭論，前有夏侯惇、周瑜二人闖入，因無座位不服等事?！?27)譚正璧著、譚尋補(bǔ)正：《話本與古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06頁。由此可見，前行贊詞完全可以采用“排八仙”的方式進(jìn)行戲劇扮演，從而起到劇本的作用。更重要的是，《南村輟耕錄·院本名目》“諸雜大小院本”類中同樣有《十樣錦》一種，可見《武成廟》很可能是“戲劇體”院本的遺存。

再如，《賽樂食雜集(甲種)》錄有前行贊詞《酒詩》和《堯王顯圣酒詩》各一篇，《賽樂食雜集(乙種)》也錄有《酒詩》和《堯王顯圣酒詩》各一篇，茲擇引最后一種為例：

夫酒詩者，出于堯王在位，改了三個年號，……設(shè)起早朝，聚就滿朝文武，說：“寡人夜晚得做一夢，夢見風(fēng)婆則乞討香煙封贈。我夢中封他風(fēng)伯、雨師、雷公、電母。”……各州、府、縣、城池、村莊、鎮(zhèn)店，凡祭神享賽者，先打三杯敬酒，頭杯酒祭天，二杯酒祭地，三杯酒祭風(fēng)伯、雨師、雷公、電母?？志恍牛性姙樽C。

講酒詩：圣人能造千罈酒，除了趙目最為先。茶家只說茶家話，酒家列表酒根源。……劉伶下了龍駒馬，趙目攜手到堂前。抹了桌兒訂上菜，我與劉伶飲幾盞。劉伶飲過頭一盞，渾身上下軟如綿。劉伶飲過第二盞，合眼矇眬似神仙。……行走不過二三里，頭南腳北染黃泉?！г诩抑信賶?zāi)?，一埋埋了整三年。趙目取過酒賬看，劉伶欠我酒價錢?！匍_墳?zāi)菇议_棺，一股酒氣沖上天。劉伶翻身爬起來，滿口紫涎擦不干；別的話兒且莫說，我今還你酒價錢；……一個吹，一個彈，驚動上方三教仙。趙目劉伶為朋友，神仙上下來往走?；撼嗥钒磳m商，尊神先獻(xiàn)頭盞酒。(28)楊孟衡：《上黨古賽寫卷十四種箋注》，第252-254頁。

上述四篇是以“酒”為名的前行贊詞，均以“講酒”作為主要內(nèi)容，文體依然以詩贊加上散白為主。引文一段敷衍“劉伶醉酒死而復(fù)生”的故事，頗具戲劇性；而且提到“一個吹，一個彈”，可見前行色念誦贊詞時，有樂戶在旁配合扮演贊詞中的內(nèi)容。在《南村輟耕錄·院本名目》“拴搐艷段”類中，錄有《酒家詩》一種，劉曉明先生研究指出：“《酒家詩》是以詩詞的形式對酒家進(jìn)行嘲弄?！?29)劉曉明：《雜劇形成史》，第396頁。另外，《南村輟耕錄·院本名目》“打略拴搐”類中，又錄有《數(shù)酒》一種，大概是講說各種酒名的“講唱體”院本。因此，前行贊詞《酒詩》與《南村輟耕錄》兩種帶“酒”字院本的內(nèi)容并不相符；《酒詩》可能是從金元“酒”字院本中發(fā)展出來的一個新的“戲劇體”院本。(30)案：其表演形態(tài)也與古院本頗為相符。如明人朱權(quán)《呂洞賓花月神仙會》雜劇中所錄的《長壽仙獻(xiàn)香添壽》院本，便是由付凈、付末等腳色吹拉彈唱表演的，正是前行贊詞所說的“一個吹，一個彈”。

再如，抄立于清朝同治十三年(1874)的《賽場古贊(乙種)》收錄了前行贊詞《唐明皇游月宮》一篇，講述唐明皇夢游月宮，看到嫦娥起舞《霓裳》之曲，醒來命楊妃舞《盤中》之曲的故事，內(nèi)中寫到：

玄宗言曰：“楊妃娘娘，你會舞《霓裳》之曲？”楊妃奏曰：“梓童不知此曲，會《盤中》之曲?！惫倮飳⒌けP來，令黃旛綽、武官頭、劉色長動樂，看楊妃舞《盤中》之曲。殿前有一株梧桐樹，玄宗用手取斑竹拄杖擊梧桐樹，按其節(jié)拍，那楊妃舞罷《盤中》之曲，擊散斑竹九分，結(jié)末了《盤中》之曲?！瓝羯咧穸烁?，按上方二十八宿。明皇賜柱杖，攢為戲竹，加黃旛綽引領(lǐng)官教坊司者，戲竹大士，敕賜梨園戲竹諫司。(31)楊孟衡：《上黨古賽寫卷十四種箋注》，第320頁。

前行贊詞中提到的“武官頭”和“劉色長”，即與金元院本演出有關(guān)，據(jù)夏庭芝《青樓集志》記載：“至我朝乃分‘院本’‘雜劇’為二。‘院本’始作，凡五人，……國初教坊色長魏、武、劉三人，魏長于念誦，武長于筋斗，劉長于科泛，至今行之?！?32)夏庭芝著，孫崇濤、徐宏圖箋注：《青樓集箋注》，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90年，第43頁。由此可見，武官頭、劉色長實為院本表演中的佼佼者。此外，《南村輟耕錄·院本名目》“諸雜大小院本”類中，錄有《擊梧桐》一種，似與《唐明皇游月宮》贊詞所述“玄宗用手取斑竹拄杖擊梧桐樹”的內(nèi)容相近。這再次證明，該前行贊詞與金元明院本存在較為密切的聯(lián)系。

再如，抄立于清朝嘉慶二年(1797)的古賽寫卷《賽場古贊(丙種)》錄有前行贊詞《前行戲竹放盞規(guī)矩講說》一篇，其中寫到：

(三盞不放盞，念：)……

(做隊?wèi)颉?……云夢山中鬼谷川，教學(xué)孫臏共龐涓；兄弟刖了哥哥足，三卷天書永不傳。三盞已畢，少不得再撞再煞，或再煞再撞。

(再撞再煞：)楚霸王沖冠怒發(fā)，身披了烏油鎧甲；九里山撞見張敖，撥回馬再撞再煞。

(再煞再撞：)漢張飛生得莽撞，忙把盔來戴上；虎牢關(guān)撞見呂布，撥回馬再撞再煞。

(大鼓三煞，三回，九轉(zhuǎn)，小鼓三煞：)堯王圣明君，四海罷煙塵。吾王多有道，上獻(xiàn)舞樂神。

(婦人舞，念：)施遣奠，贈詩篇；要什么，胭粉錢。(33)楊孟衡：《上黨古賽寫卷十四種箋注》，第360-363頁。

上引所述是享賽供盞獻(xiàn)樂過程中，前行指揮樂戶進(jìn)行音樂、戲劇表演的念說之辭。所謂“再撞再煞”和“再煞再撞”，乃指劇場上武將對打的場面，其中“楚霸王沖冠怒發(fā)”數(shù)句表明，霸王項羽征戰(zhàn)是古賽戲劇扮演的主要內(nèi)容之一。這令我們聯(lián)想到《南村輟耕錄·院本名目》的“霸王院本”類，中有《悲怨霸王》《范增霸王》《草馬霸王》《散楚霸王》《三官霸王》《補(bǔ)塑霸王》等六種，它們對于古賽戲劇的表演形態(tài)應(yīng)有一定影響。另據(jù)葉玉華先生《院本考》的研究，金元院本中的“沖撞引首”類乃帶有武術(shù)性質(zhì)的拳技表演，(34)劉曉明：《雜劇形成史》，第429頁引。古賽戲劇“再撞再煞”和“再煞再撞”均帶“撞”字，或亦與此有關(guān)。

除上述例子以外，我們還可以在古賽伎藝中找到金元明院本遺存的蛛絲螞跡。比如抄立于明朝萬歷二年(1574)的上黨古賽寫卷《禮節(jié)傳簿》第三部分“二十八宿值日”中的“翼火蛇”條，記載過《東方朔偷桃》這一劇目；抄立于清朝嘉慶二年(1797)的《賽場古贊(丙)》則錄有前行贊詞《東方朔贊》；它們與《南村輟耕錄·院本名目》中“諸雜大小院本”類的《蟠桃會》就屬同一題材，可能存在聯(lián)系。另如，抄立于清朝嘉慶九年(1804)的《賽樂食雜集(甲)》錄有《隊?wèi)蚧芬黄?，其中有六個戲劇并列在一起：《大鬧土地堂》《熊精盜寶》《二鬼偷油》《瘋僧掃秦》《五鬼戲判》《雙揲紙》。(35)楊孟衡：《上黨古賽寫卷十四種箋注》，第224頁。如前所述，《大鬧土地堂》和《雙揲紙》都是金元明時期院本的遺存，那么夾雜在這兩個院本中間的四種戲劇頗有可能也是院本名目的遺存。

結(jié) 語

上黨地區(qū)是金元明時期戲曲發(fā)達(dá)的重要地域，在上黨古賽寫卷之中保存著八種明末以前院本的名目，在上黨古賽儀式之中至今尚有兩種院本在上演，他們均為金、元、明院本的遺存。然而，只要細(xì)心發(fā)掘即可發(fā)現(xiàn)，上黨古賽中的院本遺存并不止上述這些。在古賽儀式中有一位稱為“前行”的角色，他手持戲竹，總司一切音樂、舞蹈、戲劇的贊引指揮，他所念誦的“前行贊詞”有多篇與《南村輟耕錄》所載的“院本名目”相同，如《千字文》《百花賦》《講山帙》等，它們與“講唱體”院本應(yīng)存在藝術(shù)上的源流關(guān)系。此外，古賽過程中一些娛神伎藝的表演形態(tài)還與“戲劇體”院本十分接近，如“排八仙”戲劇及相關(guān)贊詞、《武成廟》贊詞及相關(guān)表演、《酒詩》贊詞及相關(guān)表演、《唐明皇游月宮》贊詞及相關(guān)表演，等等。至此我們發(fā)現(xiàn)，上黨古賽中確實有不少金元明院本的遺存，它們在一定程度上補(bǔ)充了古院本史料，這或許就是本文的主要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