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的清明

有人問我，尤其是舊友故交，最近回過家嗎？好多人還在原來的地方，我仿佛走到了他們的遠處。他們都還生活、行走、夜夜睡在那個小小縣城。我知道，他們一定問的是我出生長大的那個村莊。

說實話，我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間隔倒是越來越長，停留的時間越來越倉促短暫。除了照舊如常的繁忙，我的老家，讓我記起和牽掛的人越來越多，可真正能見到和相逢的人越來越少。那么多再也看不到的人，被一場又一場的風刮走，還刮遠了，風必定回頭，可人再沒有被風刮回來。那么多再也看不到的人，被一年又一年的雨淋濕打低化小，到最后混土成泥，無跡可尋，那些地方和去處，生者無從而知。

我的爺爺奶奶長眠地下，我的外公外婆作古多年。還有誰，能讓我們越過最跟前和最親近的先人？

我能明顯感覺到父母對每年清明的看重，對清明的重視甚至超過了春節(jié)——這個中國人最隆重盛大的節(jié)日，因為他們在逐年變老，一年比一年更老，一步一前更接近他們父母的年紀。

他們早做準備，和我提前商量，語氣低弱，眉眼下垂，小心謹慎地探詢，在這個時刻，他們都有點不再像我的父母。可是，他們想要忍住卻總是忍不住。他們?nèi)ヒ粋€市場，提前買清明上墳需要的東西。他們不在小區(qū)的商店里買，即使只是上下樓和三五十米的距離，還都是熟悉的面孔，低頭不見抬頭見。他們用老年卡免費坐公交車去遠處的批發(fā)市場，因為那里的東西更便宜，可以省錢，可以用原來同樣的錢，買更多的東西。買的東西越多，才能證明自己的心意。

我們一路疾行，走了幾百公里，先看到的是人臉衣服，鞋面塵土，純棉褲腳，歡喜表情，熱烈迎接的口氣聲音，土坯房子鐵大門，門前屋后的榆樹、白楊和路兩旁的沙棗樹——新疆最常見的三種樹。這個時候，榆錢尚未豐盈厚實，白楊才準備揚絮，沙棗花還不能芳香暗送。還有一鍋肉，是一只整羊，安躺在大鍋里，舅舅居然把頭蹄下水給了狗，給了拴在門前墻后的狗，一只大狗，正值壯年；還有一窩小狗，三五只，剛剛出生，還沒有睜眼看這個人間。我看到這些剛剛出生的小狗，想到了我的六七歲，那個時候，就在小狗如今爬來爬去的地方，站著我的外太爺，就是外公的父親，他每次看到我，我每次見到他，他就說一句話，運子來了。之后，他就進屋，再不多說一句話，偶爾咳嗽幾聲，從屋里傳到院中。人卻再不站在院子里，屋檐下，大門旁。

外公外婆有六個子女，生出十六七個孫子孫女，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長大成人，分散八方，當?shù)闷鸶钊~茂，說得上花開各枝。當年當時，我趁著別人都沒有在意留心的時候，偷偷去了這個老人的房子，看他的房子里到底都有些什么，咳嗽的時候痰吐在哪里，黑灰棉線帽子下的眼珠和我是不是同樣的顏色，他的個子為什么遠高于我，一進一出的棉鞋底下有沒有泥水塵土，掃地刷炕用的是不是同一把笤帚。我的父母也沒有安頓講起，可能他們看到了，并沒有阻止。這個房子有些昏黑寒涼，白天必定舍不得點燈，我覺得太爺根本看不清我是誰，他看到的只是一個小小身影，一團黑發(fā)紅肉，連續(xù)不斷地呼吸喘氣，忙忙碌碌，進進出出。我清洗干凈了他的痰盒和尿壺。現(xiàn)在還能記起，我好像還灑了水掃了地，擦去了窗臺上的灰塵。因為，他是我的先人。他有著山羊胡子，頭頂黑色棉線的帽子。我的爺爺，老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打扮裝束。陰暗寒涼的房子，我在之后也見過，那是我外婆慢慢變老，一年更比一年老的時候，那些不為人知的老的時候，那些猝不及防的老的時候，那些誰都知道卻從不說破的時候，就是我們看慣了刮風下雨，飛沙揚塵，樹枝向天，果實落地，果實安藏于地下的時候。她端坐在炕上，眼睛已經(jīng)看不到任何東西，只能憑耳朵辨人識物，房子里有著煤火成灰的暖熱，這些熱，這些暖，根本打不過、贏不了她其時已經(jīng)感到的徹骨冰涼。那個房子，沉默佇立，期待它最新的主人。

我再聽不到咳嗽老人的聲音，是一個清晨還是午后，天落薄雪，之后又漸下漸大，一片就能蓋住鞋面，一朵就能重壓頭頂。

等我們來了又去，等我們長去短來。清明，掃墓和祭奠，感傷和悲痛，總是和羊有關。似乎只有羊，一頓羊肉，無論煎炒燉煮，才能表情達意，才能把前面的事情做得更好。我一直都在想，為什么在新疆的這些時候，總是羊肉，不是牛肉，不是駱駝肉？這么多的牲口，為什么偏偏就選中了羊？是不是，我們和羊偶爾對視，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我們一生勞苦，最終，都只是落入凡間的羊？而羊本來就是羊，我們，只是和羊有一丁點兒的相像。

我們先到了小舅舅家里，他是外公外婆最小的兒子。

榆樹白楊的陰涼從東往西又由西向東。風雨總是匆匆過客，根本沒有時間停留，再說了，你和我，還有他，誰都有自己的事情。我們兄弟幾個進了城，我的父母也跟著進了城，但他們從來都沒有忘記我們的那幾十畝糧地。父母已經(jīng)不再勞作耕種，但他們總在回家的時候去看看那幾片巴掌大小的地方，那是曾經(jīng)讓我們活命前行的地，那些從不挪動半分還堅守東西走向南北長短的地。過去了這么多年，那些地，還在原來的地方，依舊長出莊稼、雜草，蛆蟲螞蟻照常，走著先前后往的路，走著先人和后人的路，反正，就是來來往往，一路走過，一路走遠。

小舅前些年生活困難，逢年過節(jié)兄弟姐妹輪流請客吃飯，以示歡快殷實，在他的家里杯盤和碗筷齊全，結婚時村里半瓶子木匠做的榆木桌子依然結實耐用，前幾年從縣城置辦的方桌還嶄新如初，但桌上盤里的肉和菜很少，不能個個裝滿，即使裝滿也是素多于葷，素在下而葷在上，勞神費力撐起的場面，總有偽裝嫌疑，我忍住了自己的餓和饞。轉過頭去，在房子外面學大人抽煙，好用煙頭點細小鞭炮，說自己已經(jīng)飽了，說自己撐，說自己吃飯快，說自己吃飯快而噎得慌。小舅從房子里跟出來，又跑回去，使勁熱情，待客的語氣綿軟，蒼白無力，甚至感覺虛假。還有幾個沒有炸響的小鞭炮，哧溜喘氣偶響一聲，就在我倆的身邊腳旁，因為沒有防備，嚇我們一跳。是啊，鍋里沒有米和面，灶臺上沒有肉，倉房里也沒有肉，棚圈里又沒有牛羊可數(shù)，再怎樣往高里站，腰都不會直。站得再高，站到屋頂上，爬到白楊樹樹梢上，看起來似乎高了，最終你也得下來。下來，你還是你。衣服不會因為你這一短暫的高而??；褲子也照樣不會因為你站得高而短；牙齒，也和原來一樣，沒有整齊排行，照樣東倒西歪。這幾年，他承包了三百畝地，種過瓜子，飽滿臃腫的瓜子，現(xiàn)在統(tǒng)稱食葵，種過只有仁沒有皮的裸仁南瓜，種過只作飼料的玉米。因為養(yǎng)殖牛羊牲口的人多，他從來不種種子玉米，除了沒有成塊連片的地，還有風險大，里面水深浪高，渠渠道道縱橫交錯，他自己用眼睛盯著市場和行情，和我一樣有些外凸的眼睛，隨行就市，終于翻身。過去了這么多年，終于輪到他翻身坐起。家里的羊我沒有時間和機會認真細數(shù)，但每年產(chǎn)下的冬羔有三五十只。

外公外婆的墳不遠，外公外婆的墳最大最圓，他們離我們最遠，又離我們最近。最遠，是因為他們與我們再不可能相見；最近，是因為他們比他們的先人離我們更近一點。墳前，我們?nèi)抗蛳?。父親沒有慣常如舊先說話，雖然他是家里長子，也理所應當是長孫，但這里并不是我們的家，這里所有的墓碑之上，并沒有我們的姓。

如今這里有我的家人，我的親戚，還有我先人們的鄰居，頭大脖子細的，彎腰駝背的，腳小手大的，話多惹是非、腳大掃露水的，夏天穿棉襖入冬著短袖的，總之，鄰居多過親戚。我想到了，在我之前，在我的先人之前，那些先人之前的先人，也一定這樣想過?？上热瞬⒉荒苡郎?。這些本該我們知道的事、熟悉的人，從此遠離了我們，他們無法回頭，我們再怎樣地前拉后扽，左推右搡，都不能擋住水往前淌，沖倒堤和壩，四處漫溢，我們也不可能用手掌腳掌，擋它，按它，搡它。它是水，它從來的地方來，它要往去的地方去，它原來是它，它現(xiàn)在還是它，它中間還有過一段水的經(jīng)歷和過往，結果，還是水。我們一樣不可能把風擋住，它從我們五指的縫隙里，手掌心，手背后，高叫哭喊著呼嘯而過，再不回頭。

我在外公外婆的墳前和墳后，找有沒有認識和熟悉的人，知道名字的人。那些鄰居，那些看著他們長大的人，那些他們看著長大的人，結果真有！我的舅媽在東北方向，而我那個年紀一般大小的拐彎舅舅，他也在不遠處。他的墳頭之上，有新鮮黃紙，說明有人來過。我問了所有人，他只留下了一個女兒，我從來都沒有見過，這個女兒，有她自己的生活和來去。

我的舅媽，其實是一個面相寬坦的人。我喜歡我的舅媽，因為我從小到大都喜歡大舅。大舅寧可不吃飯都要給我做一個陀螺，他上了樹，用鋸子，在那個除夕的晚上，在門前墻后的樹枝和樹根上上下下，用了刀槍棍棒，只是為了我的喜歡。一群孩子，我的陀螺轉得最快最歡，轉的時間最長，舅舅總是在我身后，一聲不吭，臉上有著舒心滿意的表情，和外公一模一樣的慈眉善目，我看到了舅舅手上的皴和裂。

我高興我舅舅高興，所以，我也喜歡他喜歡的女人。

我的舅媽，如今，就躺在我的外公外婆的旁邊，腳底腳掌那坨地方。距離最多只有三米。

我突然明白，被風刮走，被雨水湮滅的那些人，并沒有走遠，原來都在這里。

我拿起一把鐵锨，在遠處深深挖了一個帶草的土墩，端端正正放在外公外婆的墳頭，墳頂是土，這土比它的兄弟姐妹高出三五米，帶草土墩最下面還是土，和三五米的親人隔米相望，從今往后，一樣地喘氣呼吸。我堅信，雨水落下，會讓這土那土長在一起，從天而降的雨水，不可能厚此薄彼，濕了這邊，單單忘記那邊。從來都是甘霖普降，怎么會在我家這里變了模樣。

姨爹說，別人家的后人經(jīng)過這里，肯定會知道我們家的后人來了這里，去年來過，今年又來，后年還要來。我的父親沒有說話，我的姨媽也沒有說話。

（選自2023年第4期《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