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作衣裳線作筋

八旬老父緩步送我們夫婦出來，指著大門口旁的招牌說，劇團改名了，現(xiàn)為“湖南省木偶皮影藝術保護傳承中心”。今后來信，照此名稱寫。

我四下張望，昔日的排練廳和舞美制作室，何時變成了高層辦公樓？空曠舒適的大院，何時被若干棟公寓填滿，變得如此狹小擁擠？曾生活過十五年的住處，已改頭換面，一切生疏得很，真叫我這出門過久的人很難過。

歲月流逝得如此迅速，悄無聲息，唯有記憶依稀可辨。

一九五六年，經(jīng)周揚、田漢、翟翊等多位藝術家的努力，原屬湖南省湘劇團名下的皮影隊，與邵陽木偶團合并，組建成湖南省木偶皮影藝術劇團。團里職工百來人，分木偶、皮影兩個演出隊，兩個制作室和一個樂隊。劇團成立之初，缺個掌門人，有資歷者，大都認為木偶皮影是傀儡戲，屬于民間祭祀或雜耍之類，遜人戲一籌，不愿去。家父陳邁眾不這么看，他認為，表演無貴賤之分，只有優(yōu)劣之別。若將無生命之物賦予靈性，以假亂真，感人肺腑，非操縱者高超的表演技巧不能企及。明代畫家唐寅有詩云：紙作衣裳線作筋，悲歡離合假成真，分明是個花光鬼，卻在人前人弄人。莫不是對木偶表演藝術的稱道?？軕虮硌菪问綄拸V，無論古裝戲、現(xiàn)代戲還是童話寓言，皆能充分表現(xiàn)。于是，時年27歲的父親，卸下省湘劇團副團長和湘江劇院經(jīng)理雙職，毛遂自薦，當起木偶皮影藝術劇團的掌門人。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劇團由熱鬧繁華的湘春街移出，至偏僻的市郊東塘，與省雜技團共處一個大院，同省話劇團隔街相望。放眼四周，為綠油油望不到邊的菜農地環(huán)繞。一條嶄新寬闊的水泥路，直通南北。人行道仍堅守同菜地一樣的黃泥本色。夏日一斷黑，田里的青蛙便登臺喧唱，馬路中間玉蘭樹上大朵大朵的玉蘭花香，與菜地里糞肥的異味暗中較勁，爭奪星星閃耀的夜空。清晨倒是另一番動靜，睡夢中隱隱約約聽到吊嗓子、清唱。不一會兒，琵琶三弦、京胡嗩吶、鑼鼓點子逐一響起，各吹各的曲，各拉各的調，輕重緩急，各不相同。一天便從這番熱鬧中開始。

我翻身爬起，噔噔噔跑去木偶排練廳，倚著高大的木門框，目不轉睛看學員們踢腿練把子功，腳踢至頭頂，下腰能抓到腳脖子。抑或高舉杖頭木偶，仰首挺胸收腹，一遍又一遍地練習翻身、臺步和身段。學員們練早功時，總攜帶一茶缸水，脖頸扎一塊長毛巾，身上束一根腰帶。十來斤的木偶舉在手中，邊走邊舞動，個把鐘頭下來，深藍色寬松練功服已濕透，緊緊吸在他們苗條而結實的身上。有的手腕纏著膠布。

我饒有興趣地看著，手腳不由自主地跟著比畫。獨自在家時，翻出衣柜里的薄絲巾，當作披風和水袖，對著衣柜上的長方形鏡，一扭一扭地走臺步、甩水袖。

劇團的男女學員們大多十七八歲，我皆以哥哥姐姐相稱。對木偶的喜愛，也就歡喜與他們相親近。我常去女學員宿舍挨個串門，彼此熟悉了，得以近距離觸摸木偶。木偶身子高我少許，有位大姐姐將她練功的木偶讓我觸碰，助我將木偶舉過頭，便放手。我頓覺雙臂酸脹，直往前栽，引得她們嘻嘻地笑。

除周二和周五下午的政治學習外，演員上班無外乎排戲。排戲比早上形體訓練有趣得多，各人分派一個角色，配上唱、念、口白和動作，情節(jié)就出來了。那孫猴子聳肩拱背，一手掌金箍棒，一手搭涼棚，金雞獨立于一片云上，火眼四處搜尋。跟著一個前空翻，便是十萬八千里，直搗白骨洞。但見妖媚十足的白骨精，正要取唐僧肉，便飛身上前，一棒將其打死。那一棒打得痛快淋漓，我看得津津有味。即便這一段重復排練無數(shù)遍，也看不厭。

幼時的啟蒙，我從木偶世界里得到一大份，形成了我一生性格和感情的基礎?？炊嗔?，一連串“為什么”從小腦袋里冒出來：明明是一個木腦殼，為何悟空的眼珠子骨碌碌能轉，嘴吧嗒吧嗒會說話，白骨精的手怎可彎曲成蘭花指。終究按捺不住好奇心，踅到后臺，仰著看，側著瞧，但見演員右臂隱于行頭里，左手則操縱兩根手桿，看不出任何名堂。飯桌上，我問父親：

“木偶究竟是木頭還是人？”

“木偶是木頭做的，自然不是人。”

“那怎么會眨眼睛？還儼然吞食東西？”

“我也不知道。明兒你去二樓的木偶制作室瞅瞅，回來告訴我。”父親神秘地說。

用力推開兩扇厚實的高木門，如同走進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的洞門寶窟；墻邊、桌上橫七豎八著一匹匹鮮艷的綾羅綢緞和金絲銀線交織的云錦。服裝組兩位阿姨正立于大臺板兩端，低頭用剪刀裁剪布料，脖子上搭著一根皮尺。還有一位阿姨坐在靠墻的縫紉機前，嗒嗒嗒踩縫木偶戲服。寬大的臺板上，閃著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珠子、緞帶和亮片，就連水泥地上也被花花綠綠的邊角碎料和滾落的彩珠亮片點綴。我悄悄走進去，小聲與她們打招呼，小手在細滑亮麗的面料上撫摸，眼里盡是艷羨。

那是一個藍、白、灰、綠色的年代，稍微講究點的，有白的確良和泡泡紗，頗有派頭的，就算綠軍大衣了，可遠遠不及木偶內外兩層的五彩刺繡華服?！靶〗恪薄胺蛉恕鳖^上戴著或綰著鳳釵珠釧翡翠之類珠寶。經(jīng)得同意，我蹲下身子，拾起地上的邊角碎料和幾顆彩珠，食指用力沾住圓圓的五色亮片，把它搓到碎布上，寶貝一樣包起來，揣入衣口袋。

往里走，卻是截然不同的景象。美工桌上立著好幾個成型的木偶頭，有的緊閉嘴，有的開口笑，有的兇神惡煞，也有的慈眉善目。另一張桌上堆滿白色泡沫身子、木雕的手臂和手，以及各種工具。這些殘身斷肢令小心臟怦怦亂跳。叔叔阿姨見到我，十分開心。我怯怯地走近李叔平叔叔桌前，看他制作木偶。他將兩個乒乓球用鐵絲串起，固定在木偶的腦殼中，空洞的眼眶被乒乓球填滿，只見他用毛筆蘸著黑色顏料，仔細畫出黑眼珠，又在上面系根尼龍線。隨后給木偶面部上底彩，描眉、涂唇、貼睫毛、抹腮紅。再替木偶梳頭綰發(fā)插頭飾。完畢，扯一下藏在腦中的尼龍線，兩只眼珠便轉動起來，他再扯另一根線，嘴上下張合，仿佛有了喜怒哀樂。機關原來藏在空腦袋里。李叔叔又將泡沫身子、木手臂和手一一連接、固定，再將量身定做的戲服給它穿上。俗話說，三分人才，七分打扮。幾十道繁縟工序下來，一個個木偶戲劇角色便誕生了，死的木偶，脫胎成儒雅秀逸的書生、貌若天仙的娘子、活潑可愛的植物動物或兇神惡煞的妖怪。恨不得把它們抱回家玩。

我捂著口袋，兔子一樣蹦回家，將亮片漆珠裝進火柴盒，金絲銀線的云錦則夾進厚厚的《安徒生童話選》書頁間，無人時便拿出來欣賞。幼小心靈被美的事物呵護。

除動作造型外，聲腔也是表演藝術中重要的一環(huán)，演員情感的拿捏收放到位，人偶合一，讓觀眾以為沒有生命的木偶竟“笑者真笑，笑即有聲，啼者真啼，啼即有淚，嘆者真嘆，嘆即有氣”。不必說童話劇《馬蘭花》里花神馬郎、善良的小蘭、懶惰的大蘭，也不必說活潑的小鳥、千年的樹公公、多情的狗尾巴草和嬌媚的喇叭花的配音是多么富有生氣，單是陰險的老貓，你閉著眼睛，都能看到它的可惡。父親說：“《馬蘭花》劇在澳大利亞演出時，竟有小觀眾看哭了。演出結束后，跑到后臺來，請求劇組改寫劇本，不要處死老貓。貓是他們的寵物，乖巧可愛，是好朋友，怎忍心給它那么糟糕的結局？”

《馬蘭花》是我鐘愛的童話劇，里面有人物、動物、禽鳥和老樹，角色眾多，故事情節(jié)跌宕起伏，比《嫦娥奔月》《攔馬》《盜草》《梁?！返葰v史故事和神話更能抓住我的心。仍記得劇中許多對白，尤其是里面的主題歌，常掛在嘴邊哼哼。有次在劇團的公共澡堂洗澡，見無他人，便扯著嗓子高唱：“山上山下，從早到晚，大路小路全尋遍，馬郎啊馬郎啊，徘徊在小河邊，小——河——邊……”唱得忘形時，忽聞一墻之隔的男澡堂傳來吼聲：“哪個鬼崽子在那邊喊冤樣地喊，也歇下氣啰！”我窘得不敢喘氣。

生活在吹拉彈唱的氛圍里，我成了小戲迷，與木偶皮影“私交”篤厚，若非泡在木偶廳，父親準能在皮影廳將我逮著。這兩地成了我童年的樂園，把身子和感情留在每一出戲里?？軕虼蜷_了美麗的生活，學校的課本于是便覺索然無味了。

最興奮的莫過于看《金鱗記》（也稱《追魚記》）彩排，舞臺布景、燈光效果和樂隊配音，齊齊到位，且整部劇從頭到尾演下來，猶如觀一出新戲。已入小學的我，那一天的課堂學習，便心不在焉，倒是自覺在課間把功課完成。晚飯胡亂吞兩口，遂跑去木偶排練廳，在一排排擺好的折疊椅中，選個最佳位置坐下，興奮莫名地等待彩排開始。

一陣竹笛聲響起，清麗婉轉，只見修煉千年的鯉魚精蓮花移步，款款從粼粼波光中走出來，穿越古今。一聲聲，一句句，柔情萬種，如漣漪中蕩漾的明月。只聽她深情唱道：“鯉仙修道在碧波府，蒙秀才每日里顧盼情深長。今日鯉魚出水面，會一會寂寞書房多情郎?！背T鯉魚精化作與張生幼年訂婚的牡丹，與他月下相逢，互訴衷腸。一個斯文俊逸，一個窈窕淑女，那蕩氣回腸之音、纏綿悱惻之情，如幻似真，我呆在那里，小靈魂出了竅。忽聞鑼鼓鐃鈸齊鳴，如疾風驟雨，萬馬奔騰，來勢兇猛，那鑼鼓聲鏘切鏘切鏘切鏘切鏘鏘鏘鏘越來越響，越敲越密集；眼見天兵天將下凡捉拿鯉魚精，我慌得手忙腳亂，小拳頭互擊，雙腳直跺。

這是一個以假亂真的神話天地，任我在里面認識大千世界神奇的光、繽紛的色、人物的情和哲理的話。黑臉包公那一句“可嘆茫茫環(huán)宇，有情者不全是人，無情者不全是妖”，影響我今后對人事的判斷。

一臺戲里納入文學、哲理、雕刻、繪畫、音樂、燈光、戲劇等藝術元素，真可謂“八纮環(huán)宇匯集一藝，采眾美以成芳，集群葩以成秀”。幼小的心靈在美學的春風化雨中，欣欣然成長。

同為人操縱的傀儡戲，皮影與木偶迥然不同。它靠燈光將其投射到繃緊的白色幕布上。藝人則在白布后面操縱。它輕巧，但不易操作，輕一點，皮影會虛，重一點，白布會突出，有失真實。演員操縱時使的是巧力，不輕不重，又要確保角色的每一個動作清晰，觀眾能領會，就難做到了。

皮影乍看只是一塊薄薄的皮子，其制作的難度不亞于木偶。

皮影隊有位叫何德潤的老藝人，人稱何六爹。記憶中，何六爹總坐在皮影制作室靠窗的桌子前，透過高鼻梁上架著的老花眼鏡，低首鏤刻堅硬的牛皮。老人見我興趣盎然，隨手遞給我一小塊廢棄的牛皮，又從各種各樣的刻刀中，選出一把，教我照著皮子上的五瓣芙蓉花圖案鑿刻。無論我怎么使力，刀柄壓得中指凹進去，手下的牛皮仍完好無損。看何六爹鏤刻、敷彩、用線連綴后的皮影人物，烏青胡須絲絲可見，長袍鏤空透出的不僅是龍虎或云水圖案，就連服裝材質的厚薄、紋理的質感，皆清晰可辨。大有漢代的帛畫、唐宋的壁畫手法和風格。皮影人物大多雕刻成七分面，其面部表情和神態(tài)，比側面的要飽滿得多。這是湖南皮影造型的一大特征。不知最早的動畫片和電影制作，是否由皮影啟發(fā)而來。

皮影戲最早在海外的傳播，與“一代天驕”成吉思汗有關，他在十三世紀縱橫馳騁歐亞大陸時，將“中國燈影”皮影戲，通過軍中娛樂形式帶到了西亞與歐洲。德國著名的作家歌德對皮影戲情有獨鐘。

夏威夷大學東亞語言系的羅錦堂教授曾告訴我，他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于德國漢堡大學教書期間，曾參觀了歌德的故居。在歌德的書桌上，陳列著祖母送給他的皮影。歌德在其自傳中提及，兒時得以看到皮子做的影戲人出場，變幻成了一出一出的悲劇，引起他幼稚的創(chuàng)想，尤其是對戲劇的觀感，終身受用。32歲生日那天，他觀看的不是歌劇，也不是交響樂，而是皮影戲《米納娃的生平》。

大凡地方戲劇，方言是一個障礙。湖南皮影對此做了改良，以普通話為主。有的節(jié)目如《龜與鶴》《兩朋友》等寓言故事，索性整劇無一對話；十來分鐘的情節(jié)，全靠細膩的動作表演和戲劇化的音樂烘托，來吸引、打動觀眾。《龜與鶴》中有個片段，烏龜趁白鶴不注意，從后面悄然爬上白鶴占據(jù)的礁石，伸出頭，從尾部咬它一口，白鶴痛得驚叫，撲翅飛起。畫面出現(xiàn)一根被咬斷的羽毛，隨音樂和風飄升，又緩緩落進水里。那是疼痛的無聲渲染，是遭襲擊后的驚魂不定。一根羽毛的飄升與墜落，有如繪畫的留白，白鶴的受辱和烏龜?shù)牡靡?，盡在那片羽毛中，留給觀眾無盡的回味?！洱斉c鶴》無論在城鄉(xiāng)，還是海外演出，皆為大眾欣賞，大半個世紀過去，該劇目經(jīng)久不衰。

木偶、皮影兩隊每年的演出場數(shù)分別為兩百多次，父親常年在外帶隊演出，父女相處如同稀客會面。每逢周末在長沙哪個劇場演出，我總不把看戲的機會輕輕放過，嚷嚷著跟去，除看戲外，也爭取到與父親多一些相處的時間。

進劇場里看戲，又與彩排有所不同，多了一份觀眾的參與。有次在省軍區(qū)大禮堂演出皮影戲《采蘑菇》。劇中小白兔自私貪心，采了大蘑菇不愿分享，獨自離群，沒留神掉進了深黑的陷阱。焦急的小黑兔到林子里尋找小白，一邊找，一邊喊：“小白，你在哪兒??？小——白——你——在——哪兒——啊——”揚聲器里猛然爆出一陣惡狠狠的咆哮聲：“在這兒啦，哈哈哈……”只見一只大灰狼，霍地從林中躥出，隨即雷鳴電閃，暴雨滂沱，那吼聲劈面而來，直搗耳鼓，小觀眾毫無心理準備，嚇得尖叫，直往父母懷里鉆。目睹這一情形，我會得意地咯咯大笑。

給小白兔配音的演員是一位三十多歲的阿姨叫龔麗純。她那甜甜圓圓、頗似鄧麗君的臉，閃著真誠的笑容。她模仿出的童音，清脆、純真、甜美，不知融化了多少不同年齡觀眾的心。很可惜，龔阿姨因罹患癌癥，不到40歲便結束了短暫的藝術生命?；疾∑陂g，她仍堅持每天早上練功吊嗓子，甜美的嗓音，一直存錄在我腦海里。

演出大多是晚上。舞美燈光演員各路人馬早早去劇院裝臺、走臺，直到演出結束后，還得拆卸布景道具，折騰到深夜回家，家人已熟睡。翌日早上仍在睡夢中，家人已出門上班上學。演出往往從傍晚忙活到半夜，少則五六個小時，每人僅得兩毛錢誤餐費，卻不足以付一碗三鮮面。

不承想，劇團的風光，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后期逐漸減弱。影視業(yè)迅速發(fā)展，西方電影主導國內娛樂市場，緩慢的戲劇藝術跟不上時代的腳步。同時，市場經(jīng)濟的大風橫掃各個領域，連寬大的木偶、皮影排練廳，也被迫卷入改行；他們將木偶、皮影和其他道具堆擠在庫房，以騰出場地做舞廳。排練廳門框上貼著鮮紅的“舞廳”大字。從此，熟悉的絲竹管弦和吊嗓子聲，被嘭嚓嚓、嘭嚓嚓的舞曲取代。一些披著廉價西裝、腳穿塑膠平底布鞋、頭戴鴨舌帽、嘴里叼根煙或嚼著檳榔的社會青年，一手摟著舞伴，另一手臂向側面伸直，一如機關槍、高射炮，在舞廳里橫沖直撞。國標的禮儀與美感蕩然無存。然而，舞廳的生意卻不可思議地興隆。索性，上午、下午和晚上各營業(yè)一場。門票外加香煙飲料零食的收入，用來補貼劇團因演出驟減所面臨的困境。大院里偶爾飄來久違的提琴曲，如百年的老門，被推開發(fā)出的嘎吱聲，那是鄰居家的小孩坐在陽臺上，一副不情愿學琴的抵觸和怨恨。

一時間，演員失去了演戲的舞臺，年輕的便放下身段，出來走穴，當舞廳歌星，一天跑幾個場。昔日用丹田之氣吐出“生生燕語明如翦，嚦嚦鶯歌溜的圓”如今改用氣聲唱出“今宵離別后，何日君再來”。老師輩改不了唱腔，更放不下身段，但憑幾十年練下的功夫，手臂上套個紅袖章，在維護舞廳的秩序上發(fā)揮余力。舞廳如雨后春筍，遍布大街小巷，單是我們大院里就開了三家。樂手供不應求，許多只能在喪事中吹吹打打湊個數(shù)的業(yè)余樂手，此時有了“英雄用武之地”，把吹喪事的節(jié)奏帶到了舞廳。上百人在撲朔迷離的燈光里，在煙霧彌漫的窒息中，踩著架子鼓捶打的死硬節(jié)奏，昏昏然麻醉自我。木偶皮影被遺忘在倉庫里，任由蜘蛛織網(wǎng)，纖塵垢面，兀自無聲地嘆息。

對于木偶皮影戲，我懷有不可言說的溫愛，我美麗的童年，是在繽紛的戲劇中浸泡大的。木偶皮影是根紐帶，連接我和那遙遠的年代。這種情感直到離開長沙、出了國門、來到文化全然不同的美國，與木偶皮影漸行漸遠。

不久前，夏威夷大學戲劇系上演京劇《白蛇傳》，那久違的京胡鑼鼓聲和耳熟能詳?shù)陌咨吖适?，使我溫習了一個兒時的舊夢。故土縈懷，戲情依依。此中滋味，不足為外人道。

沒有了舞臺戲劇，人是不會寂寞的，但內心會蒼白一些。正因為此，人們在便捷高科技的影視網(wǎng)絡生活中，仍不惜舟車勞頓，專程赴紐約、倫敦、巴黎等大都市排隊買票，一睹歌劇、音樂劇的風采，感受只有舞臺表演帶給觀眾的現(xiàn)場參與感和互動，以及戲劇與心靈碰撞的激情。

如今劇團老藝人逐漸凋零，新人吝惜時間，無意做“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的苦功，傀儡戲行將沒落。國家意識到這點，在節(jié)骨眼上，采取保護。至于如何傳承，有道是“路漫漫其修遠兮”，還需劇團上上下下去求索。

從近幾次與父親的通話中，得知劇團這些年來，逢周末和節(jié)假日，便在新建的排演廳里對外演出，總是人滿為患。木偶、皮影隊也常常帶戲進入學校，為學生講解、示范并表演，普及木偶皮影戲知識。我仿佛看到，稚氣未脫的孩童觀看表演時，睜大那雙同我兒時一樣好奇的眼睛。

（選自2023年第4期《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