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重重垂下時,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在城市里展示它深沉的嫵媚——窗內(nèi)的器物、窗邊的人臉,與窗外高樓里星星點點的燈火相互穿插、映襯、重疊,亦真亦幻。
焚香,燒茶,聽琴,看書,像世人眼里一個真正參透生活本質(zhì),然后回歸自我、大氣從容的女子一樣,我坐在窗邊,安靜地度過一個人的時光,仿佛歲月從未風起云涌波瀾壯闊過,而我的心也理所當然地淡然靜好無悲無喜。
但一轉頭,我就被玻璃上的這幅圖景迷住了,我看到自己眼睛里的光點,那是從一幢高樓里的一扇窗中傳來的,也許此刻,我這扇窗里的光,也映到了那窗內(nèi)人的眼里?她是否也如我一般,正努力地壓制某種意緒,等待著歸人?鏡頭往城市的中心一層一層地推過去,琴聲遠了,崖柏的香味散了,我要的寧靜像被堵在上游的水突然開了閘,“嘩”的一聲傾瀉下來,散作點點飛霰,無影無蹤。那些通過茶與書分散了的注意力,那萬家燈火煙塵繚繞悲歡離合的人間,重又來纏繞我。
我豎著耳朵希望聽到門的響聲,但在喧囂的夜色里,那扇打開外部世界的門一直如太古般寂靜。除非夜再深一點,更深一點,深到人們睡意深沉,或者所有的門都關上,只有這一扇門為他敞開。這時,他才會挾帶著一股酒氣,把手指的指腹放在指紋器上,“嘀嘀”,一個機器女聲輕柔地說“已開鎖”,門“吱”的一聲,開了。他面色紅潤,小腹微凸,步伐微微凌亂,走到我面前,用一種愉悅且真誠的神態(tài),變幻著語調(diào),反反復復對我說,我愛你,嗯,是的,我愛的就是你。一股酒氣從他口腔或者說皮膚的毛孔處滲透出來,飄在空中,縈繞著我,攪擾著我,使我心中瞄準他蓄勢待發(fā)的利箭蠢蠢欲動。
不同于往日被告白的歡喜,對于所謂的“酒后真言”,我是如此厭倦。人們?yōu)槭裁匆嘈啪坪笠欢ㄊ恰罢嫜浴蹦??酒精催人興奮,這正是已經(jīng)習慣了在現(xiàn)實生活中虛與委蛇的中年人渴望抓住點什么,為自己找到的渠道。在酒精的刺激之下,內(nèi)心的渴望被放大,克服困難的勇氣陡然增加,這種與年輕類似的感覺能夠使人上癮。中年嘛,清醒的時候總是冷靜理智謹慎小心近于麻木的,哪有年輕時那種滿腔孤勇一往無前在風中奔跑任由風猛勁兒親吻的氣魄?
沒完沒了地喝酒,漫無邊際地聊天,與朋友推心置腹地貼近,對親人漫不經(jīng)心地疏離,使還沒有做好準備迎接這種狀態(tài)的人處于一種失重的迷惘之中,原本以為歲月可以饒過的人,終究被什么推到了躲無可躲的懸崖邊。只有喝酒才能麻醉自己,暫得逃離。一種濃重的悲傷攫住了我,我極其不耐煩地把茶遞到他嘴邊,說,喝茶!不要再這樣胡說八道。他接過水,一仰頭,咕嘟咕嘟喝下去。他很高,我微仰著頭才能看清他的喉結正隨著下去的水上下移動。他脖子上的皮膚微黑,紋理有些粗,每一個毛孔似乎都在燈光下垂著臉,少年時的光澤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松弛疲憊、暗淡無力。他曾經(jīng)刀削斧鑿一般的面龐,現(xiàn)在已經(jīng)輪廓模糊,這使得他一直引以為傲的嘴型和高挺的鼻梁在他的面龐上格外顯眼。
你真的太像你爸爸了。我說。
我這樣說的時候,當然不僅指他長得像他父親。他父親是一個純正的農(nóng)民,沉默寡言,只知道埋頭做事,似乎從來不在意自己的形象。年輕時負擔過重勞累過度,導致小腿靜脈曲張,無法正常行走。他父親每天凌晨五點準時起床,搖水,一跛一跛地挑水,水缸的水滿了后,天慢慢亮起來,他就叫醒還在沉睡中的家人。他的聲音洪亮,大聲叫喚時,房檐和窗格上的灰塵紛紛被震落,沒有一個人能在他的叫聲中繼續(xù)裝睡。除了皺紋像一條一條刻上去的,他父親眼皮耷拉,兩邊臉上的肉不可挽轉地垂下來,但嘴唇和鼻子依然保持著些許年輕時的痕跡。他父親為了表示他也曾年輕也曾好看,趁著我們回家,拿出年輕時的一張黑白證件照,給我們看。那張照片上的他,臉形與五官均好,我們卻只能敷衍地說一句,嗯,年輕時是不錯的。我們讓感慨從心頭掠過,刻意壓住,裝作毫不經(jīng)意地聊起其他事情,以免涌起攬鏡自照的感傷。他父親便訕訕地拿著相片走了,一跛一跛的背影引人心傷。
老了,就是這樣的,無論你多么心不甘情不愿,你都得接受被忽略的事實——那在酒精掩飾之下的不甘,又為了什么呢?
見證衰老,雖然并非我的初衷,但在這個夜晚,我被拖進了時光的軸里,身不由己。我見證皮下脂肪中的水分流逝,肉體如同萬木進入秋天,不可避免地走向衰敗,征兆如此明顯,而我深知,衰老不同于成熟,它是腐朽與垮塌的代名詞。它意味著每一個身體零件以年為單位地背叛肉身,脫逃而去。除了道德的教誨,理性的認知,我將如何再對這樣的身體抱有熱愛?那如山海一般曾在體內(nèi)奔騰不息的原始愛意消退了,身體的秋天,潦水凈而寒潭清。
人到中年,關于身體,我們注定了走向死胡同,絕望不可避免。有人害怕在愛人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選擇掉頭重新尋找年輕而新鮮的肉體,但越迷戀年輕者,越害怕正視自己;有人選擇停住腳步,接受那個不能再愛人的自己,生活波平浪靜甚至一潭死水;有人索性放棄“妄念”,與歲月講和,抹平此生的肉體記憶。卓別林則尋到了重新找到愛人的途徑,他說,“你赤裸的身體,只屬于那些愛上你赤裸靈魂的人”,超越肉體,是讓人安穩(wěn)而不失激情的另一種方式。
但淺薄如我,又該如何超越,再愛上他赤裸的靈魂?從那些皺紋里?恰恰是那些人體的褶皺里,藏有一切被隱藏的愛恨,正如斑斑銹跡是時間在城市的鐵欄桿上留下的印記,肉體的褶皺、皮膚的紋理是我們來過人世的證據(jù)。我看著他,撫摸他額上的每一條細紋,它們喚起我關于自傷的記憶。在逝去的許多個夜晚里,我一心想消滅自己的肉體,以此來懲罰我對于憤怒、埋怨或者仇恨這一類情緒的無法控制。但我把這一具軀體交給誰呢?我的生命和他的生命,早經(jīng)幾十年光陰,分分秒秒絞合,纏于一處,血肉相融,無法分割。
這只是我單方面的認知,事實上我的自傷正來自他突然覺醒的肉體,以及這具肉體盡其所能要與我脫離時的那種決絕——沒錯,這依然是我單方面的認知,如果他決絕,切割的痛楚就會是短時間內(nèi)斬釘截鐵的干凈利落,而非漫長歲月凌遲般漫無際涯。那時他迷戀上了另一具新鮮的肉體,并非因為它的年輕,而是因為它承著一顆鮮活跳動與他同頻的心,他愛上的,恰好是對方赤裸的靈魂。據(jù)他坦陳,他們彼此相愛,信誓旦旦,愿用余生彼此陪伴。這一切在我所看不見的地方進行,他并未露出蛛絲馬跡,他伸過來的手依舊有力,他的懷抱依舊溫暖,氣息依舊灼熱。但彼此熟悉如同了解自己的人,很快就能感知擁抱中身體的熱度正逐漸消退,一個不經(jīng)意的表情、一次稍微遲緩的伸手、一種難以察覺的力度遞減,都可能泄露他的秘密。凌晨五點,他偷偷打開手機,看完信息,因為糾結而默默哭泣,聳動的肩膀透露了他內(nèi)心的苦痛;一起散步,他眼神渙散,不知不覺中,嘴角涌起的笑意暗示他與我無關的幸福;下車時,他借口到車廂拿東西,讓我先上樓,被我叫喚時慌張的神情,展示了他不合理的情緒。諸如此類。肉身是最誠實的,不管你如何掩飾,肉身不會撒謊。
因為他們,我深刻地感受到婚姻制度的高度不合理。我想成全他們,但我并不輕松,我饒不過自己——為什么是我呢?是這具尚未衰老臃腫丑陋、并不無才無趣無能、從未庸俗愚蠢低級的軀體?用現(xiàn)代女權的概念來衡量,即使是全職家庭主婦,也理所當然享有丈夫的絕對尊重和經(jīng)濟上平等的權利,而我身兼多職,家庭主婦、工作達人、寫作者……像一個永動機,奔忙在家庭與事業(yè)的跑道上,還按照那些“雞湯文”灌輸給我的那樣,讓自己溫柔嬌俏、嫵媚迷人,以贏得他的歡心。即便如此,也無法留住一顆呼嘯而去的心。
六月明媚的陽光下,車流涌動。我穿著白裙子,狂奔在城市深處。這一具肉身已經(jīng)無法承載如此沉重的悲傷,它的每一個零件之間都失去了關聯(lián),一觸即散。除了毀滅它,還有什么可以減少傷痛?
歇斯底里。惡毒詛咒。徹夜不眠。追問不止。玉石俱焚。絕不成全。歸于平靜。如同經(jīng)歷一場生死,在從未中斷過的肉體的相擁中,我是那個提前離場的人。
當他重新回到我的身邊,年齡的霧霾籠罩,他不再是那個身材頎長、眉眼清冷的少年了。
三島由紀夫說,曾經(jīng)在生命前半段因為嫌棄身體,將精力投入字里行間,而后他決定“學習肉體的語言”,為了浪漫主義悲壯的死,他決定“必須有堅強的雕塑般的肌肉”,由此,三島找到了獨屬于自己的美學語言。
酒后的他,憑著直覺,也找到了獨特的美學表達方式吧?我們曾探討關于“永恒”的話題,最終不得不認可周國平的那句“人太渺小,不配談永恒”。愛是虛無縹緲的,愛的到來和離開,過于玄妙,它寄身于肉體,但終究不是肉體本身。肉體簡單也復雜,它承載人世間所有欲望,但也可以超越欲望。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曾經(jīng)相互糾纏、血肉交融、分不清彼此,我既有踏實的獲得感,也無比恐懼分離,尤其隨著年歲漸長,只要一想到有一天兩個人將永久地分離,我就不再對這一切感興趣,身體內(nèi)對他的欲望的潮水不再涌起,精神的分離與肉體的分離使我不知所措。
欲望是多么寶貴的東西啊,如同曾被我們輕視的毛發(fā)、牙齒和皮膚一般,擁有時誰珍惜過?而一旦它如同中年人的發(fā)際線般一直退到頭頂,死亡就已悄然而至。
在頭腦最清醒的早晨,剛睜開眼準備開始一天的忙碌時,我們總喜歡先探討“為什么要工作”“活著反正會死,干嗎要奮斗”“移情別戀是為了什么”“老了后厭倦靠近對方的肉體”這一類看上去很幼稚的話題。他似乎從沒害怕過衰老與死亡。他總是說,欲望,尤其是對愛人的情欲,這本來就是很稀有的東西啊,有與無要坦然以對呢,你看,我們的嬰幼兒甚至少年時期,身體也沒有情欲,反而更加純凈美好呀,不是挺好?身體的欲望就如同一場潮起潮落,它涌起時,你覺得自自然然,甚至還有幾分美好,它退場時,也會走得悄無聲息,對它的來去,不必如同害怕洪水猛獸一般,要知道,沒有欲望時就不會想有欲望的事了,讓身體處在一種自然的狀態(tài)里,迎接該迎接的一切就好了。
此時我的丈夫裸著全身,冒著熱氣,發(fā)出肉香,何等自由,絲毫沒有道德上的羞恥感。不得不承認,他是天生的哲學家,所以他曾有過的追逐,本質(zhì)也與裸體的色情含義無關,只是他順著生命海水的一次漲潮落潮而已。莫妮卡·貝魯奇曾說,“我從來也不會懼怕裸體,因為在我看來,世間最美的就是身體”。在經(jīng)歷了漫長的光陰后,在直視身體進而直視靈魂后,我更明確地懂得,形體表達內(nèi)在精神,一個人的形象和姿態(tài)必然顯露出他心中的情感。對于懂得這樣看法的人,裸體書寫了最豐富的個性。
在酒后真實的狀態(tài)里,他放下一切,選擇與我裸裎相對。對于他衰老的厭倦在分秒的流逝里發(fā)生著微妙的變化,信任的河流一點一點壯大,一種真誠的熱愛漸漸地漫上來。
事實上,面對裸體,受過教化的人是很難不感到羞恥的。原本自然的產(chǎn)物,因為道德感而變得骯臟不堪。自從人們因為衣物而分出高貴與下賤,呈現(xiàn)裸體的藝術便成了一種反抗,有的人在反抗中死去,有的人得以升華。希臘神話中對女子的描寫,普遍彌漫著性的暗示,奧林匹斯山上赤裸裸的肉體,膚如凝脂,齒如貝殼,微微凸起的小腹?jié)M盛著欲望,健康明朗自然亮堂,是沒有受到任何約束的“神”的狀態(tài);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米開朗琪羅的《大衛(wèi)》,體態(tài)健美,神情堅定,肌肉飽滿,有生命力,似乎能夠感覺到人物身體血管的跳動,這樣的美男子形象令人望之忘俗;畫家安格爾的《泉》中,美麗的裸體少女雙手舉著一只盛滿泉水的紫色陶罐,以垂直造型站立于一面褐綠色的壁龕前,身體曲線玲瓏,表情單一,目視前方,透著清純無邪的神韻,缺少光澤的天鵝絨般的筆觸描繪出少女柔潤而充滿活力的肌膚,給人以纖塵不染純真純美的視覺感受,令觀賞者沉浸于裸體的清純優(yōu)美之中,這樣的裸體畫反而給人一種“靜穆的偉大,崇高的單純”感;而戈黛娃夫人裸身騎馬穿過城鎮(zhèn),只為減輕人民的賦稅,這一行動在閉塞的時代不可謂不是壯舉……這一切無不高揚著裸體的勝利。
我也曾夢見自己一絲不掛地走在大街上,心中的惶恐無以復加。當我審視他時,我情緒的大海波濤洶涌,而當我回頭審視我自己,我總是目光躲閃,不敢回答:你的肉體能否盛得下你的靈魂?你的秋天也已來臨,你做好準備了嗎?
(選自2023年第2期《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