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種空間

世界上最容易的事，就是讓自己陷入悲傷。

婚姻是女人的防彈衣，一旦襤褸，必將遍體鱗傷。我無法在一個地方安靜地待上十分鐘，丈夫又一次向法院起訴解脫。

泥一腳水一腳，共同生活了十七年，理智在我們的屋檐下早已提前退場。我和他都是二婚。本性中的自私與狹隘，五千多個日常的沖擊，讓我們舉步維艱。

何為婚姻？婚姻是所有人際關(guān)系中，最冒險最恐怖最勢利最甜蜜的，太過明哲者或會望而卻步。沒有任何血緣的男女，靠荷爾蒙、多巴胺的激情和幻想結(jié)合，零距離的長期契約，一方要吃住一方，且勢均力敵，依賴子女的強力黏合劑，方能長久維持。他們心甘情愿相互制約和恩愛、互相折磨與糾纏。

明知我是茅火柴，他是吹火筒，但我懼怕孤寂，孤寂是人生最可怕的敵手，我想病老時互助有個伴，稀里糊涂了卻殘生。

人在高處方能自由飛翔，窘境中總期望上蒼的救贖，臆想一種超自然的力量來扭轉(zhuǎn)乾坤。誰說不是呢？連地球都是宇宙大爆炸時的一個產(chǎn)物，無中生有，有歸于無。只要還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都不輕言放棄。愛是一個人的自得其樂。在我的字典里，婚姻早已不只是愛，或某個具象的男人，而是一種能力的再現(xiàn)，一種信念的支撐；或是已然成為一個習(xí)慣，而習(xí)慣具有自我欺騙的無限能力，讓人產(chǎn)生無法言說的歸屬感，哪怕這種歸屬感是慣性的桎梏。一個女人，一生能經(jīng)營好波譎云詭的家庭這一件事，就很了不起。

因為害怕失去和荏弱，尋求那種自己身上已經(jīng)找不到的外在力量，成了我的本能：德高望重的老師，雙方的上級同事，各自的親朋好友，找敬畏、尋軟肋、托能量足者……拜菩薩求簽是其中之一。寺中住持看我滿臉憂戚，安撫道：“抽上上簽，是佛菩薩對你的加持；得下下簽，是佛菩薩對你的提醒。”正如云門禪師所云：“日日是好日?！?/p>

宗教，或許是許多人困頓時的拯救。糾結(jié)似魅影擋住了萬千景色，令我企求事情轉(zhuǎn)好的精神寄托。學(xué)輝法師為了寬慰我，還用我的筆名和本名寫了兩句藏頭鑲尾詩勉勵：“澆灌花枝麗，潔白我自珍！”其心之誠，令人感動。

“飄風(fēng)不終朝，驟雨不終日”，我相信萬能的時間，相信潛意識。每晚睡前祈禱，用一念轉(zhuǎn)千萬念，視煩惱為菩提。無助的我除了半夜往朋友圈曬美圖，便是以關(guān)注運勢吉兇作消遣，迷信天地之間冥冥之中必有一雙手掌控著我。偶爾也自我安慰，許是近幾年的日子過得太順了，才安排這一場劫難，這是上天對我的考驗與喚醒，為了使我更臻完善。當(dāng)然，天地所有的指引，都是為了讓我脫離迷障，自己能開出花來。任何時候，挺胸前行都比曲弓匍匐來得省力。

家已成戰(zhàn)場。為了避免相見兩厭，我除了晚上十點后回家，關(guān)上房門睡覺，日夜躲在離家不遠(yuǎn)的辦公室。工作地成了避難所，一日三餐隨意果腹。頭暈?zāi)垦?，心痛、失眠、抖顫，其煎熬無以名狀。

母親曾說過，我出生時犯雞啼官，一生有流不盡的眼淚。求天不應(yīng)求地不靈，精神失助，萬般無奈，唯一天到晚找閨蜜傾倒負(fù)能量：

“我就是放不下，我不想活?！?/p>

“人家死了老公怎么過？拳要攥得攏，撒得開?？傆幸惶欤覀円粋€人面對孤獨，孤獨教人強大。你要想想未來美好的事……”

伸開手掌直把心，閨蜜掏心窩子。無法，除了一天幾小時地讓我電話傾訴，一有機會就邀我游山玩水，帶我走寺廟求“娘娘”，找心靈慰藉。

我家不遠(yuǎn)的小區(qū)宿舍里，有一個拐子，人稱黃娘娘，是位四十多歲粉頭圓臉的男子，皮膚白皙，愛穿白色唐裝。住一樓三室一廳，家室宛如一座寺廟，供著幾尊菩薩，設(shè)有風(fēng)水轉(zhuǎn)運球，四周墻壁和桌凳上掛滿或疊放著“求子得子”“求福得?！钡腻\旗。據(jù)說，他家里從不用起伙食，自有婦人們跟在他屁股后宴請他。

聽我和閨蜜敲門，他笑著打開。愜意地坐在一張舒適的靠背皮椅上，自得地用木梳梳著本來就溜光的頭發(fā)，順手端起一面鏡子，自賞地左右瞧了又瞧，扭了扭腰身，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滿意而緩緩地對我們說：待會兒要下鄉(xiāng)去看風(fēng)水，有車來接，你們只有二十來分鐘。

娘娘問了問我的出生時辰，丈夫的出生時辰，隨口一掐算，對了對桌上一張暗紅的命格表，說我今年命犯太歲，丈夫聽不得我說話。接著便問我要“祭”掉嗎？我點頭。他瘸著一條腿，腳一點一點地向神點香、敬拜、燒紙錢。然后執(zhí)起一條朱紅的木“敕”，我也不知叫什么，在我頭頂轉(zhuǎn)了一圈，呵斥了一聲，問我：舒服些嗎？

我沒作聲，他又就近掏出兩個小紅袋，就是符，囑我放枕下枕上一個星期，期滿隨身攜帶。在家中每個角落灑白醋，十五分鐘后拖掉，過了農(nóng)歷七月自會轉(zhuǎn)運。

我似信非信，心神不寧時上他那兒坐一坐。他眼神堅定地對我說，一定會轉(zhuǎn)運！盡管黃娘娘自己結(jié)了七次婚又離了七次婚，按他的說法，他不帶婚姻緣，一輩子打單身的命。

雖說我知道，求仙問卦是一種安撫麻醉劑，世上所有的驚喜和好運，都是自己累積的溫柔和善良，化解之方只在內(nèi)心，當(dāng)你開始向內(nèi)覺察，找回內(nèi)在的力量：自信、勇敢、篤定……外面的一切皆如風(fēng)掠過。自己強大了，世界都會為你讓路?？赡嵌螘r間黃娘娘還是成了我的一座心理涼亭，前行的“助產(chǎn)士”，讓我疲累迷蒙的心能夠休憩擁有期望，直至接到侄子打來的一個緊急電話。我母親得了急性心肌梗死，劇痛難忍，前胸后背都痛得鉆心，蜷曲一團。

侄子本想次日清早外出打工，剛剛上山挖春筍回家。緊急開車把母親送鄉(xiāng)到縣，縣醫(yī)院親戚醫(yī)生忙做了心電圖后，聯(lián)系救護車用最快的速度將母親送到市第一人民醫(yī)院搶救。小弟用顫抖的手簽下病危通知書。一家大小簇?fù)碇?，弟媳還系著下廚的圍裙，侄子一身的黃泥。母親上了手術(shù)車，我慌亂招手和母親說“再見”，親戚醫(yī)生忙制止，言不吉利！瘦得只剩下七十來斤的母親隨時有生命危險。一家人惶恐不安，親戚醫(yī)生假裝鎮(zhèn)定以話語安撫。一個多小時，市醫(yī)生在母親大腿上通過動脈，介入藥物涂層球囊無植入手術(shù)，讓她感覺像針扎了兩下般，成功地推了出來。我和女兒向堅強的母親豎起了大拇指！市醫(yī)生提醒，術(shù)后有一個星期的危險期。隨之而來的，便是母親一晚近十多個小時的胸悶、疼痛與叫喚。心率常常亮起紅燈，只有三十幾甚至一條直線，血壓降到70/30多一點。我當(dāng)起了母親的陪護，母親成了四十床。一天四五瓶鹽水，護士隔兩個小時量一次血壓，問一次屎尿。

三月底至四月的春滿人間，醫(yī)院院子里紫杜鵑盛開，籬笆墻上的薔薇長出蓬勃的新枝，我以折食薔薇嫩枝為唯一之樂。幫母親端屎倒尿、洗抹身體，消受她的情緒垃圾，成了我的日常。

其間，因為慌怕，乞求丈夫先撤訴，丈夫以不愿等待、無法與我共居一室為由拒絕。

我想起母親發(fā)病前一天的事：車流飛奔的馬路中央，呆立著一只白色的美麗蝴蝶，我走過去了，不忍心又折回，把它救至路邊的綠化帶杜鵑檵木叢中。過一個小時去看，它不見了，我希望它是飛走了。當(dāng)時想，救下它，是救出我自己嗎？沒想到這只身處險境的蝴蝶，會是母親。

危難激發(fā)本有的情愛，愛能讓一切屈服，包括困頓與迷惑，它能讓人重新回歸柔弱的陣營。我?guī)湍赣H想方設(shè)法排屎尿，用醫(yī)院提供的微波爐和開水，想法子給她煮面條、做面粉糊、化葛粉藕粉、燉嬰兒米粉……床上一個病人，床下一個難人！除此，便是與一批批同室的病友交談共處。

四十一床胡木英，是個八十歲的老嫗，雙腳浮腫，邊打吊針鼻子邊流血。她患有嚴(yán)重的心臟病。幾年前，心臟從體內(nèi)被端出來動過大手術(shù)，花了十四萬。之后陸續(xù)上醫(yī)院，每次一萬多，如今是醫(yī)院的VIP病號，十天半月要來一次。丈夫得了老年癡呆，由三個兒子攤派請護工，每月三千六百元。她共帶大了七個孩子?，F(xiàn)住院自己花錢請護工，一百五十元一天，這些費用都是她原先釀酒開店掙來的。在醫(yī)院十多天，只見一個看起來年輕、戴棕色假發(fā)、穿卡其色呢大衣的時髦媳婦，跟丈夫帶著兒子來看她。不待丈夫和兒子問候老嫗，時髦媳婦立馬就把他們趕回到病房外，冷臉硬聲對老嫗說：自己死里走了一轉(zhuǎn)，得了乳腺癌，天天跑醫(yī)院，希望老嫗不要去她家，把衣服曬到她家院子里，“我好，你兒子一家就好，我不好，你兒子一家就不好?！?/p>

老嫗一直默默聽著，不敢吱一聲。待兒媳走后，才和我們埋怨：我兒媳既會做大又會做小，她做公婆，她媳婦忘記關(guān)衛(wèi)生間的門就過去撕媳婦的嘴，與我不和，扯了我頭發(fā)，往墻上撞。氣得我?guī)锥嘁箾]困，唾液都愁沒了……

“哇事要哇頭道事，人老了可憐，哇一句事都沒有人應(yīng)！”老嫗感嘆，“住院也有好處，至少有個哇事的病友?！蓖凼戮褪钦f話，她對我們愛說真話，見我心情不佳，和母親拌嘴，要我讓一讓母親，萬事依著她，“她是你親娘呃！”過一會兒又小聲與我說，你母親嬌氣、性躁。見母親屙不出屎，她在旁邊教母親吃火龍果，努勁。我走開一會兒不在身邊，母親吃乳果糖后腹瀉忍不住，她急其所急忙遞尿盆，盡管她自己身上掛滿了各色輸液測量的管子。從母親口中，知我夫妻鬧矛盾，她耐心勸慰：一個人再停當(dāng)跑不過命！女人要甘做下層磨，家庭不和外人欺，夫妻不和他人看偏低，嫁一家靠一主……其樸素的智慧和友善，令我信服不已。

“禾當(dāng)割總有一回，”她很樂觀，“只要仔女好，我就高興。”

胡木英出院后，第二天來了一個新四十一床，叫占愛萍。上午在家?guī)鈱O，見到外孫笑瞇瞇，自己也笑嘻嘻的，突然之間“嗵”地倒在地上。她丈夫見了，掐人中她才醒來。她還迷糊，不知發(fā)生了什么，照常跟著丈夫到工地上擔(dān)卵石拌水泥灰。次日，丈夫不放心，送她到醫(yī)院，一量血壓高至二百四十，身體卻無半點不適。生命就在一瞬間，生命就在偶然。

盡管她像無事樣，丈夫嚴(yán)格按照醫(yī)囑不讓其下床，擔(dān)心醫(yī)院食堂的包子不好吃，騎摩托車到外面買了肉包裹在胸口，熱乎乎地捎來。他們有一個女兒正在另一家醫(yī)院臨盆，那女兒來的是四季月經(jīng)，懷孕幾個月還未知。我母親接著他們的話聊，有的女子天生就是個雌雄人，每天只有半夜子時才是女人，故有這樣一句話：“客官如要來，半夜子時開一開?！贝蠹以诹倪@些時，病友之間惺惺相惜，關(guān)愛融洽。

四十二床沈品英，已85歲，高血壓患者，原是此醫(yī)院護士。她始終保留著用本子做記錄的習(xí)慣。床頭柜、床欄上擦抹得干干凈凈，收拾得整整齊齊。她不吃醫(yī)院食堂的飯菜，每天五十多歲的女兒送伙食，六十多歲的兒子來探病陪護。她身上清清爽爽，一兒一女對她皆軟語溫存。聽她母子倆對話，令人心氣平和：

“現(xiàn)在怎么舒服怎么穿。”

“終于想通了？”

“昨晚燈這么亮，我都睡著了?！?/p>

“這就好，想通了就好。醫(yī)?？?、身份證我?guī)湍惚９??！?/p>

…………

出院臨走前，沈品英跟我們道別：“祝你們早日康復(fù)！”

兒子攙扶著她，立馬笑著夸贊：“媽，你這話說得有水平！”

沈品英笑嫣嫣的。老人要哄，真是不錯的。

過了一天，又來了一個新四十二床，名叫余香秀，78歲。82歲的丈夫耳背，護士要她用溫開水或橙汁泡藥喝，他聽不清，一直問橙汁是什么。稍安頓好，就逮著我傾訴：“我嚇蠢咧，她痛得嘴都烏了，在床上打滾，背也痛，手腳冰涼?！薄拔覈槾肋?。我自己才剛出院，還好小兒子在家……”

給妻子喂藥時，只見這個老丈夫倒了熱水，用手搖蕩著搪瓷把缸，邊吹邊用自己的嘴試了幾次，覺得溫適，才異常輕柔地對妻子說：先漾一下口，好嗎？少年夫妻老來伴，令人羨慕眼饞。

趁她老公不在時，做妻子的悄悄跟我們秀恩寵：一次她動腦手術(shù)，麻藥過后很疼，人煩躁，疼得就抓撓老頭子，抓得老頭子手臂上一條條血痕……

第二天，余香秀的幾個兒女和兄弟姐妹全趕來了，送錢遞物，滿滿一病室，有說有笑的，都驚動了醫(yī)院的警衛(wèi)趕來勸阻。

老丈夫被接走了，留下最貼心的大女兒照料。這大女兒與我年齡相仿，名叫牡麗，話多聲響，不一會兒便與我無話不談。

一切法從臉上現(xiàn)。只見她長一雙少見的狼眼，雙眼形似鋒利的倒“八”叉，緊緊地鉗住鷹鉤鼻，眼眶深陷，四白眼，眼光尖銳，一副兇狠相，但對母親攙上扶下，輕言笑語，照顧得極為細(xì)心。除此之外，便是炫耀自己的家庭，而她老公也的確常來電話噓寒問暖。余香秀當(dāng)我們的面笑謔女兒：不曉得你頭世積了什么德，招得這樣一個人！牡麗聽后更來勁了，爆竹般向我們滔滔不絕：女人就是要管得住老公，日子才好過。古話說得好，要使家庭和，老公怕老婆。我叫老公往東，我老公不敢往西。去年十月我出車禍，老公抱上抱下幾個月床前服侍，一下不如我的意，我就打罵。我老公總是笑嘻嘻：老婆你罵累了嗎？我倒杯水給你喝。一回，他不知何事輕輕地拍打了我一下，我拼命捶他，他抓住我兩手，我就用嘴在他身上死命咬。他痛不過，身體扭轉(zhuǎn)，轉(zhuǎn)到哪兒，我就咬他哪兒，咬得他全身青紫。啃到他手指時，“嘎”的一聲，骨頭都會響。我媽媽看不過，心疼地罵我。我老公事后還諂笑著對我說，我是狗頭上那撮屎，你甩也甩不掉，就是剪掉了，也還會生！

我問她，為什么丈夫會對你這么服帖？她說，我?guī)退艘粌阂慌?，他從小就沒有娘，把我媽當(dāng)自己的親媽。

人??！如不是為了骨肉成全，誰甘愿服輸，誰愿當(dāng)愁眉羅漢？

鄰室一老嫗進來聽后，下巴尖如錐的嘴撇了撇，乜斜了牡麗一眼，邊走邊在門口輕嗤道：“吹牛！”據(jù)說，此老嫗和她丈夫都七十多歲了，卻至結(jié)婚起，各用各的錢，各燒各的飯，即便有多余，寧給他人也不予對方。一個屋檐下，無兒無女，冷冷地生活了一輩子。這回，丈夫突發(fā)心臟病，是她及時打了120。不過，丈夫得每天給她一百元，她才勉強來服侍的。

“火柴盒”樣的萬千之家藏有萬千悲歡，想想自己，一股切膚之寒涌入心臟。

而在此住院部四樓走廊上，常見一位頭發(fā)花白稀疏的老翁，帶哭腔大聲哀嘆：“不給治哦，天啰唉！不給治哦……”他手指已畸形，右手中指上腫長出一個多余的指頭。唉，真是狗老生狗蠅！見人關(guān)切，他捋褲管，露出一條瘦弱如竿的細(xì)腿給人瞧，又哀嘆一聲：“天啰唉，不給治哦，天！”不知這不給治，是無治，還是他兒女沒錢給他治。老翁的哀嘆，讓人不由聯(lián)想到安全通道樓梯口那一地的煙頭。

還有同樓二十四床一對明星老夫妻。妻子在給老夫噴寬胸氣霧劑時，不小心噴到他的眼睛，只見那七十多歲的老男人，大哭著滾倒在地，從病房里翻滾到長長的走廊上，見病友圍觀，他哭訴道：“我要去死，她罵我、兇我、咒我，我活不下去，平時都是我讓她……”

妻子在一旁無辜地望著大家：樹上生成咯樣，只系我一個人照顧他。照顧了24天，縣里13天，撫州11天，他一雙皮鞋要墊爛八雙鞋墊才丟掉，多噴了藥不舍得……一邊向眾人解說一邊拉老夫，那老夫像撒潑小孩樣從她手中掙脫，又爬滾向前，觀看的人越來越多。護士走來勸撫道：不要難過，你這心臟病氣不得，她噴不來我來幫你噴。在大家七言八語的勸說與護士的幫助下，老夫在妻子的攙扶中回了病床。次日，只見妻子牽著他在走廊上漫步。我見了笑：這樣多好！那老夫有些不好意思，瞧著妻子羞赧地回道：謝謝啦，她嘴不好心好。

誰都期望被看見，看見是療愈的開始。

人生的意義是什么？有人說看留下什么，有人說為了信仰，有人說為了愛。生活原本乏味，回憶又夾雜著無聊的傷痛，唯有把熱騰騰的現(xiàn)在一天天過好。

我不知道活著為了什么，也許活著僅是活著，活著就是一切。我只知道在婚姻里茫然不知所措的我，依仗簡單的服務(wù)與可怕的疾病，掙脫了狹小的自我旋渦，它們使人少思斷想，引向存在的灑脫。世上自有平衡法則，劫難有著另一種空間，大大小小的難，它們能夠相互吸附與自我消解。

有多少憬悟與幸福要靠災(zāi)難來催化？它驅(qū)趕恐懼和怨恨，劫后方知珍惜?；橐鲎屛覀冋鎸嵍嗦?，讓我們不時在另一種空間里穿梭奔逐，亦人亦獸。生活藏有一個巨大的逆反定律，凡是我們抗拒的，都會持續(xù)?！安迕芳牧裣捎嫞瑑晌锷晒惨恢??！睂τ谶@樁需要神仙計才能保留的婚姻，假如它屬于我，我不能避開，假如它不屬于我，盲目地追逐，在強求中墮落，連上天賜予人最基本的生存之能都會撂棄我。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所有的話語都是浮在空中的泡沫，唯寧靜和磨難能悄然改變你行走的步伐。外面沒有別人，只有自己能度自己。

挽歌般的秋雨敲打著門窗，落葉在瑟風(fēng)中飄零。寒來暑往，一年已將尾，我和丈夫在看似平靜的冷漠中各自生活，聽命于內(nèi)心，漫長拉鋸，像兩個棋手在無用的奔忙和喧囂的樹蔭下，做著夢。

看不見的愛，終將在歲月的蝶變中向陽而生。

（選自2023年第3期《廣西文學(xué)》）

原刊責(zé)編 韋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