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中秋,因為參與一場慰問,去了中蒙邊境處的蘇海圖哨所。傍晚時分,一輪橙黃碩大的月亮從阿爾泰山余脈東段的海來山那頭緩緩升起,停留在蘇海圖的上空。朗朗的月光,映照著一望無際的戈壁,為這里籠罩上一層柔和的光芒。
蘇海圖,蒙語是紅柳溝山,褐色的山石縫隙中,長滿了紅柳、芨芨草、錦雞兒等灌木。在遠離人煙的地方,這些和蘇海圖一樣有著夢幻名字的植物,年復(fù)一年安靜生長,讓原本荒涼的峽谷多了些生命的陪伴。
在蘇海圖,除了風(fēng),一切都是不慌不忙的樣子。石頭、紅柳,堅定地待在原地,像月色下蘇海圖哨卡上那些筆直站立的身姿一樣,一動不動。
蘇海圖山矗立在中蒙邊界上,蘇海圖邊防哨所與最近的三塘湖鎮(zhèn)下湖村之間,隔著二百四十里的戈壁。在同一片月光下,蘇海圖是寂靜的,但駐守的戰(zhàn)士們所面對的戈壁那頭則是另外的景象——阡陌交錯、炊煙繚繞;城市繁華熱烈、車水馬龍。
來蘇海圖之前,他們也生活在那樣的畫面里,家人閑坐,燈火可親,日子尋常而又溫暖。直到穿起軍裝的那一天,他們轉(zhuǎn)身奔赴向這遙遠的邊境線,在群山的皺褶里,像紅柳一樣,把根深深地扎進那遍布沙礫的土層中。
沒有去過蘇海圖的人,想象不出那里的遼闊和空曠。蘇海圖山東接海來山,西接呼洪得雷山,它們緊緊地靠在一起,把一片偌大的戈壁收攏在自己的臂彎之內(nèi)。那些哨卡上的戰(zhàn)士,是蘇海圖的眼睛,他們用鷹隼般的警惕,時刻環(huán)顧四野。
想起白天,當(dāng)我們乘坐的車輛在通往蘇海圖的路上快速行駛時,同行的人,遙遙指著北面那座越來越近的山,說“相信不,我們一出現(xiàn)在這戈壁上,就有目光一直在追隨我們了”。處在那視野的包圍之中,我們頓時對那蜿蜒在地圖上的邊境線心存敬畏,對那些守護祖國邊境線的邊防軍人心存敬意。
三四個小時的路程,窗外風(fēng)光單調(diào),風(fēng)力始終沒有減弱。因為毫無遮攔,戈壁上的風(fēng)來去自由,隨心所欲,它們帶走地表能帶走的塵土,裸露出褐色、青色的沙礫。反射的陽光,帶來遠處風(fēng)物的虛像,為這戈壁虛構(gòu)出浩渺的湖。遠遠看去,天地的盡頭煙波蕩漾,遠處的山和戈壁都在那煙波之中被虛無潤澤。
遠古時期,這里的確是一片湖。那時候,水遙遠得一望無際,當(dāng)它退去的時候,這片戈壁長滿了沙礫,成了另一片荒涼的湖。而今,我們穿越在這片荒涼的湖中,去往矗立在它邊緣的那道峰巒崢嶸的屏障,去看望那些在荒涼中守護邊疆的人。
在哨所駐扎的峽谷中,山腰間“衛(wèi)國戍邊、無上光榮”八個大字雄渾蒼勁,它們是駐扎在這里的戰(zhàn)士用無數(shù)白色石頭拼寫而成的,在經(jīng)年的風(fēng)雨中,牢固如山體的一部分,鑲嵌在邊防官兵目光里,也鑲嵌在他們的心里。
蘇海圖不缺石頭,缺水,僅有的一股山泉水被戰(zhàn)士們引來,流進哨所周邊一畦小小的菜園里。菜園周邊用碎石堆砌起矮矮的圍墻,菜園上面用塑料布支撐起一個拱形的透明帳篷。菜地里原有的沙礫被一包一包地清除出去,又被戰(zhàn)士們外出巡邏時順道帶回的一包一包山土所填充。
菜園里的種子來自五湖四海,每個回鄉(xiāng)探親的戰(zhàn)士回來時都會帶來一些家鄉(xiāng)的菜種,在戰(zhàn)士的細心呵護下,它們很快學(xué)會了在蘇海圖落地生根,開花結(jié)果,用家鄉(xiāng)的味道慰藉著戰(zhàn)士們思鄉(xiāng)的情結(jié)。
菜地不用每天澆水,那些山泉水便慢慢匯聚在一個小小的人工湖里。堤岸也是石頭壘砌的,周邊有碎石鋪成的小路,小路的另一側(cè),有垂柳和白楊。青褐色的蘇海圖山,因為這些水和這些綠色,增添了幾許柔美。
比這些綠色更能打動人心的,是戰(zhàn)士們講給我的故事。月光下的人工湖微波蕩漾,猶如落在人間的另一個月亮。講故事的戰(zhàn)士坐在我對面,他稚氣尚未完全褪去的臉龐,被風(fēng)吹得有些粗糙,眼神卻如月光般清澈。
故事的第一個主人公是當(dāng)?shù)匾晃荒撩?,從小跟著父親在蘇海圖冬牧場放牧巡邊,協(xié)助邊防哨所保護邊境線的安全。現(xiàn)在,兒子又接替了他,沿著邊境線一邊放牧一邊守護,一家三代都是蘇海圖邊境線的“活地圖”。
地處荒漠的蘇海圖邊境線一帶,夏天最高氣溫達45攝氏度,冬季最低氣溫達零下40攝氏度。每年冬季,牧民轉(zhuǎn)場到蘇海圖邊境線一帶的冬牧場時,要橫穿百里風(fēng)區(qū)和百里無人區(qū),沙塵暴和暴風(fēng)雪是轉(zhuǎn)場途中最大的危險。
遠在四十年前的一個冬天,26歲的年輕牧人跟著父親放牧轉(zhuǎn)場,途經(jīng)蘇海圖山腳下的無人區(qū)時,狂風(fēng)驟起,大雪漫天,偌大的戈壁無遮無攔,他們只能把羊群趕到一起,人鉆到羊群中間,爬到羊肚子下面躲避風(fēng)雪。
暴風(fēng)雪刮了整整一天一夜,等終于停下來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和羊凍得粘在了一起,手腳冰冷麻木。此時,前方白茫茫一片,又冷又餓的他們失去了方向。
是巡邊的戰(zhàn)士們發(fā)現(xiàn)并解救了他們,當(dāng)他們喝下戰(zhàn)士們遞過來的熱水,那順著五臟六腑蔓延的暖流告知了他們生命的熱度。父親流著淚對他說“我們有救了”那是年輕牧人第一次看到父親流淚。從那以后,他跟著父親的足跡,在放牧的同時,在邊境線上沒有界碑的領(lǐng)土上,在石頭上刻下一個個“中”字。
四十年過去了,在蘇海圖邊境的深山里,到處都有刻著“中”字的臨時界碑。到底刻下了多少塊“中”字界碑,連他自己也說不清。但牧民們只要看到這個特殊的界碑,就會趕緊把羊群趕離邊境地區(qū),防止發(fā)生越境事件。
小戰(zhàn)士說,在蘇海圖,除了身邊有這樣義務(wù)巡邊的牧人,戈壁之外,還有許多牽掛著他們的人。蘇海圖的每個節(jié)日,他們都會收到很多慰問和祝福。讓他最難忘的是第一次在邊防過中秋節(jié),大河鎮(zhèn)商戶村的一位村民騎著摩托車,帶著妻子和妻子親手做的一個大蒸餅,穿過巴里坤盆地、莫欽烏拉山,又穿過三塘湖盆地,來看望他們。
他說,那個蒸餅真大啊,害怕路途遙遠,蒸餅被顛壞了,夫婦倆用一個直徑五十厘米的大圓盤子裝起來,用一層塑料布細細地裹好,由妻子抱在懷里,一路就那么趕了過來。切開的蒸餅里,是用香豆、百合,以及向日葵的花盤曬干碾碎制成的植物香料,有田野里自然的清香。
夫婦倆把切開的蒸餅一一送到戰(zhàn)士手里,笑著說:“嘗嘗,自己做的,我們當(dāng)?shù)剡^中秋,家家戶戶都要做蒸餅,吃了蒸餅,這個中秋節(jié)就圓滿了?!彼麄兊哪抗饫镉袑櫮纾窨粗约旱膬鹤踊虻艿?。
后來,他才知道,夫婦倆是當(dāng)?shù)氐膿碥娔7?,他們這樣為邊防戰(zhàn)士送自己親手做的蒸餅,已經(jīng)送了十六年;那條從商戶村通往邊防的路,也走了十六年;那是一條只屬于他們的擁軍路,甚至有一年,裝蒸餅的盤子被遺落在戈壁上,第二年他們來時,居然看到它還放在原地。
那個村民所居住的村莊在巴里坤腹地,與蘇海圖隔著一座山的距離。居住在村莊里的人看不見遙遠的蘇海圖,卻知道,那里有人守護著他們的牛羊、莊稼和土地。
他只是他們中的一個,在麥子成熟的季節(jié),摘來庭院中種植的香豆、百合,在太陽下曝曬去水分,碾磨成粉狀,均勻地撒在搟開的面餅上。再細細卷起、切段、上屜,看著屋頂?shù)拇稛煟嬎愫谜羰斓臅r間,然后不懼道路遙遠,騎著摩托車翻過一座山,把這用新麥做成的象征團圓的食物送給駐扎在哨所的官兵們,與遠離家鄉(xiāng)的他們一起度過中秋。對于從小生活在農(nóng)村的他來說,那些想法就像莊稼地里的麥苗一樣樸實。
小戰(zhàn)士指指自己腳上的鞋,說,有一位六十多歲的大媽前幾年總會托民政部門送來自己親手做的鞋墊。大媽捎話,怕山里風(fēng)大,天涼,要讓孩子們注意防潮。到后來,自己做不動了,便委托兒子從市場上買來帶到哨所,還向兒子囑咐,一定要買夠,哪個戰(zhàn)士都不能少?!捌鋵?,部隊上供給都充足,但他們的心意,我們總是不敢辜負。”大媽做的鞋墊,有些陪戰(zhàn)士們一路巡邏,翻山越嶺;有些則不舍得穿,一直留著,復(fù)員了,也要打進背包里,帶回家。
還有那些送到邊關(guān)的歌舞、共同包餃子的溫馨、小曲子里的歡暢、寫在卡片上的童心寄語,都被他們一一收藏在心里。因為這些珍藏,在邊防駐守的日子里,再崎嶇的路走著也覺得有勁,再苦的訓(xùn)練也能堅持。
小戰(zhàn)士說,記得一位退伍的老兵臨走前,含著眼淚,把這里看了又看,一個勁兒地叮囑他們:“好好替我們守著,守好你們身后的國境線,才對得起前面我們的親人?!?/p>
他講那些故事的時候,月亮就停留在蘇海圖的上空,仿佛也在靜靜地聆聽。每一月,它都會圓滿一次,將更加清朗的光輝灑在這塊戈壁上,代替駐守在這里的戰(zhàn)士,去看那些石頭、紅柳和戈壁以外的生活。
月光下的邊防哨所,慰問演出已接近尾聲,也許是婉轉(zhuǎn)的歌聲和歡快的舞蹈點燃了邊防戰(zhàn)士青春的熱情,有戰(zhàn)士自告奮勇地拿起話筒,大聲唱著自己心中的歌:“一邊是故鄉(xiāng),一邊是家園,請祖國放心,請媽媽放心,這戈壁的大風(fēng),會吹得我更加堅強?!?/p>
那歌聲如此鏗鏘有力,讓我在多年以后,還能一遍遍想起。
(選自2023年第3期《散文百家》)
原刊責(zé)編 趙韻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