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無數(shù)瞬間,自己像是沒有故鄉(xiāng)的人。
二
四歲之前,我還是農(nóng)村戶口,過得很快活。荷包里塞滿了糖果,導(dǎo)致我早早生了蛀牙。
一九八三年的冬天,鄉(xiāng)野異常寒涼,滴水成冰,屋檐下的冰凌有幾尺長。
那年,父親將一家人的戶口遷到了礦務(wù)局。一夜之間,我們成了城市戶口。城市戶口在鄉(xiāng)野,是個多血質(zhì)的詞匯。它意味著你不再是純正的鄉(xiāng)里人,很快,我們名正言順地失去了耕地和山林,失去賴以活命的根基。
關(guān)鍵是,父親當時的經(jīng)濟能力,根本無法帶著我們?nèi)コ抢镉懮?,去擁有一片立錐之地。我們依舊生活在鄉(xiāng)下,除了戶口變動,什么都沒變。那時候,舅舅和姨都還留在村里,名下有責任田,于是,他們在一段時間之內(nèi),成了我們的生存依靠。
但母親的驕傲有了確切的源頭,她很滿足。
我的母親,一生都渴望擁有卑微如稗草的驕傲,為她一生之中的無數(shù)個黑夜壯膽。因為戶口的遷移,當時未花費分文,是白撿的便宜事。至于肉身安放在何處,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人間很多的驕傲都不需要說得一清二楚。大家都窮,但與別人相比,她似乎比別人擁有更多。
我記得,那個冬天,村里有人家想將女兒托付給父母,做他們的干女兒。但父親拒絕了。多年以后,我隱隱明白,那戶人家將自家孩子的未來,寄托在了父母身上。那家的女孩兒長得漂亮,但只讀完小學(xué)就輟學(xué)了,想留在農(nóng)村又不甘心,便只有通過嫁人改變命運。門當戶對永遠是重要的事,城里人娶老婆,是會看對方戶口的,婚后生下孩子,戶口會隨母親落戶,女方的戶口便比什么都重要。但父母無法滿足他們的愿望,只能拒絕,也從此得罪了那戶人家。好在,每天都有事情發(fā)生,時光終會沖刷掉許多記憶。
父親,一個落魄書生的兒子,幾個孩子的父親,一位他鄉(xiāng)倒插門的女婿,家大口闊家庭的頂梁柱,弟妹賴以倚靠的如父長兄……他的能量,只有這么多。
我們的戶口能夠遷移到城里,全靠他任勞任怨換回來的那些先進工作者的獎狀。
三
變化是從隔年的新學(xué)期入學(xué)開始的。
母親除了被村里拿走之前的責任田,口糧變得不夠吃,還要為我們交村小學(xué)的借讀費。免費的餡餅,需要承受的代價來了。
我很清楚地記得,父親的工資那時候是八十多元,接近九十元的樣子。我們兄妹幾個的借讀費加起來,占了父親好幾個月的工資,要從各種開銷里努力攢錢,去買足夠的糧食。
童年時,最難堪的事情,就是在周一的升旗大會后,像犯人一樣,被大喇叭請上臺,低著頭,被校長直著嗓子催交借讀費。臺子下面,是全校同學(xué)的嘲笑與譏諷聲,仿佛我是欠錢不還的人。
每次允諾的日期到了,卻依然交不出那筆錢,我們就會被趕回家。我的暴脾氣就是在那時候暗暗形成的。
每個周一的早上,我都很焦慮,會無緣無故大哭一場。有時是干嚎。哭的理由,無非就是又要面臨即將到來的升旗儀式,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揪上臺,反復(fù)承諾何時才能交齊借讀費。我不愿面對這種場合,但又不得不面對。
我隱隱知道,對父母提及此事,是朝他們心上遞過一把刀子,扎得他們傷痕累累。我不想接過這把刀子,可刀子是怎么傳到我手上的?我不得而知。我想甩,卻又甩不脫。我被迫舉著刀子,含著淚扎向我親愛的父母,逼迫他們服軟,向生活認輸,給學(xué)校還錢。
錢總是不夠用。沒錢的母親,只好頻繁地到學(xué)校給校長說好話,年復(fù)一年。我從來沒有仔細算過,那些額外上繳的借讀費,到底盤剝了父母與我們,多少本該擁有的快樂。
因此,我有心結(jié),內(nèi)心有黑洞,直到中年才慢慢打開,那就是不希望被人關(guān)注,最好不要被人看見,隱身是最安全的。被人關(guān)注與看見,意味著出丑,意味著全身的傷口被人反復(fù)揭開,被圍觀,被嘲笑,被撒鹽。貧窮與嘲弄是那時的傷口,反復(fù)發(fā)作,很難除根。
假如我是當年的母親,面對因為一紙戶口的改變而導(dǎo)致的催債與羞辱,我會不會崩潰?
我能確定的是,如果能夠讓生活平順,我寧可不要生活表面的繁榮與虛妄。它讓我對生活的狀貌有了本能的質(zhì)疑與敵對。
四
母親是村里土生土長的姑娘,聽從外公外婆作主,沒有遠嫁,守在家里招個女婿,以幫著照看幾個年幼的弟妹。她只讀過四年小學(xué),便回家?guī)椭馄欧N地了。因此種種,她一生的精神地理,都沒有離開過這方圓幾公里的村莊。時至今日,她沒有坐過動車,更沒有見過真正的飛機。村里百十條小路,哪條是遠親,哪條是近鄰,她一清二楚。她最大的見識,就是有一段隨村里人參加修鐵路的經(jīng)歷。
我的父親,一個漂亮白凈而脾氣剛硬的男人,他是從很遠的山里走出來的。他的母親——我高挑白皙的祖母,是有故事的女人。先是嫁了當?shù)刈畲蟮牡刂髯鰞合?,享受了塵世的榮華富貴。隨著時代的一聲巨響,那大戶人家,曲終人散,鳥獸歸林。窮途末路之際,經(jīng)人介紹,她嫁了我的祖父—— 一個窮得只剩一肚子學(xué)問的書生。書生不善言辭,總是郁郁寡歡,總像在等待什么,卻好像又誰都不必等的樣子。村里人送他外號“迂腐先生”。他可以抱著一本書,一杯茶,靜坐一天,不與任何人交流。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有什么樣的理想與渴求,又有什么樣的難過與悲傷。他曾進過很好的單位,但因為性格原因,與世道始終無法相融。便退回深山,直至終老。
若說人生有憾,我沒有能夠早早明了世間悲欣,陪這位親愛的迂腐先生靜坐一天,也算其中一件吧。這世間,若有一人能懂他,哪怕只是粗淺的悲憫與理解,也是好的。
可惜,天命有限,很多事情都是:來不及,等不到。
祖父和祖母,是極端性格的兩種人。一個悶聲不語,一個不甘不休。他們生養(yǎng)了我的父親。后來,父親想要參軍,因為時代賦予的標簽與局限,無法如愿,便只能通過招工,走出大山。祖父祖母彼此逆向的基因,流淌在父親身上,讓父親既敏感又直率,既善良又暴躁。他一生行走在社會主流的邊緣。既無法像他的父親一樣,讀一肚子詩書,又不能如他的堂兄弟們一樣,甘于大山深處,守著故鄉(xiāng)草木,清茶淡飯,四季輪回,以是永年。
父親其實也是溫柔與浪漫的。
他和母親相識,只因陪同事到這個叫青山的村子相親,路途遇雨,求母親借一把傘。母親當時在大門后坐著,連頭都沒抬一下,她都沒想過要多看父親一眼,手中鞋墊上的梅花與杜鵑,遠比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重要。而且,她認為自己見識過優(yōu)秀的男人,比如村里的老師和會計,那算人上人。她不知道,這世上還有很多有趣的相遇,與綿長的歡喜。
但父親牢牢記住了她。這個驕傲而脆弱,當時還很好看,擁有兩根烏漆漆長辮的女孩兒。
五
母親在月光下挑水,澆地。
地里的青菜,擠擠挨挨,簇簇地長。
地是母親找鄰居討來的,費了許多口舌。說是田地,倒不如說是別人田地邊的一塊荒壩。地是三角形的洼地,靠著清江邊,離家很遠。我們的戶口轉(zhuǎn)出去幾年后,舅和姨們的戶口因求學(xué)和出嫁,也轉(zhuǎn)走了。僅靠外婆一人的責任田,遠遠不夠吃。生長發(fā)育中的我們,食量驚人。記得我的哥哥,當時正讀六年級。有一次外婆做了一鍋老面饅頭,用芭蕉葉墊在饅頭下面,蒸出的饅頭又軟又蓬松,還帶有植物的清香。他將三個大饅頭串在一起,扛著去學(xué)校,一路走一路吃,到學(xué)校時,饅頭全部下了肚子,把我驚得目瞪口呆。無地可種,吃不飽肚子,母親便給鄰居說好話,荒地討來后,將雜草拔光,又砌了邊角,才有了田地的樣子。
父親的工資,早已被昂貴的借讀費榨干,還要買糧食回家,還要從日常開銷里摳出一點錢,攢下來用作過年回老家的消費,日子捉襟見肘,時常拆東墻補西墻。父親很苦,我是曉得的。這種苦,不僅僅來自養(yǎng)育我們,給我們交借讀費之類無法回避的實實在在的疼痛,還在于婚姻不止是兩個人的聯(lián)結(jié),更是與一個村莊一個家族的共存共處。我曾在《自行車上的父親》一文中,很隱諱地提及,在這個復(fù)雜的大家庭中,父親的角色是負重而艱難的,還有無從選擇的隱忍與心酸,和唯有我能懂得的屈辱。
但母親愿意扛著這份生活的艱難與盤剝,繼續(xù)朝時光深處走。城市戶口是她拿得出手的東西,是貧寒日子里的高高在上。失去了土地,她就到處求人,給人說好話,讓別人將不愿耕種的,最邊遠最貧瘠的邊角田地給她耕種。母親憑著她有限的心力,將她青春時候?qū)W會的繡花功夫,用在了種田上,將那一畝畝方田功能最大化。其實,她并不是個種田的高手,只是迫于無奈。記憶中,我們家的田地都離家里非常遠。最遠的一塊田,隔了好幾里地。那些別人不要的,看不上的田邊地角,被母親見縫插針地種上了各種莊稼與蔬菜。母親收工回家的時候,星子常常已掛在了天上。
時光越過無數(shù)個春秋,時下的村里人已不再種稻谷,覺得太吃力,還要請人幫工,經(jīng)濟上不劃算,不如買米吃,既輕省又方便。那些水田慢慢變成了旱田,種上了柑橘與篙筍,還有桃子與李子。但母親不肯放棄,直到65歲,她依然堅持種一季水稻。她的一塊方方正正的水田,被四周的雜草雜樹圍困,孤單而又飽滿。
總有畫面于眼前回放:月光下,我蹲在田邊,陪著母親,看她細弱的身子骨,一擔擔來回挑水淋菜。我犯困,又怕蚊子,母親便給我點了蒿草驅(qū)蚊。
月亮之下,我隱隱自問:將來,我也會和母親一樣嗎?處出生之地,卻身無所依,草木相問,卻是個村莊里的陌生人。
六
母親的性格,善良,脆弱,細膩,且敏感。如果多讀些書,說不定也會對生活有所表達。但她沒有機會接受好的課堂教育。星空浩瀚,并不是每個孩子的面前都有安穩(wěn)的課桌。顛簸的塵世,有太多限制與盤剝。當我們無能為力,就說,那是命。
那時候,父親單位已開始有了龐大的家屬區(qū),還有子弟學(xué)校,有闊大的電影院,有大禮堂,有圖書室,有澡堂。家屬區(qū)的那些女人,大都和母親一樣,出生農(nóng)村,沒有多少文化,運氣好,嫁了個有工作的丈夫,轉(zhuǎn)了戶口,從此有機會與鄉(xiāng)村物事作別。
每個夏天,我都會去父親身邊度假。眼見著那些婦人,操持著不同的方言,大著嗓門,臟話脫口而出。也談家長里短,也議論是非曲直。其實與鄉(xiāng)野習見毫無二致。她們除了操持一日三餐,耐不住終日閑坐,便會在廠區(qū)四周尋些荒地種上蔬菜瓜果。在以單身漢為龐大基數(shù)的廠區(qū),家屬區(qū)這些可以和家人朝夕團聚的職工,簡直稱得上幸福標桿:下班有可口的飯菜,衣服有人清洗,還有寂靜深夜的耳語與溫暖。
母親一定也想過擁有這樣的生活。她曾有過幾次短暫的,拋下鋤頭鐮刀去探親的經(jīng)歷。但她似乎很不快樂。這種不快樂,并不完全來自父親。還有那些與她本是同類的女人,傳遞給她的有形無形的敵意與偏見。
是的,我的父親是漂亮好看的。好看的人,怎么會沒有人喜歡呢。被喜歡才正常。但父親這個人,怎么說呢。他有著與他命運并不匹配的驕傲,還有被生活的苦難逼迫時,骨頭里依舊持有的尊嚴與審美。他倔強而冷漠地抵抗著生活里不請自來的愛慕與欣賞,樹起自己內(nèi)心牢固的盾牌。連我都感受過因為父親而帶來的額外“照顧”。那些嬸嬸們,會對我額外好,夸我乖巧,給我做好吃的,帶我去理發(fā),去很遠的地方看風景。我平生第一張彩色照片,就出自她們的手。我穿著花裙,站在石榴樹下,右手叉腰,長發(fā)攏到一邊,很神氣的樣子。
但母親不行,母親脆弱而細小的神經(jīng),總是選擇性地接收到諸多嘲笑與排斥。那些女人,很精明,也很煽情,有相當多的心計。她們能夠輕易地將一些侮辱與傷害,傳送給我的母親,讓她憂郁而悲傷,卻無法將傷害一一奉還。一如我在每個周一的晚上,要將“借讀費”這把刀,扎到她的心窩里。她除了接住這把刀,別無他法。
但其實母親肯定也想和那些女人一樣,可以安心地守著很小的幾間屋子,守著兒女,守著丈夫,聽著上下班的鐘聲響起??梢宰屽伬镲h著樸實的飯菜香,床上鋪得整整齊齊。到了月底,丈夫的工資可以全數(shù)上交到她手里。而子弟學(xué)校,可以免除一切費用,最主要的是那筆要命的借讀費,可以像挖毒瘡一樣,從我們生活里徹底除去。
這樣的生活,多么美。母親一定是無比向往的。
可母親的身后,是一個怎樣的家庭呢?因為轉(zhuǎn)了戶口,她沒有田地,只得找鄉(xiāng)鄰討要田地耕種,為了償還這份好意,她要在年底,給那些施恩于我們的鄰居們,送上大豆谷子與高粱。那是她的誠意,對生活必須上繳的利息。
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除了要交自己幾個孩子的借讀費,還要負擔幾個弟妹讀書、成長、嫁人的開銷。在我上六年級的時候,外公患了癌癥,反復(fù)入院,家里欠下許多債務(wù)。而當時,外公的單位已走到凋敝的邊緣,去報銷醫(yī)藥費總是反復(fù)碰壁。缺錢,缺口糧,維持生存的最基本元素嚴重匱乏,原本體面而亮堂的父親,被戶口引發(fā)的一系列問題,摧折得抬不起頭來。
母親肯定是想走的,但她不能走。這個大家庭,她走不脫,甩不掉。我不知道母親有沒有在暗夜里為此而傷心過。那些血緣與親情帶來的負重與捆綁,無法讓她獲得個體與小家庭的自由與解放。
擁有城市戶口的我們,既沒有土地棲身,也沒有多余的錢,更無法擁有與戶口般配的生活。我們卡在農(nóng)村與城市的縫隙里,既無前者的心安理得,亦無后者的欣欣向榮,只是各種掙扎求生。
有很多個瞬間,讓我敏感地知道,父母也會吵架。但他們從不大聲嚷嚷,相聚的機會總是有限的,很多矛盾還來不及發(fā)酵,父親的假期已滿。他們是舍不得浪費光陰去爭吵的吧。
記得有一次半夜起來,從窗戶望出去,我看到稻場邊上,有小小的火光一閃一閃,那是父親在抽煙。這個沉默的男人,這個讀書人的兒子,他從來沒有學(xué)會自私與爭辯。
七
假如沒有戶口的改變,我們的鄉(xiāng)村生活會是什么樣的呢?
我想,我可以長年享有很多的課外書,更深地感受文字的魔力。我會在鄉(xiāng)野的春風中,肆意生長,無憂無慮。我有足夠的驕傲與底氣,應(yīng)對成長的煩惱。父親的錢足夠用,田地生長的莊稼足夠填飽我們?nèi)找嬖鲩L的胃口。母親不用小心翼翼去求人施舍一點田邊地角,來解決三餐溫飽。
也許我們會是村里第一批建起樓房很早就買得起彩色電視機的人家。母親不會一連多年,沒有買過一件新衣服,穿過一雙新鞋子。
我記得,村里有位老奶奶,她的丈夫是供銷社的職工,但她的戶口一直落在村里,她就過得豐衣足食。中年時起,就不碰農(nóng)事,而將名下的田地全給了兒子耕種。她家門口,有一個角落專門用來堆麥草。冬日正午,陽光正好落在那個草垛上,看上去天地金黃。那也是我們扎堆游樂的地方,她會耐心地給我們講好玩的事情。她的氣質(zhì)和村里其他老婦人不一樣,并不花俏,也不時尚,但樸實干凈中卻有童心能夠感受得到的驕傲與尊嚴。每一句話,每一個音節(jié),沒有小心翼翼的試探,也沒有高低起伏的情緒。那一定是物質(zhì)的豐足帶給她的底氣。其實,母親也可以過上那種生活的,但是,她沒有。
而我這個敏感而脆弱的孩子,也不會因為戶口引發(fā)的難堪,而被迫接受男生們?nèi)〉墓殴值木b號,被迫接受小伙伴們的排斥與惡意的攻擊。我會成為集體大合唱中的一員,和他們擁有同一個聲部,在成長的每一個瞬間,都能穩(wěn)穩(wěn)著陸。
我記得,也曾經(jīng)有一段幸福的時光,它是完整屬于我的。父親給我買糖吃,買新衣服和小皮鞋,更主要的是,他會給我買很多很多的童話書。童話書啊,是可以抵擋屋后呼嘯而過的寒風的。
好在,有過一小段幸福的童年,讓我有過認真做個幸福小孩的經(jīng)歷。那段與童話書,與手心里的糖有關(guān)的時光,讓我沒有成為滿腹怨懟與憤恨的人。
偶有悲涼過堂風,我會給自己開出調(diào)理的藥方,它們是命運的阿司匹林。
八
相冊里,有一張父親三十出頭時拍的照片。他穿著白色背心,坐在衣柜前,右手叼著一根煙,側(cè)影,45度角,頭發(fā)濃密,還梳著偏分,很健壯很瀟灑。他一直這樣善待自己,認真整理每一件衣服,使它們挺括有致,身上總散發(fā)著干凈的香氣。我稱之為爸爸的味道。
一九九五年的初秋,很熱,異常地熱。就如同二○二二年的夏天一樣,連續(xù)三個月沒落下一滴雨。父親送我上學(xué),他是悄悄跟過來的。本來,母親說她一個人送我就夠了。但他不放心。他的女兒,去過最遠的地方,也就是他的故鄉(xiāng),那個長陽叫榔坪的小地方。他跟在我們身后,戴著草帽。其實他是最不喜歡戴帽子的人。但那天他戴了,因為熱,他剃了光頭。右腳的鞋子,大腳趾那里,是他自己用膠水補上的橡膠補丁。鞋子是白的,但補丁卻是紅的,異常扎眼。
那個夏天,那是父親出現(xiàn)在公共場合,形象最不好看的一次。他怕丟我的面子,所以只能悄悄跟了來。是的,我剛長大,內(nèi)心有無法擺脫的膚淺與虛榮,追求完美主義。我渴望一直生活在童話里。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想用我十六歲的稚嫩,給父親一個擁抱,不厭其煩地告訴他,我愛他。盡管,從現(xiàn)實驚醒的那一刻開始,我便學(xué)會了勇敢對我在乎的人說愛。
是的,爸爸,我愛你。
九
父親也有心結(jié)。
他無數(shù)次夢回故鄉(xiāng),那幽幽青山,噴香的苞谷飯,醇正的糧食酒,哪怕只是揭開聞聞,也是好的。但他總是不確定,回去后,會不會有人迎接他。
他曾不止一次,在手機上搜索那些熟悉的老地名,然后關(guān)上手機,搬把椅子,去稻場邊上眺望大路上的風景,好像那里隨時會有一個熟人,跌入他的眼簾,給他驚喜與感動。
記憶中,小時候跟著父母回故鄉(xiāng),總是大包小包,有大米,有糖果,有衣裳,當然,還有錢。這是父親作為家族唯一一個走出大山的孩子,能夠也必須做到的禮數(shù)。
但是,這一切禮數(shù)在某個節(jié)點上,他做不到了,因為他下崗了。
他需要再次節(jié)衣縮食,需要找人借錢,需要去很遠的城市打工,以扛過險些三餐不繼的生活。他睡過車站的地板,躺過城市廣場的條凳,親眼見過同伴的死亡,因誤撞行人而被挨打……
對那段被阻斷的回鄉(xiāng)之路,他很內(nèi)疚。
而且每當我計劃好行程的時候,他卻退縮了。
十
感謝時光背面的厚意與深情,比如父親總是從牙縫里省錢,帶我去城里買本書,或在每年春天的時候,訂上一批雜志與書籍,然后帶回家。他總對我說,姑娘,你多讀書,有好處??上?,我不爭氣,沒有帶給他們足夠的榮耀與依靠。
我揣著卑微與驕傲,疼痛與自持,走窄門,上小路,從而寫下今晚的《如寄》。
有時候,要在各種社交軟件上實名注冊,或在某些事情上提交住址,我依然要面對那個戶口問題:?菖?菖路?菖?菖號。這個地名,既不是生我養(yǎng)我的村莊,也不是我居住的小區(qū)地名。它屬于一個集體戶口。
好在,我已經(jīng)沒有那么在意了。
江邊的霧氣升騰上來,父母在稻場邊眺望,他們皺紋橫生的面龐,日漸干癟的牙床,佝僂的腰,干枯的手掌,就是我的故鄉(xiāng)。
如同一滴水,回到源頭。
一顆稻米,回歸糧倉。
(選自2023年第4期《星火》)
原刊責編"" 范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