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來年前,我寫過一篇文章,題目叫《我的叔叔柯勒律治》,寫的是我?guī)熓宓墓适隆S杏∠蠛髞磉€寫了一兩篇別的人物,也是師門旁支,不過沒有頭一篇那樣反響強烈。這些文章后來都失落在網(wǎng)絡(luò)上了。當(dāng)時讀文章的人多半以為我寫的是小說,對此我無法反駁,畢竟那會兒我確實不能證明有師叔這樣一位人物存在?,F(xiàn)在,他終于自己出來說話了。這就是我這篇文章開頭就要亮出的主旨:我的師叔不僅存在,還出版了一本小書,《王羲之放鵝記》。
我出版第一本小說的時候,師叔寫了一篇評論叫《我的侄子大頭馬》,出版第二本小說的時候,師叔又寫了一篇評論叫《我的侄子大頭馬(二)》。等出第三本小說時,他不寫了。
師叔的才華就像他的名字一樣繁多。可以說凡是《夜航船》里提到的,就沒有他不會的。單拎出任何一項來說,都略嫌以偏概全,且成文不足百字。端的是百無一用,無一長久。只有一件事比較恒久,從我十二三歲認(rèn)識師叔時,他就一門心思想要發(fā)財。這一點不僅王這么在《王羲之放鵝記》的序言一開頭就提到了,許多認(rèn)識師叔的人也在文章里寫了。那個時候,師叔用名“上下結(jié)構(gòu)”,簡稱“結(jié)構(gòu)”。過了十年,叫他小柯的人多起來了,這是因為他認(rèn)識的正經(jīng)人陸續(xù)多了。師叔原姓柯。再后來,他開始搗鼓生意,試圖將才華轉(zhuǎn)化為商品,就又改了個名字,也就是印在書上的“葉行一”。我對這個名字實在比較陌生,不僅無法與師叔本人掛鉤,且在現(xiàn)實中也沒聽誰這么叫過他。但無法否認(rèn),這可能正是師叔在內(nèi)心的自我形象。
二○○四年的夏日。當(dāng)時我剛上高中,還沒認(rèn)全同班同學(xué),也可以放心大膽地遲到早退。一個中午,我媽通知我去她單位附近的一個飯店吃飯。與會人員連同我媽在內(nèi)全是網(wǎng)友。那會兒王這么也沒姓王,就叫這么,梳兩條長麻花辮。席間還有“有時踢球”—— 一位當(dāng)時震動一方的才子,我媽的同事“文風(fēng)不正”,或許還有另一位同事“爾林兔”,以及我的師叔“上下結(jié)構(gòu)”。我媽叫作“小空兒”?,F(xiàn)在總有人問我,你怎么叫這個名字啊?以不能理解的語氣。放在那時,我的名字簡直太正常了??纯此麄儯袝r踢球、上下結(jié)構(gòu),那可不就是當(dāng)代的桃谷六仙、八大山人嗎?那是一次傳統(tǒng)的網(wǎng)友聚會,熱鬧、文雅、親切、古典,也就是說沒我說話的份兒。除我之外,在一眾能說會道的人里頭,師叔顯然是話最少的那個。不過,師叔一開口就把我鎮(zhèn)住了。他說:“大頭馬,你好像哈利·波特啊?!蔽壹訅牧耍业呐枷窬褪枪げㄌ匕?。酒逢知己千杯少,雖然我還不會喝。言而總之,那次聚會在我的眼里就算不是華山論劍,也離五岳劍派并派、少林寺屠獅大會不遠(yuǎn)了,最不濟也是聚賢莊英雄大會那個級別。
后來隨時間流逝,偶像一路坍塌,我的感覺也不斷調(diào)整:可能只是劉正風(fēng)金盆洗手、無量劍東西宗比武斗劍吧,三分之一個正主兒還沒登場呢,這后文還有我們的戲嗎?這么一調(diào)整,十八年就過去了。城頭變幻大王旗,假如有第二個我都成年了。誰能想到,師叔竟然返場了呢?
年輕時,師叔是搖滾青年。假如有人最近幾年才結(jié)識他,多半會覺得他的形象距離搖滾青年有點遠(yuǎn)。這也難怪,連我的師父都是差不多年過半百的人了。每次師門聚會,都是憶苦思甜,說要珍惜啊,見一面少一面了。這里要簡單宕開一筆。和我?guī)煾赶啾?,上述提及的那幾位真可算文豪了。我?guī)煾甘嵌〈呵镞@樣的人物,有什么真本領(lǐng)說不上來,千秋萬代的氣勢倒是十足,幾十年來身邊只有我們這幾位阿諛之輩。比晚期慕容復(fù)的情狀也就好那么一點兒。人稱“花百科”,百科全書的意思。師叔在這個圈子里,算是一股清流。也就是說,但凡有我?guī)煾冈趫觯蜎]他說話的份兒。提到那些過于風(fēng)雅的趣味,都是未開口已落了下乘。文藝青年在這里得不到半點尊重,只會受到嘲諷和奚落。師叔有一張20歲出頭的照片,長發(fā),瘦削,戴黑框眼鏡,表情肅穆,在本圈廣為流傳,屬于“黑歷史”,動輒就要被拉出來鞭尸。不為別的,就因為太符合文青的標(biāo)準(zhǔn)印象了,活脫脫就是一個賈宏聲。
在我印象里,師叔的確有過一陣子的憂郁時期。那時博客剛流行,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個博客,什么事都往上壘,個個都覺得自己是大人物,友情鏈接里放一長串彼此的地址,排名有先后,金貴得跟微博熱搜似的。本質(zhì)上和現(xiàn)在小孩寫QQ空間心情日記差不多。師叔的憂郁是齊達內(nèi)式的。憂郁得很神秘,很現(xiàn)場。他在博客寫了一篇文章,題目叫“十二月以后”,抒發(fā)失戀時的傷感,很快遭到圍觀和群嘲,后來就隱藏了。如今我連師叔博客的名字都忘了,坦白說,也記不起任何一篇他寫的文章,卻對這篇博文記憶深刻。那應(yīng)該是師叔最接近詩人的一個階段。后來他又失過很多次戀,都不如那次知名。再后來師叔就變了,自那之后,我再沒見師叔憂郁過。
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師叔放下了文學(xué)。
無論在文人圈,還是在老怪圈,師叔都沉靜而不合時宜。和文人比他通透了點,和俗人比他又文氣了。假如他一輩子都沒有什么作品,也即在他愛好的事物上沒有所謂的世俗成就的話,那他在眾人眼里就是一個現(xiàn)代貶義上的文青。師叔大概怕看到自己這樣的結(jié)局,早早就主動躺平,宣稱自己和文學(xué)再也沒有瓜葛了。我剛上大學(xué)時,師叔將自己珍藏的一套拉美文學(xué)文叢送給了我,語重心長地說:“小馬,文學(xué)以后就靠你了?!?/p>
作為我文學(xué)藝術(shù)道路上的引路人,師叔有兩件事津津樂道,其一是他介紹我讀了朱文,其二是他介紹我聽了萬青。那會兒朱文根本沒什么人知道,萬青也只有兩首歌,一首錄音室作品《不萬能的喜劇》,另一首是現(xiàn)場版本的《秦皇島》。師叔介紹對了,朱文和萬青我都喜歡得要命。天可憐見,就在短短幾年內(nèi),我的偶像就從一個英國人變成了一個福建人和幾位河北人。把書送我后,師叔閉口不談文學(xué)和音樂了,而是像郭德綱一樣喊口號:“我要發(fā)財!我要上春晚!”再提到文學(xué),就如同《大話西游》里的至尊寶那樣,看著自己的背影說,那個人,他好像一條狗啊。
而后師叔熱火朝天地寫起了劇本——情景喜劇。有一兩年,師叔來了北京。在北京,我和師叔見過極少幾次。其中一次是和我的相聲拍檔——也是我的發(fā)小——小鄭一起見的,當(dāng)時我們滿心想讓師叔瞧瞧我們的喜劇功底:我和小鄭自打從小認(rèn)識,對話就以相聲這種形式進行,一句正經(jīng)話沒有,純粹的語言藝術(shù),常常不無感慨,別人說相聲收費,咱們一個觀眾沒有,未免也太暴殄天物,簡直就是燒錢。一次燒錢時,我想起了師叔,他不是在弄喜劇嘛,要不讓他來聽一聽,沒準(zhǔn)兒我們就能走上止損的道路呢。見面約在東城一個胡同的涮肉店,我和小鄭坐師叔對面,整頓飯他一句話沒插上,都是我們在說,也一聲沒笑,我們自己笑得前仰后合。我們一面說一面笑,有時話還沒出口先哐哐一陣大笑。不知道是在表演相聲,還是表演相聲觀眾。師叔的黑框眼鏡在氤氳的水汽后面嚴(yán)肅著,沉默著,如瞿秋白,似魯迅。后來他在文章中描述這次見面,說全程就光看著我們自己在樂,也不知道樂什么。我和小鄭事后也做出評價,師叔不適合弄喜劇,太不適合了。
師叔的喜劇事業(yè)確實也沒持續(xù)多久。倒未必是我和小鄭一語成讖。師叔是浙江人,寫的情景喜劇叫《江淮大戲院》,演員說的是合肥話。合肥話是一門幾近失傳的方言,別說浙江人了,就是我和小鄭也不會,有時聽都聽不懂。我不理解師叔是怎么寫出的劇本。是不是也會像我們這樣,在人聲鼎沸的錄播室、晚間八點親朋齊聚的沙發(fā)上、深夜出租車的后座里,看著自己寫的戲,突然發(fā)出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不久之后,師叔辭掉了工作,開始了新的人生:開淘寶店。
師叔喜歡手工,很多年前玩的是皮具,一直向往做個木匠,現(xiàn)在,他搞起了拓片,還當(dāng)飯吃上了。我雖然不知道拓片是什么,但也附庸風(fēng)雅買了幾幅送人。自那時起,聚會時師叔談的都是生意經(jīng),也還是抱怨,黃庭堅的不好賣,賣得最好的都是“歡喜”之類的字。我也反省了一下,我買的是“一夜暴富”?;蛟S是衰老的緣故,師叔還成了拓片的非遺傳承人??傊?,很有點發(fā)財?shù)拿寄苛?。師叔開上了沃爾沃,身材也相得益彰起來,似乎終于融入了滾滾紅塵。有一年回家,師門吃飯,聊的全是買房和小孩,師叔在角落里突然訕笑起來,說:“看看你們,十年前哪能想到是這樣?”
當(dāng)時我在寫一個網(wǎng)劇,也是喜劇。本來挺順利,突然空降一位老板,也是一位過氣的歌星,拉著所有人連開兩天會,說要全部推翻重來。那位棱角分明的男歌星,像選秀節(jié)目里的評委一樣熱誠地望著我,每一句都更近一步試圖剖開我的心房:“你的人生里那個最觸動你、打動你的畫面是什么?是什么?告訴我,是什么?”一個正反打鏡頭,是我尷尬的臉。一個中景機位,是我扭成麻花的腿。一個聲畫不同步,我開始描述剛過去的那場飯局。一個閃回,師叔坐在角落,悶冷地自嘲,十年前哪里想到是這樣?再回到一個特寫,男歌星緩慢地鼓掌:“這就是我要的東西。太棒了。”
我不知道師叔成了過氣男星眼中的喜劇或正劇,哪個屬于悲劇。但我知道這項目肯定得黃。它果然黃了。
又過兩年,我三十了。因為其他工作都沒干成功,只是潦草地出了幾本書,也還沒游刃有余地滑入紅塵,我的稱謂就成了作家。像我這樣的作家朝陽區(qū)起碼有兩百萬個。光是百子灣就有五十萬。又有一次我回家,酒足飯飽,大家都醉得面目模糊,師叔突然對我說:“小馬啊,師叔這輩子有一個夢想,就是出一本書?!蔽沂謩尤荩?dāng)即借著酒勁打包票說:“這事就交給我了?!闭f完又想了想,謹(jǐn)慎地補充道:“等我紅了?!?/p>
為此,在我持續(xù)的潦倒中,偶爾想起這件事,總會更加埋怨老天的不公。
師叔的故事原本可能到此就打住了,以一個平淡、和煦、略微傷感的結(jié)局。沒想到峰回路轉(zhuǎn),師叔不聲不響地出了一本充斥著我不認(rèn)識的字的小說。
更出乎意料的是,這是一本極為成熟的作品,讓我很難把它和那個二十年前的賈宏聲、如今的SUV(運動型多功能汽車)、我的師叔“上下結(jié)構(gòu)”聯(lián)系在一塊兒。如果不是因為師叔對這本遲來的處女作過于自謙,認(rèn)為這只不過是一個開始,我會評價他大器晚成。如果不是因為舉賢還是得避點兒親,我會認(rèn)為這是完全值得進入當(dāng)代文學(xué)視野的獨特作品。拋開“仿古”“偽筆記體”等標(biāo)簽,拋開書中真假虛實的歷史與知識,這種創(chuàng)作本身就是一種渾然天成的虛構(gòu),以一種在現(xiàn)代與古典間拿捏得當(dāng)?shù)恼Z言,以強烈的文本意識、精心挑選的材料,淬煉出一部非常完整的、高度和諧的小說——我當(dāng)然認(rèn)為這是小說,是那種我非常想寫但寫不出來的小說,看似簡單,實則包含了許多年的練習(xí):對知識材料、生活體驗、語言文本的掌握,以及那種獨屬于個人的創(chuàng)見和質(zhì)蘊。
由于我個人對古典文學(xué)的陌生,在這里,我不敢圍繞這部作品談?wù)撎?,以免暴露自己的不足。但我知道,這本書確實只是一個開始,師叔的第二本書已經(jīng)在創(chuàng)作。這意味著他之前說的話根本就是放屁,他的夢想壓根就不是出一本書,而是能出幾本出幾本。對此,我既期盼又有些緊張,師叔搞起文學(xué)的同時,貧窮也將枯木逢春,距離他重新變成一個窮鬼還有多久?讓我們拭目以待。
(選自《安徽散文》2023年春之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