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西藏有兩條最重要的商道,分別是茶馬古道和羊毛古道,這兩條道路撐起了藏族人的經(jīng)濟貿(mào)易。茶馬古道讓西藏與祖國內(nèi)地緊密相連,羊毛古道又讓西藏與南亞的印度和尼泊爾、巴基斯坦等國商貿(mào)密切。雖然與南亞的聯(lián)系還有好幾個口岸,如比較有名的樟木口岸、吉隆口岸、普蘭口岸等,但規(guī)模和便捷程度上與亞東的羊毛古道是沒法相比的,它從拉薩起始,跨過雅魯藏布江,翻越崗巴拉山,經(jīng)浪卡子到達江孜,再途經(jīng)康馬,最終抵達亞東的下司馬。之前,英國人入侵西藏也是走的這條道路。
藏族史書《賢者喜宴》里有這樣的記載,說吐蕃國王堆松芒布患病,各種醫(yī)療手段都不能消除其病癥。某日,一聲清麗的啼叫聲在窗外響起,被病痛折磨的國王循著聲音望去,看見一只羽毛艷麗的鳥兒,嘴里銜著一根樹枝,在欄桿上活蹦亂跳。國王被這只鳥吸引,走出屋外湊向鳥兒。國王的到來驚嚇到這只鳥,它丟下嘴里的樹枝,倉皇逃跑。樹枝在陽光的照射下徐徐墜落,樹葉卻反射出碧綠的光,落在地面掀起一絲灰塵。國王蹲下身撿起地上的樹枝,抬頭望著鳥兒飛去的方向,詫異這種鳥先前他從未見過。鳥兒在天際消失,只看到連綿的雪山,在目光的盡頭卷起白色的浪濤來,它們一浪接著一浪,綿延到天的盡頭。國王把目光從遠處收回,盯著手中的樹枝看時,驚嘆再次從心頭蕩起柔波,這種樹枝他從未見過,上面的葉子寬大飽滿,青翠欲滴。久病的身體原本遲鈍的感官,忽然蘇醒了一般,嘗鮮的沖動在頭腦里涌起狂浪,讓國王無法自持。國王摘下一片葉子,揩拭干凈放在干澀的舌苔上。一股清香在舌苔上潛行,津液如泉般恣肆,那種香氣直抵他的腦神經(jīng)。國王的病癥一下緩解了許多,他命令下人把這些樹葉煮給他喝。琥珀湯色的飲品送至國王跟前,廚房、廊道、屋子里馨香繚繞,令人心情舒暢,國王連飲幾碗甚是歡喜。不幾日,國王的病已初愈,他對這種飲品情有獨鐘。
失望,再次失望,國王堆松芒布再沒有等到那只漂亮的鳥兒給他捎樹枝來,也聽不到那脆亮的啼聲。
國王堆松芒布喚來他的大臣和屬民,吩咐他們?nèi)ふ银B兒銜來的那種樹枝,并許諾誰找到就給予重賞。大臣和屬民把吐蕃的疆域從西向東,從南向北地梳理了一遍,都沒有找到國王說的那種樹枝。唯獨有個大臣,他循著邊境線一路走啊走,經(jīng)過長久的跋山涉水終于來到唐蕃交界處,在一片紫煙彌漫的山坳里他看到了那種神奇的樹??上У氖?,在大臣的面前橫著一條大河,湍急水流阻擋住了他的去路。大臣想,國王的病還沒有痊愈,即使自己丟掉性命也要涉河到對岸去。正準備下水時,一條大魚出現(xiàn)在河邊,魚兒領著他蹚過了這條河。大臣上岸看到滿山都是國王鐘意的那種樹枝,大喜的同時也長長地嘆了口氣,想著這么遠的路程他一個人能馱多少樹枝回去。他思量著要是有人幫他馱運的話,那可真是件美好的事情。正這樣胡想之際,一頭白色的母鹿從紫煙中走出來,它不避生人,徑直來到大臣的跟前。大臣試著與母鹿接觸,母鹿也沒有抗拒。后來,大臣讓母鹿馱上一大捆的樹枝,自己也背上一捆,每天追著落日向西趲趕。
一個多月后,大臣與母鹿回到了國王的宮殿前,他把這些樹枝獻給堆松芒布國王。國王也信守諾言賞賜了大臣土地和家奴。國王心想,這么好的飲品,我不能用金銀、瑪瑙的碗喝,應該用與之相匹配的器具。于是,國王堆松芒布又派遣使者到大唐去索要碗。大唐國王卻不肯給,他說,以前我給吐蕃送去醫(yī)藥、歷算、工匠、樂師,讓你們受益,不承想你們卻經(jīng)常派兵侵占我的土地,劫掠我的百姓,我們多次交戰(zhàn)又會盟,反反復復,這次我決定不再給你們贈碗。如果你們有做碗的原料,我倒是可以派一名制造碗的工匠過去。這樣,有一名工匠跟隨吐蕃使者回到藏地。國王堆松芒布問工匠造碗需要什么原料,工匠回答,上等的用寶石,中等的用石癤,次等的用白石頭。國王高興地說這些原料都在庫房中。工匠接著問國王,碗的種類很多,不知要造什么樣的碗。國王沉思片刻便說,我要造的碗,應該是漢地都沒有過的。它應該是碗口寬敞,碗壁脆薄,腿短,顏色潔白有光澤的。這種碗之前吐蕃沒有時興過,我希望它有長壽富足的寓意,所以就叫興壽碗吧!碗上的圖案首先應是鳥,因為是鳥將樹枝帶到這里來的,要繪成鳥銜樹枝的圖案,這是最上等的碗,中等的碗上要繪魚在河中游,次之的碗上要繪鹿在草山之上行走。除這三種外,其他的碗形狀、樣子任由工匠去做即可。
從此藏族人與茶結下了緣,喝茶成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件事情。但是,藏族人與茶產(chǎn)生聯(lián)系想必比這個時候更早。堆松芒布是吐蕃第三十六代國王,之前的三十三代國王松贊干布迎娶過文成公主,那時候可能就有茶葉進入西藏,因為當時唐朝飲茶是比較盛行的,只是在吐蕃不太流行罷了。到了堆松芒布國王時期,王公貴族間開始盛行飲茶的習慣,也有了相關的文字記錄。這只是個人的一種揣測。從堆松芒布時期算起,距今也有一千三百多年的歷史。正因藏族人好飲茶,在一千三百多年的歲月中,他們從內(nèi)陸向西南藏地,用無數(shù)雙鞋和騾馬的蹄子踩踏出了一條通道,這一路他們不知點燃了多少篝火,唱起多少祛除疲勞的山歌,留下了多少不為人知的故事。有一次我受云南省普洱市作協(xié)的邀請到普洱市去,車子途經(jīng)一座小湖時,普洱作協(xié)的人告訴我,這里以前是藏族騾幫來普洱購茶時的營地,他們在這里買好茶馱在騾背上,又向青藏高原進發(fā)。普洱的一位文化名人告訴我,這邊的人稱做茶生意的藏族人為“阿舅”,而且很愿意跟他們做生意。因為這些藏族人從不跟他們用嘴討價還價,雙方在長長的袖子里,用手指頭把價格敲定,末了淡然一笑,雙方心領神會,一筆生意就這樣在默不作聲中搞定。
關于茶馬古道,它不僅運輸茶葉這么簡單,這條路上后來還運輸起杭州的絲綢、景德鎮(zhèn)的瓷器、沿海的海鮮干貨等商品,這條道路不僅把中原的各種貨物帶到西藏,也把中原的文化與文明引進藏地,更成為往后西藏地方的頭領、宗教領袖,去覲見明、清皇帝,以獲取他們在西藏統(tǒng)治地位合法性的必經(jīng)之路。
關于茶馬古道的淵源我就只寫這些,因為已經(jīng)有很多文章介紹過。羊毛古道卻很少有人關注,但它與茶馬古道相比是另一番的內(nèi)蘊與景致。這個稱呼是近代人賦予它的,至于以前怎么稱呼,我確實不知道,在我閱讀的有限的藏文史書里也沒有看到專門的記載。
松贊干布一統(tǒng)青藏高原、建立吐蕃王朝時,他迎娶了尼泊爾的赤尊公主,這位公主正是通過吉隆溝嫁到如今的拉薩,迎娶的地方現(xiàn)在還能去參觀。這位公主給西藏帶來了尼泊爾的建筑和繪畫技藝,早期的唐卡畫一直延續(xù)著尼泊爾的畫風,人物造型袒胸露背,穿著極其簡樸,到了后期這種畫風才慢慢本土化,人臉與服飾都被賦予了藏地的元素。特別是吐蕃王朝向外擴張,階級矛盾逐漸激化時,國王赤松德贊引進佛教,建立桑耶寺,迎請寂護和蓮花生大師到吐蕃,傳說中蓮花生大師也是途經(jīng)吉隆溝來到桑耶寺的。有一位藏族學者曾對我說,當時吐蕃國王引進佛教就是想用它的理念調解社會各階層的矛盾,以此凝聚人心,鞏固王權。佛教是當時最先進的治國理政的法寶。那時道教、佛教在中原此消彼長,被皇權所利用。后來吐蕃王朝分崩離析,青藏高原被分封割據(jù),民不聊生,戰(zhàn)火綿延,許多人懷揣黃金面向南亞尋找精神慰藉的良藥,以撫慰高原上傷痕累累的蒼生。三百多年間,他們請來了許多南亞的高僧,青藏高原上出現(xiàn)了所謂后宏期,各種教派如雨后春筍般出現(xiàn),它們積極吸納西藏原始宗教苯教的儀軌的同時,宣揚佛教的教義,試著讓佛教藏地化,形成了具有鮮明特色的藏傳佛教的雛形。通向南亞的這些古道,鍛造了藏族人的精神世界和人生觀。一二四四年,一個薩迦派的老僧帶著自己兩個年幼的侄兒,在雪花飄飛的季節(jié)從這條羊毛古道上,向著涼州(今武威)進發(fā)。他們走得艱辛又漫長,馬蹄敲打每寸黃土、草原、森林,太陽把他們疲憊的影子烙在大地上,月亮的清輝勾起他們思鄉(xiāng)的愁緒,他們離故土愈來愈遠,肩負的使命卻極其偉大而艱巨。這位薩迦派的老僧與蒙古西涼王闊端,完成了西藏歸入元朝版圖的事宜,青藏高原結束了幾百年的分裂割據(jù),一統(tǒng)在強大的中央王朝之下。從那時開始,通向南亞的這些古道逐漸凋敝落寞,與之相反,西藏同中原的關系更加緊密了起來。
那些通往南亞的古道痕跡依然,道路旁突兀聳立的崖壁在獵獵日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寂寥的光來,彎曲的山道白花花地向前延伸,兩旁的野草欲把它們淹沒,透射出一股時光荏苒的傷情。如今替代它的,卻是如欲騰飛的龍的平坦柏油路,在山坳中蓄勢待發(fā),曾經(jīng)的騾馬也被一輛輛飛速行駛的汽車所替代。
這條羊毛古道我走過好幾回,每一次去都會有不同的發(fā)現(xiàn)。已故藏語作家旺多先生曾寫過一部長篇小說《齋蘇府秘聞》,里面詳盡地敘述了這條道路,他的這部作品成了西藏的長銷書。
朋友,如果你沒有走過這條羊毛古道,那我用文字向您展示它的今昔吧。
我們從拉薩城出發(fā),經(jīng)堆龍德慶向曲水縣進發(fā),這是寬敞的河谷地帶,居民主要以農(nóng)業(yè)為生,沿途有碧綠的拉薩河一路向西,快到曲水時它與另一條江河匯聚,轉頭向東流去,成為雅魯藏布江。如果是騾幫的話,他們在出發(fā)前會在頭領的帶領下,先煨桑祈禱,然后在桑煙的氣味中趕著騾隊,在丁零當啷的聲響中走出拉薩城。每個騾夫身披最好的衣裳,腰間插著長刀,身背叉子槍,揮動鞭子驅趕騾子。一般一個騾夫要管七頭騾子,每到一個宿營地,他們要卸下貨物,給騾子喂水喂料,第二天又把貨物馱到騾背上。四五天的風餐露宿之后便到了曲水,然后用牛皮船把貨物和騾馬馱到對岸,等全部騾馬渡過河,才向崗巴拉山進發(fā)。如今,既可以走這條路,也可以選擇去機場的那條高速路,到了貢嘎機場附近向西一拐,就是去崗巴拉山的路。
這座山巍峨高聳,海拔五千多米,抬頭望去,盤山公路彎彎曲曲,過了一個山嘴迎面又是一座山,車快行駛到山頭時,每遇到一個拐彎處,仰頭望過去,黑色的瀝青路直插在碧藍的天空和飄浮的云朵中,仿佛行駛到那個盡頭你就能融入那片藍色和白色里一樣。當看到彩色的經(jīng)幡在山頭獵獵飄揚,聽到嘩啦啦聲響時,你已接近山頂。車子剛拐過山嘴,就能望到山坳里躺著藍得令人驚心動魄的一面湖水,那就是羊卓雍湖,宛如仙女眼里滴下的一顆淚水,蕩滌你我的心靈。這種碧藍在對峙的山峰間一直柔綿地延展過去,給這寂靜的世界鍍上了一層顏色。如果遇到陰天或下雨,湖就會變成綠松石的色彩,那又是另一番景色。下到山坳里貼著湖面行進,不久你就到了浪卡子縣。按照行政區(qū)劃,離開浪卡子就到了日喀則的地界。由于這里海拔太高,沿途你是看不到樹木的。
離開浪卡子不久,你就能望見一座冰川,陽光下它反射出刺眼的光來,它就是卡若拉冰川?,F(xiàn)在它的山腳下豎立著“紅河谷”的石牌,只因電影《紅河谷》中的一些鏡頭,就是在這里拍攝的。由于來藏旅游的人特別多,于是當?shù)厝耸卦谶@里向旅游者賣石頭,以此增加收入。卡若拉冰川附近產(chǎn)的巖石品質上佳,鋪在院子里夏涼冬暖,還能給人一種年代悠久感,以前許多寺院和貴族的府邸,院子里都喜歡鋪設墨綠色的巖板。
站在卡若拉冰川前,我想起《齋蘇府秘聞》里的那段故事,說的是在拉薩做生意的一名商人,途經(jīng)這里準備從大竹卡渡口進些羊毛到印度去倒賣,再從那里進些緊俏的物資到拉薩賣,中間賺些差價。途經(jīng)卡若拉冰川這一帶時,他經(jīng)過一個叫申臘的驛站,在這里吃過午飯準備啟程,恰好驛站的信差拿著酒過來,要他一起在太陽底下喝酒玩耍。商人見信差這般熱情,留下小酌幾杯后要繼續(xù)趕路。申臘驛站的信差讓他晚上投宿在下一個叫雜熱的驛站,說那里的信差是他哥哥,并讓他帶個口信說“寄去了一只綿羊”。商人離開申臘驛站到了雜熱,把口信轉達給了這里的信差。夜晚要睡覺時,商人發(fā)現(xiàn)門上沒有門閂,在找木棍用作門閂時,發(fā)現(xiàn)墻角的麻袋里藏著一具尸體,于是他知道自己落入了陷阱。他沒有睡在驛站信差事先鋪好的被窩里,而是躲在墻角給槍上好子彈,以防萬一。午夜時刻從屋頂?shù)奶齑袄锶酉乱粔K巨石,正砸在他們鋪好的被窩枕頭上。心驚膽戰(zhàn)的商人知道不久這些人會沖進房屋,他不時地把槍口對準房門和窗戶。不一會兒,外面就有人用勁撞門,房門被撞開的剎那,商人開槍射殺了信差和他的兒子,再去找扔石頭的人時,腿上被人插了一槍,他立馬轉身開槍,把這人也擊斃。后來,商人因失血過多和寒冷倒在地上昏厥過去,醒來時他已被人送到了浪卡子縣監(jiān)獄。從小說的這個細節(jié)我們便能推斷,那個時代這種殺人越貨的事時有發(fā)生,貧困與貪婪折磨著人心?,F(xiàn)在的我們無法想象,在這樣一座美麗的冰川下,曾經(jīng)發(fā)生過如此令人發(fā)指的惡行。
離開卡若拉冰川順著綿延的山腳前行,以往只有騾隊的鈴聲,抑或一兩聲雄鷹的長嘯,敲碎這深邃的靜謐。孤獨的巖石目光冷峻,萬年千年地這樣目送過去與現(xiàn)在,感嘆一切移動的物體,它們的生命竟是如此的短暫,猶如它腳邊青了又枯黃的草。它的沉默就像在譏諷飄浮的生命,它的巋然不動源自無欲無求。
在窄狹的山道里穿行,前方會越來越開闊,一片河谷地帶豁然映現(xiàn)在你的眼前。如果再仔細凝視,就能發(fā)現(xiàn)山頭上的那座城堡,它便是江孜宗(縣)所在地。它始建于明朝,清光緒三十年,來自西藏各地的民兵和藏兵,在這里阻擊英軍的入侵,演繹了一段悲壯的故事。如今的城堡是在政府的資助下,在原有的廢墟上重新建造的。城堡的山腳下有一座古剎,名叫白居寺,因其獨特的建筑風格,同布達拉宮、薩迦寺齊名,成為藏族佛教寺院建筑中的瑰寶。江孜因為土地肥沃,被人稱為西藏的糧倉。曾經(jīng)英國打到拉薩,脅迫噶廈地方政府與他們簽訂不平等的《拉薩條約》,其中就要求在江孜這個戰(zhàn)略要沖設立商埠,并派人駐守。直到人民解放軍進駐西藏,才結束了這段屈辱的歷史。
以往那曲牧區(qū)的牧民經(jīng)當雄縣,翻越休古拉山到日喀則的南木林縣偉悠溝,把羊毛送到達竹卡,這是藏族牧民運輸羊毛的那條古道。在達竹卡羊毛被商販買走后,他們需要翻越聯(lián)拉山抵達江孜。
從江孜出城往南行進就到了康馬縣的地界。“康馬”是紅房子的意思,據(jù)歷史資料記載,吐蕃時期來自藏東的褚氏家族后裔褚·崔成迥乃在娘堆姜若修建了一座寺院,起名為紅色的殿堂,藏語為“拉康瑪布”。后來這個名字成了這片河谷地帶的名字。去年我在這河谷采風時,康馬縣宣傳部部長巴頓和文旅局局長普布頓珠,一再強調真正的紅河谷就是康馬的這片河谷地。一百多年前英軍打進來時,藏軍和各地來支援的民兵,就在這河谷里伏擊過侵略者。特別是康馬縣的乃寧寺,嚴重影響到英軍的后勤補給。英國人抽調重兵專門攻打這座寺院,僧人和藏軍、民兵奮力抵抗,他們久攻不下后,改用猛烈的炮火和炸藥來炸千年古剎的堅厚墻壁,最終撕出一個大口子,英軍從那豁口蜂擁而入。撤退到大殿里的工布民兵,率先揮刀殺入敵陣,一個叫阿達尼瑪扎巴的民兵一刀劈斷了英軍指揮官雜尼薩哈。侵略者見這些人英勇無畏,便丟下許多具尸體倉皇逃命。乃寧寺的門楣上依然能看到那些彈痕。之后,英軍又派來援軍,最后攻陷了乃寧寺,一番搶劫后,一把火焚燒掉了寺院的大殿,讓其變成殘垣斷壁。康馬縣是八大藏戲之一《朗薩雯波》的故事發(fā)生地。這出藏戲講述的是一個叫江庫村的地方,有一對夫婦,他們虔信佛法,可沒有子嗣。隨著年齡增大,那家婦女終于生出了一個女兒,這讓老兩口異常高興,給孩子起名叫朗薩雯波。這姑娘漸漸長大,不僅人漂亮,性格也溫順,而且特別勤勞。朗薩雯波十五歲時參加乃寧寺的一項佛事活動,想著在那里賣掉自己織就的氆氌,以補貼家用??墒钱?shù)氐念^人看中了朗薩雯波,他將五彩箭插在她的頸部,要朗薩雯波做他的兒媳婦。強娶朗薩雯波回家后,頭人的兒子并不認同這門婚事,但隨著長時間的接觸,頭人的兒子也愛上了賢惠美麗的朗薩雯波,兩個人也有了愛情的結晶。可是,頭人的妹妹雖是個出家人,但怕朗薩雯波執(zhí)掌這個家,于是到處煽風點火,挑撥離間,最后朗薩雯波被人毒打致死。她的靈魂飄入輪回之道,判官見她這一生積善良多,惡業(yè)甚少,勸她重回人間。朗薩雯波復活在東山頂上,聽到消息,頭人和他兒子懺悔不已,請她回到家里來。朗薩雯波念及自己幼小的兒子,遂了他們的請求。隨著日子一天天地流逝,頭人和他兒子的善心和諾言又逐漸喪失,心灰意冷的朗薩雯波帶著兒子逃回父母家。見到蒼老的父母、青春不再的玩伴,她對這個世界產(chǎn)生了深深的厭離之心,最后到寺院里遁入空門……康馬縣還有一座莊園,距今已有六百多年的歷史,它是迄今為止西藏保存最好的一座莊園。這座叫朗通的莊園,共有六層:一層是草料庫、家奴的廚房;二層是紡線織布房、裁縫房以及磨糌粑房和糧庫;三樓是主人的會客廳、馬夫休息室、客人休息室、男女主人的臥室以及佛堂;四樓是宴會廳和僧人的住房、閉關室等;五樓是侍衛(wèi)室;六樓是觀察臺。這座莊園密道重重,各種儲藏室設計之精妙,現(xiàn)代人也要嘆為觀止。其中莊園的佛堂堪比一座小寺院,其壁畫的藝術價值不可估量,這座莊園的建筑美學也讓人記憶深刻。
繼續(xù)在羊毛古道上行進,能看到許多湖泊,或近或遠,它們的美無法用簡單的文字去描述。幾個小時的路程后,車子會沿著一條叫多慶錯的湖行進,湖對面是一座非常漂亮的雪山,叫卓木拉日。停車遠望過去,你就能看到雪山上有一張精致的美女臉龐,雪山像是一下子復活了。要是夏季這里的景色會更加漂亮。再行駛一會兒,就到了曲米辛果,因為山腳冒出泉水而得此名。這里也是藏族人第二次抗擊英軍的第一個主戰(zhàn)場,其結果是英軍使出詭計,用現(xiàn)代化的武器屠殺手持原始武器的藏族人。繼續(xù)趲趕,就到了帕里鎮(zhèn),這里緊挨著不丹,是重要的商業(yè)通道。聽說時常會有不丹人到這里來賣山貨,然后在這里買些生活用品背回不丹去。我在帕里鎮(zhèn)的商店里看到許多外國貨物:酒、糖果、藏紅花、餅干等。駛離帕里鎮(zhèn)后,在草山之間穿行,一路能看到一群群的牦牛,各種山花開放在坡地上,讓人流連忘返。車子隨著“之”字形的山路,不斷往溝底快速駛去,最終抵達了亞東縣。
坐落在兩山之間的溝谷地里的亞東縣,是個狹長的小縣城,中間有一條激烈奔騰的河向西流淌,水流聲把峽谷給填滿。在我來到亞東之前,憑借一首舒緩的藏語歌,我想象這是一個浪漫而又富有激情的地方。那夜整個縣城燈火璀璨,酒吧、朗瑪廳里歌聲繚繞,簡直就是一個不夜城。亞東有夏爾巴人,夏爾巴姑娘膚色白凈,人也長得漂亮。這首藏歌有個背景故事,說一名拉薩商人來到亞東做生意,他在酒館里認識了一位叫諾增色珍的夏爾巴姑娘,他們相戀相愛,日漸情深。商人離開亞東回到拉薩,心里甚是想念諾增色珍姑娘,于是跑到拉薩小巷的酒館去喝酒,一杯兩杯落到肚子里,思念讓他不能自禁。他便拿起扎年琴訴說這份思念之情。
亞東跟不丹和印度接壤,《拉薩條約》里英國人要求在這里設立商埠,享受特權,聽說這里以前還建有一座教堂。第二天早上我去尋找時,當?shù)厝酥噶藗€地方,淡淡地說以前在這里??墒俏铱吹降氖且蛔F(xiàn)代的房子,想來是在以前教堂的廢墟上新建的??h城兩邊的山上全是茂密的森林,順著山谷再往里走,就到了乃堆拉山口的中印邊境線。以往騾幫到這里后,還要繼續(xù)前行,他們穿越邊境到印度腹地,然后賣掉羊毛、皮革、麝香等物品,用賺來的錢再買些大米、冰糖、干果、布料等,在幽靜的山道上哼著山歌,慢悠悠地往回走。
這就是羊毛古道。
此刻,我又想起了那首藏語歌《卓姆仁青崗》,我用句首哀婉、憂郁的歌詞來結束我的這篇文章:
卓姆仁青崗啦,有人要過去嗎,雖沒有貴重禮物寄,只想托一封書信過去;
拉薩深巷里的美人,聲音勾人魂魄,一天兩天地挽留,思念卻已經(jīng)深入骨髓,夏爾巴的仁增,我要沉醉美酒醇香里……
(選自2023年第7期《青年文學》)
原刊責編" 安" 寧" 李" 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