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洞山中路一直走,過了藍色玻璃電視塔,右手邊是我的中學(xué)。學(xué)校門口有一條小街,單向,寂靜,狹長。街邊燒烤店鋪林立,土豆片在油鍋里滋滋翻滾,酒瓶的碰撞聲叮當(dāng)作響。街上其他房屋是老式筒子樓,紅磚瓦墻,一字整齊排開,一樓盡是改裝的小賣部??拷R路邊的水泥電線桿頂端懸著一盞燈,每天傍晚放學(xué),我就在這里等我媽接我回家。
后來很長一段時間,我的記憶都在這盞昏黃的路燈下?lián)u曳。那天同桌陪我等了很久,沒有人來接我,于是我們?nèi)ヂ繁M頭的Look偶像店買同學(xué)錄。我們套著肥大的紅藍運動校服,穿過熱乎乎的燒烤店煙霧,我被嗆得睜不開眼,四周的聲音像在水箱里晃蕩,極度模糊。等我走出濃煙,同桌竟不知去了哪里,我漫無目的地左拐右拐,停在一堵被封死的水泥墻前,那是我第一次走到這條路的盡頭。
世界末日這一年,我關(guān)心糧食、蔬菜和地球的長跑,等遲遲未來的天琴座流星雨。網(wǎng)上的瑪雅預(yù)言傳得沸沸揚揚,我和同桌開始好奇天上的星星,學(xué)習(xí)奇怪的歷法知識,在天文書上標(biāo)注星座故事。我們都玩4399小游戲《幻想星空》,游戲開始后,先記住星座的形狀,在時間用盡之前,憑借記憶用鼠標(biāo)連接星星,只要連接正確就可以過關(guān)。同桌有天神秘地跟我說,人的靈魂是等離子組成的,過了十二月三十一號,我們的靈魂都會被宇宙收回,剩下的都是行尸走肉。我笑他看太多偽科學(xué),他信誓旦旦地說是真的。
我不知道宇宙的預(yù)言準(zhǔn)不準(zhǔn),但人生有些事情,似乎真是有預(yù)兆的。我媽說,外婆跌倒昏迷在水池邊的那天,她在夢里看到外婆站在家中紅色大鐵門門口,輕輕地喚道,要走了,要走了。外婆出院后,外公陪她在我們家旁邊的小區(qū)租了房。每次我去看外婆,她總緊握我的手,褐色的眼眸暗淡著,而后一點一點地發(fā)亮。家里請過幾個保姆,但她們總將隔夜的飯熱了一遍又一遍,或是起夜時對外婆的呼喚視而不見。后來三姥姥從上海過來照顧外婆,陪她說話,一切才有所好轉(zhuǎn),我想那應(yīng)該是外婆最開心的一段日子。三姥姥坐火車回上海去的晚上,我媽激動地攥著電話聽筒,算命一點兒都不準(zhǔn),算命的還說咱媽會頤養(yǎng)天年,兒孫滿堂,孩子們都會陪著她,都是扯謊,你看看人真的老了以后是什么樣子。
人總會衰老,有流星隕落,也會有恒星新生。六年級的一堂語文課上,橘色的夕陽透過玻璃窗鉆進教室,將黑板切成不規(guī)則的幾何剪影,老師領(lǐng)我們讀朱自清的《匆匆》。我很喜歡最后一句話:“你聰明的,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么一去不復(fù)返呢?”但小時候的我曾執(zhí)著地相信過去的時光從未溜走,而是一顆一顆飄到天上,化作星星,在月亮休假的時候,替她為地上的人照亮前行的路,天上的每個星群,都是一個人的一生。
我媽沒來接我的那天傍晚,王阿姨最后在燒烤店門口發(fā)現(xiàn)了我,接我回她家。王阿姨是我閨密的媽媽,我媽的朋友。我說,我媽怎么沒有來。阿姨說,你媽媽今天有事情要忙。我低頭在路邊踢石子,阿姨接著問我,要是媽媽再給你生一個弟弟或妹妹,你要不要?我說,好啊,這樣就有人陪我玩了。阿姨說,你想要弟弟還是妹妹?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弟弟吧。阿姨問為什么?我說,因為妹妹喜歡玩的東西肯定跟我一樣,她會搶我的布偶娃娃。
那天晚上,我跟閨密睡在一張床上,我們笑早上八班的班長在國旗下講話念稿講串了行,說完一起哼《貝多芬的悲傷》,是學(xué)校廣播站單曲循環(huán)的蕭風(fēng)翻唱版本。唱累了,我指著窗外說,那邊有一顆我的星星。在哪里呀,她看著我,睫毛撲閃撲閃的。我說,天文書上講,天秤座中有個β星,又叫“氏宿四”,是在地球上唯一一顆能用肉眼看見的綠色恒星。她看了老半天,非說沒有。我撓她癢癢,就有,你再仔細(xì)看看嘛。她一邊打我,一邊咯咯地笑著。如果能一直這樣該多好,如果我家再添一個人,我希望是她。
不知道是不是世界給我的耳朵鍍了一層水膜,我從小就聽不清別人說話。我媽帶我去街道辦事處的那個中午,我們走過綠樹成蔭的馬路,穿過熙攘的人群,陽光生猛地打在我的臉上,刺得我睜不開眼。到了門口,我媽沒讓我進去,我站在門外,看透明的塑料門簾把她的輪廓拉得模糊變形。白漆木桌旁的辦事處主任喝了一口茶,拍了拍我媽的肩膀,接著招手讓我進來。這個高大的女人站起來跟我說話,她的聲音又細(xì)又密,像緩慢爬行的蟻群。她用鉛筆在泛黃的草稿紙上畫橫線、圓圈和正方形,并把它們連起來?!凹依锲渌擞羞@問題沒有?”高大的女人抬起蒼白的面孔。“沒有。”我媽在我旁邊,伸出手臂環(huán)抱著我,眼眶紅紅的。
沒過多久,我媽的肚子真的逐漸大了起來。我在家中書柜的最上層,找到兩張紙,一張印著我和她的合影,一張寫著生育服務(wù)證明,底下蓋著街道辦事處的紅章,我想起了那個白漆木桌旁的高大女人。我問她,為什么你要再生一個小孩都不跟我講,我難道不是這個家庭的一分子嗎?我媽說,之前王阿姨問了你,你說好。我說,可是你騙我。我坐在窗戶邊,哭到嗓子啞了,嚷嚷要跳下去,我媽尖叫著把我從窗臺抱了下來。
我和同桌的關(guān)系,也逐漸疏離。直到有天同桌問我:“你是不是頭發(fā)太厚把耳朵遮住了,我剛剛在教室后面喊你好幾遍讓你交數(shù)學(xué)練習(xí)本,你都不理我?!蔽覠┰甑卣f:“閉嘴?!蓖酪荒樢苫螅澳闶遣皇怯胁。俊蔽翌D時來了氣,“對,我聽不見,你不要跟我說話?!?/p>
后來從某天開始,我有了一輛捷安特的變速自行車,我媽不再來學(xué)校接我回家。我常開三七擋,在漸黑的天幕下一路疾馳,我想,世界在我身后坍縮,我不能讓它吞噬我,我要跑贏它。
歌德說,生活是沒有旁觀者的。沒有人會記錄我的生活,而我卻成了弟弟誕生的觀察者。我一點兒也不覺得期待生命的誕生令人欣喜,這真是一件殘忍的事情,胎兒在母體中攫取營養(yǎng),像是互相蠶食和寄生。我看著我媽走路漸漸遲緩,絮叨著生小孩的辛苦。孩子就這樣在母親身體里,一點一點地膨脹,一點一點生出皮膚的褶皺和裂紋。
我弟出生的那一天,學(xué)校的月考結(jié)束,我騎車出校門,撞見王阿姨。她說我家今晚沒有人。我推著自行車,和王阿姨,還有閨密一起緩緩?fù)刈摺M醢⒁桃宦酚杂种?,快到家門口,才說我媽生我弟弟大出血,醫(yī)院血庫告急,我爸請假到醫(yī)院陪我媽,簽了手術(shù)同意書。我問是什么同意書,王阿姨的聲音有些發(fā)抖,就是不管出什么事情,都保你媽媽的那種意思。我的心臟怦怦跳,呼吸也變得急促,我看到海平面在我眼前升起,四周一團又一團陰影襲來。
在醫(yī)院,我第一次見到剛出生的嬰兒,有種莫名的抗拒。他看起來身體很短,毛發(fā)稀疏,臉又紅又小,五官擠在一起,很窄,手摸起來像是我小時候抱著的布偶娃娃,可他會動,會眨眼,會哭。當(dāng)看到我媽肚子上縫合的傷口,上面粘著紗布,我問她疼不疼?她說,生小孩的時候是打麻藥的,現(xiàn)在縫合的傷口也不怎么大,不疼。濕漉漉的悲傷裹挾了我,我一陣一陣地抽泣,心頭有種觸電般的麻木。
弟弟出生后,每天放學(xué)踏入家門,我便鉆進廚房,對著網(wǎng)上下載的菜譜,看步驟開始自己學(xué)做飯。我媽看著我,問我想吃什么,她給我做。我搖搖頭,灶臺的油煙機漸漸地抽走了我的語言。
有次弟弟臉上磕破了皮,我和爸媽陪他去醫(yī)院縫針。我坐在醫(yī)院大廳的鐵灰長椅邊,周圍人頭攢動,有個女人靠著淡藍色的百葉窗,陽光散落在她黑色的絨衫上,一旁的小女孩伸出手指一節(jié)一節(jié)地?fù)苤昂煟齻兊挠白咏化B在地上左右浮擺。我站起讓出座位,她沖我微微點頭,抱著女兒坐了下來。她靠我很近,我便細(xì)看她,發(fā)絲枯黃,眼神暗淡。我靜候半晌,女人向我搭話,之前進去的是你弟弟嗎?我點點頭。她說,他平時調(diào)不調(diào)皮?我說還好。她笑了一下說,你還是太年輕,煩的事在后面。我怔在原地。她接著說,因為你是女孩,你父母得再要一個兒子。
我沒有說話,緩緩側(cè)過身去,將頭埋得很低很低。爸爸、媽媽、弟弟凝成一個個符號,在我眼前不斷跳躍閃回,最終變成大廳叫號器顯示屏上嘶嘶的雪花噪點。
“世界末日”結(jié)束了,我不知道宇宙有沒有收走我的靈魂,但我無由地陷入一陣渾渾噩噩中。我在2012的年終總結(jié)里寫:“我,和我的生活,像一只失足跌進窗臺邊墨水瓶里的蚱蜢,陷入濃稠的膠質(zhì)中,混合著黑暗,掙扎著,痛苦地窒息?!蔽矣袝r好奇,既然宇宙中的原子并不會湮滅,萬物源生伊始出自同一母體,在不斷的毀滅與重建之后,新生恒星的出路又在哪里呢?
弟弟稍微長大一點兒,我進入高中。我常悶在廚房里做壽司和手卷,炸些肉丸子。弟弟有次聞到香味,啪嗒啪嗒地走過來,眼巴巴地看著我。我分了幾個給他,他邊吃邊笑,對我媽說,姐姐對我真好。那之后,他每次見我在廚房,總說他要吃我做的飯團。一些微妙的變化顯現(xiàn),我看著飯團從我手中躍動而出,伴隨能量的聚變,他似乎需要我的關(guān)心跟愛,我好像也期待他給我傳遞能量,我們之間建立了一種奇妙關(guān)系,如宇宙奇點般的誕生。
盡管如此,我還是日復(fù)一日地浸在沉默中,這場曠日持久的失語對峙最終在大潤發(fā)超市的冷凍柜卸下帷幕。在乳制品的貨架前,我媽習(xí)慣性地伸出手來要牽著我,我假裝沒有看到躲開了。我們之間的空氣凝固地膠著又扭曲,我偷偷看她琥珀色的眼睛,想起億萬年前樹脂流動的紋路。“你媽我遇事容易著急,也有做得不好的時候,有什么問題,你說,我改。”她的雙頰略微發(fā)紅,聲音委婉柔和。
我和弟弟對食物的偏好十分相似。我倆愛吃櫻桃,每次櫻桃洗凈,我媽會分裝在兩個小碗,一人一半的分量,剩余的櫻桃通常是我吃完。我總在客廳離著很遠(yuǎn)就聽弟弟喊,姐姐,吃水果啦,他會將我的那份送到我房間的書桌上。直到一次我媽悄悄向我轉(zhuǎn)述,弟弟在我回家之前偷跑進廚房,求著媽媽讓他先多吃幾顆櫻桃,他怕我回來之后,他就啥也吃不到了。
再后來的一天,我媽突然神秘地把我拽到一邊,平時多關(guān)心你弟一點兒,你弟知道你也喜歡吃白巧克力,這次在冰箱里給你留了一大盒,結(jié)果你怎么全部給吃完了呢。你弟開關(guān)冰箱門好幾次,跟我說,姐姐對我一點兒也不好。
我心慌了起來,可此時我著急出門趕車。我拉著我媽的手,跟她說,你一定要給他再買一盒,一定要買。后來,我媽買了一盒一模一樣的巧克力又放回冰箱,跟他說,姐姐沒有吃。我不知道弟弟最終打開冰箱的時候有沒有相信我,但那句“姐姐對我一點兒也不好”始終在我腦海盤旋。
我和弟弟短暫的二人旅行是在一個百貨商場的頂層度過的。商場做活動,發(fā)放了“動物巡回博覽會”套票吸引顧客。弟弟興奮不已,念叨了許久要去看真正的羊駝和鸚鵡表演。爸媽太忙,便要我?guī)е艿苋タ?。弟弟每次出門都要背他的藍色海豚水壺,水壺上掛著M416突擊步槍迷你鑰匙扣,他總舉著鑰匙扣假裝前方道路就是戰(zhàn)場,砰砰地開幾槍。羊駝在商場電梯邊來回躥跳,身后跟著一排小朋友,弟弟跟著摸了摸羊駝的頭,接著一心往鸚鵡表演的場館沖去。一進場館,一群孩子在鸚鵡近處的鐵柵欄前后推搡著。
表演場館的喧鬧在我心中翻涌,沒過我和弟弟的頭頂,我的耐心如火光緩緩升起又燃盡。弟弟咚咚咚地跑到前面和其他孩子烏泱泱擠在一起,我心里敲起鼓點。你不要像那些熊孩子一樣。我走過去把他拽過來,但他嚷嚷要看鸚鵡表演,我再次生硬地把他拽回來。來回幾次以后,我說,你要再往前跑,我就走了。弟弟直愣愣地看著我,緩緩在我旁邊坐下,嘴角向下耷拉著,一言不發(fā)。回去的路上,弟弟看到水壺上掛的M416突擊步槍迷你鑰匙扣不見了,他著急往回跑,我們找了一路也沒找著。我看他滿頭大汗的樣子,想著可能是在鸚鵡場館推搡時丟了,我心里泛起內(nèi)疚和自責(zé)。短暫的旅行畫上不完美的句號。
回到念書的城市,我開始有了收集玩具的習(xí)慣。每次去餐廳吃飯,我總下意識勾選兒童套餐,想著幫弟弟留下贈送的樂高積木和轎車模型。路過玩具商店,我也探頭看看,是不是有賣他喜歡的M416突擊步槍。每次我放假回家,弟弟便會穿戴整齊出門來接我,我站在小區(qū)門口,遠(yuǎn)遠(yuǎn)看他一板一眼地向我走過來,“你好,長官!”他笑著向我敬禮,一路推行李箱,拎包小跑上樓的噔噔聲響亮干脆。
弟弟一直對我的生活充滿好奇。我在家時,他經(jīng)常放下手中的樂高玩具,跟著我到房間里。有時我在書桌前編輯文檔,他會站在床上搖我的椅子,“姐姐,你看,我在你后面,你在干啥?”說完,他蹦下來,到我旁邊看我打字,偶爾笑兩聲,或者扮鬼臉,用下巴貼著我的手臂,嘴里發(fā)出“嘟嘟嘟,嘟嘟”模仿汽車?yán)鹊穆曇?。見我沒反應(yīng),他又抱起床上的小兔子,摸著毛絨兔子的耳朵,看著我笑。我說,我在寫你的故事呀。他湊近我的電腦屏幕,讀著他認(rèn)識的字,不好意思地搓手,然后笑著跑開,又跑回來,拿吸管對我耳邊吹氣,嘴里哼著他們學(xué)校做課間操的音樂,TFBOYS的《青春修煉手冊》。我停下了敲鍵盤的手,他突然蹦蹦跳跳,催促我——
姐姐,你繼續(xù)打呀,快打,把白紙全部都寫滿,打出我的故事,打出我的美好時光。
窗外的樹沾著月光透出一點兒斑駁,我和弟弟的輪廓在地板上延展開來,我們相互依偎著彼此的存在,在一株藤蔓上生出了嫩綠的纏繞和聯(lián)結(jié)。
去年春天,我家小區(qū)廣場鋪了新的健身器材。每至傍晚,天宇廣袤,萬家燈火,我踩著單人漫步機,好像在銀河游蕩。那日我飄到銀河邊緣,伸手抓住一顆星星的肩膀,我湊近,它轉(zhuǎn)過頭來,低聲自語,散發(fā)著幽微的綠光。
(選自2023年第7期《中國校園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