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前那些夏日的傍晚,我坐在院門外的泡桐樹下?lián)焓奥湓诘厣系呐萃┗?,一邊等父母從地里歸來。我將泡桐花收攏在一起,用針線串成一串,不時張望門前的那條小路。天黑之前,父母會在路上出現(xiàn),返回家中。
父親總是走在前面,他扛著農(nóng)具,另一只手的食指與中指間夾著根煙。他低著頭,走得很急,不時將香煙送入口中,猛吸一口,又兇又快,煙霧后是一張朦朧的臉。父親走進(jìn)院子,將手中的煙在墻上或地上摁滅,剩下的半截夾在耳根。堂屋的桌上已擺好晚飯,他走到桌邊,也不坐下,飛快地一陣吃喝。等母親進(jìn)來,他已經(jīng)回到院子里,瞇眼看著院門外暗黑的樹木與天空,點(diǎn)燃先前剩余的半根煙。
和家中其他孩子一樣,我從不主動靠近父親,但他手中的煙吸引了我。八九歲時有一次我獨(dú)自在家,從他的大前門煙盒里抽出了一根,點(diǎn)燃后學(xué)著他的樣兒猛抽一口,結(jié)果贏得一陣劇烈的咳嗽。
我悄悄觀察過父親抽煙時的樣子,那真是無比的愜意和享受。有時,大伯會來串門,背著手走進(jìn)院子,兄弟倆默契地坐在矮凳上。父親聽著舉手投足都很豪氣的大伯高談闊論,他在一旁抽著煙,偶爾回應(yīng)一句。大伯說完,站起來叉腰在屋子或院子里走上幾個來回,再重新坐回凳子,這過程中父親始終在抽煙。這樣的交流方式,也適用于他和任何一個人。那些悶頭抽煙的畫面,刀痕一樣刻在我記憶里。
父親年輕時抽五毛錢一包的大前門,有段時間他愛上了自制卷煙。春天種上煙草,夏天到來時煙草葉長得又肥又大,采下曬干后搓揉成細(xì)長條,然后用紙卷成條狀。卷煙的紙隨便是田字格本、報紙或是哪里找來的雜志及孩子們用過的課本。口水一沾,一根煙就卷好了。卷煙被點(diǎn)燃的一剎那,火苗躥起來,有點(diǎn)嚇人。這是一個漫長而細(xì)致的過程,父親認(rèn)真地做著這一切。
長大后我曾勸父親抽點(diǎn)好一些的煙,他捋著手中的劣質(zhì)紙煙說,抽那么好有什么用?如同對待煙一樣,父親對常人眼中的好一向不以為然。抽那么好有什么用,吃那么好有什么用,穿那樣好有什么用,說那樣好聽有什么用……但有一樣不同,他從未說過“讀書有什么用”。“只要有本事讀,就要供著?!痹谖抑袔煯厴I(yè)的那年暑假,我吞吞吐吐表達(dá)了要繼續(xù)讀書的愿望,并進(jìn)一步告訴父母我已報了大專班,九月份開學(xué),需預(yù)交第一年的三千元學(xué)費(fèi)。母親深深嘆了口氣,沒有說話。彌漫的煙霧中,父親始終在低頭抽煙,等他站起來時,我的眼淚快掉下來了。
“讀吧?!闭f完這兩字,父親從屋子里走出去了。
父親說出了這兩個字,但連我都知道,這兩個字其實沒有著落。這個家除了一座院子幾畝薄田,并無余錢。蓋房、哥哥的親事,尤其是我三年中師的開支,早已將這個家掏空了。果然,父母親在四處借錢無果后回到家中,我們再一次愁腸百結(jié)地坐在一起。父親照例點(diǎn)著了煙,照例是劇烈地咳嗽。
“抽!抽!抽死了算!你要是不抽煙不也能省點(diǎn)嗎?”母親突然埋怨起父親來。我知道,她只不過是借題發(fā)揮。父親第一次沒有反駁母親的埋怨,他將沒有抽完的煙掐滅,又背著手出了門。
仿佛只有在煙中,父親才是安靜的,離了煙,父親有時像換了個人。在我的記憶中,父親極少對家人和顏悅色。父親的跋扈使幾個孩子遠(yuǎn)離他,但我們不能沒有一日三餐,饑餓又使我們不得不圍在一張飯桌前吃飯。父親不在時的飯桌是孩子們的節(jié)日。節(jié)日總是少的,更多的是當(dāng)我們沉浸于食物帶來的安慰中時,飯桌經(jīng)常被父親莫名其妙掀翻,哥哥姐姐們大驚失色,呆若木雞,而我則大哭不已。只有母親無力地起身,一一拾起滾落一地的饅頭,剝掉被玷污的表皮。重新放回塑料盤子里的饅頭,一如圍著它們的孩子們,面相凄慘。
在我的記憶中,大姐一直厭惡飯桌,她堅持在自己的東屋里吃飯。母親只好從門縫里遞進(jìn)飯菜。她還拒絕叫父親“爸爸”,迫不得已時,只用“他”來表示。在我看來,這種決裂無異于魚死網(wǎng)破。但父親好像并不覺得,言談中只怪大姐性格古怪,令他失望。直到如今,多年的隔膜仍使大姐無法像別的孩子一樣自然地叫上一聲“爸爸”,哪怕她這些年不斷為父親買這兒買那兒,關(guān)心他的身體,看上去與那些孝順的兒女們并無二致。這是否是大姐和父親共同的遺憾?我曾問過大姐,她反問我:“你說呢?”
父親動不動就對母親拳腳相加,將臟水般的惡毒詛咒潑給母親,母親囁嚅著,有時小聲辯解著,但往往招來又一頓跳腳大罵。這給我留下成年后都無法彌補(bǔ)的傷害?!拔乙吡??!痹谟忠淮伪淮蚝?,夢中的母親對我說。她沖我凄涼一笑轉(zhuǎn)身離去,我哭泣不已。我相信一個孩子的哭聲是能從童年延續(xù)到成年的,它默默跟隨受過傷的孩子。大人是不是早已忘卻?但在孩子心中,它們會不期然地崩裂,血流如注。
這樣的父親真的讓我難以靠近。整個少年時代,我羞于在人前提到他,寧愿獨(dú)自辛苦多走彎路也不愿麻煩他。我給女兒說過,讀初中時最恨雨天,因為要推著車輪塞滿泥巴的自行車,跋涉在爛泥路上。我經(jīng)常夢到這樣的場景:考試的鈴聲已經(jīng)打響,我卻被困在路上,寸步難行。女兒一臉不解:外公為什么不幫你?這句話將我擊中,是啊,當(dāng)我需要幫助的時候父親在哪里呢?我為什么不喊父親呢?我認(rèn)真地回憶過,我很少想過“使用”父親,“父親”這個詞似乎從未給我?guī)碚嬲暮锰帲切┡乇艿幕野挡糠謪s時時出現(xiàn)在生命中,它們仿佛已經(jīng)植入體內(nèi),如煙如霧,如影隨形,只要生活中出現(xiàn)類似的場景,那種氛圍與陰暗的力量便如約而至,考驗著我的耐受力,讓我在生活中時時面臨選擇的尷尬與困難。成年后的好長一段時間,我甚至對婚姻與家庭都持懷疑與悲觀態(tài)度,因為,有“父親”的家庭實在讓我不寒而栗。
父親何以如此,這樣的性格是他與生俱來的嗎?我曾想對祖父說出我的好奇,甚至想問他年輕時是不是也是這樣的一個“父親”,但他去世時我尚年幼,只記得他離世那一天帶給祖母的悲慟唱哭。于是我轉(zhuǎn)而向不同的人求證,但人們顯然并不愿意將一個惡名聲安置在逝去多年的老人身上,語焉不詳?shù)臄⑹隽钗覠o處尋得答案。
有一天,我偶然走進(jìn)父親房間,他躺在床上,頭歪在一邊,指間夾著一根靜靜燃燒的香煙?;秀遍g,我好像看到了祖父,而祖母口中的祖父也一下子跳到了我腦海里:
“他偶爾暖心,經(jīng)常惡毒?!?/p>
偶爾暖心,經(jīng)常惡毒。人是不是都是這樣的矛盾體?在別人的眼中,時常只能記起這矛盾的一個面,而在不同的人的記憶里,另一面又是不同的。比如父親,惡毒雖也說不上,但這暖心實在是要努力挖掘的。仔細(xì)想想,父親對我的照顧是比對其他幾個孩子多一些。我吃到的第一個橘子是他在某年的中秋偷偷塞給我的;寒冬的深夜他夜夜起床為我蓋被子;四年級到來前的那個暑假,他騎著自行車帶我往返中醫(yī)院與家之間,炎炎烈日下,汗水如雨水樣從他頭上滴落下來,濕透他的衣領(lǐng)。更多的是關(guān)于我發(fā)燒后的記憶,我坐在自行車后座上,昏昏沉沉地抵靠在他后背……
是什么讓這些場景常年屏蔽在我的記憶之外羞于向外人提及?更重要的是,這些悄悄進(jìn)行的“溫暖”,并不能使當(dāng)時的我感覺到榮耀,我好像從沒有主動走到他身邊,給他遞一杯溫?zé)崴?,說一句問候的話。總之,這些并沒有讓我獲得愛的教育,至少在我的少年時代,對“愛”這個字始終充滿恥辱感,就像因為受傷或生病,不得不坐上他的自行車,局促的距離令我難受。讀師范時,一次他來學(xué)校給我送生活費(fèi),我們站在學(xué)校高高的臺階上,他點(diǎn)上煙,猛吸一口,將目光投向前面的教學(xué)樓與不遠(yuǎn)處的宿舍樓,似乎在等我?guī)タ纯?,留他吃頓午飯,畢竟快中午了。但我并不想這樣做。
我們站在那兒時,時間走得很慢。我低著頭,一秒一秒地數(shù)著,直到他將煙蒂扔在腳下狠狠踩上一腳,我們之間才開始了簡單的對話:
生活費(fèi)帶來了,給你。
嗯。
我回去了。
我送送你。
不用了。
這樣的對話與場景可以看作是我與父親關(guān)系的濃縮與象征。我和他,在那許多的歲月里,就是這樣。
從小到大,我見過或聽過很多漂亮又溫暖的父親,漂亮的是他們的話語,他們從不吝嗇對孩子們的夸贊與鼓舞,甘心做孩子們的鼓掌者;他們將溫暖體現(xiàn)在眉眼間和動作里,其細(xì)膩與用心令我無限向往,也無限自卑與遺憾。我當(dāng)了老師后,有位女生曾在一次課堂上講述她的父親將她扛在肩上,讓她看得見遠(yuǎn)方的風(fēng)景;他為她背書包,任憑女兒將身體吊在他身上;他陪她看動畫片,給她講小時候的故事……我一邊聽一邊對比著,童年失蹤的父親帶給我的尖銳痛苦竟讓我對學(xué)生嫉妒起來。
不可思議的嫉妒啊。
一位作家這樣描述他的童年:“我認(rèn)識的絕大多數(shù)作家熱愛自己的童年,我卻憎恨自己的童年?!蔽以?jīng)用這句話反復(fù)掃描我的童年,希望能顯現(xiàn)出答案,我更希望改變我對父親的看法,結(jié)果常常讓我痛苦不堪。熱愛與憎恨如同兩片沉重的磨盤,擠碾著我的心。要不是發(fā)生在小伙伴海燕父親身上的一樁慘禍,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意識到父親的存在與意義。那是一樁多么慘烈的車禍,兇猛的拖拉機(jī)使海燕的父親失去大腿以下所有組織。我從擁擠的人群中鉆進(jìn)去,看到一張死灰的臉和滿地流淌的血……我?guī)缀跏菑娜巳褐信莱鰜淼?,趴在一輛自行車后座嘔吐不止。連續(xù)數(shù)日幾乎所有人都在談?wù)?,一位父親失去了一雙腿,一個幸福的家庭墜入不幸。想起海燕和她弟弟,以及她絕望的母親,我第一次慶幸自己尚有健康的父親。
殘疾的父親,多么嚇人。
幸好,這不是我父親。我這樣想,但也僅此而已。
許多文藝作品中時常出現(xiàn)這樣的人物與場景,年輕時不可一世的英雄和君王在垂暮之年步履蹣跚,嘟嘟噥噥,口齒不清。我實在不愿意這樣聯(lián)想父親。然而,父親還是從中年步入老年,精力日益消退,疾病與衰老卻在不斷生長。他七十歲那年來新浦看病。徹夜難眠、焦慮、興奮、幻覺折磨著他,以致發(fā)展到行為不可控制,不得不求醫(yī)問藥。我拿著醫(yī)生的診斷結(jié)果,赫然看到三個字:抑郁癥。
我驚詫莫名。這么多年來,不都是他一人狂歡眾人受罪嗎?那么多的發(fā)泄也不能阻止一個人的抑郁,人心是多么的幽深,在他那幽深的世界里,曾發(fā)生過什么?
那天,我?guī)еN有“抑郁癥患者”標(biāo)簽的父親從醫(yī)院回到家中,他從老家院子里的主人,變成城里女兒的親戚,一個客人。身份的轉(zhuǎn)變讓他在吃飯時頗不自在,像童年的我們面對有他在的飯桌。一瞬間我想到那些滿地打滾兒的饅頭,一個滾到水井邊的下水道里,第二天,它已經(jīng)被臟水泡成了灰黑色,大得嚇人,蒼蠅們圍著它嗡嗡地叫。
父親大概一夜沒睡。凌晨五點(diǎn)他叫醒我,“我要回去,心里難受,受不了?!闭f罷匆匆收拾好就要出門。我將他送到樓下,他迫不及待鉆進(jìn)車?yán)铩R恍r后,他已坐在老家院子里,話筒里傳來他壓抑著的笑聲。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一個善于惡作劇的父親,他飛快從虛弱木訥的病體中鉆出來,一下子恢復(fù)了,精力充沛。不過這只是我的一廂情愿,是我的幻想,很快地,他虛弱的一面接二連三呈現(xiàn)出來了。
一次他走在我前面,走得很慢,我一急,說道,以前走路腳不沾地,現(xiàn)在怎走這么慢!他側(cè)身站在一旁:老了,腿腳邁不開了。我表面上不動聲色,心里卻是一驚,沒想到衰老這么早就找到他了,而他顯然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如此衰老的自己。
我的記憶還停留在他喜怒無常的壯年時代。母親講過一件關(guān)于他“快”的故事。那時父親還年輕,第一次帶母親回家,他推著一輛自行車,跟外婆打了聲招呼,就騎上了車。媽媽跟在后面小跑著想跳上后座,卻落了空。她看著父親的車飛快地向前騎行。外婆說,快追啊,快喊。母親羞澀且惱怒的喊聲并沒有讓他停下,在母親的嘶喊中,父親連人帶車迅速消失了?!爸钡较氯ヒ话肼?,才發(fā)現(xiàn)我不在車上?!边@真是一件令人發(fā)笑的事情,也體現(xiàn)了父親一貫的作風(fēng)??烊丝煺Z,快意當(dāng)前,快刀斬亂麻,不吐不快。尤其這“不吐不快”的語言暴力,曾給家人帶來無數(shù)的傷害。
無論怎么說,他確實老了。老了的父親令人感到更加陌生,我曾偷偷打量這位垂暮的老人,暗自琢磨他是從身體的哪一部分開始衰老的,接著又是哪一部分;滿身的力氣與強(qiáng)勢的性格究竟是何時消失的,代以慢吞吞的舉止與缺少底氣的話語;看他圍著家前屋后轉(zhuǎn)圈,蒔弄蔬菜,喂雞喂狗,洗衣做飯,笨手笨腳伺候母親;哪樁事令他不開心了,也只是嘆口氣,“管不了了,誰會聽你的?!闭Z氣中明顯有些失落。這時的父親是否想起了九十六歲才離世的祖母,她活著時無數(shù)次告誡兒孫:閑事莫管,只管穿衣吃飯。她邁動著三寸金蓮,拐杖敲擊地面的聲音從早響到晚。那時父親渾身還奔騰著野馬般的生命激情,祖母的話風(fēng)一樣從他耳邊刮過。
他學(xué)會了松手。
衰老也使他更加沉默。每次回家,我們隔著一段距離坐著,橫亙在二人之間的是漫長的沉默,彌漫的煙霧中不時傳來他不明所以的一兩聲嘆息。香煙越燒越短,煙灰不時掉落在地上,最后他將煙蒂扔到地上,蹍滅。多年的隔膜使我們之間無話可說,對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無話可說,對深不可測的命運(yùn)同樣無話可說。相比起我的沉默,父親的沉默是陰郁的,郁積在時間深處,具有強(qiáng)大的磁力,將他吸入其中,像水流入沙土。
這么多年過去了,還有一些年歲即將過去,衰老的不斷衰老,沉默的保持沉默,我們都無力改變。如果將父親變成一個饒舌的人,一個言語漂亮細(xì)心體貼的人,我反倒難以適應(yīng)。是什么將我們變成這樣?是什么塑造了這樣的父親?又是什么格式化了這樣的父女?當(dāng)我提筆想寫這篇文章時,我自以為懂得了父親,但我知道,它將永遠(yuǎn)是個問號。
這樣一個“一無是處”的父親,倒也有可以拿來令童年伙伴們羨慕的才藝,雖然我從不炫耀。
記得童年的某個雨天,父親從集市上回來,懷里抱著一把二胡。那是一把廉價的二胡,但父親有辦法讓它發(fā)出美妙的樂音。除了這一把,灰白墻上還掛著七把二胡,它們按照年歲的久遠(yuǎn)一字排開,像個小型的二胡展覽。往日奏響過的樂聲被摁進(jìn)它們的共鳴箱,呈現(xiàn)出近于永恒的靜默。父親在這些舊家伙的注視下,即將拉響他的第八把二胡。
他先是調(diào)音,琴弓從弦上滑過,一切準(zhǔn)備就緒,就在某個瞬間,樂聲從弦上流淌出來,房間內(nèi)、院子里、空氣中、我們的身體里,無不充滿了音樂。二胡聲一響,無論我在做什么,一定會停下來聆聽。我曾仔細(xì)觀察過父親拉二胡時的樣子,他端坐在那把黃漆斑駁的木椅上,微閉雙眼,身體隨著樂聲起伏搖晃,那副癡迷其中的樣子令我驚奇。
“拉的到底是什么呢?”一次,當(dāng)一曲終了我問。父親沒想到他的小女兒會對這產(chǎn)生興趣,竟破天荒地說了在我記憶中最多的一席話。他還問:你想學(xué)嗎?不等我回答,又自顧自講起來,我聽得半生半熟,他講得眉飛色舞。講到興起,還讓我坐在那把木椅上,教我如何左手摁弦右手持弓,讓二胡發(fā)出哆來咪發(fā)嗦拉西。我按照他的指點(diǎn)一一拉出來了,他很驚喜,眼睛里充滿對我的贊賞。
對父親來說,生活中最重要的東西,大概除了煙就是二胡了。天氣異常炎熱的夏日傍晚,整個村子猶如巨大的蒸籠。沉默的晚餐后,父親取來墻上掛著的二胡,沿著木頭梯子爬到廚房的平頂上。夜空深邃,家園安靜,父親搓搓雙手,十根粗糙僵硬的手指在摩擦中漸漸變得柔軟,二胡聲響了起來。我坐在院子里的矮凳上靜靜地聽著,試圖從樂聲中獲得接近父親的通道,堅冰般的壁壘融化了,傾聽使我獲得了另一種想象的體驗:粗暴的父親舒展開手掌,極其輕柔地觸摸我們的臉;父親沉默的嘴里說出了有趣的話,他給我們講笑話,唱歌給我們聽。我們在樂聲中輕輕抽泣,對生活與愛的感受力一點(diǎn)點(diǎn)蘇醒了,焦慮、憤怒、隔閡隨之消逝;母親用清水濯洗身體,在燈下鋪床,她看著紅色被面上的鴛鴦戲水圖,蠟黃受苦的臉像西紅柿一樣紅潤……
父親的二胡是有魔力的。有時父親停下二胡許久,院子里的人還沉浸在音樂里。父親從房頂下來了,他沉默地進(jìn)了屋子,手中的二胡被重新懸掛在墻上。我們終會走出虛幻,回歸到真實的陌生中。
但二胡確實使我們認(rèn)識到了另一個父親,這位年輕時曾在縣淮海劇團(tuán)拉過二胡的男人還精通電子琴,會唱淮海戲,能敲鼓,也識得樂譜,平日里最愛與朋友一起吹拉彈唱,算得鄉(xiāng)村版的音樂發(fā)燒友。我見過父親與他的朋友們玩起音樂興致高漲的樣子,他沉醉的神情看起來極為舒服,那是讓我陌生的父親。我時常順著父親的二胡聲,在親朋鄉(xiāng)鄰的只言片語中去描畫年輕的父親,我還沒有出生時的那個年輕人。他英俊、聰明,他在音樂的國度里如魚得水,他是劇團(tuán)的頂梁柱,那些女演員,在他的樂聲里鶯啼燕語、風(fēng)袖蓮步……那是他的春風(fēng)與華彩。他怎么就回到了鄉(xiāng)下,他怎么就甘于四時風(fēng)雨,稻綠麥黃?這中間有多少故事?父親的二胡聲是鄉(xiāng)間的異數(shù),我們聽?wèi)T了雞鳴狗吠和左鄰右舍粗俗的叫罵,但父親旁若無人地拉著他的二胡,似乎在這二胡中他才找到了自己,他為什么要和我們說話呢,他又憑什么要聽母親的擺布?當(dāng)他用二胡中的人生去看眼前的一切時,除了嘆息,大概只能粗暴地推開它們了。我這是不是強(qiáng)作解人?但我總要為這性情乖張甚至暴戾的父親找個說得過去的解釋吧。
我已成家進(jìn)城好多年了,一天,父親突然打來電話,希望我為他買下相中許久的高音二胡。我快樂地為他付了買二胡的錢,還專門跑回家聽他用新二胡演奏曲子。父親莊重地坐在舊木椅上,手中的二胡猶如道具,音樂像個隱喻,悠揚(yáng)的二胡聲中,我再次獲得那條通往父親的隱秘通道。似乎父親知曉音樂一停,我們之間的隱秘通道就會消失,他一曲接一曲地拉著,不知疲倦……
今年的清明節(jié),父親帶我去叮當(dāng)河西岸祭拜祖父母。他走在前頭,走走停停,不時指著路邊墳?zāi)股系拿?,告訴我們這是誰,怎么去世的,家在哪排村子,還剩什么人。那些死因不同的人們變成墓碑上的名字看著我們,我們有時看著它們,有時抬頭看看墓地上方的天空,蒼白的天空變得很輕、很遠(yuǎn),上面偶爾浮現(xiàn)一張熟悉的臉孔。
按照順序走完祭拜流程后,父親坐在一側(cè)的臺階上,照例點(diǎn)燃了煙?!叭税?,怎么都是一輩子?!彼路鹂赐噶宋业男乃?,說道,“莫問前朝舊人事,且看眼前紅塵中。”他沒頭沒腦地念出一句,這是哪出戲文里的臺詞嗎?雖然是句俗套的話,此時說出來卻令我心有所動,往日歲月變成了父親煙頭冒出的煙柱,輕細(xì)、搖曳、隨風(fēng)而散。
一日,母親打來電話,說父親住院快一周了。我問什么原因。母親說還是之前老毛病。她說的老毛病指的正是時好時壞的抑郁癥。
我趕回縣城醫(yī)院,在醫(yī)院的門口,看到瘦弱的老人坐在臺階上,手托著歪向一邊的腦袋,瞇著眼,像是睡著了,灰蒙蒙的暮色森林般籠罩著他,壓迫著他,使他看起來那樣小。我輕輕走向他,走向我的父親,走向野馬奔騰的父親,暴戾專橫的父親,沉默寡言的父親,沉浸于人所不知的世界里的父親;走向從未讓我們得到,也從未得到我們的父親;走向?qū)⑻弁串?dāng)作糖來給予孩子們的父親,我們年少時不值得炫耀、成年后也不去炫耀的父親,一生皆與權(quán)勢、地位、學(xué)識、謙遜、溫暖、愛無關(guān)的卑微貧窮的父親,一個愛與被愛的營養(yǎng)不良者,一位孤獨(dú)者和失敗者。
我走向他,在他面前蹲下來。我將手伸向他,最后落在他的手上。那雙手有著一貫的冷硬,此刻還多了些顫抖,是因為冷嗎?我四處看了看。確實,起風(fēng)了。
他抬起頭,我看到了他的強(qiáng)顏歡笑,笑容的背后是一貫的沉默倔強(qiáng)、憂心忡忡。
這正是我的父親,我放心了。
(選自2023年第3期《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