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隨,蟲兒飛,蟲兒飛……
——歌詞《蟲兒飛》
滿山蟬鳴
夏天熱的人煩,山間的蟬兒還往死里叫,讓人更煩。
好在山間,還有一山的綠樹,在陽光下流光溢彩。一想,那么大的山,裝著一山的安靜,要是沒有這單調的“知了知了”蟬叫,樹寂寞,人也寂寞。這么一想,再靜心聽蟬叫,就覺得蟬兒叫的有理由,叫的還真像是山間單純且綿長的一首首歌謠。蟬鳴,山間的杜鵑花在風中搖曳,躲在樹叢里的野百合開了,山間遺落的一間小廟,有人吱呀一聲推開門,門口那口老井,落了一井蟬鳴。那人拿起井口的一個老葫蘆瓢,舀了一瓢蟬鳴,仰頭咕嚕咕嚕喝下了?!昂盟??!彼臎鏊拖s兒的單純都在肚里了。這時候,寂寞變得清澈起來。
再想,蟬鳴是什么顏色?五月,山花爛漫,紅、黃、青、藍、紫都有,蟬鳴隱藏在這些顏色當中。這個季節(jié),顏色的豐富可想而知,大地所有的顏色洶涌而來,抵達巔峰狀態(tài),顏色的大門洞開,鼓樂齊鳴,樹梢、花間、溪水、山坡,甚至天空的蔚藍,都被蟬鳴一一搖醒。起來,穿過顏色的隧道啟程;起來,坐上顏色的馬車趕路。其實,蟬鳴是透明的,因為在眾多顏色的簇擁下,天空變得異常亮堂起來。
我在蟬鳴四起的樹林里坐過一上午,什么也沒有做,就聽蟬鳴。聽蟬兒開始試探的一小叫,調好自己的嗓音,再迅速回到前一個音符歌唱,拉長、停滯,再拉長、再停滯,反復重復,漸強漸弱交替進行,就這樣唱個不停。聽著聽著,就突然覺得蟬兒都是唱給自己聽的,是在自我演唱,根本不在乎那些樹在不在聽,那些鳥在不在聽,更不在乎樹下傻乎乎的我在不在聽了,它不在乎有沒有聽眾。從早晨七八點開始歌唱,到晚上八點左右,暮靄沉沉時才停止。聽著聽著,我會躺在單調的蟬聲中睡去,天空打開,天空越來越藍,越來越藍。蟬聲遼闊,蟬聲越來越高遠,越來越高遠。天空一塵不染,蟬聲一塵不染。
太陽落山的時候,爺爺帶我來到屋后的小樹林里。蟬兒聰明,沒爬出的洞口,都用薄薄一層泥土遮掩著,只露草莖那么大小的洞口。幾次驚雷在大地上滾落,洞里的蟬兒便爬到洞口試探地面的溫度,溫度起來的時候,蟬兒就撬開洞口的泥土鉆出來。溫度還低的話,它又會返回洞底耐心等待。想象一下,就覺得蟬兒的可愛,“哐啷”擊碎天花板,爬出洞口,再伸個懶腰?;蛘摺班病币幌聺L落到洞底,卷縮著身子。
落山的夕陽染了一山的金色,爺爺教我捉蟬兒的幼蟲,嘴里銜著一根草莖,用手指摳開洞口薄薄的泥土,再把草莖伸進洞里逗卷縮著身子的幼蟲,一逗,幼蟲的兩只爪子就死死嵌著草莖,慢慢拖草莖,肉嘟嘟的家伙就拖出了洞口。要不了一陣工夫,就拖出十幾條蟬兒的幼蟲。
天氣漸漸暖和起來,蟬幼蟲爬出洞口,尋找一些小矮樹的枝條,一叢百合花的花枝,一片野草葉的葉片,爬上去脫掉身上的皮。先是背上皮裂開一條豎口子,頭從豎口子鉆出來,接著是吸管和前腿,最后是后腿與折著的翅膀。突然,鉆出來的身體一個后仰,在空中騰躍,翻轉,頭部倒懸,折皺的翼向外伸直。然后又用力把后仰的身體翻上來,用前爪鉤住它的空皮。從蟬殼里鉆出來的蟬,拖著柔弱的身體,沐浴著金色的陽光,慢悠悠順著身旁的大樹干往上爬,陽光照亮它透明的翅膀,也照亮它的歌唱。
蛻在矮枝條、花枝、草葉上的是蟬殼。爺爺說:“蟬殼是一味中藥?!?/p>
“治什么病呢?”我問。
“可多了,治咽喉痛、治音啞、治驚風抽搐?!?/p>
“這蟬殼的顏色跟炸黃的顏色差不多呢?!?/p>
“對呀,這蟬殼的顏色也是大地這口大鍋炸過的?!睜敔斆ò椎暮?,望著一山的燦爛陽光。好多次,我在山間看見草叢的一只只蟬殼,就感覺爺爺還站在溫暖的陽光里微笑。陽光當油,雨露是鹽。
出巢蜂群
這個季節(jié)是大地最美好的時節(jié),萬物復蘇,微風過處,花浪洶涌。驕陽之下,生機蓬勃。山間溝谷,色彩繽紛。色彩的閘門打開,在山野間騰起層層或紅或紫或白的霧,微風中蕩起層層花的波浪。隨風而來的,是花的香氣,綿綿不絕撲來。一絲甜味,一絲嗆人;一股溪水的味道,一壟泥土的氣息;一點綠意,一葉露水。熬不過這香氣,人們都紛紛從擁擠的房子里走出來了,在山腰看花,在溝谷采野菜。
花開了,蜜蜂也忙起來?;ê兔鄯涫亲詈玫膽偃耍鄯滹w向一朵花,其實是在完成一次美好的性事。花蕊是一朵花的生殖器,不但形體美妙,而且分泌出濃濃的香味。蜜蜂一頭鉆進花蕊,“嗡嗡嗡”叫嚷到了高潮。蜜蜂的身體在花蕊里蠕動,花朵在微風中顫抖,一朵又一朵,一副多么幸福的樣子。
花開了,養(yǎng)蜂人也忙起來。把蜂箱運入山腰小路上,選擇比較寬敞的山地擺放好蜂箱,讓蜜蜂們飛出覓食。這是一份浪漫的職業(yè),有錢賺,又享受了最美好的時節(jié)。養(yǎng)蜂人應該是一個詩人,每天看花開,不寫詩可惜了??疵鄯湟恢恢汇@進金黃的油菜花里,再看蜜蜂一只只飛舞在雪白的梨花里,難道這不是一首詩嗎?春風搖動花的腰肢,蜜蜂“簌”一下滑出花蕊,又“簌”一聲鉆進另一朵花蕊。我走進養(yǎng)蜂人的帳篷,一張木桌上的一張草紙上記著:三月十八日,回水灣的梨花開滿枝,花白得晃眼,花香得嗆人。三月二十五日,蔡家壩油菜花還是花骨朵兒,一夜風后就開圓了。四月三日,先是小雨,后出了太陽,陽光帶雨,蜜蜂也喜歡這清新氣息。我對養(yǎng)蜂人一笑,這是多么美妙的一首首詩啊。養(yǎng)蜂人說,莫事,記到耍的。我說,這有意思,如果不養(yǎng)蜂了,看到就會激動。
我說,哪里花開就到哪里,多美啊。
養(yǎng)蜂人嘿嘿一笑,說,美嘛,看各人咋個想了,睡在帳篷里,看得見天上的星星,聞得到滿山野氣息,也美。冷風冷雨,睡不安穩(wěn),也不美。
我說,還是美多一些嘛。
養(yǎng)蜂人說,久了,不美也美了。
養(yǎng)蜂人的帳篷里,我環(huán)顧了一周,折疊床鋪得整整齊齊,灶具洗刷干凈,木椅子倚在帳篷門邊,可以仰起看門外的花和忙碌的蜜蜂。木桌子上還擺著從田野里扯來的小野蒜,野蒜的味道熱烈香濃。我拿起一苗,湊到鼻尖,好熟悉的味道,鄉(xiāng)野的泥味,鄉(xiāng)野的草味。我心微動,這是多么有情趣的養(yǎng)蜂人?;茨伭?,就采野菜,想著那涼拌的野菜味道,好生幸福。我說,這野蒜好吃。
養(yǎng)蜂人說,最好吃的,是在開水里一煮,保持住野蒜的原味。
我說,是嘛,還沒有這樣吃過。養(yǎng)蜂人隨手遞給我一把,讓我拿回家享用。我拿著一把野蒜苗,開心極了。
就這樣,我隔三差五都要去養(yǎng)蜂人那里,看花看蜜蜂。隔幾天,山野的野杏子花開了,滿山滿坡的杏子花,遠遠望去,似點點胭脂,又似團團錦云。走近一看,陽光下的杏子花,粉嫩如初生,小家碧玉般楚楚動人,一群蜜蜂在花叢里翻飛采蜜。一下子記起了宋代楊萬里的詩:“道白非真白,言紅不若紅,請君紅白外,別眼看天工?!备魩兹?,再去山野,滿山滿野的山桃花開了,桃花比杏子花熱烈,或粉或紅,異常絢麗,從桃樹下走過,聽得見花蕊和花瓣嗤嗤開放燃燒的聲音,滿樹的蜜蜂瘋狂般嗡鳴,還有點點桃花瓣飄下來。再隔幾日,滿山坡的油桐花開了,大朵大朵的,一簇簇掛在枝頭,伴著春風舞動,或淺淺的緋紅,或淡淡的鵝黃,都是恰到好處的紅,恰到好處的黃。成千上萬的蜜蜂在淡淡的清香里飛舞忙碌?;ㄩ_了,蜜蜂們傾巢出動。
放置在山野里的蜂房,依山傍水,一字排開,野花野草就在蜂房周圍自然開放。蜂房用木板做成,用牛糞糊了縫子,還給蜜蜂留了一個個小指頭大小的洞口,成群成群的蜜蜂就從這個洞口飛出飛進。一天,陽光猛烈,我和養(yǎng)蜂人坐在樹蔭下乘涼,喝老鷹茶。紅釅釅的老鷹茶才喝了幾口,養(yǎng)蜂人說,要分蜂了。只見蜂群一團團出來,先是嗡嗡的低鳴聲,突然蜂鳴加大再加大,近乎像是在耳畔轟炸開了一樣。我問養(yǎng)蜂人,這是怎么了?養(yǎng)蜂人笑了笑,平靜地說,分蜂了。密密麻麻的蜂群在頭頂盤旋,打著旋兒。養(yǎng)蜂人不急,瞇著眼睛觀察著蜂群,手里不停地捏著細土,捏了再捏,有細土從指縫間流出來,看著蜂群有飛遠的跡象,趕緊用捏細的泥土向蜂群帶路的“向導”撒去,以擾亂蜂群的方向,沾上細土的蜂群一會兒就飛累了,簇擁在隊伍中間的蜂王就會選擇在附近的樹上歇息。果不其然,蜂群向一棵麻柳樹飛去,蜂王在樹丫上停下來,蜂群便立馬簇擁抱團保護著。先是一小團,一會兒便聚集成了排球大的球體,密密麻麻蠕動、低鳴。微風中,那個球體,好像也在一晃一晃的。
養(yǎng)蜂人端起老鷹茶一飲而盡,說,可以收蜂了。養(yǎng)蜂人戴上網(wǎng)罩,在蜂斗里涂上一些蜂蜜,再用長竹竿挑著蜂斗,慢慢伸到麻柳樹丫的蜂團上。然后,養(yǎng)蜂人念念有詞:“蜂王,進斗哦進斗,白雨來了哦,白雨來了——哦。”幾個回合,蜂王像聽懂了養(yǎng)蜂人的咒語,起身進到蜂斗,爬到蜂斗最頂頭。見蜂王進斗了,蜂群又重新飛進蜂斗,把蜂王圍得嚴嚴實實的。蜂王至高無上,蜂群都聽從它的指揮。等蜂群進了蜂斗,養(yǎng)蜂人輕輕收回竹竿,把竹竿上的蜂斗取了提在手上,再把蜂斗仰放在事先準備好的空蜂房里,堵上進出的蜂門。等待蜂王和蜂群在新房子安頓好了,取出蜂斗,分蜂成功了,一窩新的蜂群產(chǎn)生了。
我說,這一巢蜂群能分出幾巢來呢?
養(yǎng)蜂人說,說不準吧,也許是兩巢,也許能是三巢。
我說,這跟我們人類分家差不多吧。
養(yǎng)蜂人說,也許更應該向蜂群們學習,你看,它們只需要追隨向往的蜂王而去就好了。
出巢蜂群是為了重建一個新家。
蜂群有時也遭遇外敵入侵,一只馬蜂混進了蜂群,在蜂門外逗留徘徊,采蜜回來的蜜蜂發(fā)現(xiàn)了,出門采蜜的蜜蜂也發(fā)現(xiàn)了,一只蜜蜂試探著問,誰呢?馬蜂扇了扇翅膀,沒有理會。陸續(xù)圍上來的蜜蜂追問,誰呢?馬蜂見這架勢,想要飛走,可惜遲了,圍上來的蜜蜂和馬蜂打了起來,用嘴咬,用刺蜇,打得馬蜂趕快扇動翅膀要飛走。馬蜂受傷從蜂門邊掉在地上,蜜蜂們還不放過,幾只蜜蜂再次圍上去,把掉在地上的馬蜂蜇了個半死,仰倒在地上垂死掙扎。幾只蜜蜂也累慘了,在地上慢慢爬行。
木桌上,養(yǎng)蜂人在一張紙上記著:芒種這天,三號蜂巢分蜂了,接下來的幾天,陸續(xù)有巢要分蜂,得準備新的蜂巢。
陽光里,西邊有烏云在跑,也許真有一場白雨正在天邊醞釀而來。
畫家也喜歡蜜蜂。齊白石老人畫過一幅《玉蘭蜜蜂》,他畫的玉蘭花,花瓣極厚,用禿筆把玉蘭花的厚重質感生動畫了出來,玉蘭花的花萼上有細細的絨毛,齊白石老人也細致地表達出來。兩只飛舞的小蜜蜂,一看就讓人想起玉蘭花的花香。蜜蜂頭、腳、身子寫得一清二楚,透明的翅膀,則用渾圓的一片淡墨表達出來,仿佛兩只蜜蜂在玉蘭花間盤旋振翅在飛。他還畫了一幅《絲瓜蜜蜂》圖,濃淡間施的墨和色,將瓜藤的茂盛勾畫出來,瓜葉片片獨立,藤蔓根根勁挺,最有趣的是整個畫的右下方飛出一只小蜜蜂,小小的蜜蜂,給整個畫面增添了無限生機和活力。齊白石老人用蜜蜂表達了心中那一點童趣。其實,童趣是每個人心中最珍貴的圖畫。出巢蜂群是鄉(xiāng)村最美的一幅畫。
青草螞蚱
層次分明的陽光照在一片玉米地里,陽光是最好的美容師,只要陽光一出場,繁蕪的大地好看多了,給玉米地涂上一層淡淡的金黃,給山坡抹上一層暖暖的明黃。黃色遮蔽了那些季節(jié)的潦草和凋零,覆蓋了一些生活的吵鬧和無奈。
螞蚱喜歡這大地的顏色,在玉米地里蹦跳,一會兒彈停在玉米葉子上,一會兒蹦歇在玉米稈上。貓在院壩的石墻上伸了伸懶腰,邁著方步走進玉米地。貓很有耐心,它依著一株玉米蹲下來,靜靜地觀看螞蚱們的蹦跳表演。越是紛繁復雜的局面,越要保持心靜,貓深知這一處世法則。它蹲在玉米地里,放慢呼吸。有微風貼地吹來,它也盡量貼緊地面一動不動。停在玉米稈上的螞蚱沒有感覺到任何危險,它高昂著頭,擺動著頭上敏感的觸角,交替地伸著后肢上帶倒刺的大腿,嘴里像是在念念有詞:“誰敢動我,看我的大刀?!标柟庹赵谒鼉芍还难劬ι?,它張了一下彩色的翅膀,又趕緊收攏回來。一張一合,陽光閃爍。貓瞇著眼睛,一動不動,風搖晃著玉米葉子在沙沙響,陽光隨玉米葉子搖曳。突然,貓躬起身子,盯著玉米稈上的螞蚱,以風一樣的速度起跑,似離弦之箭猛撲,一下子把螞蚱撲咬在地上,螞蚱使勁用帶倒刺的后腿狂蹬,貓狂甩腦袋,用前爪死死壓住掙扎的螞蚱。貓一口咬住螞蚱,津津有味吃起來。吃完,貓?zhí)蛄颂蜃齑?,大搖大擺走在玉米地的小路上,陽光跟隨在它的身后。一只螞蚱在淡黃的陽光下消失了。
有時候,院子里的雞要偷偷跑進玉米地,在地里追逐飛舞的蝴蝶,在陽光里啄食青草,雞沒有貓那么多的耐心,雞看見玉米地里蹦跳的螞蚱,就用尖嘴猛地去啄,啄了滿嘴的黃土,螞蚱卻一跳就逃離了。幾番下來,雞看出了螞蚱蹦跳的門道,雞們懶得去啄食螞蚱了,就悠閑地在玉米地里踱著步,有一嘴沒一嘴地啄食青草。螞蚱也就放棄警惕了,停在玉米葉子上享受暖暖的陽光。盯準了停歇在葉子上、石塊上的螞蚱,雞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長脖子,飛奔過去,一尖嘴叼起螞蚱,還沒等螞蚱反應過來,螞蚱就已經(jīng)是開腸破肚了。要是公雞啄食到一只螞蚱,會高調地“咯咯咯”喚來一群母雞享用。要是一只孵小雞的母雞啄食到一只螞蚱,母雞會溫柔地“咯咯咯”喚來一群小雞分享。我坐在院壩的石坎上,正好可以俯視這片玉米地。看見玉米地里熱鬧的螞蚱和悠閑的那些雞,陽光靜靜打進來,使玉米地顯得無比生動起來??粗涷坪碗u們的逃避和消失,就覺得是那么自然而然,生存也很簡單,消失也是很簡單的。
黑狗去村莊轉了一圈,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感興趣的。它只有搖晃著鈴鐺回到自己的窩里,把自己的身體盤成一個圓形,嘴巴安穩(wěn)地貼在地面,瞇著眼睛開始養(yǎng)神。一只螞蚱跳出草叢,在一條土路上一蹦一跳的,陽光把它的身子染得光彩照人。蹦著跳著,螞蚱無比興奮和高興,蹦一下,停下來,用前爪擦拭擦拭熱乎乎的臉蛋;跳一下,停下來,咂巴咂巴小小的嘴唇,多想對這陽光對這鄉(xiāng)村演唱一曲,螞蚱吐出了青青的草汁。螞蚱一高興一興奮,把自己彈跳得更高更遠了。突然,跳到了黑狗身上,黑狗一驚,跳將起來,一抖身子,見是一只螞蚱,“汪汪”兩聲表示強烈不滿。螞蚱像是沒有聽見黑狗的吼叫,依然不驚不乍表演自己的彈跳功夫,一個跟頭,跳進草叢。黑狗不甘心了,一個箭步?jīng)_進草叢,用嘴唇向螞蚱噴熱氣,螞蚱一蹬帶倒刺的后腿,刺痛了黑狗的嘴唇,黑狗一仰頭,“汪汪”兩聲,立馬伸出前腿使勁去撲抓草叢里螞蚱。黑狗前腿的撲抓力量,往往會突然按倒一只熊。黑狗相信自己的前腿,一松開,按下去的草彈將起來,卻不見小小的螞蚱。黑狗簡直不相信,它哪里受得了這屈辱,它用兩只前腿刨草叢,刨啊刨啊,還是沒有。它對著藍藍的天空,“汪汪”罵了螞蚱兩句。它又四處望了望,還好,今天這事兒沒有人發(fā)現(xiàn),要是被人發(fā)現(xiàn)了,要笑話好幾個村子的。它低著頭回到了窩里。黑狗哪里知道,它做的這一切,不僅被一個鄉(xiāng)村少年看到了,還牢牢記在了心里。
螞蚱也有安靜的時候,當它們停在葉片上交合,彼此的配合是那么天衣無縫,雄螞蚱飛到雌螞蚱背上,彼此用嘴唇交流,用帶著倒刺的后腿撫摸,這時候的倒刺,變成了溫柔的肢體。雄螞蚱用前爪抓住雌螞蚱的背,摸索彼此尾部相連,靜靜享受陽光。它們太專注,沒有太多的精力來躲避無關緊要的一切,哪怕是風吹來、雨落下來,它們都不管不顧,不慌不驚,還是那樣,靜靜地莊嚴地做著一切。我很好奇,順手扯起細細的一根草挑逗它們,它們最多用前爪擺弄開,很快進入到先前的專注狀態(tài)。我覺得很有趣,繼續(xù)用草尖逗它們,它們急了,持續(xù)搖擺著前爪,示意不要搗亂。它們覺得實在煩了,雌螞蚱張開翅膀,帶上雄螞蚱飛上另一葉片。它們飛著的時候,仍保持著那種甜蜜的造型,完全信賴,完全依靠,仿佛彼此都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而不是多出來的負擔。
每一個鄉(xiāng)村少年都無一例外地抓過螞蚱。油菜花開,大地五顏六色起來,陽光熱烈而充足,這個光景,在野外看天空藍得能倒映出我們來,看大地敞亮得能一瀉千里。我們漫山遍野跑啊跑啊,好像有好多的力氣用不完。在草地里抓螞蚱是一個技術活兒,螞蚱一遇人來,腳步還沒有到,它就已經(jīng)蹦跳好遠了。狗娃子有辦法,他說,對這些小家伙來說,人的味道最強烈了,它們嗅到人的味道就蹦跑了,得把手用青草涂過。于是,我們扯來青草,把手都涂成青草的顏色,濃濃的青草味道掩蓋了人的氣息。然后,蹲在草叢里,瞅見停在草叢的螞蚱,悄悄伸出青草一樣的手,猛地一下手,螞蚱就在手掌下了。抓來的螞蚱用透明的塑料小盒子裝起來,貼在耳邊聽它們在盒子里蹦跳,看它們在盒子里吐草汁,一會兒,透明塑料盒子變成了星星點點的草色。
這么多年過去了,一到油菜花黃的時候,我都會到田野去走走,去看一看我那時候的小伙伴——螞蚱,遇到一兩只田野里蹦跳的螞蚱,我才覺得這大地還活著,還活得好好的。
(選自2022年第6期《延安文學》)
原刊責編" 楊" 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