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在蒙古族人的心目中,就是家庭成員之一,是不會說話的親人。這句話道出了蒙古族人與馬的關系。
我雖然生長在城市,但對馬的感情似乎是與生俱來。那個年代,馬車或者牧民騎馬,還被允許走在我們那個小城的馬路上??粗坪蟮哪撩裢嶙隈R背上打盹兒, 隨著馬蹄踩踏石子路的聲音,前后搖擺,我會咯咯地笑出聲來。讓我記憶深刻的是馬的眼睛,在“蒙古五畜”中,馬的眼睛是最接近人的眼睛的,羊的眼睛過于含混,牛的眼睛過于呆滯,駱駝的眼睛過于縹緲。只有馬的眼睛,讓人感到親近、熟識和生動,就像是蒙古族女人的眼睛,充滿了溫情和善意。我當時看到那匹馬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它的眼睛像極了我在西索木草原上的一個姐姐。這雙眼睛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伴隨著我進入了當晚的睡夢中。后來我把我的這一發(fā)現(xiàn)告訴了那個姐姐,她神秘地言道:“馬的眼睛就是人的眼睛變的,小心哦,少看它,它會讓人上癮的?!彼脑捁粵]錯,我之后多次被馬的眼睛吸引,并且不自覺地長時間駐足觀看。其中一次是在鄂爾多斯的蘇伯罕草原,同行的朋友都在屋里喝奶茶吃羊肉,我一個人跑出來,來到一匹被拴在木樁上的馬的跟前,看了許久。馬都有些害羞了,不停地繞著樁子轉(zhuǎn)圈,逃避著我,我則一直跟隨它,盯著它的眼睛,當然也包括它的臀部、四肢、馬鬃和馬尾。我后來用水墨畫馬,用心最多的就是畫馬的眼睛,眼睛畫好了,整匹馬的氣象也就呼之欲出。
不久前,我在云南文山市的普者黑①,一個彝族山寨,看見了一匹馬。那天早上,我吃了早餐,一個人在村子里閑逛。這是一座經(jīng)過旅游開發(fā)的山寨,時尚民宿與古老的房舍并存,彼此相連,新與舊、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在這里得到巧妙的融合。寨子被水塘三面環(huán)繞,水中綻放著無數(shù)株鮮艷的荷花。四周沒有人,水霧飄浮,仿若仙境。我走著走著感覺像走進了《桃花源記》,迷失了方向。我恍惚拐進了一條小巷。小雨剛過,巷中空無一人,除了遠處傳來的鳥鳴,一片寂靜。冷不丁,在我前方的一個窗洞里探出了一個馬頭。馬向外拉伸著脖子,眼眸盯著我,像是一種召喚。我趕忙迎過去。這是一匹北方馬,不是云南的“滇馬”,顏色接近棕紅色,雖不如西洋馬高大,但是很結(jié)實,頭顱健碩,胸寬鬃長。這一系列特征,尤其是它的眼睛,告訴我這是一匹蒙古馬,而且應該是一匹漂亮的科爾沁蒙古馬,因為在那熟悉的眼眸中我又看到了那位姐姐的眼神。我的心頭一熱,感覺在遙遠的異鄉(xiāng)見到了久違的親人。在內(nèi)蒙古草原上,馬幾乎是半野生狀態(tài),馬群撒出去幾天甚至一個月也不用管,它們成群結(jié)隊,自由地游蕩在草原上,覓食撒歡,即使在白雪皚皚的嚴冬,它們也會用蹄子拋開厚雪,吃上被雪滋潤的枯草。如果遇到狼的襲擊,它們會用堅硬的蹄子,將狼的腦殼踢碎。而眼前的這匹蒙古馬,卻被關在空間窄小的樓洞里,只能從窗口探出腦袋,呼吸新鮮的空氣。窗洞原本是一個窗戶,被主人卸掉了窗框,為了防止馬越窗而出,窗沿還摞了幾層青磚,馬只能將下顎抵在青磚上,翕動著鼻翼向外張望。我有些心酸,想象它如何從幾千里之外的草原,背井離鄉(xiāng)來到這里。它的心境如何?它想念不想念它的故鄉(xiāng)?那渴望的眼神,明明是希望有人將它解救出來??墒俏抑荒艽舸舻乜粗粗赃叴箝T上的鎖頭,無能為力。馬似乎覺察了我的怯懦,無望地縮回頭,轉(zhuǎn)過身,咀嚼起馬槽里的草料,將渾圓的臀部朝向我,濃密的馬尾向我慪氣似的甩動兩下??墒?,它一邊吃著草料,一邊還轉(zhuǎn)過頭,偷偷地瞄我一眼。那眼神在黑暗中只是微弱地一閃,只有我能覺察到。
雨又下起來了。我準備離開,嘴里本能地冒出了一句告別的蒙古語“拜日泰”??墒钱斘易叱霾畈欢嗍走h的時候,突然聽見身后一陣響鼻。我回過頭,只見那匹馬伸長了脖子,張開鼻孔,睜著溜圓的眼珠望著我。我急忙回身又來到它的面前。馬見我回來,幾乎將整個脖子探到窗外,黑黝黝的鼻孔翕動著,喘著粗氣,然后又深深地打了兩個響鼻。我伸出手,試圖撫摸它的前額,可是它下意識地躲開,用那只沒被鬃發(fā)遮住的眼睛,哀怨地看著我。此時那只眼睛,比剛才更亮,也更濕潤和晶瑩。我的眼睛也開始潮濕了,我捋了捋它的鬃發(fā),感覺鬃絲很澀,油膩膩的,已經(jīng)粘連成一片,就像是很久很久沒有洗頭的流浪漢。它晃動了幾下耳朵,側(cè)過身去。它大概是想讓我給它捋一下整個馬鬃,或者撫摸一下它的腰背。但是,隔著窗洞,我無法伸過手去,這時,我看見它的背部,一直到兩邊的肚子上,有兩條很深的疤痕,這是長期駕轅拉車留下的印記。
雨下大了,我的衣服已經(jīng)濕透,我不得不離開。趁它還沒回過身,我悄悄地挪動腳步,但我的頭側(cè)著,用眼睛的余光觀察那個窗洞。馬的聽覺是非常靈敏的,它能覺察任何風吹草動。我隱約看見它又探出了頭,和剛才一樣的姿勢,張大鼻孔,溜圓的眼珠望著我。我沒停下腳步,拐進了一家煙酒小店。老板娘是一位彝族中年婦女,膚色黝黑,面容俊秀,目光明亮而熱情。我買了一包香煙,然后向她打探那匹馬的情況。老板娘告訴我,這匹馬被主人買來已經(jīng)很久了,具體多少年,她也記不清了,主要是用來拉花車的,就是那種旅游馬車??墒沁@兩年因為疫情,來這里旅游的人少了,所以馬幾乎天天被關在屋子里。我問,主人不常領它出來遛遛,或者代步騎行嗎?在來這里之前,我查過資料,彝族人在歷史上與馬的關系,和蒙古族人有很多相近之處,彝族諺語里就有“上山趕牛群為樂,出門騎駿馬為榮”的句子。他們從小就練習騎馬,每年都要舉辦火把節(jié)和賽馬會。而且他們制作黑漆馬鞍的技術(shù)也非常獨到。剛到文山的時候,接待我們的天保出入境邊防檢查站的陳警官,他的老家就是普者黑。他向我介紹了家鄉(xiāng)的草馬節(jié)。每年的農(nóng)歷八九月的屬馬日,村里的每一家人都要用茅草扎一匹馬,擺在村口,以此祭奠祖先神靈。可老板娘的回答讓我有些失落。她說現(xiàn)在我們這里的人很少騎馬了,家家都有摩托,或者汽車,如果不搞旅游花車,馬真是一點用處也沒有了。我沮喪地告別老板娘,感覺她說的馬的遭遇就像是在說我自己一樣難以接受。我這幾年畫馬,對馬的歷史、形態(tài)和現(xiàn)狀都有過研究。我喜歡畫非常態(tài)的馬,奔跑中的馬,我畫得很少,一個原因是這種姿態(tài)的馬已經(jīng)被前人畫得太多了,沒了新意,也沒有挑戰(zhàn)性。另一個原因是我發(fā)現(xiàn),馬其實更多的時間是靜態(tài)的,低頭吃草或者在河邊飲水,或者緩步行走。還有我喜歡臥馬,尤其喜歡在草地上打滾的馬,這是馬最自在最生動,也最難把握的姿態(tài),古人稱之為“滾塵”,我覺得特別有境界,它隱喻了中國文人蔑視權(quán)貴和世俗的性情,也表達了他們追求自由和潔身自好的理想。古希臘的色諾芬說過:“馬是一種美妙的生物。只要它展示出自己的光彩,人們就會目不轉(zhuǎn)睛而不知疲累地看著它?!边@句話,契合了我對馬的偏愛。但這句話是兩千年前的古人說的,它在今天還有意義嗎?有人曾預言,20世紀是馬的最后一個世紀。這是基于現(xiàn)代工業(yè)革命后,機器代替了馬的很多功用,馬的速度和高效的優(yōu)勢失去了,人與馬的相互依存的共同體關系開始分離。馬成了社會和歷史進程中的“失敗者”,就像文學史上的“多余人”一樣,這是馬這個物種的悲劇。但是,我還是要重復我在《風鬣霜蹄馬王出》一文所引用的意大利人費班尼斯的話——“既然我們已經(jīng)不再需要馬來確保我們的日常生存需要,那我們就去愛它們,了解它們”。
臨走,老板娘告訴我:明天是我們彝族一年一度的草馬節(jié),一定有不少游客會來,這匹馬該派上用場了。我有點半信半疑。在走出小店的時候,我向不遠處的窗洞看過去。窗洞空空,馬再沒有露頭,但我隱約聽見馬蹄刨地的聲響。
第二天,我早早就來到村口,看著村民們將扎好的草馬有序地立在路邊的草叢里。草馬的背部馱著用瓜葉做成的馬籮,里面撒了灶火灰和野草籽。馬身上插滿了五顏六色的野花,有個頭大的草馬身上還插上了荷花和蓮蓬。村民們互相打著招呼,比試著各自扎草馬的手藝,昨天還寂靜的普者黑終于人聲鼎沸起來。小孩子們淘氣地在草馬之間穿梭奔跑嬉鬧,有的還想趁機騎在草馬上,被大人嗔怪后跳開。我心不在焉地瀏覽了一圈這些草馬,不得不贊嘆這些村民的巧手和想象力,但是我更想看到真實的馬——那匹被關在樓洞里的馬。我站在路邊,期待著馬拉花車的到來。不一會兒, 前方一陣喧嘩,接著是一陣吆喝和馬蹄聲,我擠過人群看去,原來是一匹黃栗色的矮腳馬,也就是我前面提到的滇馬,拉的車是雙輪馬車,車上坐了五六個游客,車棚的頂部綴滿了五顏六色的野花。這就是普者黑山寨遠近聞名的旅游花車。我沒畫過黃栗色的馬,這種顏色的馬不多見,在內(nèi)蒙古草原偶爾才能見到。蒙古民歌中有很多關于馬的歌,但多半是白馬、棗騮馬或者黑駿馬,我記得有一首《扎鬃花的黃馬》中唱道:“扎鬃花的黃毛馬,緩緩迎面跑過來,呀——嗬咿。瓷碗美酒要斟滿喲,歡聚贊歌唱起來,嗬咿?!边@是一曲長調(diào),在我?guī)啄昵暗漠嬚归]幕式上,蒙古長調(diào)傳承人烏仁其木格曾經(jīng)現(xiàn)場唱過這首歌,歌詞也只有用蒙古語唱才能品出它的韻味。眼前這匹栗色矮腳馬讓我想起了這首民歌,但是我有些不解,這匹馬的鬃毛為什么被剪得整整齊齊?連劉海都是平的,像一匹騾子,沒有了野性,甚至還有點滑稽。正在這時,前方一片喧嘩,人群兩面散開,站在路邊翹首張望。只見一匹高大的棕色紅馬,揚著長長的黑色鬃發(fā),緩步而來。最奪目的是馬頸下的圓球形的紅纓和胸前的金黃色的套包,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這種裝飾和紅色金黃色的顏色對比,我以前只在唐代的繪畫中見過。套包是馬駕車的實用配件,有固定車轅的作用,而紅纓在古代絕對是身份尊貴的象征,唐代人為它起了一個奇怪的名稱“踢胸”②。紅棕馬步伐邁得很大,速度也不快,仿佛就是為了讓兩邊的人檢閱、拍照,甚至歡呼。我終于認出來了,它就是我昨天還為它牽腸掛肚的那匹蒙古馬。它似乎也在人群中看見了我,頭稍稍往我的方向側(cè)偏了一下,溜圓的眼珠看了我一眼,打了兩聲響鼻,一晃而過。我看到了它身后的四輪馬車,還有坐在車內(nèi)招手歡笑的人們。這真是一輛我在國內(nèi)見過的最漂亮的花車之一,轅和車廂全部由金屬制成,包括車輪的鋼圈都被主人涂上金黃色,上面還繪著吉祥花紋,車棚是翠綠色,里外都掛滿了粉紅色的鮮花,花瓣還有綠葉映襯?;ㄜ嚧掖叶^,可我的腦海中依然閃現(xiàn)著那匹馬的光彩和豪邁。在它的眼神中,我看到了自信和驕傲,而昨天窗洞中的哀怨和孤獨,已經(jīng)一掃而光。這一刻,我感到釋然。馬作為被人類馴化最晚的一種牲畜(牛被馴化差不多九千年,羊大約一萬年),伴隨我們已經(jīng)六千年。專家曾對比馬與牛羊的飲食和消化系統(tǒng)的差異,還有身體構(gòu)造及生活方式的優(yōu)勢,確定了它與人類一樣具有很強的適應能力。藝術(shù)理論家阿爾布萊希特·薩弗爾在《雕塑藝術(shù):駿馬和騎手的形象呈現(xiàn)》一書中寫道:“在所有的動物中,只有馬有著悲傷的外表?!倍榜R之所以悲傷,是因為它不得不放棄了它自己的意志和自由”。薩弗爾對比了狗的馴化經(jīng)驗,雖然狗也同樣沒有了意志和自由,但是它對此完全沒有感知,它心甘情愿地為主人效勞。相反馬是清醒的,天性想讓它無拘無束、自由自在,但是宿命又讓它被囚禁在永恒的奴役之中,無休止地聽從于人類的支配,這種狀態(tài)頗似阿爾貝·加繆解讀的古希臘神話中的西西弗斯。假如西西弗斯每次推巨石到山頂之后就會失憶,忘記巨石將滾落下來,那么每一次推巨石對他來說都是第一次,這就變得毫無悲劇可言了。而在馬的存在中,叛逆、對自由的堅持和逃脫的欲望已經(jīng)失去可能性,只能成為一種遙遠的記憶,或者命運輪回。這種悲劇的循環(huán)比我前面說到的馬在現(xiàn)代歷史中的退出和被拋棄,更具有存在意義上的悲劇性??茖W家弗雷德·科特萊爾在《能量與社會》一書中提出了“能量轉(zhuǎn)換器”的理論,他認為,馬天生就是能量轉(zhuǎn)換器,它吸收植物中所儲存的能量,然后將其轉(zhuǎn)化成為動能(奔跑、牽引、馱載),為人類所用——這確實是個有趣味的觀點。而從自然和生態(tài)主義者的角度,我忽然感覺現(xiàn)代社會人與馬的分離,不光促成了農(nóng)耕社會占主導地位的舊世界的終結(jié),同時客觀上也開啟了新世界全球性的生態(tài)危機的魔瓶。從這個立場,我想到了馬與自然和生態(tài)的關系,作為“能量轉(zhuǎn)換器”,作為動物界的素食主義者,馬同樣也是環(huán)保主義者。它吃的是牧草,而牧草是可再生資源,但是現(xiàn)代工業(yè)革命以來的所有機器和動力機械,無一不消耗著我們地球上有限的不可再生的資源。這當然是我關于自然與生態(tài)主義理念的一個遐想,但由此我更進一步地理解了馬在人類歷史進程中的象征性價值。
回到北京已經(jīng)兩個月了。普者黑的那匹紅棕馬一直占據(jù)著我的記憶,揮之不去。逐漸地,它已幻化成為兩個影像:一個是從黑暗的窗洞里伸長了脖頸,眼眸哀怨憂傷;一個是高昂著頭顱奔走,氣宇軒昂。我無法確定哪一個才是真實的它,但直覺告訴我,我與那個眼眸哀怨且憂傷的它在情感上更能惺惺相惜。于是,我把它畫了出來。
注釋:
①普者黑:彝族語意為盛滿魚蝦的湖泊。
②踢胸:中國古代的一種馬飾,表示馬主人的尊貴。古語有“所騎之馬懸踢胸者貴”一說。
(選自2023年第1期《民族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