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也或者是:“那是拿來做什么用?”那女的這樣問。——原話我沒太聽清,這是我猜的。
“是藥吧?!蹦悄械倪@樣回答。這句話我聽清了。
冬日最后的夕陽正一點一點從西邊的山頭落下去,黃紅的余光最后照著村莊東面的山坡,以及村莊里靠東幾戶人家的屋頂。在這高處的余光之下,村莊低處田野上的紅花地一派碧綠,那些種得早的,這時節(jié)已長到了及腰高,繁密的枝丫間綴滿無數(shù)大大小小的花蕾。也有種著小麥和豆子的,麥苗大多長到了一尺來高,隨著田疇的形狀,顯出一彎一彎月牙兒似的青碧。而在這一沓交相錯落的紅花和豆麥間,一叢碧葉高梗的不知名的紫花在路旁開得亭亭且幽柔,吸引住了我不經(jīng)意路過的目光。站著仔細欣賞了一回,卻終于還是忍不住,彎腰采了一把,計劃著回到家里,找一只陶罐插上,便是過年的一份清供。這是農(nóng)歷的臘月二十九,下午的時候,我們一家人照例從八九十公里外的縣城回到了夫家的這座老家村莊,回到這里,看家里又做了一些新的建設(shè),久不見的孩子們個個又長高了一截,婆婆的腰今年看上去似是稍彎了一些。而村莊背靠的山卻還是那不變的樣子,村莊下的田野里,依然長著和往年一樣的紅花和豆麥,一年一度,等著在這固定的時節(jié)里晚飯后前來散步的人。
花捧在手里,從田埂間上到大路,見六十多歲的一男一女站在路旁說話,見到我,兩人停下了說話,一起看我和我手里拿著的花。一年兩三次回到這村莊,總共待上五六天,如此,雖多年過去,除了幾家近親之外,在這村莊里,依然還有許多人是我不認識的,面前的兩個人亦如是。他們應(yīng)該也不太認識我,故而只是默默看我從面前走過。待我走出約兩丈遠,身后傳來了上面這兩句對話。之后,那男的又補充了一句:“應(yīng)該是某種藥?!?/p>
在我,是從冬日的田野上采了一把好看的野花,意欲作為過年的清供,而在這位六十多歲的村人眼里,所看到的則是一把藥草——它將會被用來治療某種疾病,為用藥之人解除身體某個部位上的苦痛。作為一個在鄉(xiāng)間出生、長大的人,我很熟悉鄉(xiāng)人們看待事物的眼光,當他們看著某件事物的時候,多數(shù)情況下,首先看到的是它的實用價值,而這些事物所具有的或顯或隱的美或者精神的價值則常常被忽略。當然,我手上的這把野花,它也極有可能真的具有某種藥用,可用來治療某種疾病。在村莊的山野間,有非常多的草木都可作為藥用,有一些甚至是治療某種疾病的特效藥。千百年來,鄉(xiāng)間那些傳承久遠的草藥醫(yī)生以山野為藥圃,采自然生長的草木為人們祛病解疾,被鄉(xiāng)人們稱為“草醫(yī)”,這里面所內(nèi)含的寓意,除了指草醫(yī)們采自然之草木為人療疾,還相對于“官醫(yī)”而言。學草醫(yī)的方便處,在于可以不用識字而憑望聞問切學習從醫(yī),然而,也是因為不識字,許多草醫(yī),尤其是那些靠家傳的草醫(yī)都只能一直做“??漆t(yī)生”,為人治療某一種疾病。而那些能夠治療各種疾病的“全科醫(yī)生”,往往只有飽讀醫(yī)書的人才能成就,是故,在鄉(xiāng)間,全科的草藥醫(yī)生極為少見,大多數(shù)都是各司一長的“??漆t(yī)生”。
先前,我大奶奶的女兒、我的老妹表姑便是這樣一位沒上過學、不識字的??撇葆t(yī)。表姑的藥方是我大奶奶傳給她的,治的是黃疸性肝炎。表姑從年輕時便開始行醫(yī),那時候,在交通和醫(yī)療都不發(fā)達的鄉(xiāng)間,表姑常常被遠近慕名尋來的人們牽著大騾子或是趕著小毛驢恭敬地接去治病。那些年鄉(xiāng)村草醫(yī)的醫(yī)資,就像寺院里的隨喜功德,有條件的人家會給一些錢,再給帶上雞、米、豬肉等,又或是給做上一身衣裳,若是沒有條件的人家,也就吃了兩頓飯,便千恩萬謝地送回來了。因為行醫(yī)的緣故,表姑在家里做農(nóng)活的時候少,身上的長衫常常是干凈的,藍色圍腰的褶子里隨時卷有幾塊人民幣。遺憾的是,當草醫(yī)的表姑卻一生沒有姻緣,和她的兄弟、我的啞巴大伯一同跟著侄兒阿代一起生活。后來,阿代表兄因為飲酒過度,壯年去世,表嫂本是先夫早亡、從隔江對岸的鄰縣村莊帶著三個孩子嫁過來的,和表兄又有了兩個孩子。表嫂對姑媽很是尊敬,一來是因為家里的生活很仰仗著姑媽行醫(yī),二來,表嫂一直希望著無兒無女的姑媽能把這一張藥方傳于她。然而后來,隨著社會的加快發(fā)展,交通和醫(yī)療條件的極大進步,鄉(xiāng)間的人們外出看病治病大大方便了起來,尤其是這些年有了農(nóng)村醫(yī)保后,鄉(xiāng)人們看病治病的愁苦被極大地緩解,表嫂一心希望能傳于她的那張藥方還沒傳到她手上,鄉(xiāng)間草醫(yī)卻已漸漸沒有了市場。這時候,表姑也已日漸年邁。表嫂讓表姑去守莊房地,五六天,回來家里拿一次伙食?!岸鄶?shù)時候就是攪面糊糊吃,牙都快掉完了?!北砉眠@樣說。
夫家這村莊里也有一位遠近聞名的草醫(yī),擅長的是外傷接骨,許多年前我便聽聞過,聽說治愈率很高,只是如今也和眾多的鄉(xiāng)間草醫(yī)一樣,漸漸地沒落了。鄉(xiāng)人們有了病痛,坐個車就去了縣城、州府的大醫(yī)院,在那里,機器先進,醫(yī)藥完備,況且還有醫(yī)保。
然而,不論社會怎樣進步,就醫(yī)如何方便,攘攘世間的人們,依然對這一具肉身的存在充滿了不安全感。婆婆在和我聊天的時候,談到自己年邁,說了這樣一句話:“我如今是晚上人、早上神的人了?!蔽耶敃r聽得一驚,定下神來,卻明白她說出的是生命的最終真相,“晚上人、早上神”,更具體和確切地說,或許可以精確到“上一刻人、下一刻神”,當一個人的生命完結(jié)的時候,那所謂在“奈何橋上”逗留的時間是短暫的,一口氣“空咚”落下去,“人”便倏忽成了“神”。又俗話常說,人死不分老少,是故,面向著“晚上人、早上神”的,其實并不只是那些年邁的人,而是世人皆平等如是。平日里,婆婆也常讓她兒子給她買一些藥回去,用以防備頭痛、肚子痛或是腰痛等各種疼痛和不適,然而,這并不能阻止她在內(nèi)心里生出對未來某天“晚上人、早上神”的遠遠的預(yù)感。
或許,當每個人從來到這世上的時候起,便已自帶了懼怕這肉身殞滅的暗病,直至伴隨一生。那個六十多歲的村人,當他看著我手里紫色美麗的野花說出“藥”的時候,他所說出的,或許并不只是一個鄉(xiāng)人對于某種鄉(xiāng)間草木的認識或猜想,而是還有他自己以及無數(shù)人內(nèi)心中對于疾病——對于這具肉身終將殞滅的遙遠和隱秘的恐懼。
最近這幾年,母親因為一次意外摔倒,腰受了傷,月余的臥床治療之后,雖然慢慢恢復(fù)了起來,卻自此留下了痼疾,平日里稍不注意就會發(fā)作。為此,母親有時會打來電話,讓給她帶一點治療腰痛的口服藥和膏藥。平日里,我給母親打電話,問她是否需要點什么時,母親總是說:“不用不用不用!”問衣服或是鞋子,說:“不用不用不用!還有多少衣服都穿不了,都在柜子里擱著呢。”問吃的東西,說:“不用不用不用!家里什么東西都有得吃?!币荒甑筋^,母親唯一會打電話讓我買的,只有藥。有時候,我一久沒打電話回去,母親會打來電話,帶著一點不好意思地說“帶一點藥”,我便知道,母親她是想讓我回趟家了。
今年過年回去,我看到在母親的床頭柜上放了一個方形的糖果鐵盒子,里面放著多種盒裝和瓶裝的藥。記得早先幾年,母親的藥是放在一個塑料袋里的,袋口結(jié)起來,放在靠墻的柜子上,離著床有一米遠?,F(xiàn)在,母親的以前結(jié)著口的藥袋子變成了方便取用的敞開的藥盒子,從先前離床一米遠的柜子上,來到了她躺在床上便伸手可及的床頭柜上。藥盒子和瓶子上面的那些小字,母親自然是看不清了,再說母親多年來都不太看藥盒子上面的字,而只憑著她的“實踐經(jīng)驗”服藥貼藥。我那時應(yīng)該給她揀一揀那里面過期的藥,卻沒想起來,這時候想起來,又只怕一兩天也還回不去。
除了母親床頭柜上的那些藥,我知道,自我離家在外的這些年來,我們一家成了母親心上的一帖藥。一年里,回到老家三五次,母親總是特別高興,一天五六頓地換著花樣做吃食給我們吃,而每到離開的時候,母親又總是紅了眼圈,像是被清涼油熏著似的盈出淚光。我知道母親她在努力地克制著,不讓那淚光溢出眼眶來。今年,她的外孫女在離家八九百公里的地方參加了工作,母親在高興的同時,知道她一年里能見到她外孫女的時間和次數(shù)又更少了。
年初四離家那天,母親彎著腰,急步走著去房后路旁村里的小賣店給我們買路上喝的飲料。中午的陽光照著她,在地上投下小小的一團影子,隨著她快走的腳步急急地向前移動。我們開了車在路旁等著母親,母親抱著幾瓶粉色瓶身的水蜜桃味飲料來到車旁,努力直起身把飲料遞給我們,之后,快速地轉(zhuǎn)過身,又向著小賣店走了過去,看著母親此刻更加彎了下去的腰和她逃也似的急步走開的樣子,我便知道,她又止不住淚滿眼眶了。
那幾瓶水蜜桃味飲料,我?guī)Щ氐郊依锖韧炅恕N移饺帐呛苌俸冗@種飲料的。喝的時候,便想著母親急步走著去小賣店的樣子,想著她遞給我們飲料后,逃也似的轉(zhuǎn)過身去走開的樣子。我知道,我和母親,我們是這漫漫世間里彼此的藥,或遠隔或近切地,互療著那些無法由醫(yī)藥撫慰的想念的傷痛傷。
在客廳近門的矮柜上,經(jīng)年地放著一瓶氯霉素片,備以應(yīng)對急性發(fā)作的腹痛腹瀉。憑經(jīng)驗,這種狀況有時會在半夜惡作劇地突然降臨,這瓶藥放在這里,萬一遇到狀況時,可以及時應(yīng)對。當這藥到了期限時,我便把它扔掉,然后重新買回一瓶,依然放在這里。在邊上,還有一瓶酚氨咖敏片,先生出現(xiàn)感冒、頭痛時要用到。
在茶幾的下層,靠著幾腳不易碰到的地方有一瓶藥水,是先生的一位朋友給他搽脂肪瘤用的。大約是十年前,先生的手臂、腰背上開始長出一個一個的脂肪瘤,這些瘤,會慢慢長大。經(jīng)過咨詢醫(yī)生,說是可以不用做手術(shù)切除,對身體也不會有特別明顯的影響,于是便一直這么隨它長著,倒也沒出什么癥狀,只是夏天的時候,那鼓出許多小包的手臂伸出去,常讓他有些不自在。前個月,先生遇著一位早年認識的懂得一些中草藥的朋友,這朋友便給了他這一瓶自制的搽劑,讓他每日涂搽幾次,并說只要涂搽一個脂肪瘤,其他的脂肪瘤就會同時得到治療,并最終慢慢消失。先生將這瓶藥帶回來時,對它充滿了熱切的希冀,愿在涂搽這藥之后,這些脂肪瘤能夠像他朋友所說那樣一個個地消失。他說要是那樣的話,他要好好酬謝這位朋友。而我對此則抱著小心和警惕,想著但愿不要出什么不好的副作用才好。那是一瓶紅色的藥水,眼下,這藥已用了一兩個月,中間也有因為他忙或是忘記而間斷的時候,可是總體看來,這藥似乎沒出什么明顯的效用,好在,也并沒有出現(xiàn)什么明顯的副反應(yīng)。
矮柜里的那袋藥還在那里放著,在同一格里放著的還有兩盒金銀花顆粒,幾年來,這金銀花顆粒一直是家里的常備藥,以應(yīng)對我經(jīng)常性出現(xiàn)的上火。去年喉嚨嚴重受傷后,半年時間過來,這金銀花顆粒幾乎沒怎么用下去,因為喉嚨受傷程度的加重,這藥好像已管不到了,兩盒藥便一直在那里擱著。
在這一格矮柜的頭上,放了幾只大小高矮不等、形制各異的茶筒,一本幾年前的、一直沒丟掉的臺歷,以及一幅女兒上幼兒園時作的吹墨梅花圖,我那時給它裝了個框,多年來一直放在這里。在這些物件的中間,有一袋打開過的文山三七花,記得擱了有幾年了,卻一直沒怎么注意過它。過年前回家時,因嫂子說需要一點三七花,于是翻起這袋子,卻發(fā)現(xiàn)里面已起了蟲。但那袋子上面印著的字卻都還清晰著:清熱、涼血、消炎、平肝,常飲可以預(yù)防、減輕或治療由血熱濕毒引起的青春子、瘡癤、口邊泡等;由氣血虛引起的眩暈、惡心、嘔吐、頭痛、心跳、失眠、情緒不寧等;以及由肝火旺引起的手心燙、脾氣暴、夜咬牙等。
有時候想著,這疾病和人的對峙和攻守,就仿若一場場“三國”,攻的攻守的守,疾病的反復(fù)侵襲,使得人一次次增長著防守的經(jīng)驗,并且不斷地增加著防備的力量,以為兵馬糧草都備足,關(guān)卡要隘都守住,可誰知道哪一天,那疾病便又喊殺著,從某一出其不意的路徑,向著我們的身體呼嘯卷來,于是乎,倉皇出門,又一次奔著藥店和醫(yī)院惶然而去。
去電臺做一檔訪談節(jié)目,聊的是關(guān)于閱讀和寫作的話題。我在里面,說到了自己在閱讀和寫作時的一個狀態(tài):不管為著什么事在怎樣的焦慮和不安,又或者正受著怎樣的傷害和苦痛,當我拿起書本來看書的時候,人就會很快安靜下來;而當我進入寫作的時候,更是會完全地沉浸在里面,那些所有的不安、焦慮以及內(nèi)心的傷痛會完全地淡出身外去。
“就是——很療愈?”聽了我的狀況,主持人這樣總結(jié)閱讀和寫作之于我的意義。
療愈,這是現(xiàn)今流行的一個詞。在微信的視頻上,見有人把自己的視頻號直接叫作“治愈所”的,里面常是一些安靜的風景,再配以柔和的音樂。而許多關(guān)于美食、美景的視頻,在后面的跟帖當中,也常會高頻率地看到這個詞:療愈。你能感覺得出來,所謂“療愈”,它的對象往往大多是“內(nèi)傷”,是那些隱蔽的疾患,不流血,不犧牲,甚至別人也看不見,卻讓人如在高溫中炙烤一般,感受著這生命的難以言說的苦楚。你也不難想到,當“療愈”成為一個被廣泛使用的流行詞,它已然在這世間有了它的隱秘而深廣的受眾。
(文有刪節(jié))
(選自2023年第1期《滇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