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魚
元康六年,石崇在金谷園舉行盛宴,登云閣,列姬姜,拊絲竹,叩宮商,宴華池,酌玉觴,邀集潘岳等三十幾位大名士文酒相會。石崇作《金谷詩序》, 士林轟動一時。五十年后的晉永和九年三月初三,王羲之與友朋雅集會稽山陰蘭亭,臨水洗濯,借以祓除不祥,所謂修禊事也。眾人飲酒賦詩,輯成一集, 王羲之題跋記述其事,并寫心曲,是為《蘭亭序》。時人以《蘭亭集序》比較《金谷詩序》,覺得與石崇不分軒輊,王羲之甚有欣色。
前人見《蘭亭序》字體大小不同,疏密俯仰,多好以“攜幼扶老、顧盼生情”喻之。攜幼扶老是套話。近來頗為疲倦,對文字有倦意,筆墨荒廢很久了,只好說說套話。幸虧疲而不乏,每天還能讀點(diǎn)書。學(xué)而時習(xí)之,不亦說乎。
夜里讀王羲之《十七帖》,神清氣爽,凌晨方有睡意。近年起興習(xí)字,偶爾臨摹碑帖。放下文章, 立地讀書。放下寫作,心向碑帖。寫作橫行如砍柴, 書法豎寫如破竹。我習(xí)字初師王字。王羲之是神才, 王獻(xiàn)之是天才,磨盡三缸水,只有一點(diǎn)像羲之,終究與其父差了一層。
《祭侄文稿》悼亡至親,《寒食帖》擬哭途窮, 都不及《蘭亭序》底色豐富。王羲之筆下有林竹曲水、游目騁懷、惠風(fēng)和暢……又有“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的感慨。辭章佳妙,開合有度,氣象萬千。那日過齊魯之地,想起風(fēng)云舊事,想起風(fēng)流人物,都已是陳跡。憶及《蘭亭序》里說的,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不禁神色黯淡,大為傷感。
世人以《蘭亭序》為王羲之代表作,可惜我輩所見,皆后人摹本。雖是摹本,也未盡可惜,還有幾分神在。見過十來種摹本碑刻,有褚遂良、虞世南、馮承素、歐陽詢、趙孟頫、文徵明諸賢手筆,本本有異,落墨有別,蔚為大觀,越發(fā)顯得原作之神龍見首不見尾。王羲之像北冥魚,后人好不容易織就網(wǎng),扔進(jìn)水里,那魚卻化大鵬展翅千里。一幫人身濕手空,不知所措。正是:
羲之已化大鵬去,欲乘王風(fēng)萬丈愁。
曲水流觴不復(fù)返,驚濤拍岸蕩悠悠。
我猜想,《蘭亭序》真跡盡有臨本摹本風(fēng)味。臨本摹本不及真跡處,大概是惠風(fēng)和暢的喜悅之情。時過境遷,王羲之也寫不出永和九年暮春那場醉后的筆墨,其間微妙,強(qiáng)求不得。《蘭亭序》有安詳自在, 情動于心,道法自然。歷代學(xué)書者寫《蘭亭序》不絕,得其形者,不過十之一二,得其神者,微乎其微, 得形神者,渺乎茫乎。
以格論,《蘭亭序》屬于逸品神品,運(yùn)筆如行云流水。初見《蘭亭序》,有四野花開的感覺。晉人的行書如云水,唐人行書如走馬,宋人行書如騎驢,明清人各行其道,神魔亂舞。
筆墨之道,輕者不重,重者少輕。訥者不敏,敏者缺訥。剛者不柔,柔者欠剛。王羲之筆墨輕重緩急,剛?cè)峁矟?jì),不修邊幅,天生麗質(zhì)?!短m亭序》是太極魚,大中有小,多中有少,滿中有淺,陰陽互參, 不偏不倚。
有一年,將神龍本《蘭亭序》掛在家里。窗外春暖花開,柳風(fēng)襲人,王羲之豐神俊秀。窗外烈日高懸,暑氣彌漫,王羲之通透清亮。窗外秋意蕭瑟, 落葉飄零,王羲之鳥語花香。窗外晨霜匝地,雪片抖索,王羲之陽光明媚。突然覺得,《蘭亭序》不能臨摹,看看就好,茶余飯后凝眸沉思,想想王羲之生平, 或許可得書法一二。
習(xí)字仿佛學(xué)仙,書道終究渺茫,到底作文自在。墨跡讓我與王羲之共醉,淡掉人生的悲欣,抹去世間的無奈,把玩法帖,天朗氣清,惠風(fēng)和暢。
三河少年
這幾天人渾渾噩噩,精力不濟(jì)。
精力不濟(jì),慵懶復(fù)萎靡。一覺閑眠,努力加餐飯, 精力不濟(jì)時翻翻經(jīng)史讀讀碑帖補(bǔ)充補(bǔ)充元?dú)狻?/p>
精力不濟(jì)時,覺得唐楷過于威嚴(yán),晉帖太飄逸, 魏碑略嫌沉穩(wěn),讀來不熨帖,只得尋幾本漢隸在手邊,平日我不大看漢隸的。這回看的是《曹全碑》, 一筆一畫,能看出大匠之心巧奪天工,令人舒服。想象書家落筆自在,是沒有任何疾病的穩(wěn)妥自如。
《曹全碑》全稱《漢郃陽令曹全碑》,為王敞記述曹全家世生平的銘文。由曹全門下故吏集資刻石, 刻有群僚姓名及捐資數(shù)目。
宋人敖陶孫曾說曹子建是三河少年,也有人譽(yù)《曹全碑》如三河少年。三河為漢時的河?xùn)|、河內(nèi)、河南三郡,位置在今日洛陽一帶。三河少年,富貴公子王孫,風(fēng)流自賞。
讀罷兩遍《曹全碑》,少年人元?dú)庾?,看得我精神飽滿了一些,脫了渾渾噩噩與頹唐的“巢白”。見過一書畫家將窠臼念成巢白,我一愣,恍惚了片刻,方明所以。人以為我沒聽懂,又著重說了一句“巢白”?!鞍住弊钟嘁艨澙@,揚(yáng)上去伏下來,尾音頓挫像滑雪,像童年時候壓蹺蹺板。巢白比窠臼好,我不認(rèn)為是畫家無知。倘或他將窠臼念成巢臼,我會更佩服的。窠臼的窠是指鳥巢,窠臼的臼是指舂米的石器。以前生活在鄉(xiāng)村,經(jīng)常看見鳥巢,也經(jīng)??匆婔┟椎氖?。
為藝之道,窠臼并非溫柔窩,宋詩云:
跳出少陵窠臼外,丈夫志氣本沖天。
奈何書藝偏偏是跳進(jìn)窠臼的事業(yè),所謂入帖入碑。好不容易入了碑帖,又落入碑帖窠臼。書藝必得先入窠臼舂一舂,稻殼去掉,白米跳出。白米跳出來還不行,還得將白米煮成熟飯,熟飯變成隔夜飯,隔夜飯變成菜飯、泡飯、湯飯、蛋炒飯、手抓飯。
在新疆吃過手抓飯,以牛羊肉、胡蘿卜、洋蔥、清油、羊油,小火燜熟,油亮生輝。冬天在洞庭湖邊吃過菜飯,霜打后的青菜,加腌肋條肉、豬油,在土灶頭上做成,也是飯食之佳品。在揚(yáng)州吃過蔥油蛋炒飯,有蝦仁、瘦肉丁、火腿等,味道鮮美。
碑帖的好,好在讓人不覺得它是書法。后世楊維楨、傅山、鄭板橋、金農(nóng)當(dāng)然也不錯,但失之清正,在奇與怪的路子上走得太遠(yuǎn),不是中國書法大道。中國書法大道是什么?還是傳世的秦篆漢簡晉帖魏碑唐風(fēng),宋四家輕舟已發(fā),明四家過了萬重山, 遑論揚(yáng)州八怪。揚(yáng)州八怪后越發(fā)無以為繼,無以為繼的原因還是無能為力。無能為力,并非天資所限, 而是時代使然。
《曹全碑》有清氣,像閨門旦。京劇里有閨門旦,早期扮演小家碧玉,后來借鑒昆曲開始扮演大家閨秀。恰恰有人說《曹全碑》不僅僅像三河少年,也像蘭貴玉女,少年玉女,佳偶天成,可謂此碑之陰陽。
《曹全碑》現(xiàn)存西安碑林,多年前和友人共游, 大快事也。陽光燦爛的往事啊,再也回不去了。從前還在眼前,流水走得太遠(yuǎn),明月遙遙也照不見,只剩幾聲叮咚的水響。
恐難平復(fù)
《平復(fù)帖》本為西晉陸機(jī)寫給友人的一封信札,收信人不考。古人感嘆通篇奇幻不可通讀,明朝時有人辨識帖文,后世諸家予以釋字,差異頗大。唯起始“彥先羸瘵,恐難平復(fù)”八個字多無異議。帖文古奧,所錄內(nèi)容,眾說紛紜,古人索性只讀法帖,不論文辭。
看《平復(fù)帖》仿佛讀《秋聲賦》,線條與文氣是相通的。歐陽修以秋聲說老境,借得秋聲秋意賦一聲嘆息。人生短暫,大化無情,老夫子再也回不到悠游洛陽時與一群才俊圍著牡丹飲酒作詩的時光了。短短的賦,文思浩蕩似江河之停蓄,遣詞燦爛若日星之光輝,心緒凄清如疾風(fēng)勁雨之驟至,行文飄逸像輕車駿馬之奔馳。
歐陽修詩詞文章皆好,某一回酒后得意,說吾詩《廬山高》今人作不出,唯李太白能之?!睹麇泛笃滓膊荒?,唯杜甫能之。《明妃曲》前篇, 杜甫也寫不出,唯吾能之也。我愛其詞比詩多,愛其盛麗、深情,足見優(yōu)游風(fēng)神,傷情處文辭兀是清爽, 語淺情深,有風(fēng)雅之感。其碑記書序俱佳,最喜歡讀他的筆記。
從筆力上說,《平復(fù)帖》線條擰,越擰越緊,力躍紙面。不僅力躍紙面,還躍過時間之河,時間比紙厚?!肚锫曎x》的章法一頓又一頓,歐陽修像推刨子,刨花卷起千堆雪,可惜現(xiàn)在不易見到這個場景了。小時候喜歡看木匠推刨子,刨刀過去,木片如花卷,一卷又一卷,著實(shí)像雪。躺在刨花雪中,樟木的氣息、杉木的氣息、松木的氣息、柳木的氣息、桐木的氣息,輕靈又厚實(shí)。
《秋聲賦》有些句子可為《平復(fù)帖》的書論:“其色慘淡,煙霏云斂。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氣栗冽, 砭人肌骨。其意蕭條, 山川寂寥?!敝袊鴷ǖ母呙骶驮谶@里,讓人生出無限通感。通感比同感難,同感是心有靈犀一點(diǎn)通,通感是門泊東吳萬里船。
世間并無多少同感通感。隔壁富戶觥籌交錯,歌舞不斷的聲音傳入病入膏肓的鄰居耳內(nèi)。孩子嬉鬧聲伴隨著送葬的哀樂。有人在熬藥,有人在喝茶。酒樓里眾男子仰天大笑得意非凡,門口街上有婦孺垂淚失色。有人一擲千金,有人窮得只能咸菜下飯。有人妻妾成群,兒女繞膝,有人孤寡了一輩子。有人為升官發(fā)財,有人只想一職容身。有人家里數(shù)十豪宅,有人衣不遮體,無立錐之地。
不知?dú)W陽修是否見過《平復(fù)帖》,其論斷很有意思,說“陸機(jī)閱史,尚靡識于撐犁”,頗讓人費(fèi)解?!稘h書》上說:“匈奴謂天為撐犁?!?/p>
撐犁太難,我在鄉(xiāng)下學(xué)過。一笑。
《平復(fù)帖》用筆樸質(zhì)古雅,枯筆破鋒??荼葮s來得更難,破比立來得更難。榮之極矣轉(zhuǎn)枯,立之極矣要破。更為難得的是,陸機(jī)下筆枯破不自知。藝術(shù)家貴在自知,藝術(shù)品則相反。藝之道,從來無心插柳,枯也由它,榮也由它,破也由它,立也由它。
《平復(fù)帖》是陸機(jī)隨意之作,匆匆忙忙,一揮而就。濃墨、禿筆、糙紙,有可能還是宿墨。陸機(jī)偏偏寫得石破天驚,石破天驚逗秋雨不稀奇,石破天驚卻低眉順目,這是大藝術(shù)家的稟賦。一般人寫字一厚實(shí),容易死筆死墨,《平復(fù)帖》里有跳脫,這是陸機(jī)的天性。
看《平復(fù)帖》,總覺得一片秋聲秋涼秋意秋景。殘紙上墨痕斑駁,禿筆糾纏,章法扭曲,線條像廢棄銹蝕的鐵網(wǎng),都是滄桑都是荒涼。文如其人,筆如其人,墨如其人,《平復(fù)帖》字里行間可見陸機(jī)命運(yùn)。
八王之亂時,陸機(jī)戰(zhàn)事失利,遭人陷害,被成都王司馬穎當(dāng)替死鬼殺了。據(jù)說他罹難后,濃霧彌合, 大風(fēng)吹折樹木,平地積雪一尺厚,人以為是冤死的象征。臨刑前陸機(jī)脫下戎裝,戴上白便帽,神態(tài)自若,想起遙遠(yuǎn)的江東華亭,白鶴長鳴。年少的美好記憶倏忽眼前,只是再也聽不見那華亭鶴唳了,亂世紛爭的旋渦終將他吞噬,人頭滾落,激不起半點(diǎn)波瀾。陸機(jī)被殺,覆巢之下再無完卵,陸氏被夷三族。華亭鶴唳,豈可復(fù)聞。其中有憾,恐難平復(fù)。
偶爾臨帖,但一直不敢面對《平復(fù)帖》,其中原因,恐難平復(fù)。
《平復(fù)帖》在唐時收入內(nèi)府,宋代定為西晉陸機(jī)真跡。米芾看過此帖,用火箸畫灰形容禿筆賊毫線條的蒼勁枯澀之美?!镀綇?fù)帖》之妙也正如火箸畫灰, 在雙目之間扭來扭去,在心神之間翻山越嶺,在意會之間漫漶虛空。
春韭秋菘
文章雅潔,少雕飾,人說滋味近似春初新韭、秋末晚菘。
南朝周颙,身在宦海沉浮,卻有出世之心。他在鐘山西面筑一舍,公務(wù)之余隱居其中,一日三餐青菜白飯。文惠太子蕭昭業(yè)問菜食何味最勝,周颙回道是春初早韭、秋末晚菘。韭,韭菜也;菘,白菜也。春韭秋菘,清清白白。宋朝劉子翚《園蔬十詠》有詩道菘:
周郎愛晚菘,對客蒙稱賞。
今晨喜薦新,小嚼冰霜響。
初春時節(jié)韭菜好吃,白菜是晚秋的美味。時間再老一點(diǎn),到了冬天,經(jīng)霜后的白菜越發(fā)滋味佳妙。掛了霜的白菜,汁水轉(zhuǎn)甜,質(zhì)地變脆,嚼之柔嫩無渣,隱然作響,說是冰霜響也未嘗不可。窗外冰天雪地,颼颼冷風(fēng)亂吹,吃白菜米飯,有樸素的舊事感。再有三兩個言語對味的吃客,就更有意思了。
白菜淡且鮮,淡如道,鮮近禪,可謂食中至味。與油鹽同炒,不摻他物,入嘴清越甘腴。白菜之佳妙,在爽在潔在芳馥脆口在宜素宜葷,可療俗,能清心,天下少有與之爭美者。白菜炒肉絲、燉粉條、煎豆腐、爆扇貝,不失清白之格,炒熘燜煨熬煮蒸, 諸法不一,滋味中正,有君子之風(fēng)。八大山人畫過《瘦蔬圖》,白菜瘦骨嶙峋,一身布衣,一身傲骨,是君子之君子,世所僅見。
春韭秋菘即便不吃進(jìn)嘴里,也是好的,看看就很爽目。清寒不去的天氣,園子里一小塊韭菜地,一陣風(fēng)吹來,綠葉纖纖,竊竊私語,像一群綠衣少女嘰嘰喳喳地說著體己話。鄉(xiāng)下,常常在河邊的畦地上遇見春初新韭,水汽滋潤,韭菜格外鮮嫩茂盛。杜甫說夜雨剪春韭,意境頗好,不知道唐人剪春韭是怎樣情景。小時候經(jīng)常去菜地里剪韭菜,用母親的裁衣刀。清晨,帶露水的韭菜分外鮮嫩,露珠在陽光下晶瑩跳躍,是一個玲瓏剔透的綠國。
春天的韭菜清炒,熱鍋滾油,有十足好滋味, 鮮香雙絕。
北方平原見過秋天白菜地,遠(yuǎn)望得氣,博遠(yuǎn)之氣。仿佛沙場點(diǎn)兵,又沒有兵伐氣。《伯遠(yuǎn)帖》亦有博遠(yuǎn)之氣。春初新韭,秋末晚菘,與《伯遠(yuǎn)帖》滋味相近。晉王家傳世墨跡,僅存王珣此作,是善本更是孤本。二王寫出那些雜帖,惜無真跡留下,惘戀之至,唯有慨嘆,幸虧還有幅《伯遠(yuǎn)帖》,讓后人睹得王家書風(fēng)。
王珣出生瑯琊王氏,祖父王導(dǎo),王羲之是其族叔,一門俊逸,書法文章雙絕。王珣有奇才,為主簿時, 即為大司馬所眷拔。同僚一參軍多髯,珣狀短小,荊州為之語曰:“髯參軍,短主簿。能令公喜,能令公怒?!蓖醌懝龠\(yùn)不錯,桓溫說他當(dāng)作黑頭公,就是頭發(fā)尚黑便已官至公卿,果然隨后遷至尚書令加散騎常侍?!稌x書》王珣有傳,說他有天夜里夢得一支如椽大筆。醒來后,對人說:“此當(dāng)有大手筆事?!辈痪眯⑽涞鬯懒?,哀冊、謚議,皆王珣草擬。
王珣書法瀟灑古澹,東晉風(fēng)流,宛然在眼?!恫h(yuǎn)帖》是他外放豫章太守,心中煩悶,寄情之作——“伯遠(yuǎn)勝業(yè),情期群從之實(shí)。自以羸患,志在優(yōu)游。始獲此出,意不克申。分別如昨,永為疇古。遠(yuǎn)隔嶺嶠,不相瞻臨?!辈h(yuǎn)前程遠(yuǎn)大,盼你早日建功立業(yè)。 我羸弱多病,余生優(yōu)游度日而已。此番外任,不能細(xì)表心緒。分別之情歷歷在目,仿佛昨天。山水迢遙,無緣會面,真令人感傷。
手帖氤氳人情,綿綿風(fēng)致,見心見性。不知當(dāng)年收信人感受如何,一千多年后的外人如我者,心頭一片溫煦。入冬后,天氣微涼,正是書時光,讀《伯遠(yuǎn)帖》,如沐春風(fēng),身著薄衫,居然不覺得冷。
姚鼐說《伯遠(yuǎn)帖》如升初日,如清風(fēng),如云, 如霞,如煙,如幽林曲洞,堪稱絕妙。姚鼐堂號惜抱軒,世稱惜抱先生,自幼在家庭師友間受到桐城派熏陶。《惜抱軒詩文集》簡潔深淳,風(fēng)雅處有歸有光影子,談詩論文,根底是前賢,時時能出新義,有他人未發(fā)之言。桐城惜抱軒至今還在,旁有一棵銀杏樹,姚鼐少時手栽,有年秋天見過。大樹高貴冷清幽古,樹冠如蓋,高高立著,黃葉純凈澄澈燦爛如陽光,有桐城文章氣象。
我喜歡桐城文章與桐城水芹。
又記:
山東友人寄來膠州白菜,棵棵飽滿,碩大如斗, 青綠可人,聞得到膠州的氣息。晚上炒了盤白菜,汁多、薄嫩、輕甜。文人間的情誼也如此。齊白石曾以畫易白菜不成,我卻平白得了六棵大白菜,不亦快哉。白菜極入畫,尤喜齊白石的白菜鮮菇,又清雋又肥碩,快一百年的筆墨,像昨天才離開齊家案頭。
不少人畫果蔬,總覺得渾濁了一些,氣息不夠清白,襟懷少了悠遠(yuǎn),線條也失之老辣。
再記:
桐城文章見唐宋余韻,不足是少了新意,多有暮氣。方苞一時文魁,時有生民在念,并不以文人自居,后世桐城諸子多為純粹古文家,經(jīng)驗(yàn)構(gòu)思立意、布局謀篇、行文用句多不語民間疾苦。大概是后人指責(zé)桐城派為謬種的緣由。然文網(wǎng)峻密,下筆不顧國計民生,時代使然,也不能一味深責(zé)文人。
有人說蒙學(xué)末流而為《弟子規(guī)》,學(xué)佛末流而為《了凡四訓(xùn)》,文章末流而為“桐城派”。倘或如此, 我愿意寫出如桐城派的末流文章。桐城派文章,有銅氣息,或青銅或黃銅或紫銅,色澤高古??上┏俏恼挛覍W(xué)不來,桐城水芹更是多年沒吃過了。
玉劍出鞘
《石門銘》全稱《泰山羊祉開復(fù)石門銘》,王遠(yuǎn)書丹,武阿仁鑿刻于陜西褒城縣東北褒斜谷石門崖壁??涤袨閷⑵淞袨樯衿罚f飛逸奇渾,翩翩欲仙, 若瑤島散仙馭鸞駕鶴云游。碑刻文章也頗好,字句偶見嶙峋,清麗處有魏晉小品之風(fēng):
河山雖險,憑德是強(qiáng)。昔惟畿甸,今則關(guān)疆。永懷古烈,跡在人亡……水眺悠皛,林望幽長。夕凝曉露, 晝含曙霜。秋風(fēng)夏起,寒鳥春傷……威夷石道,駟牡其骃。千載絕軌,百輛更新。敢刊巖曲,以紀(jì)鴻塵。
《石門銘》為正書,有篆隸筆法,筆勢與體勢有《石門頌》的跌宕、開張與奇崛?!妒T頌》有仙氣, 一仙翁彳亍步行或者騎驢看花。到《石門銘》這里, 仙翁跨上鶴背,一騎如煙,流連在黑風(fēng)白云之間。
《石門銘》通篇有仙氣,字體結(jié)構(gòu)飄然,不知王遠(yuǎn)書丹如此,還是武阿仁鑿刻時傾入了自己性情。黃錫蕃《刻碑姓名錄》錄有石師武阿仁,說其作只見這一塊石刻。書丹者王遠(yuǎn),生平亦無考,筆跡亦唯見此碑。漢簡魏碑里多少書家不知生平、姓名無考, 他們是巧奪天工的國手。
很多年前的某日,那些石師,左手握鑿子,右手持鐵錘,面對書寫好的碑石叮叮當(dāng)當(dāng),先順著字的筆畫慢慢鑿出一條線,再沿線條兩邊放斜鑿尖,由外往里,鑿開筆畫,字體也變深了,石板上漸漸現(xiàn)出秀美的漢字??套种啵粫r俯身吹拂去石末,白灰紛紛揚(yáng)起落得滿身,一瞬間就白了頭,果真提筆就老。那些碑刻經(jīng)歷陰晴雷電,筆畫之間多了風(fēng)霜多了滄桑。
王遠(yuǎn)為太原典簽,《石門銘》一筆一畫,讓人覺得舒服,能見到書丹時的自在、曠達(dá)、放松、愉悅。南北朝以諸王出使,朝廷派典簽佐之,典領(lǐng)文書之類,后來慢慢變成抑制宗室諸王的要人,權(quán)力漸大, 遂有簽帥之稱。到底是簽帥,《石門銘》的書寫未見纖弱,只有俠士氣、將帥氣,結(jié)字如玉劍出鞘,筆畫義無反顧,又空靈又結(jié)實(shí),有“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的俠客風(fēng)。
在石門褒斜山谷絕壁摩崖上書丹、刻石,絕非易事,遠(yuǎn)不及在書齋作字一揮而就。山高林密,碑刻所處地陡峭難立,王遠(yuǎn)倚崖就勢,以朱砂在碑石上書寫,立筆不亂。洛陽石師武阿仁釘鑿巖石,懸崖峭壁上運(yùn)刀歡歌。丹書釘鑿在蒼茫的石壁上合奏一曲弦歌,余音繞谷,千年不絕。云端的鸞鶴如驚弓之鳥一路高飛,飛入館閣體的筆尖,紙上平添幾分清逸。
二爨篇
太久沒有讀碑帖,想看爨寶子與爨龍顏。
無名氏的《爨寶子碑》與爨道慶的《爨龍顏碑》,線條是寬的,味厚到密不透風(fēng),突然豁然開朗——山窮水盡處別有洞天。也就是說《爨寶子碑》與《爨龍顏碑》猛一看,密密麻麻很壓抑,往細(xì)處揣摩,見出婉約來。好像行走密林,古木參天,灌叢密布,但能透氣,不像深陷市井,只是氣悶。
以前看書畫先看線條,如今最重韻味。少年時以色相論女容高低,現(xiàn)在知道女人之美在韻在味。當(dāng)然,有人一輩子重色,大抵是傳統(tǒng),“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一樹梨花壓海棠,多少人夜不能寐。
取韻不是上品,得意才算入流,習(xí)書更是如此,臨帖得意忘形才算入門,忘意之后是大境界。有個階段沉迷書法,每天臨帖寫字,叵耐天分有限,連形也不得,只好作罷。白蕉習(xí)王字得意,沈尹默習(xí)王字得形,胡竹峰習(xí)王字不得形不得意不得法不得道, 一無所得,只得埋頭文章。書法好賣錢,文章辛苦事,這是我的命,不敢怨天尤人。
前陣子編訖兩本書稿,心想本錢夠了,不妨少寫。豈料忘了逆水行舟,一篙松勁退千尋,一退退到江岸。我不喜歡江岸,我喜歡江南。江岸是送別的地方,江南是踏青的佳處。
漢學(xué)家高居翰先生有本著作叫《江岸送別》。番外人研究中國文學(xué)、中國書畫、中國歷史,見識眼界可圈可點(diǎn),但終有相隔處,相隔了層玄之又玄的東西, 姑且稱為文化基因。當(dāng)年有人從皖北來到敝地,五十年過去,吐字還有皖北余音,一聽就知非我鄉(xiāng)土著。本性難移,不像江山易改。如果取書名,《江岸送別》不如《江岸別》。有別肯定有送,多一字不如少一字。
有人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阿彌陀佛。有人信奉多一字不如少一字,竹簡精神。古人以木櫝竹簡作書。李健吾先生說:能把散文寫得字挾風(fēng)霜,聲成金石,才配得上竹簡精神。這筆蕩得太開,現(xiàn)在收回來。
看《爨寶子碑》《爨龍顏碑》,總想起燴面。深夜,肚子餓的緣故?旅居中原多年,每天中午好吃無名氏燴面。無名氏燴面便宜,味道不輸名店。
康有為說寶子碑端樸若古佛之容,話語玄虛,“端樸”二字評語下得準(zhǔn)。我看《爨寶子碑》的筆墨章法像老翁兒戲,《爨龍顏碑》的筆墨章法如兒戲老翁。老翁兒戲得意,老翁呵呵一笑,天倫之樂也。兒戲老翁得趣,小兒嬉鬧爛漫,天真之樂也。意好得,趣好得,意趣頗難兼得。二爨集一處看,大得意趣。有人得意,有人得趣,我看《爨寶子碑》與《爨龍顏碑》獨(dú)得意趣,這是讀帖人的福氣。
瘞鶴銘
閑來理書,書箱里翻出《紅樓夢》,一翻翻到“老學(xué)士閑征姽婳詞,癡公子杜撰芙蓉誄”一節(jié)。曹雪芹的筆墨至此快到盡頭了,大觀園的故事露出殘景。曹雪芹寫殘景,猶帶明朗氣,像盛夏西天晚霞。高鶚的續(xù)書,并非狗尾,更像井繩。六七歲的光景,被蛇咬過,強(qiáng)忍著看完了《紅樓夢》后四十回,可惜神興終若老牛破車,窒滯迸拽。晚清人好續(xù)《紅樓夢》,見過不下十種,風(fēng)氣至今不改。每每讀來總是厭倦,連井繩也不如,只是一根草繩,還染有洋紅。
《紅樓夢》續(xù)書,我只讀完了張之《紅樓夢新補(bǔ)》。張先生新補(bǔ),頗有新穎別致處,寫元妃賜婚、黛玉淚盡而逝、賈府抄沒一敗涂地、榮寧子孫樹倒猢猻散、賈蘭賈菌中舉、寶玉寶釵家計艱難、王熙鳳被休含恨自盡、寶玉躲避穆侯舉薦而懸崖撒手、史湘云沿街乞討、寶玉遣婢、生計所迫賣畫打更等情事, 敘來洋洋灑灑,又驚心動魄,滿腹辛酸。張之遣詞描紅,未得曹雪芹風(fēng)神,好在頗有幾分形似,有酸苦意趣。今人未必不如古人。
和友人閑聊,談起《瘞鶴銘》,說古今那么多人書學(xué)此碑,無人得宏旨,只有徐悲鴻入神了。徐悲鴻的書法,不少論者人云亦云說受益于康有為。友人法眼,一語道破天機(jī),讓我受用。
《瘞鶴銘》的“瘞”字頗生僻,魯魚亥豕,曾讀成“糜”字,又讀成“病”字。病鶴成湯,瘞鶴成銘,想當(dāng)然耳。鄉(xiāng)居歲月艱苦,農(nóng)家雞鴨鵝之類病了,舍不得扔掉,趕緊殺了燉湯。
“瘞鶴銘”三字組合,視覺上有壓迫意味?!动廁Q銘》的書法卻舒朗,像中年儒士著家居服散步,況味幾近牽黃犬出上蔡東門逐狡兔。
《瘞鶴銘》殘石,字體松散夸張,向四周開張,有開張?zhí)彀恶R之雄姿。黃庭堅(jiān)當(dāng)年在京口斷崖見過碑石,感慨美不可言,譽(yù)為大字之祖。后人推崇其筆法之妙為書家冠冕,意合篆分,派兼南北。我倒不以為然。某人家病死一鶴,寫銘文以葬之,頗有些戲謔之心,一個像煞有介事的玩笑而已。《瘞鶴銘》文辭戲謔,不乏豁達(dá),可貴處在于游戲,在于家常,內(nèi)容有機(jī)趣,也就是心情。
鶴壽不知其紀(jì)也,壬辰歲得于華亭,甲午歲化于朱方。天其未遂,吾翔寥廓耶?奚奪余仙鶴之遽也。乃裹以玄黃之巾,藏乎茲山之下,仙家無隱晦之志,我等故立石旌事,篆銘不朽……
鶴是珍禽,浮丘公曾著《相鶴經(jīng)》。雷門大鼓, 白鶴飛去不再聲聞千里。丁令威成仙后化成仙鶴,在華表上停留顯形。這些事幽微迷茫,難以分辨。而你化解身形,將往何方?在焦山西側(cè)筑起你的墳塋,這里是安寧之地。墳后有鼓蕩的長江洪流,墳前的焦山就是重重墓門。左方是遙遠(yuǎn)的曹國,右方是險峻的荊門。茅山北面是涼爽干燥之地,地勢勝過華亭的風(fēng)水。于是我邀集了幾位朋友,在此埋葬你,并寫下這篇銘文。
《瘞鶴銘》作者不傳,有人說是陶弘景,有人說是王瓚,有人說是顧況……還有人說是王羲之。如果是王羲之的話,我傾向青年王羲之,時間在坦腹東床之前,《瘞鶴銘》里有青年人的爛漫之心。說到王羲之,索性繞遠(yuǎn)一點(diǎn)。王羲之書法有一個遵古時期和創(chuàng)新階段,《姨母帖》之類幾乎是古法用筆,《瘞鶴銘》也是古法用筆。到《喪亂帖》《蘭亭序》,則用了新法。
不少古人喜歡鶴,梅妻鶴子是美談。讀《瘞鶴銘》,想起春日與友人結(jié)伴去孔雀園,見到幾只白鶴, 長腿又粗又壯,身姿肥碩如鵝,毫無仙氣,并不見佳, 如一群呆鳥。
大雪紛飛
《張猛龍碑》是魏碑里最嫻靜的一方石銘?!端抉R悅墓志》《高貞碑》《元懷墓志》也嫻靜,但沒有《張猛龍碑》沉。何謂沉?沉著、沉郁、沉滯、沉毅, 甚至還略帶沉思,差不多這樣吧。友人習(xí)書三十年, 論點(diǎn)與我相左,他說北碑中嫻靜的是《鄭文公碑》?!稄埫妄埍范喾焦P,露棱角,制造險意增加波動。添一筆備忘,碑帖在眼如飲食入口,各得滋味。
《張猛龍碑》為北碑書體,全稱《魯郡太守張府君清頌碑》,無書寫者姓名,碑文記載了張猛龍興辦教育的事跡,現(xiàn)存孔廟。至厚則至柔,譬如《張猛龍碑》;至柔則至厚,譬如《靈飛經(jīng)》。我看《張猛龍碑》,大雪紛飛在山川草木上,呈現(xiàn)出極致的安靜來,這種靜因?yàn)橛写笱┘婏w做底子,又可謂動中有靜。我看《靈飛經(jīng)》,小雨淅瀝,雨落得久了,讓人看出山川草木之厚。
三十歲上開始喜歡中國碑刻中的一批無名氏, 他們默默無聞,他們光芒萬丈,他們不爭不言不急不躁,他們是我的師尊。無名氏的碑刻不輸很多有名的字帖。我看無名氏《張猛龍碑》,仿佛看宋版書。宋版書無緣一會,見過影印的宋版書,也是尤物, 極其舒朗?!稄埫妄埍犯胬?,大雪開始融化的屋頂,灰瓦白雪映襯。風(fēng)侵雨蝕,魏碑漫漶,漫漶得干凈,魏碑的干凈有雪個精神。何紹基題八大山人《雙鳥圖軸》:“愈簡愈遠(yuǎn),愈淡愈真。天空壑古,雪個精神?!卑舜笊饺嗽缒暧蟹ㄌ栄﹤€,自謂茫茫白雪地里的一個人,既孤寂,又逍遙,見天地之大,知一己肉身之小。
友人習(xí)字,寫了一輩子《張猛龍碑》,同道勸他走出來,他卻固執(zhí),說這一方古碑安身安神,格調(diào)高古。還說《爨龍顏碑》《爨寶子碑》之奇崛,《比干碑》之瘦硬,《李超碑》《楊大眼碑》之峻美齊整,《張猛龍碑》兼而有之。而姿態(tài)翩翩,秀麗溢洋,卻是一些碑刻所無。清代包世臣、康有為等都贊賞此碑精能造極,不可名言。
臨帖臨碑寫的還是自己的心,一筆一畫是修身是養(yǎng)性。寫二王風(fēng)致,寫顏筋柳骨,寫《張猛龍碑》, 都是迷戀舊時的氛圍,這條路沒有盡頭。
《張猛龍碑》像枯筆寫就的一部書法冊頁。枯筆使白破黑而去,如詩仙仰天大笑。斧鑿讓黑摸碑而來,似菩薩低眉斂目。
(選自2022年《山花》“胡竹峰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