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漢樂府
一
左邊是山,右邊是海。
從住處樓房十二層上的陽臺向外望去,前后左右,一百八十度視野范圍內,海南島東海岸中部偏南的位置上,一處小海灣的景色盡收眼底,毫無遮擋。
分界洲島就在正前方幾公里外,狹長的形狀像一副馬鞍,浮在蔚藍色的海面上。冰川期的海水侵入,讓它與原本連為一體的陸地分離開,從此相守相望。島上樹木蔥蘢,碧海銀沙,有海釣、深潛、水上摩托等海洋旅游運動項目,吸引了不少游客,每天有多班渡輪來往于島與岸之間,單程只需要一刻鐘,船尾拖出一道長長的波紋,很遠就能夠望見。
視野左邊是一道綿亙厚重的山嶺,綠沉沉的,一直延伸到海邊。隔上一段時間,就會看到一列銀白色的環(huán)島高鐵列車,從山麓處無聲地馳過,倏忽即逝,小巧得像一個兒童玩具。目光沿著林木蓊郁的山坡爬向上面,重巒疊嶂接續(xù)不斷,高處飄著大朵的白色云朵。在一座山峰最高處,稍為寬展的地方,建有一座氣象站,正方形建筑的屋頂上矗立著一個巨大的白色圓球,在陽光下閃亮耀眼。
這一道高峻的山脈叫牛嶺,是五指山脈的延續(xù),海南地理和氣候的南北分界線。分界洲島是它跌落海中的一部分。一嶺之隔,卻有著十分明顯的差異,特別是在冬天,嶺北經(jīng)常陰郁多云、潮濕寒冷,而嶺南卻是陽光明媚、溫暖干爽。
從站立的位置望去,山和海并非等量齊觀。海的體量更大,占了視野中三分之二的區(qū)域。目光自正前方移向右后方向,看到被一幢樓房弧形的轉角遮擋住的一個海岬,需要轉動脖頸才行。我將更多的心思花在看海上,讓積攢了一年的向往,最大限度地獲得饜足。
觀賞大海色彩的變化,就占去了我不少的時間。
一天中,海水的顏色變幻多端。我最喜歡晴天時中午前后的那兩三個小時的海水,堪稱華彩。海水碧綠,濃郁、純凈而明亮,仿佛一整塊上好的翡翠,以一種流質的形態(tài),攤開在陽光下面,微微漾蕩。其他的時段,則呈現(xiàn)為淺灰、淡綠、深藍以及我叫不出名的多種色彩,對應的是色譜表上不小的區(qū)域。
即使是同一時辰,如果仔細分辨,遠近之間,顏色也不盡相同,分為深淺濃淡的不同層次。那最為深濃的中間部分,是正在向岸邊涌來的海浪,仿佛一排排抖動著的皺褶,越來越近,越來越高。在視野右前方位置,能隱約看到一簇突出海面的礁石,海浪接近它們時,已經(jīng)高出不少,然后猛烈地撞過來,破碎成一大片浪花,伴隨著白茫茫的水霧,可以想見沖擊的力度。
從陽臺下瞰,小區(qū)圍墻外面是一個村莊。村子不算小,有上百戶人家,房屋連綿錯落,從各種樹木搭接交織的枝柯縫隙間,可以看出被遮掩的村道的縱橫走向。家家的屋頂上,太陽能熱水器的儲水罐閃閃發(fā)光。與上一次來時相比,正前方被房屋和道路圍合著的一片草地的邊緣處,新建了兩幢三層高的房子。記憶回返到八年前,第一次來這里時,村子的房屋破舊簡陋,屋頂是一片黯淡的灰黑色,如今大多數(shù)都新建或翻新了。變化是明顯的,只是時光的緩慢流逝稀釋了這種感覺。
也有不曾變化的地方。那一大片草地上,每次來時都能看到一群牛,最多的時候有二三十頭。它們從鄰近大路的幾棟房屋間的豁口走進來,悠然地埋頭吃草,一副神閑氣定的模樣。云朵的大片陰影投在草地上,明暗交織,很像照片里的國外牧場。牛的身旁總有一些體形頗大的白鳥走動,不時伸出長喙,在牛的腦袋上啄食著什么,有時還跳到牛背上。這該也屬于生物界的一種寄生現(xiàn)象吧。有意思的是,這些牛自己會排成等距離的隊列,慢騰騰地甩動尾巴,秩序井然地穿過草地,走進村子里的窄巷,走過人家的門口,又從巷口走到樓下的道路上,一直走到大路轉角處,消失在視野里。
我下樓走出小區(qū)大門,沿著大路向右走一百多米,便拐進了從樓上俯瞰的那條路,朝著牛隊行走的相反方向,不久后就走到了海邊。
自陽臺上遠遠地眺望的景色,此時清晰地呈現(xiàn)在面前。這是一片清靜的海灘,與旁邊游人較多的海灘之間,被一叢伸入海中的嶙峋亂石隔開。一塊巨大而平坦的巖石上,有幾個姑娘正在拍攝婚紗照片,白色的拖地裙裾不時被海風揚起。我背過身走向遠處,彎下腰撿拾紐扣大小的貝殼。它們在沙灘上看毫不起眼,但拿回家里,沖去泥沙放進玻璃瓶里,便立刻不一樣了,有一種特別的玲瓏精致。
海水漲潮了。我向后退去,回到海灘的最外端,好幾排高大的木麻黃樹矗立著,幾處沙灘坍陷的地方,裸露出虬結雜亂的樹根,旁邊散落著幾顆大小不同的椰子,看外殼的顏色樣貌像是有些時間了,該是被海水浸泡過,又被漲潮沖回岸上。
周邊十分靜謐,只有浩蕩渾厚的海浪聲,依照固定的節(jié)奏傳到耳畔。這樣的環(huán)境,適宜漫無際涯地想一些事情。我坐在一截躺臥著的枯樹樹干上,數(shù)點自己過去十來年間在這個海島上的履痕。
我想到了古老的昌江黎寨,火焰般怒放的木棉花瓣映照著船型屋的茅草屋頂,身著傳統(tǒng)服裝的老婦眼眶深陷,古銅色的臉上刺著黑色的紋飾;想到了白沙鸚哥嶺自然保護區(qū)的青年團隊,一群來自天南海北的大學生訴說自己的夢想,年輕的臉龐上跳蕩著青春的光彩;想到了萬寧興隆的熱帶植物園,蓬勃繁茂的樹木生機旺盛,在陽光映照下,仿佛看到闊大葉片中有汁液在流動;想到了瓊海潭門小鎮(zhèn)的漁港碼頭,數(shù)百艘漁船即將駛往南沙海域捕撈作業(yè),拜祭龍王、舞鯉魚燈等祭海儀式正在廣場上熱鬧地進行;想到了五指山通什的海南省民族博物館,那些耕作和狩獵的簡陋器具,見證著原始荒蠻時代先民生存的艱難;想到了文昌的航天發(fā)射場,我曾經(jīng)近距離觀看火箭發(fā)射,火箭升空時巨大的呼嘯聲,至今仿佛還在耳旁回蕩。
二
閑居無事的日子,古典詩詞是很好的陪伴。我隨身帶了幾冊古詩,時常坐在陽臺上的藤椅上,隨意地翻閱幾頁。
此時,目光停留在一本漢魏南北朝詩選上。收入書中的那首漢代樂府《有所思》,已經(jīng)不知讀過多少次了,但仍然讓我愿意再一次沉浸于它的字句中: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問遺君,雙珠玳瑁簪。用玉紹繚之。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灰!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
這是漢代樂府《鐃歌十八曲》之一,各種選本幾乎都會選入。一位癡情的女子,思念遠方的情人,精心挑選用花紋美麗的玳瑁甲片制作的發(fā)簪,又用美玉裝飾起來,作為信物贈送給他,表達自己熾熱的情意。但當她得知心上人背叛了自己,滿腔柔情瞬間化作強烈的怨恨,憤然地把心愛的定情物打碎,燒掉,再將灰燼投進風里吹走,不留一點兒痕跡,并發(fā)誓從此與負心人一刀兩斷,一丁點兒不再想他!口氣激烈,行動決絕,全無一點兒猶疑踟躕的氣息。最強烈的愛,總是潛伏了更多的危險。
該是與我此刻置身的地理位置有關,這次閱讀時,我忽然產生了一個陌生的想法,一種猜謎式的念頭:詩中提到的“大海南”,大海之南,會是什么地方?女子思念的對象就在那里。
我也知道,在古詩的語境中,大海之南,指代的是一個寥廓無垠的廣闊區(qū)域,不一定是今天行政區(qū)域意義上的海南。在漫長的古代,這座遠在天邊的島嶼是真正的邊疆僻壤,很少被人們想起和提及。詩中的有些消息,倒是可以與這里沾上邊,如海島出產的玳瑁,自秦漢時代起就是進獻給朝廷的貢品,但這種關聯(lián)也只是相對的。在閩粵漫長的海岸線上,不少地方也出產這種物品。
不過在此時,身處海島的一隅,我倒是愿意將此處代入詩中,使它成為詩中那個字眼的所指。海島孤懸海外,又恰好位于大陸版圖的中線之南,也說得過去。當然,這只是我自己的一個偶發(fā)的意愿,一種類似游戲的想法。這該是一種愛屋及烏的移情吧,起源于對這個地方的喜歡。它對什么都沒有妨害,因此也不涉及應該不應該,合適不合適。
一首海南黎族民歌《久久不見久久見》,被我下載保存在電腦里,反復地播放。
到一個地方聽當?shù)孛窀瑁瑒e有感觸。幾年前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我就為曲調中流淌著的深情所打動。它用海南方言演唱,舒緩綿長、宛轉悠揚,聽著歌聲,眼前浮現(xiàn)出皮膚黝黑的男子、嬌小纖細的女子,在椰林里,在棕櫚樹下,含情脈脈地對唱,眼睛中閃動著光亮:
久久不見久久見,
久久相見才有味,阿妹哎,
好久不見真想見,阿妹哎,
見到阿妹心歡喜,阿妹哎!
久久不見久久見,
久久相見才有味,阿哥哎,
好久不見真想見,阿哥哎,
見到阿哥心歡喜,阿哥哎!
接下來的兩段,語句大致相同,只是由男女對唱變成了迭唱,呼喚的對象在兩人口中有“阿哥”和“阿妹”的區(qū)別。這種反復的回環(huán)詠嘆,正是許多民歌的特點,也是最早的民歌《詩經(jīng)》中“國風”里十分常見的方式。仔細品味一番,這首民歌不是有類似《月出》《桑中》等詩中的情調和韻味嗎?“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它們原本也都是來自原野的歌吟,曲調中有田壟阡陌里的身影,有桑間陌上的陽光,輕風傳來斑鳩和鷓鴣的叫聲。
比較起漢樂府《有所思》中的激憤決絕,這首民歌中流淌出的情感,倒是更接近于愛情,尤其是初戀的普遍狀態(tài)。羞怯中有大膽,柔和里有堅韌。音調沉靜,感情純凈,方言腔調賦予了它與這片土地相匹配的質樸和誠摯。
最美的情感都應該是這樣的。仿佛月光照耀著幾叢芭蕉,仿佛海風輕撫著一片椰林。它是人生苦難的撫慰和補償,是暗夜中的一絲亮光,又仿佛是一處避風港,允諾著驚濤駭浪中彼此的撐持與呵護。
這個世界的豐盛和慷慨令人感念,盡管這一點經(jīng)常被忽略和漠視。在三面敞開著的陽臺的一角,在一本邊角已經(jīng)磨破的舊書中,在筆記本電腦所發(fā)出的談不上什么優(yōu)質音色的樂聲中,我可以沉溺于精神制作帶來的享受,感受情感的各種形態(tài)和色調,從中獲得感動、撫慰與啟發(fā),卻不必惦記著要感謝誰。
然而,它們盡管十分美妙,但還都無法與一個人創(chuàng)造的心靈世界相比。這個世界最初也是建構于這個海島之上。它是那樣堅實而空靈,寥廓而細膩。它傳布遐邇,澤被萬世。
三
住了一周后,我們開車駛入環(huán)島高速,穿過牛嶺隧道后不久,便拐上橫貫東西的萬寧—洋浦高速公路,在海島西北處再折向儋州方向。駛出高速轉入縣道,看到路標上中和鎮(zhèn)的標識后不久,東坡書院便出現(xiàn)在視野里。
對我來說,這是一個期待多年的夙愿,是一次延遲過久的拜謁。腳步一邁進書院門口,我就提醒自己要將心情平復下來,盡量充分地把映入眼簾的一切收藏銘記,刻錄于心底,就像熟誦蘇東坡的許多詩詞名篇一樣。
我慢慢地走動,仔細地觀看,想象當年他在此地的日常行止。在“東坡居士”雕像前,我端詳他竹笠木屐、手持書卷的飄逸身影。他迎面走來,一直走進了青史,攜帶著無數(shù)迷人的傳說。在他收徒授課的載酒堂,我眼前仿佛幻化出當年的誦讀場景,“書聲瑯瑯,弦歌四起”,穿越千年傳遞到耳畔。這一片荷花池塘,他該多次與隨侍身邊的三子蘇過一同走過?這一排檳榔樹下,或許正是他初遇那個七十多歲農婦的地方?“內翰昔日富貴,一場春夢”,老婆婆對他說出這樣富含哲理的話,令他刮目相看,既詫異又歡喜,從此徑呼其為“春夢婆”。
雖然是初次來此,但周邊環(huán)境風景、庭院建筑,卻恍若相識已久。經(jīng)由熟讀這一時期的蘇東坡作品和有關他的傳記,我對東坡在此地的三年生涯,早已經(jīng)了然于心。
“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在《自題金山畫像》一詞中,蘇東坡用一種自嘲的口氣,總結了自己坎坷蹭蹬的一生。他的非凡生涯的最后一段時光,是在這座偏遠的海島上度過的。
在漫長的時間內,海南島都是放逐之地。流放的罪臣、貶謫的高官,自中原渡海而來時,大都懷著一顆赴死之心。蘇東坡也不例外。當他以六十二歲高齡被貶赴此地時,在致友人的信中他這樣寫道:“某垂老投荒,無復生還之望。昨與長子邁訣,已處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當作棺,次便作墓。”可謂沉痛黯然。甫一落腳,他又寫道:“此間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然亦未易悉數(shù),大率皆無爾?!彼郎裆葎泳薮蟮某岚颍幱胺路痣S時都會降臨。
但天性的達觀豪邁,讓蘇東坡很快就坦然接受了命運的安排。盡管環(huán)境惡劣,“嶺南天氣卑濕,地氣蒸溽,而海南為甚。夏秋之交,物無不腐壞者。人非金石,其何能久?”但他仍能找出自我寬解的理由:“然儋耳頗有老人,年百余歲者,往往而是,八九十者不論也。乃知壽夭無定,習而安之,則冰蠶火鼠,皆可以生?!睂Ω艚^內陸、孤懸海外的島上生活,他也有自己的解釋:“天地在積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國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島者?”
境由心生,別人望而生畏的荒蠻禁地,對于他也不是多么可怕了。時間流淌,他越來越喜歡上了這里,諸般物事都變得可親。他寫詩發(fā)抒心志:“他年誰作輿地志,海南萬里真吾鄉(xiāng)”“我本儋耳氏,寄身西蜀州”……此地就是家鄉(xiāng),而富庶繁華的川地故里反而成為他鄉(xiāng),發(fā)生在文字中的置換,對應的是心境的轉捩。新皇即位,他接到大赦令,渡海北歸,在船上,他寫下這樣的句子,“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一以貫之地宣示了他那無可比擬的樂觀主義。在這個海島上,他將苦中作樂的情懷、隨遇而安的稟賦,發(fā)揮得酣暢淋漓。
海南是他苦難的深淵,但又何嘗不是他榮譽的峰巔?三年謫居中,他寫下了大量作品,成為其創(chuàng)作生涯的一個高產期。而著述之外,他的另一樁足以彪炳史冊的巨大事功,是給這片土地播撒了文明教化的種子。他居島三年間,大力倡導詩書,勸課農耕,開啟民智,促進了多方面的明顯進步。在他登島之前,海南從來無人進士及第。他設壇講學后數(shù)年,就有學生成為海南歷史上第一個舉人。此后一直到明清時代,海南人考取科舉者眾多,以至于有“海濱鄒魯”的稱譽。清代《瓊臺紀事錄》一書記載:“宋蘇文忠公之謫儋耳,講學明道,教化日興,瓊州人文之盛,實自公啟之?!碧K東坡在海南的地位,相當于孔子在中原。他個人的厄運,卻成就了整個海島的幸運。
這座熱帶島嶼,大自然的力量恣肆奔放。熾熱的陽光下,樹木花草的闊大枝葉和濃烈色彩,是生命力放縱吶喊的表情。臺風肆虐處,濁浪排空,檣傾楫摧;暴雨降臨時,天昏地暗,撼山拔樹。但對我來說,每一次想到這個地方時,眼前浮現(xiàn)更多的都是蘇東坡的形象。這個貶客身上發(fā)出的力量,有著相似的氣魄和強度。
聯(lián)想到蘇東坡早年的詩篇,其中有這樣的句子:“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彼菍⑷松醋饕淮斡螝v的,既然如此,路途中就可能遭逢種種境遇,有明月映平湖,也有罡風卷黃沙,只能全盤照收,禍福由之,無法討價還價,挑三揀四。海島三年,是他的生之行旅中的一段兇險途程,但他履險如夷,將劫難化作了生命的養(yǎng)料。
這樣推想下來,思緒就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接近一個讓我感到鼓舞的念頭,接近一種救贖的可能性:如果他能夠這樣想這樣做,我們?yōu)槭裁淳筒荒埽?/p>
這時候,我才明確地意識到,這次來瞻仰東坡故居,固然是為了滿足夙愿,但潛意識里實際上另有一重動機,是試圖汲取幾分他面對侘傺命運的樂觀,“一蓑煙雨任平生”的曠達,給自己增添一些面對困厄的勇氣。最低的祈求,也是讓自己在深沉的悲哀中,能夠稍稍透一口氣。這種哀痛仿佛最為濃稠的夜色,幾乎將我吞沒,令我窒息。
四
女兒,你在那邊還好嗎?
你離開我們已經(jīng)一年半了。四百多個日子里,無法擺脫對你的思念,哀傷如影隨形,每時每刻都纏繞裹挾著我們。曾經(jīng)努力想忘掉你,仿佛一個行長路的旅人,試圖卸下背負的沉重行李,稍稍歇息一下,喘一口氣。白天的匆忙喧囂中,有時似乎做到了,但在深夜的夢境里,你的身影總是執(zhí)拗地浮現(xiàn),在一個個曾經(jīng)經(jīng)歷但又變形了的背景場面中,似真似幻,半實半虛。
這一次來到此地,初衷仍然是為了擺脫。
親友們都說,出去走走吧,走得越遠越好,離開熟悉的環(huán)境,才更容易把過去拋開。那么,還有什么地方比海島更符合這個條件呢?天涯海角,正是它的別名。于是有了三個半小時的飛行,然后又是將近一百公里的車程,才到了現(xiàn)在這個地方。
但抵達之后,卻意識到忽略了一個最簡單的事實:我們怎么不想一想,這里同樣布滿了你的印跡啊。
全家三人最后一次的集體行動,就是來這里休假,住了整整一周。翻看手機里當時拍攝的眾多照片,你的每一幅里都是笑容洋溢。一幅幅綴接起來,那些日子的記憶鮮活如在眼前。
小區(qū)庭院里滿目蔥蘢,品種繁多的植物茁壯茂密,枝葉紛披。你陪著我們散步,有時走到前面,有時又落在后面,癡迷地拍攝那些色彩艷麗的熱帶花卉,然后對照手機上的植物識別軟件,大聲念出它們的名字。你跳躍的姿勢,單手舉起手機拍照的專注,似乎是昨天的事情。
走出小區(qū)通往海灘的小門,一條鐵銹紅顏色的木棧道,架設在崔嵬錯落的礁石上,隨著山勢和海岸線起伏逶迤。走在棧道上,我們不時停下來彼此拍照,你白色的襯衫下擺綰了一個結,蓋在天藍色的牛仔褲上。其中一張照片,你身邊是一棵高大的三角梅,滿樹怒放的紅色花朵,像一大朵懸浮的云彩。
我坐在陽臺上的藤椅旁,看著手機,往事聯(lián)翩涌現(xiàn),仿佛無聲的潮水。目光稍稍抬起,便望見了前方漂浮在蔚藍色海面上的分界洲島。它儲存了更為清晰的記憶。
那次離開海島的頭一天,我們來到了去往分界洲島的海岸碼頭。長長的沙灘圍出一道柔和的弧形,沙子潔白細軟,踩上去有說不出的愜意。我們慢慢走向游客稀少的區(qū)域,偶爾停下腳步,望一眼遠處正在駛往島上的渡輪。巨浪翻滾著涌來,越來越高,發(fā)出低沉的轟鳴聲,快到岸邊時,仿佛一堵淺綠色的墻壁,然后散落開來,攤成一沓沓白色的浪花。那天你身著一襲黑色連衣裙,頭發(fā)被海風吹得飛揚起來,笑得那樣暢快開心。
怎么能想象得到,你快樂歡笑的年輕的生命,會在僅僅兩年后,被邪惡的病魔吞噬,從此天地間再也沒有你的一點兒痕跡,一絲氣息?
眼前幾公里外的分界洲島,這個海南氣候分割線上的最東端點,從此也將我們的生命,切割成不同的季節(jié)。這一重意義,只有我們自己才能領會。猝然的一擊,是揳入臟腑深處的一把冰錐,我們從此步入了寒冬,感受著淪肌浹髓的冰冷。時間流淌,季節(jié)遞嬗,外在的景觀物候不停地轉換,但內心的荒蕪板結依然,遲遲不肯萌發(fā)新的芽苗。我們最終能夠從寒冽中走出來嗎?需要何種程度的熱力,才會讓靈魂重新舒展?
北緯十八度線上的熱帶陽光,此刻正照在陽臺上。頭上和肩背上,感受到了一縷冬日特有的舒適。這樣的照曬已經(jīng)有好幾天了。我終于感覺出,落在肌膚上的溫暖,也在向深處浸潤,一點點地沁入。
“死亡不是生命的終點,遺忘才是?!?/p>
想到了幾年前熱映的好萊塢動畫片《尋夢環(huán)游記》,這是其中被傳誦最多的一句臺詞。那么,既然對你的想念如此地噬心蝕骨,你如此深切地烙印在我們的記憶中,豈不是說,你并沒有化為徹底的虛無?在我們也告別這個世界之前,你一直都會住在我們心中,你的生命也將經(jīng)由我們而得到延續(xù)。直到將來的某一天,我們重逢。
我這樣來安慰自己,我也只能這樣安慰自己。有時候,如果我們執(zhí)著于一個念頭,并不出于其真實性,而只是因為愿意如此。它能夠讓我們稍稍心安。在這個意義上,這個想法仿佛是一盆炭火,在內心深處幽幽地燃燒,多少驅散了一些寒氣。一些濕冷發(fā)霉的地方,正在被慢慢烘烤。
依照這樣的理念,我來到這里,觸景生情、睹物思人的過程,是重拾記憶,也是復活你的生命。眼前每一次浮現(xiàn)出你的身影,耳旁每一次幻聽到你的聲音,都是一條看不見的手臂伸向你,將你拉近和拽緊,從虛無的深淵里拉回到身邊。
那部影片中,不同的語句反復表達著同樣的意思,仿佛音樂中圍繞同一個主題的各種變奏?!罢嬲乃劳觯鞘澜缟显贈]有一個人記得你。”死亡起源于被遺忘,因此既然你如此地被我們想念,我們便有能力將你留在身邊。
這個念頭終歸帶給人一些慰藉。
我們將你留在記憶中,藏在內心里,其實也是將一種熱力注入自己的魂魄。盡管伴隨回憶的是哀傷,但同時也產生了一種堅牢的東西,可以抵抗黑暗和寒冷的侵蝕。支撐是相互的。你的生命,通過我們的記憶得到伸延,而在對你的記憶中,我們也獲得了繼續(xù)生存的理由。
那么,為什么還要將你的音容從眼前驅散呢?不是忘卻,而是銘記,才更有可能與命運達成和解?;钸^、愛過、陪伴過,本身就是自足的,是一份不會泯滅的價值,如刻如鏤。
“凡存在過的,會永恒地存在?!?/p>
我進而想到了奧地利精神醫(yī)學家、意義療法的開創(chuàng)者維克多·弗蘭克的這一句話。經(jīng)歷過納粹集中營的極端苦難,他寫下一本書《活出意義來》,表達了置身生與死邊緣的思考。從同樣幽暗的深淵里浮出后,我如今更能夠理解這句話的蘊意。
此刻是下午三四點鐘,前方的海面明亮炫目,千百萬個光點在沸騰跳蕩,難以直視。將目光挪移開,沿著海岸線向左前方向慢慢地滑動,又爬到牛嶺山脈上。山脊線漫長而柔和的線條,減弱了山脈險峻陡峭的感覺。陽光投射上去,一大半山體明亮碧綠,仿佛被水洗過一般,但也有大片的暗黑色區(qū)域,那是在空中幾乎懸停不動的云朵的投影。
我久久地眺望著。眼前視野里的景觀,是思念的出發(fā)點,也是思念的落腳處。時間重疊,仿佛此刻山和海的相連,陽光和陰影的交錯。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選自2022年12月9日《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