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曉 佳
(湖北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 湖北 武漢 430062)
拜占庭帝國脫胎于羅馬帝國,因此早期拜占庭帝國(1)早期拜占庭帝國也就是指拜占庭帝國早期發(fā)展階段。著名拜占庭學者奧斯特洛格爾斯基指出,“早期階段的拜占庭帝國實際上仍然是羅馬帝國,其全部生活都充滿著羅馬元素。這一時期確實應當既可以被稱為晚期羅馬也可以被稱為早期拜占庭?!?George Ostrogorsky,History of the Byzantine State,translated by Joan Hussey,Oxford:Basil Blackwell,1956,p. 27.)。國內(nèi)外拜占庭研究者大多將公元4至6世紀視為拜占庭帝國歷史的早期階段。的發(fā)展歷史很大程度上也屬于晚期羅馬帝國歷史的一個組成部分。也正是因為拜占庭帝國是羅馬帝國的后繼者,因此拜占庭帝國居民始終自稱為“羅馬人”;而后世拜占庭學者則往往稱其為“拜占庭人”。由此,“拜占庭人”的形成及其內(nèi)涵也就成為學界關注的重點問題之一。埃夫里爾·卡梅倫認為,拜占庭人并不是任何民族意義上的“人民”,拜占庭帝國并非由一個民族群體發(fā)展而來,也不是崛起于某個具有特定民族背景的人口所占據(jù)的一個地區(qū),其特征是發(fā)展自之前數(shù)世紀以來的歷史與開拓定居,同時拜占庭帝國的特征也是對之前這多個世紀的歷史與開拓定居的回應[1]8。徐家玲教授指出,晚期羅馬帝國是一個多民族、多語言的文化共同體,而實現(xiàn)基督教統(tǒng)一世界的概念,長期以來都是拜占庭人念念不忘的目標[2]171。有學者認為,拜占庭帝國的兩根支柱正是羅馬帝國的遺產(chǎn)與正統(tǒng)基督教的信仰[3]3。陳志強教授認為,在羅馬帝國政治中心東移后,巴爾干半島和小亞細亞的居民成為社會主要成分,其主要人口構成是講希臘語的“東方人”,這一時期官方文獻雖然繼續(xù)使用拉丁語,但希臘語是東地中海世界的“國際語言”,不僅在民間流行,并且很快成為官方語言,并最終取代了拉丁語的正統(tǒng)地位;在以君士坦丁堡為中心的“拜占廷帝國”(2)“拜占庭帝國”與“拜占廷帝國”兩個名稱均為國內(nèi)學者所使用,且同一學者在不同論著中可能采用不同的名稱。本文采用“拜占庭”這一中文名稱,在涉及到不同名稱的使用時,以直接引用的方式注明,下同。
早期拜占庭帝國面臨著蠻族所造成的巨大壓力,這一壓力繼承自羅馬帝國時期。至3世紀危機期間,羅馬帝國所經(jīng)受的周邊民族壓力日增。4世紀后期,紛至沓來的日耳曼人(the Germans)、匈人(the Huns)、阿蘭人(the Alans)等群體相繼出現(xiàn)于多瑙河(the Danube)北部地區(qū),并導致這種軍事壓力達到高峰,從而成為早期拜占庭帝國政府所必須面對的重要問題。正是在帝國政府的應對過程中,拜占庭社會中逐漸出現(xiàn)了多族群融合共存的局面,同時共同的身份認同也在逐漸形成。隨著各種蠻族群體不斷通過邊疆地區(qū)以戰(zhàn)爭或和平的方式進入拜占庭帝國,在早期拜占庭帝國出現(xiàn)了新到蠻族與帝國當?shù)鼐用窆餐畹木置?。在這種狀況下,定居于帝國內(nèi)部的各個族群逐漸融入帝國的社會生活,同時新來者對帝國的身份認同也在逐漸形成。
在早期拜占庭帝國時期,帝國政府同意來自于邊疆之外的人群定居于帝國境內(nèi)的原因,除了希望通過這種在帝國控制之下的和平定居,可以減輕蠻族對邊疆安全所構成的壓力以及為帝國軍隊補充軍力之外,新到族群作為勞動力可以為帝國經(jīng)濟和財政提供的貢獻也是考量之一。拜占庭帝國首位皇帝君士坦丁一世就曾大規(guī)模在帝國邊境地區(qū)安置大批蠻族,利用其人力開墾荒地[5]10。376年,當瓦倫斯允許哥特人渡過多瑙河時,不僅命令當?shù)毓賳T給予哥特人他們所需的食物,而且要求為哥特人分配用于將來耕種的土地[6]105。顯然,當瓦倫斯同意哥特人進入帝國境內(nèi)時,也在期望哥特人在將來可以成為帝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中的人力補充。亞得里亞堡之役后,接替瓦倫斯皇位的塞奧多西一世于382年設法與哥特人締結和約[7]152。根據(jù)382年和約,哥特人被授予在色雷斯、馬其頓尼亞等地的土地上耕種的權力,耕種土地的哥特人需要向帝國繳納賦稅[8]158-159。
拜占庭帝國政府接納部分蠻族群體定居于帝國的目的之一是招募蠻族進入軍隊,以增強帝國軍力。從君士坦丁一世開始,在歷任拜占庭帝國皇帝治下,蠻族士兵均為構成軍隊的重要組成部分。即使是在亞得里亞堡戰(zhàn)役后,當面對哥特人劫掠巴爾干半島的嚴重局面時,為了補充軍力,塞奧多西一世仍然在不斷招募哥特人進入軍隊[9]29-30??梢哉f,正是因為在亞得里亞堡戰(zhàn)役中帝國軍隊受到慘重損失,因此招募蠻族從軍的需求就更為迫切。哥特人士兵在塞奧多西一世軍隊中的地位極為重要。在379年,當皇帝及其將軍專注于平定色雷斯地區(qū)并消除對君士坦丁堡與亞得里亞堡的直接威脅,為帝國服役的哥特人將軍莫達雷斯(Modares)在色雷斯取得一些勝績[7]151。在一次戰(zhàn)斗中,正是由于軍隊中哥特人士兵的倒戈與逃跑導致帝國軍隊戰(zhàn)敗[7]151。上述例子從正反兩面顯示了哥特人士兵在塞奧多西一世的哥特戰(zhàn)爭中的重要性。
蠻族士兵的重要性并未隨著巴爾干半島的哥特人暴動的結束而消失。在帝國政府與哥特人簽訂382年和約后,被允許定居在色雷斯的哥特人有其自己的領袖,當皇帝提出要求時為帝國軍隊提供兵員[10]37。根據(jù)左西莫斯的敘述,西部皇帝格拉提安(Gratian,375—383年在位)被將領不列顛伯爵(comes Britanniarum)馬克西莫斯(Maximus)所殺[11]86-87。在格拉提安死后,馬克西莫斯控制了不列顛、高盧、西班牙;而意大利、潘諾尼亞與阿非利加則仍忠誠于格拉提安的弟弟瓦倫提尼安二世(Valentinian II,375—392年在位)[9]37[12]158。馬克西莫斯于387年率軍突然進攻意大利[12]159。瓦倫提尼安二世與其控制朝政的母親查士丁娜(Justina)渡海逃至塞薩洛尼卡,向塞奧多西一世求助,塞奧多西一世隨后出兵進攻馬克西莫斯[11]91-92。在這次內(nèi)戰(zhàn)中,塞奧多西一世的軍隊包括哥特人、匈人與阿蘭人在內(nèi)的大量蠻族士兵與蠻族將領,在塞奧多西一世軍隊中匈人與阿蘭人騎兵的快速進攻下,斯西亞(Siscia)這一交通要道的防御工事“尚未完成”,即已在塞奧多西一世軍隊的進攻下失守[9]62-63。馬克西莫斯本人于388年8月28日被處決于阿奎萊亞[13]107。4年后,西部地區(qū)再度發(fā)生內(nèi)亂,將領阿爾博加斯特(Arbogastes)殺死西部皇帝瓦倫提尼安二世,立尤格尼烏斯(Eugenius)為帝[14]85。塞奧多西一世在出征西部前為增強軍力,大量征召哥特人等蠻族從軍[15]24。在戰(zhàn)斗中,這些士兵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16]29-31。實際上,直至6世紀查士丁尼時代,哥特人、匈人、阿蘭人、格皮德人、保加爾人等各個蠻族群體時常作為拜占庭帝國的士兵出現(xiàn)于各個戰(zhàn)場,參與帝國的大小戰(zhàn)事并發(fā)揮重要作用。
正是由于蠻族士兵大量加入帝國軍隊,蠻族將領在帝國政治中的地位也日益升高。在塞奧多西一世時期,曾任軍事長官(magister militum)(3)軍事長官是帝國野戰(zhàn)部隊的最高指揮官。一職的16人中,至少9人出身于日耳曼人[16]10。在早期拜占庭帝國,軍隊在政治斗爭中具有重要的、常常是舉足輕重的地位。軍隊中蠻族將領的增加必然導致蠻族將領參與到帝國的政治生活之中,并開始干預帝國政治。
395年,趁皇帝阿爾卡迪烏斯檢閱軍隊之機,塞奧多西一世第二次西征軍的指揮官之一蓋伊納斯的部下當眾殺害了帝國政府首腦魯菲魯斯(Rufinus)[11]102[14]95[17]85-87[18]112-113。繼魯菲魯斯執(zhí)掌朝政大權的寢宮總管(praepositus sacri cubicula)尤特羅匹烏斯,也由于蓋伊納斯的干預而先被放逐至塞浦路斯(Cyprus),后又被處決于卡爾西頓(Chalcedon)[18]129-132[19]62-63[20]442-443。但蓋伊納斯本人最終也在政治斗爭中落敗。400年7月離開君士坦丁堡前往色雷斯,君士坦丁堡市民趁機暴動,關閉城門,數(shù)千名哥特人被殺[7]169[18]133-134。蓋伊納斯企圖經(jīng)由赫勒斯滂前往小亞細亞,但是被忠于帝國的另一位哥特人將軍弗拉維塔(Fravitta)所??;此后,蓋伊納斯越過多瑙河,被匈人國王烏爾丁所殺,其首級作為贈給阿爾卡迪烏斯的禮物被送至君士坦丁堡[7]169[9]152[18]134-135[21]814。塞奧多西二世時代,哥特人普林薩(Plintha)于419年成為執(zhí)政官并擔任軍事長官超過20年,大約與此同時,阿蘭人阿爾達布里烏斯(Ardaburius)也成為軍事長官[22]30。塞奧多西二世統(tǒng)治后期至利奧一世統(tǒng)治時期,阿爾達布里烏斯之子阿斯巴依靠日耳曼人士兵的支持長期執(zhí)掌大權,并成為利奧一世即位的主要推手[20]167。
蠻族群體定居于帝國疆域內(nèi)并積極融入拜占庭社會的經(jīng)濟活動、軍事活動與政治活動,必然導致蠻族與帝國當?shù)鼐用裨谌粘I钪械墓蔡幣c互動,并在這種共處與互動中逐漸出現(xiàn)了血緣上的聯(lián)系,這主要通過在帝國內(nèi)定居的蠻族與帝國當?shù)鼐用竦耐ɑ閷崿F(xiàn)。
雖然由于相關資料的缺乏,目前我們無法統(tǒng)計新到族群成員與帝國本地居民之間通婚的具體數(shù)據(jù)與比例,也無法統(tǒng)計這種通婚所產(chǎn)生的后代的具體數(shù)量,但是,即使是從并不關注也無法計算上述數(shù)據(jù)的同時代史家的零星記載中,至少可以看出這種通婚現(xiàn)象在早期拜占庭帝國上層社會相當普遍,并為時人所接受。拜占庭帝國塞奧多西王朝著名將領斯提里科(Stilicho)便是出身于這種婚姻的后代。根據(jù)史家記載,斯提里科的父親是汪達爾人,在皇帝瓦倫斯時期進入帝國軍隊服役,擔任軍官,斯提里科的母親則是帝國居民;斯提利科本人在大約383年時成為一名軍團將官(Tribunus Praetorianus Militaris),此后他娶了皇帝的侄女兼養(yǎng)女賽琳娜(Serena)為妻,至392年他可能已經(jīng)成為色雷斯兩軍軍事長官(magister utriusque militiae per Thracias);此后他在塞奧多西一世再次統(tǒng)一帝國的內(nèi)戰(zhàn)中立下了汗馬功勞,并在394年被提升為御前兩軍軍事長官(magister utriusque militiae praesentalis)[21]1957[23]352[24]237[25]853-855。從斯提里科的仕途看,顯然他的汪達爾人出身并未阻礙他的升遷。當然,他之所以能夠得到塞奧多西一世的大力拔擢,與他此后成為皇帝的侄女婿兼養(yǎng)女婿有直接關系,但是,從另一個角度看,他能夠締結這樁對他今后的事業(yè)有莫大幫助的婚姻也證明皇帝并不介意他是汪達爾人與帝國居民的后代,從而可以間接證明當時上層社會對這種婚姻的接受程度。此后,斯提里科又先后將他的兩位女兒瑪利亞(Maria)與塞爾瑪提亞(Thermantia)嫁給塞奧多西一世的次子霍諾留(Honorius)為妻[25]857。雖然斯提里科兩女與霍諾留的聯(lián)姻是他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而安排的政治聯(lián)姻,但是,直至斯提里科最后垮臺,他安排的這兩次婚姻也沒有被他的政敵當成攻擊他的口實,再次從反面證明帝國社會對這種婚姻的接受程度。塞奧多西一世的長子阿爾卡迪烏斯則娶了法蘭克人將軍巴托(Bauto)的女兒為皇后[11]100[14]93[20]441[25]780。利奧一世時期執(zhí)掌軍政大權的阿蘭人將領阿斯巴曾經(jīng)企圖為其子帕特里修斯(Patricius)與利奧一世之女阿里阿德涅(Ariadne)聯(lián)姻,但利奧一世卻將女兒嫁給了另一支蠻族伊蘇里亞人(Isaurians)的一名首領澤諾(Zeno)[10]98[14]467[20]838。顯然,這一事例再次證明蠻族與帝國居民之間的通婚本身在早期拜占庭帝國并不受限制,因為利奧一世的選擇澤諾而非帕特里修斯為婿顯然是出于政治原因,而不是由于介意帕特里修斯作為蠻族后代的身份。
隨著移居帝國的各個族群在經(jīng)濟、政治、軍事與日常生活中與早期拜占庭帝國社會的深度融合,帝國出現(xiàn)了多族群融合的局面。與此同時,蠻族群體逐漸形成了以政治認同、宗教認同與文化認同為核心的身份認同,這種身份認同最終導向?qū)τ诘蹏旧淼恼J同。
首先,移居帝國的蠻族群體在積極參與和融入帝國政治與軍事活動的過程中,逐漸形成了對于帝國的政治認同。這種政治認同主要體現(xiàn)在蠻族首領積極尋求在帝國政治框架內(nèi)的晉升。在早期拜占庭帝國,皇帝們將為帝國軍隊服役作為接受邊疆之外的族群在帝國定居的基本條件之一,而移居帝國的蠻族實際上對此并無抵觸,加入軍隊的蠻族士兵與將領借此機會追求自己的帝國社會中的政治發(fā)展。
在羅馬帝國的歷史上,據(jù)記載3世紀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如阿拉伯人腓力(Philip the Arab,244—249年在位)這樣成為皇帝的“蠻族”將領[26]435-441。至早期拜占庭帝國時期,加入帝國軍隊的哥特人將領絕大多數(shù)則是試圖融入帝國并在帝國政治體系中爭取個人利益。之前提及的蓋伊納斯危機在本質(zhì)上也只是帝國內(nèi)部常見的圍繞權力而進行的斗爭,蓋伊納斯并不是想要推翻帝國對哥特人的統(tǒng)治,也不是想要顛覆帝國的政治制度,而是希望在帝國政府內(nèi)部提升自己的權力乃至控制帝國政府,從而實現(xiàn)自己在帝國內(nèi)部的政治野心[27]。如前所述,與蓋伊納斯同時期的哥特人將領弗拉維塔,也并未因為與蓋伊納斯同為哥特人而在這場斗爭中站在蓋伊納斯一方,與此相反,弗拉維塔憑借擊敗蓋伊納斯的戰(zhàn)功而得以在帝國政治結構中得到晉升,最終成為執(zhí)政官。上述兩位哥特人將領事業(yè)的發(fā)展證明,對于移居帝國的哥特人首領及其追隨者而言,無論是如蓋伊納斯那樣在帝國內(nèi)部以軍力威脅帝國政府的方式獲取權力,還是效仿弗拉維塔通過為帝國政府的忠誠服務而取得體制內(nèi)的榮譽與官職,其政治認同始終是以帝國為中心的,始終是將帝國及其政府視為合法性的來源。
阿拉里克的事業(yè)也證明了這一點。最終于410年攻陷羅馬城的哥特人首領阿拉里克(Alaric)早年就加入了羅馬軍隊[28]15。395年,阿拉里克率領部下的哥特人士兵發(fā)動暴動。根據(jù)佐西莫斯的記載,阿拉里克之所以暴動,是因為他在參與塞奧多西二世的第二次西征后對于自己未能得到更高軍職而感到憤怒[11]101。此后君士坦丁堡政府安撫他的舉措之一正是任命他為伊利里庫姆軍事長官(Magister Militum per Illyricum)[11]124。從408年至410年,阿拉里克三次圍攻羅馬。在哥特人軍隊最終攻入羅馬城之前,阿拉里克在與西部帝國政府談判中所提的主要條件之一就是希望得到兩軍軍事長官(magister utriusque militiae)這一軍職。為得到這一職務,他甚至還曾經(jīng)于409年擁立官員阿塔魯斯(Attalus)登上皇帝寶座,并由后者任命阿拉里克為軍事長官[11]129[14]163[29]158。在前述潘諾尼亞哥特人、色雷斯哥特人與拜占庭政府之間的沖突中,也可以看出這一特點。當阿斯巴垮臺后,色雷斯哥特人首領塞奧多里克·斯特拉博就向帝國提出包括繼承阿斯巴軍職在內(nèi)的諸多要求[14]407-409。在利奧一世拒絕后,塞奧多里克·斯特拉博分兵兩路進攻帝國,奪取亞得里亞堡[14]409。473年,帝國政府為了結束戰(zhàn)事,最終同意任命他為阿斯巴曾經(jīng)擔任過的御前軍事長官[18]320。潘諾尼亞哥特人的首領、阿馬爾家族的塞奧多里克的要求與塞奧多里克·斯特拉博相似。為達到目的,塞奧多里克在482年率潘諾尼亞哥特人劫掠巴爾干半島多個行省,當時的皇帝澤諾被迫在483年同意授予塞奧多里克以御前軍事長官的軍職與執(zhí)政官職務[30]28。
其次,移居帝國的蠻族群體逐漸接受了帝國流行的基督教信仰,從而形成了對于帝國的宗教認同。自君士坦丁一世采取支持與保護基督教的政策以來,基督教在拜占庭帝國逐漸取得了實質(zhì)上的國教地位。正如奧斯特洛格爾斯基所言,羅馬的政治觀念、希臘的文化和基督教的信仰是決定該帝國發(fā)展的主要因素,正是希臘文化與基督教信仰融合統(tǒng)一在羅馬帝國的政治框架內(nèi),才出現(xiàn)了后世稱之為“拜占廷帝國”的歷史現(xiàn)象;基督教取得勝利和帝國政治中心最終遷至希臘化的東方地區(qū),這兩大事件標志著“拜占廷”時代的開始[31]23。6世紀時,“印度航海家”科斯馬斯在其著作中將拜占庭帝國稱為“第一個信仰基督的帝國”,它在世界上與基督同在,只要世界延續(xù),帝國就不會毀滅[32]71。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對于基督教的認同與對拜占庭帝國的認同幾乎是一致的。雖然基督徒并不一定都生活于拜占庭帝國皇帝治下,但拜占庭帝國皇帝自詡為所有基督徒的保護人,而信奉基督教也成為拜占庭人身份認同的重要標志。
早在376年之前,基督教已經(jīng)在哥特人中流布,有記載的最早在哥特人中傳教的是烏爾菲拉(Ulfila),他是在4世紀早期在哥特人的劫掠中被俘虜?shù)牡蹏用瘢瑥目ㄅ炼辔鱽啽粠е炼噼Ш颖卑兜貐^(qū),他在那里實際上建立了一個基督教社區(qū),并在哥特人的更為廣泛的皈依中扮演了關鍵角色[33]196。烏爾菲拉在基督教上的突出貢獻是發(fā)明了哥特文字母,并將《圣經(jīng)》的大部分譯成哥特語[34]31。君士坦提烏斯二世時期,烏爾菲拉被按立為哥特人的主教,雖然現(xiàn)在認為他所宣講的教義屬于基督教異端阿里烏派的信仰,但是,在他向哥特人傳教的時代,這一派別屬于帝國基督教的主流派別,也因此招致哥特人首領的懷疑與迫害:烏爾菲拉及其追隨者遭受放逐[35]60-61。但是,烏爾菲拉的傳教事業(yè)并未就此失敗,他所播撒下的種子仍然茁壯成長。隨著大量哥特人、汪達爾人、阿蘭人等族群移居帝國境內(nèi),隨著時間的推移,其中的大多數(shù)人逐漸接受了基督教信仰。無可否認,這些移居帝國境內(nèi)的蠻族所信奉的大多仍是基督教的異端派別,但是同樣無可否認的是,他們已經(jīng)皈依了基督教并成為了基督徒,也就意味著從信仰的角度而言,他們可以被視為擁有了身為拜占庭人的宗教身份,只要他們繼續(xù)作為帝國居民居住于君士坦丁堡政府治下。與此同時,在基督徒的共相之下,保持對于阿里烏派或其他基督教異端派別的信奉,也成為移居帝國的蠻族群體的個性化特征,從而在總體上形成了既具有統(tǒng)一性又具有多樣性的宗教認同。
最后,蠻族群體逐漸接受了帝國文化的影響,從而形成了對于帝國的文化認同,這主要體現(xiàn)在姓名與語言等方面。姓名是自我身份認同的重要外在表現(xiàn)形式,同時也在相當程度上體現(xiàn)著某種類型姓名的使用者在其所處社會中希望被視為何種身份。某種語言的接受與日常運用不僅影響著使用者對其生活環(huán)境的認知能力,也反映了使用者主動融入所身處的語言環(huán)境的愿望。
如前所述,拜占庭帝國早期階段拉丁語仍是官方語言,同時希臘語又是東地中海地區(qū)使用廣泛的語言,因此,在這一時期蠻族將姓名更改為拉丁式或希臘式名字的現(xiàn)象相當普遍,尤其是在蠻族精英群體中更是如此。莫爾黑德指出,數(shù)個世紀以來,羅馬對日耳曼人的吸引力已經(jīng)從日耳曼人對于采用羅馬式名字的熱情所展示,早在公元1世紀初就有這樣的例子,并且這一趨勢至古代晚期得到了加強:君士坦丁一世是首位晉升“蠻族”至執(zhí)政官職位的皇帝,但是目前已知由君士坦丁一世所任命的執(zhí)政官沒有一個人的名字是非羅馬人的姓名,很可能被君士坦丁一世任命為執(zhí)政官的蠻族將名字改為羅馬式人名[36]24。4世紀后期,忠于帝國政府并擊敗蓋伊納斯的拜占庭帝國哥特人將領弗拉維塔也曾經(jīng)擔任執(zhí)政官,他為自己取了拉丁式的名字弗拉維烏斯(Flavius)[15]100[37]214。前述法蘭克人將領巴托之女、皇帝阿爾卡迪烏斯之妻名為尤多西亞(Eudoxia),這是典型的希臘式人名。斯提里科的兩位女兒分別名為瑪利亞與塞爾瑪提亞,她們的名字顯然也消除了蠻族特征。5世紀后期,一位名為塔拉斯科迪薩(Tarasicodissa)的伊蘇里亞人首領被時任皇帝利奧一世提拔為帝國將領,并將公主阿里阿德涅嫁給了他,而塔拉斯科迪薩則將自己的名字改為希臘式人名澤諾,并在此后幫助利奧一世鏟除了阿蘭人將領阿斯巴的勢力,最終成為拜占庭帝國皇帝[14]467[18]318-320[20]1200-1202。
“蠻族(barbaros)”一詞的起源本就與語言有密切聯(lián)系。古希臘人最早使用該詞,本為擬聲詞,后用于指不使用希臘語或拉丁語的族群[38]108[39]1[40]。因此,能否使用拉丁語或希臘語同樣是區(qū)分蠻族群體與帝國居民的重要因素,也是新到蠻族群體是否接納了地中海世界的古典文明成就的主要載體與成就本身的重要外在表現(xiàn)形式,同時也是蠻族是否形成了對于拜占庭帝國文化認同的重要標志。關于這一點,雖然史家并未留下太多記載,但是,以下一些判斷應當是符合實際情況的。加入帝國正規(guī)軍團隊的蠻族士兵必然能夠聽懂軍營中所用的拉丁語軍事術語,并且應當能通過在軍中服役逐漸學會在駐地生活中日常使用的語言,正如隨著時間推移與代際交替,在帝國內(nèi)部定居的蠻族農(nóng)民家庭應當能夠逐漸學會并使用定居地普遍使用的日常生活語言一樣。在帝國軍隊或政府中逐級上升至高級官職的蠻族精英必然能夠使用軍隊和政府中通行的拉丁語,否則他們就將無法與非本族出身的同僚交流,這是令人難以想象的。同樣的理由,這些蠻族精英及其家庭成員很可能也懂得使用希臘語,因為他們的生活中顯然并不僅僅只有政府和軍隊事務,在日常生活中以及在與東部帝國上層社會成員的交往中,希臘語顯然也是一種必備的能力。最后,幸運的是,有一位拜占庭帝國史家為我們提供了蠻族出身的學者掌握與使用拉丁語的確切例證,這位史家就是用拉丁語寫作《哥特史》的哥特人后代約達尼斯。
綜上所述,面對紛至沓來的各個族群,除了軍事手段之外,早期拜占庭帝國政府較為積極地采取了吸納可供利用的蠻族群體的政策,在這一過程中,以不同方式進入并定居于帝國內(nèi)部的各種蠻族群體在經(jīng)濟、政治、軍事與日常生活中逐漸融入帝國社會,同時新來者對帝國的政治認同、宗教認同與文化認同也在逐漸形成,由此令新到族群逐漸融入拜占庭帝國社會之中,并成為后世所稱的“拜占庭人”的組成部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