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偉
(華東師范大學 社會發(fā)展學院,上海 200241)
提要: 盡管中國社會中的同性戀者和原生家庭的關系充滿張力,但是近年來越來越多的父母公開表達對同性戀子女的支持,并參與到為同性戀群體爭取權益的公益行動中?;趯Α俺錾锇椤奔捌浞盏耐詰僬吒改傅难芯?,揭示了原生家庭從同性戀群體主要的壓力來源,向接納和支持同性戀群體的積極力量的轉變。這種轉變植根于中國家庭發(fā)生急劇變遷的背景之下,并與性別關系、代際互動和人口結構的變化密切關聯(lián)。相比西方社會基于個人主義的同性戀群體權利爭取和實現(xiàn)模式,受到“新家庭主義”理論的啟發(fā),研究中國社會對同性戀群體社會融入的家庭主義模式進行了初步的探索。
同性之間的情欲和關系,在中國歷史上有著源遠流長的傳統(tǒng),但對于個人和社會具有與現(xiàn)代完全不同的意義[1]。隨著中國社會的現(xiàn)代性轉型,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在國內外經(jīng)濟和文化力量的共同影響下,同性戀的社會表現(xiàn)形式實現(xiàn)了從性行為偏好向身份認同的轉變。同性戀身份認同,指的是個人和群體從同性性欲的角度建立自我和群體認同,比如現(xiàn)代英語國家中的男女同性戀者分別建立了Gay(男同性戀者)和Lesbian(女同性戀者)的身份認同,而“同志”是華人社會同性戀者普遍認同的性身份①。同性戀身份認同的確立,在個人層面將導致同性戀者和主流異性戀群體不同的生活方式、親密關系和生命歷程;在群體層面則將推動形成共享的集體意識以及對群體權益的訴求。從行為偏好到身份認同的認識范式的轉變,是今天理解和應對與同性戀相關的社會議題的重要前提[2]。
在中國的社會文化語境之下討論同性戀者的狀況,他們與原生家庭的關系永遠是無法繞開的話題。人丁興旺、子孫繞膝的父系大家庭,一直以來是受到推崇的理想家庭模式,在這樣的傳統(tǒng)孝道文化影響之下,同性戀者承受著巨大的社會和倫理壓力。如果說視同性戀為巨大“原罪”的宗教保守力量及其對于法律政策的影響,是西方國家同性戀群體面臨的主要挑戰(zhàn);父權制原生家庭對于子女傳宗接代的期望和要求,則是生活在中國同性戀者主要的壓力來源,并直接影響同性戀社群獲得和提升社會合法性[3]。盡管中國社會對于同性戀者的包容度和接受度在進入21世紀以后有了顯著提高,同志作為一個現(xiàn)代意義上中國本土的同性戀身份認同已經(jīng)得到普遍確立,但絕大多數(shù)同性戀者仍然不愿向原生家庭袒露自己的性傾向。當婚姻和生育壓力非常急迫之時,不少同性戀者選擇走進異性婚姻,以迎合來自社會和家庭的期待。很多情況下,異性婚姻的另一方對于同性戀配偶的性傾向并不知情,在后來的婚姻生活中遭遇情感和身體的雙重冷漠,釀成了不少家庭悲劇[4]。對于那些不顧傳統(tǒng)壓力,選擇向家人坦露個人性傾向的同性戀者,則可能面臨來自家庭和人際網(wǎng)絡的歧視、排斥甚至迫害;更多的同性戀者為了避免和家人的直接沖突,選擇背井離鄉(xiāng),在承受巨大心理壓力和情感焦慮的同時,和原生家庭保持疏離的關系。中國社會中的同性戀者和原生家庭這樣一種充滿張力的關系,中外學者對此有著大體一致的看法,也不斷通過新聞媒體的報道和強化,成為一種普遍的社會常識。
有趣的是,中國同性戀者的原生家庭近年來卻以另外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開始頻繁地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之中。越來越多的同性戀者的父母,無論是通過博客、微博和微信等社交媒體,還是報紙和電視等傳統(tǒng)主流媒體,公開表達對自己同性戀子女的支持。他們積極參與到面向公眾進行多元性別教育,為整個同性戀者社群爭取權利的公益行動之中,成為其中最為活躍的力量。發(fā)生在同性戀者父母身上的轉變,也是民間公益組織、公眾教育和社會服務的結果。通過出色伙伴(原名:同性戀親友會)②這樣一家民間公益組織提供的平臺,不少父母從組織最初的服務對象,成長為組織的志愿者及同盟軍,參與到多元性別公眾教育和權益倡導的公益行動中。在這樣的背景之下,筆者提出以下研究問題:異性戀生育主義主導的原生家庭,如何從中國同性戀人群最為主要的壓力來源,轉變成為這一人群發(fā)聲的積極力量?這種轉變的實現(xiàn)又是怎樣植根于當代中國家庭發(fā)生急劇變遷的社會背景之中,并與中國家庭面臨的一些最為緊迫的挑戰(zhàn),諸如性別關系、代際互動和人口結構變化發(fā)生密切的關聯(lián)?[5-6]相比西方社會基于個人主義的同性戀群體權利賦予和爭取模式,一個基于家庭主義的同性戀群體社會融入模式何以成為可能?
出色伙伴的組織發(fā)展及其對中國社會的影響,是筆者過去五年以來的主要研究興趣之一。為此參加了大量出色伙伴在各地組織的活動,與機構工作人員、志愿者和服務對象進行了密切的觀察和互動。此外,筆者還對12位同性戀者父母進行了深入訪談,選擇標準兼顧區(qū)域、個人背景、典型經(jīng)歷和表達能力。通過深入訪談,詳細了解這些家庭如何應對因子女的性傾向問題而產生的“家庭危機”,同時從主體建構的角度揭示受訪父母在這一過程中觀念和知識的發(fā)展變化,也包括這些變化和傳統(tǒng)倫理、個人經(jīng)歷、社區(qū)環(huán)境之間的持續(xù)的張力。研究綜合運用了不同的研究方法,力圖兼顧“局內人”和“局外人”的平衡視角,遵循社會科學應有的研究倫理,所有研究參與者都使用了假名。
過去,在西方社會中很長時期內,同性戀和家庭都被視為彼此互斥的概念[7]112。作為“家庭叛逃者”[8]132(family outlaws),同性戀個人和他們的(至少假定是)異性戀原生家庭之間的關系總是充滿張力。由于家庭成員缺乏支持甚至暴力相待,同性戀者談及自己的原生家庭時總是流露負面情緒[9]。盡管如此,與原生家庭的關系,對于同性戀者的個人福祉、生活狀況和身份認同有著重要意義,必須予以充分的承認和重視。
在過去30年中,有關同性伴侶家庭和親職實踐的研究——通常匯集在“選擇的家庭”[10]這一理論框架之下,獲得了蓬勃發(fā)展[11-13]。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關于同性戀者原生家庭的研究卻是少之又少。一些研究嘗試把原生家庭帶入同性戀/酷兒研究的視野之下,尤其關注家庭對于同性戀者披露性傾向的反應及其發(fā)生的語境、過程和影響[14-16]。有關家庭接納的研究將“出柜”(coming out)即公開個人的同性戀傾向作為引發(fā)家庭變化的中心事件,包括父母事后被動員參與同性戀平權運動。這些研究考察的內容涵蓋父母對于子女出柜的初始反應[17],他們作為道德主體將同性戀子女和自身正?;娜粘I畈呗訹18],同性戀親友會面對同性戀運動及其反對者運動所采用的框架策略[19-21]以及父母行動者們構建個人道德生涯(moral career)的過程[22]。莫瑞的歷史研究特別值得一提。置于美國戰(zhàn)后更為宏大的文化和社會變遷的語境之下,她的研究強調美國家庭的深刻變遷形塑了家庭內部圍繞子女的同性戀傾向發(fā)生的代際關系變遷。此項研究不僅把“出柜”這一美國同性戀者家庭關系的核心事件進行了歷史化和語境化,還揭示出父母行動者參與同性戀運動的動機和重心的變化,從為同性戀子女提供支持轉為應對他們自身遭遇的悲痛[16]。
盡管“出柜”仍然處于同性戀者原生家庭研究的中心,一個更加強調“交互性”(intersectionality)的研究進路,已經(jīng)將主要基于歐美白人、城市和中產階級背景的同性戀/酷兒經(jīng)驗及其背后的知識生產體系予以地方化。來自邊緣主體(比如美籍菲律賓裔男同性戀者[23])或者邊緣語境(比如南歐[24])的經(jīng)驗研究顯示性少數(shù)人群和他們家人之間關系并非總是體現(xiàn)在“出柜”,而是在非常規(guī)性傾向的問題上保持一種策略性的沉默。正如貝爾托內和帕洛塔-基亞羅利在他們主編的文集中聲稱的那樣,這些集體性的努力已經(jīng)開始推動認識論的變遷,“挑戰(zhàn)有關異性戀正統(tǒng)性和同性戀正統(tǒng)性的研究中那些曾經(jīng)占據(jù)主導地位,帶有普遍主義色彩而事實上反映的卻是英美中心主義的論述主張”[24]6。
當代華人社會同性戀身份建構和政治的研究進展,正是發(fā)生在這一研究范式變遷的語境之下。雖然不同的政治歷史和制度給大陸、中國臺灣地區(qū)和香港地區(qū)的同性戀群體經(jīng)驗和運動政治打上了深刻的印記[3,25],同性戀者與異性戀主義父權制原生家庭之間充滿張力的關系,是生活在這些華人社會中的同性戀者所面臨的共同問題(可參見殷莉關于大陸的研究[26];江紹祺關于中國香港地區(qū)的研究[27];布雷納關于中國臺灣地區(qū)的研究[28])。作為儒家文化最為重要的倫理要素,孝道的核心在于傳宗接代和延續(xù)血脈。為了滿足來自社會和家庭的期待,許多處于婚齡的同性戀者迫于壓力步入異性婚姻,從而產生大量的個體焦慮、夫妻沖突和家庭悲劇[29]。在這個意義上,很多人認為中國同性戀者面臨的主要挑戰(zhàn),不是來自國家和宗教原教旨勢力的壓制,而是來自家庭排斥和家人的規(guī)制[3,30]。
正是由于家庭在華人社會中的重要性,周華山[3]認為照搬西方的“出柜”策略是有問題的。他轉而提出“回家”(coming home)是一個更為有效的策略:選擇不公開披露非傳統(tǒng)的性傾向,而是將同性戀者個人的性欲望納入家庭親緣系統(tǒng)之中。由于剝奪了同性戀主體在華人家庭內部的聲音和可見度,周華山的觀點后來引發(fā)相當多的批評[31]。但是,基于公開的異性戀正統(tǒng)型家庭生活和私下隱秘的同性親密活動和社群交往的分野,這種相對沉默的“回家”策略的運用,普遍獲得了當代中國大陸同性戀社群民族志研究發(fā)現(xiàn)的支持[32-33][26]。如果“回家”策略可能會被認為是一種對于父權制家庭的屈服,近期有學者提出的“同行”(coming with)策略,從而賦予了個體更多的能動性[34]。近年來在大陸同性戀社群中非常盛行的“形式婚姻”[35-36],③就是“同行”策略最好的體現(xiàn)。
西方觀念下的“出柜”強調作為自主和獨立的個體,需要將性身份直面社會。周華山的“回家”則是回避個人的性身份,而選擇回歸原生家庭,將個人的性自我與社會和家庭關系融合在一起。盡管引發(fā)相當?shù)呐u,筆者認為周華山的觀點仍然具有價值,特別是他對中國文化的如下觀察:“構成(同性戀者)個體人格的基礎是家庭-親屬關系系統(tǒng),而不是個體性欲望。”[3]33換而言之,在構建個體身份認同的過程中,性欲望相較于家庭義務處于相對次要的位置。因為華人社會中個體很大程度上還是嵌入在家庭-親屬系統(tǒng)中,周華山提出的“回家”策略雖然有一些過時之處,但基本主張仍然是有效的。更為重要的是,中國的家庭制度和家庭實踐絕不是靜止的或不可改變的;相反,在過去幾十年里,為了應對宏觀層面的社會轉型,兩者都經(jīng)歷了徹底的變化[37-40]。這種變遷的結果就是21世紀初新家庭主義在中國社會的興起。
基于對中國社會家庭變遷的長期觀察,閻云翔[41-42]近年提出了新家庭主義的理論,用于解釋家庭內部代際關系發(fā)生的變化。新家庭主義作為一種社會實踐,具有不同于傳統(tǒng)家庭主義的一些特點。首先,在精神和物質層面上,家庭生活的重點已經(jīng)從頌揚祖先轉向扶持小輩。作為核心價值的孝道,不再要求小輩因為順從長輩的要求而進行自我犧牲。其次,在日益激烈的市場競爭和不穩(wěn)定的社會環(huán)境中,家庭成為唯一可靠的資源。代際間的依賴和團結,在家庭生活中的重要性進一步凸顯,促進一種新的代際身份的形成。這種身份將父母和成年子女作為一個統(tǒng)一整體聯(lián)系起來,也就是中國家庭話語中所說的“親子一體”[43]。 再次,20世紀90年代末以來家庭生活“親密轉向”的趨勢越發(fā)明顯,通過溝通交流、禮物流動和共同休閑進行親密關系的表達在城鄉(xiāng)家庭中都得到了普及。隨著對于傳統(tǒng)孝道的重新定義,代際親密關系的發(fā)展尤其值得注意[44]。最后,在新的家庭生活模式中,個人利益和家庭利益之間的張力依然存在。因為新家庭主義在承認個人價值的同時,也強調了家庭利益的優(yōu)先性,這種矛盾的發(fā)展難免帶來緊張,但也創(chuàng)造了新的可能。
在新家庭主義的影響之下,中國社會中傳統(tǒng)的家庭腳本開始走向解體,各種各樣新的家庭腳本正在形成中。一方面,人們在日常生活中不得不調動一切可以利用的資源,持續(xù)又靈活地安排和組織他們的家庭生活。事實上,人們如何即興發(fā)揮新家庭主義的作用,對于理解家庭結構各種新的形態(tài)和變化以及已有家庭關系原則的創(chuàng)造性解釋至關重要。另一方面,中國的官方話語將重新解釋的家庭主義,作為愛國主義的一個組成部分,并通過新的家庭政策使家庭成為社會治理的關鍵場域[45]。在日趨復雜的國內外環(huán)境的共同影響之下,當涉及同性戀者這樣一個具有一定社會敏銳性的群體,家庭主義提供了不同于西方主流模式的治理路徑。
因為同性戀的身份認同和生活選擇被認為是背離了傳統(tǒng)的家庭和倫理價值,對同性戀者群體的歧視和來自其家人、親屬和熟人的反對仍然普遍存在。面對家人的不理解甚至反對,長期以來中國同性戀群體應對這個問題的對策是向家庭和社會隱藏個人的性傾向,以符合社會主流期待的方式進行生活,包括進入異性婚姻和生育后代,從而避免可能出現(xiàn)的家庭沖突[32,46,26]。然而,同性戀者將個人的性傾向和生活的其他方面進行區(qū)隔的生活選擇,在今天的社會中變得更加困難。一方面,隨著中國同性戀者社群自我意識的發(fā)展,越來越多的同性戀者確立了更為堅定的性傾向認同及生活方式,比如追求長期穩(wěn)定的同性伴侶關系,拒絕走入異性婚姻等[47]。另一方面,隨著中國家庭的“親密轉向”,出于對彼此的信任和愛,不僅年輕一代更加愿意向父母分享個人生活,父母也更加關注子女的日常生活和情感活動[44,28]。正是在這樣的性傾向認同和家庭變遷的背景之下,面向家庭無論主動還是被動的“出柜”,即公開個人的同性戀傾向,成為同性戀者的原生家庭中越發(fā)常見的場景,但也為這些家庭帶來了新的挑戰(zhàn)。
家中子女在性傾向問題上的“出柜”,對于絕大多數(shù)中國普通家庭來說,都不啻是一次家庭內部的地震。女兒是光亮爸爸夫妻的驕傲,生長在幸福美滿的家庭中,直到她大學畢業(yè)前的寒假把女友帶回家,并向母親挑明了這個事情。
“大學四年下來,應該說女兒要什么有什么,從來不缺錢,也不缺父母的關愛。我們要求她在大學里面談戀愛,談我們本地的,我們給她安排好房子了。你人沒談(戀愛),不說了,可到了寒假的時候和我們講同性戀,那我很快就覺得心里面一切幸福感和自豪感沒有了,不會按照我們的設想來了啊?!?光亮爸爸,個人訪談)
因為被母親說成是“變態(tài)”,女兒一氣之下,帶著女朋友離家出走了。女兒后來雖然回了家,事情暫時平息了,但光亮爸爸的心里卻難以承受。
“我說你還不如跳樓呢,你不如跳樓,爸爸活著也沒意思了,我陪你,我們在十樓,跳下去很快就沒有了。那天我自己喝了酒,她也發(fā)暈了,她一下就抽搐了。我真的心疼,內心的心疼,和表面這種強勢,痛苦、矛盾都集于我的一身。我的愛人幫忙,我的媽媽也在哭,我媽媽哭的是我,我哭的是我的整個家族,我怎么會出了這樣一個孩子,讓我臉上無光?!?光亮爸爸,個人訪談)
受到同性戀長期污名化的影響,除了難以接受子女的“變態(tài)”,光亮爸爸在女兒出柜后的反應,展現(xiàn)更多的是符合異性戀正統(tǒng)性社會期待的“正常生活”期望落空,帶給個人和家庭的迷茫和無助。
和生活在城市中像光亮爸爸那樣的中產階級家庭相比,來自農村的大山媽媽的經(jīng)歷尤其令人動容。為了供養(yǎng)兩個兒子讀書,大山媽媽離開老家,到東部沿海的大城市從事保姆的工作。當他們都學有所成并且找到理想的工作之后,她等來的卻是兩個兒子都是同性戀者的“殘酷現(xiàn)實”。
“家里沒有經(jīng)濟條件,為了這個我從家鄉(xiāng)跑到上海去從事家政服務行業(yè)。如果我早知道他們兩個是同性戀者,我是不會去的。這是中國的傳統(tǒng)的家庭都是這樣子的嘛,為了子女能夠好好的有個家什么的,對吧?我是為你們付出,付出結果卻是生活在你們兩個人的欺騙當中。”(個人訪談,大山媽媽)
回到老家以后,大山媽媽遭受了個人生活的又一重打擊。丈夫以大山媽媽生了兩個同性戀兒子,無法給家庭傳宗接代為由,向她提出離婚。經(jīng)過這一系列打擊,大山媽媽的精神走到了崩潰的邊緣。如果說兩個兒子另類的生活選擇,讓她覺得自己的奮斗失去了意義;丈夫雪上加霜的恩斷義絕,則讓大山媽媽作為農村女性的個體經(jīng)驗中增加了額外的性別壓迫的苦楚。
當他們的子女坦露了個人的同性戀身份,和光亮爸爸與大山媽媽一樣,幾乎所有的父母都會進入一種痛苦的心理狀態(tài),包括震驚、憤怒、悲痛、不相信和自責,也使家庭生活陷入了危機。這些父母必須努力恢復到平衡的道德狀態(tài)。一些父母用現(xiàn)有的主導性家庭倫理來對抗他們的成年子女,甚至采取懲戒行動。正如光亮爸爸在采訪中承認的那樣,他對同性戀女兒非常生氣,甚至要求她自殺。但是,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都盡其所能地了解同性戀,理解子女的性傾向,包括光亮爸爸,四處向人了解有關同性戀的信息,這里面的動機往往是治愈同性戀的可能。更多的父母的反應,則和大山媽媽一樣,沉浸在抑郁中不能自拔。在中國的文化語境之下,這樣的個人和家庭危機往往是難以言說的,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子女出柜,父母入柜”。這種難以言說的狀況,除了給兩代人都增加心理和情感壓力之外,也缺乏向外排解的動機和途徑。
在孩子的幫助下,參與到出色伙伴這樣的社群組織的線下活動,對于很多同性戀群體的父母而言,是態(tài)度發(fā)生改變甚至個人道德自我轉型的關鍵步驟。親友懇談會是出色伙伴最為重要的線下活動平臺,通過邀請同性戀群體及其親友,進行面對面交流和分享,了解其他出柜家庭的故事,消除偏見與歧視,同時與其他同性戀者家庭建立聯(lián)系,減少孤獨感,達成增強面對現(xiàn)實的勇氣,實現(xiàn)家庭和諧的目標。隨著出色伙伴的發(fā)展壯大,親友懇談會的影響也不斷擴大。除了全年舉行的區(qū)域性懇談會,一年一度在不同城市舉辦的全國親友懇談會規(guī)模和影響最大。筆者這些年多次受邀參加出色伙伴的全國親友懇談會。以新冠肺炎疫情之前的2019年第十屆全國親友懇談會為例,筆者帶著自己的父親,與來自全國各地近1200名同性戀者及親友,登上了赴越南峴港的五天四夜的懇談會游輪行程。值得一提的是,有超過50位父母是被自己的同性戀者子女“誘騙”上游輪的,上船后就把“任務”交付給出色伙伴的志愿者們。因此,在這次全國懇談會的進程中,除了下面將要重點討論的嘉賓分享環(huán)節(jié)之外,還在會場之外特別設立了“知心爸媽”的愛心角落,為那些還處在震驚和痛苦中的父母提供咨詢和幫助。
分享是包括親友懇談會在內的出色伙伴活動的核心環(huán)節(jié),也是同性戀者父母和他人進行溝通的重要部分。在一個相對隱秘和安全的環(huán)境中,面對和自己有著同樣遭遇的一群他人,同性戀者父母紛紛敞開心扉,述說自己和孩子的經(jīng)歷,往往聲淚俱下,伴隨感情的完全爆發(fā),并在現(xiàn)場的講者和聽者之間引發(fā)強烈的情感共鳴。這樣的溝通和交流的過程,對于參加懇談會的同性戀者父母具有強大的情感動員力量。無論父母參加活動之前的觀念和認識如何——參加懇談會本身就表明一種希望改變的意愿——在集體性的情感動員力量面前,態(tài)度很難不受影響。軒媽媽回憶了自己參加懇談會的經(jīng)歷。
“到了那里以后,看見有的家長不接受自己的孩子,造成的家庭悲劇,對我的震撼是非常非常大的。安徽的一個拉拉自殺了,這個媽媽她就說,只要我的女兒活過來,我不管她是同性戀還是異性戀,但是她的女兒的生命作為代價才覺醒,我覺得這個代價真的是太慘重了,所以我那時候非常慶幸,我的兒子還健康活潑地活著。”(個人訪談,軒媽媽)
從親友懇談會回家后,軒媽媽的心結完全打開了,并且后來還主動申請成為出色伙伴志愿者的本地分會召集人,積極幫助更多的父母接納自己的同性戀者孩子。
通過承認并接納性少數(shù)子女的性傾向和生活選擇,改善和密切了兩代人的關系,不僅呈現(xiàn)在大量親友懇談會的動人現(xiàn)場,也進一步延伸在日常生活中。很多父母經(jīng)常報告的一個意外收獲,就是家庭生活在子女出柜之后,代際之間的親密和團結得到了加強,這促使許多最初通過各種方式逃避父母壓力的同性戀孩子又回到父母身邊。玫瑰媽媽談到出柜之后家庭關系的變化,她兒子放下了自我保護的盾牌,完全向她敞開了心扉。
“親子關系完全跟過去就不一樣了,就是可以無話不談,我們可以共同的討論一件事情。他出柜跟沒出柜之前變化太大了,血壓也正常了,他原來血壓有去查都是不正常。還有一點就是,我到他房間去他始終都是很敏感的,一下跳起來,現(xiàn)在我不管什么大聲的那種動作進去他都會睡得很深,他所有的,所有的緊張都放下了(哦)。然后也開始過去是都不打扮自己,但現(xiàn)在是也開始有點打扮自己,這些是我最大的收獲。”(個人訪談,玫瑰媽媽)
玫瑰爸爸和玫瑰媽媽同時接受了我的訪談。因為深切感受到“沒柜”給家庭生活和親子關系帶來的深刻改變,他們選擇了“玫瑰”(“沒柜”的諧音)作為自己參與公益活動的名稱,期望通過自己的努力,達成一個“沒柜”世界的愿望。
閻云翔和筆者的合作研究詳細呈現(xiàn)了同性戀者父母對待同性戀的態(tài)度發(fā)生轉變,甚至成為同性戀者權益的積極倡導者,也就是我們所說的“彩虹父母”的過程。在這樣一個涉及不同階段的道德崩潰和重新整合的過程中,除了來自社群機構的幫助,家庭內部的人際關系機制也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一方面,同性戀者父母的轉變是代際協(xié)作的結果。無論是前期和父母的交流中進行必要的出柜鋪墊,還是出柜之后為處于痛苦過程中的父母尋求社群機構的支持,同性戀者子女都和父母共同經(jīng)歷和面對。當父母和他們的同性戀者子女一起完成出柜的過程,代際之間的依賴和團結獲得了鞏固。另一方面,同性戀者父母并未被作為完全自主的個體而存在,他們的身份認知和內在道德的確立,是由包括擴展家庭和其他社會關系所構成的緊密的社會網(wǎng)絡關系予以定義的。在將自我作為同性戀者父母的新身份融入社會圈子之前,他們不會感到人格的完整。因此,這些出色伙伴的同性戀者父母志愿者們非常愿意在各自的人際交往圈子里向更多的人分享他們的新身份,(盡管是從異性戀的角度)對同性戀的新理解,以及參與倡導活動的新經(jīng)驗[48]。
同樣重要的是,同性戀者父母發(fā)生自我轉變的過程絕對不是線性展開的;他們在最終克服各種心理、道德和社會障礙之前,難免會在各個階段之間來回反復。即便在子女的推動下接觸到出色伙伴提供的關于同性戀的信息,有的父母還是不愿放棄傳統(tǒng)的觀念,拒絕接受進一步的幫助。還有一些更為年輕的同性戀者父母,并未經(jīng)歷太多子女出柜造成的沖擊和糾結,而是主動尋求活躍在出色伙伴的彩虹父母的幫助。更多的同性戀者父母可能永遠不會達到向社會公開出柜的階段,他們把他者活動的參與限制在網(wǎng)絡空間,不愿冒險走出本地同性戀者父母的內部圈子,因為他們礙于顏面,不想讓身邊的人知道自己的情況。這些獲得出色伙伴幫助和服務,但是不愿現(xiàn)身的“影子同性戀者父母”,在人數(shù)上遠遠超過對同性戀子女和社群積極公開表達支持的同性戀者父母。
同性戀群體圍繞個人性傾向問題(包括但不局限于出柜)和父母之間進行的溝通,是一個對互動雙方都意義非同尋常的話語事件。然而,實施和掌控這樣的話語事件,在中國的文化語境之下并非易事。首先,親子之間在平等的地位和親密的情境下進行溝通和交流,并非傳統(tǒng)代際關系的應有之義;此外,性和欲望的話題——雖然中國文化并非是禁欲主義的,但是性的談論和言說,即便是在私密的環(huán)境中,也是一個不小的禁忌,更不用說在大庭廣眾之下。不難理解的是,參與這樣的溝通,對親子雙方都是一個相當巨大的挑戰(zhàn)。但是,當“交流性親密”成為今天城市中產階級家庭追求的親子關系的理想模式,其中蘊含巨大情感力量,需要深入情感表達圍繞子女性傾向的溝通,一旦能夠成功進行,正如許多接納子女性傾向的父母報告的那樣,反而會成為促進親子關系更加親密的重大契機。在許多旁觀者看來,這些言說和敘事的核心并非同性戀本身,而是圍繞同性戀的話題,能夠克服眾多文化和心理方面的障礙,并且最終達成彼此的理解。
溝通,是出色伙伴,其實也是當代建立和培育新型親子關系所推崇的關鍵詞。上文中進行的分析,雖然從更大的一個層面揭示了這種溝通的復雜性,但依然認同許多前人的研究發(fā)現(xiàn),這樣的話語事件遵循特定的結構和模式,因而可以進行復制和推廣,相信這也是出色伙伴成功背后的重要因素之一。
經(jīng)歷了同性戀子女的出柜過程,我的受訪者們必須以他們以前的道德傾向和倫理觀念為基礎,學習和接受新的道德價值觀,重新塑造作為同性戀孩子的異性戀父母這樣一個新的身份。這一身份建構過程中的一個部分,是向他們的擴展家庭的成員和個人的社會網(wǎng)絡中展示這個新的身份,以期獲得更多的理解和支持。玫瑰媽媽談到了母親給予自己的重要支持。
“我媽媽看我一天到晚都不出去,就來,我就把這個事實告訴她,當時她聽完以后非常震驚。我媽真的是非常開明,她告訴我,孩子她是看著他從小長大,他是我們家族中最乖的孩子,我非常愛他,她說命比什么都重要,你要好好愛他,她就是這樣的一句話,我就吃了定心丸,因為我媽媽如果能夠這樣說,說明我哥哥我姐姐就沒問題?!?個人訪談,玫瑰媽媽)
光亮爸爸經(jīng)過女兒出柜一事的掙扎和探索,在出色伙伴志愿者的幫助下,轉而成為連自己女兒都覺得似乎過于高調的“出柜狂人”。
“那么從2017年春節(jié),整個一年下來,我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就跟我的同學和熟人,一個接一個討論同性戀的問題……他們都來安慰我,同性戀正常的,怎么樣,怎么樣,那我一傳十,十傳百,我都當面,幾十個了吧……沒想到他們這樣的開導給了我很大的力量,通過出柜我得到了朋友們對我思想上的支持。我一直在出柜中,不斷的出柜中,我不出柜我難受?!?個人訪談,光亮爸爸)
理解這些父母在個人家庭和社會網(wǎng)絡中“出柜”的需要,是和他們作為父母的身份和內在的道德自我密切關聯(lián)的,是通過與整個擴展家庭和緊密的社會網(wǎng)絡中的其他人的倫理-情感-實用關系中被定義的。一旦到了社會性出柜的階段,同性戀者父母就感到不得不與社會上盡可能多的人分享他們的新身份,他們對同性戀的新理解(盡管是從異性戀的角度),以及他們的新的生命經(jīng)驗。這樣的社會性出柜,就為他們后來在更大范圍內倡導同性戀者權益打開了可能性。
出色伙伴推動同性戀群體權益的另外一個方面,則是積極與社會公眾和國家機構進行接觸和溝通,促進對同性戀及其他多元性別問題的知識認知和政策改變。同性戀者父母代表他們的同性戀子女倡導多元性別的平等權利,他們作為社會主流群體的身份甚至比在同性戀者群體內可能達到更好的效果。因為他們主要是從社會主流的家庭倫理的角度出發(fā)來倡導同性戀者平權,因此也可以更好地與社會大眾進行溝通,讓潛在的具有同情心的公眾傾聽他們的聲音。這些父母在大學、公園、私營和國有企業(yè)以公開講座、故事分享、圓桌討論、藝術表演等形式開展宣傳工作,為機構活動籌集資金。不少父母在紀錄片、電視節(jié)目和許多新聞媒體的報道中公開現(xiàn)身,成為過去十年中國同性戀者權益運動中社會可見度最高的群體。
2017年6月30日,中國網(wǎng)絡視聽節(jié)目服務協(xié)會通過了《網(wǎng)絡視聽節(jié)目內容審核通則》(以下簡稱《通則》),《通則》中要求不得表現(xiàn)和展示包括同性戀在內的“非正常的性關系,性行為”?!锻▌t》一經(jīng)發(fā)布,便在網(wǎng)上引發(fā)熱烈反響,發(fā)布于微信和微博平臺的文章層出不窮,認為該《通則》損害同性戀者群體合法權益。國內一些民間同性戀者組織隨后在線上也發(fā)出一份聯(lián)署聲明,聯(lián)署人次超過萬人。相比網(wǎng)絡上的熱烈反響,除了三位來自出色伙伴的同性戀者母親之外,現(xiàn)實中卻基本沒有行動者,三位母親前往了中國網(wǎng)絡視聽節(jié)目服務協(xié)會、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和國家廣播電影電視總局廣播影視發(fā)展研究中心,代表所有的同性戀者家長們呈交了一封公開信。信中寫道:
“由于缺乏對性少數(shù)群體的認識和了解,我們在接受孩子的同性戀之前走了很多彎路:有的人強迫孩子改變;有的人把孩子送到精神病醫(yī)生那里治療;有的人切斷了與孩子的聯(lián)系;有的人強迫孩子進入無愛的異性婚姻。所有這些行為都曾經(jīng)引起家庭沖突甚至釀成悲劇,使孩子們與父母疏遠。在接觸到國內外最新的權威信息后,我們才知道,孩子的同性戀是少數(shù)人擁有的一種正常的性傾向。在所有的人中,有3%~5%的人是同性戀者。這只是一個古今中外存在的普遍事實,與人們的意愿無關。我們的孩子并沒有學壞,也不可能改變。當我們了解到這一切后,作為父母的我們,為自己的無知給孩子帶來的一切傷害感到深深地羞愧…… 我們的孩子誠實,陽光,積極追求上進。只是因為他們的性傾向不同,卻不得不面對來自社會的歧視和偏見。作為父母,我們有責任站出來,保護我們的孩子免受傷害。”(機構文檔)
通過強調他們的父母之愛和責任,將同性戀正?;癁榕c生俱來,并強調他們的同性戀子女是熱愛家庭、茁壯成長的好公民。
有趣的是,就在《通則》發(fā)布后不久,中央電視臺英文頻道,也是中國網(wǎng)絡視聽節(jié)目服務協(xié)會的成員單位之一,派出一個團隊與出色伙伴做了一部紀錄片。這部上下兩集的英文紀錄片在 “重新發(fā)現(xiàn)中國 ”的欄目中播出。其中一集描述了一對女同性戀者伴侶和一對男同性戀者伴侶在上海的家庭生活。這對男同性戀者伴侶還與其中一位伴侶的母親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另外一集涉及了同性戀社群的養(yǎng)老問題④。
這些普通父母如何成長為為他們的同性戀者子女奔走呼號的公益志愿者?和出色伙伴積極開展的志愿者賦能工作密不可分。玫瑰媽媽在訪談中講到自己參加親友懇談會,第一次面對公眾時的不知所措。
“我真的在沒講之前手都發(fā)抖,我都怕得要死,頭腦一片空白還不懂講什么。然后就是這樣子,為了孩子啊,哎呀我就上了,看到下面還都是這樣的孩子,有100多人,我從來都沒有看過這么多人,也是上去,就是捏著汗,把這個故事講出來,當時下面是一片掌聲,一片掌聲,慢慢就更加勇敢了?!?個人訪談,玫瑰媽媽)
除了相對私密的親友分享會之外,玫瑰爸爸和媽媽還去到當?shù)氐拇髮W課堂,進行同性戀的知識普及,直至接受電視臺的露面采訪。
如果說面對公眾是“前臺”工作,出色伙伴則投入了大量資源和精力幫助這些父母志愿者進行“后臺”的準備。機構每年都要組織數(shù)次協(xié)力營,招募有意愿的父母進行有針對性的培訓,包括演講技巧和媒體素養(yǎng)。筆者也參與觀察機構舉辦的協(xié)力營活動,下面是當時寫下的田野筆記。
“下午到達以后,我在寒冷的天氣在附近逛了逛,就去觀看當天晚上的第七屆協(xié)力營的畢業(yè)演講。13位演講者,印象比較深刻的部分來自兩個媽媽的演講,一是來自貴陽的媽媽,她說出了‘自從參加了游輪回來以后,我徹底想明白了:什么最重要?我兒子的幸福最重要。什么面子里子,什么傳宗接代,都統(tǒng)統(tǒng)見鬼去吧’的金句;另外一個媽媽的兒子出柜以后,以跳樓逼迫媽媽接受,她沒辦法只有打110;結果110來了兩次,還是無濟于事,后來110也火了,說這種事情我們也沒法把他銬走,你如果再打110,我們就把你給銬走。”(田野筆記)
在完整地觀看所有協(xié)力營父母的“匯報”演講之后,筆者也記錄下當時的感想,尤其“前臺”和“后臺”之間的協(xié)作。
“這些年聽了很多這樣的懇談會中的分享,協(xié)力營的演講是以專門準備的方式進行呈現(xiàn)的。我發(fā)現(xiàn)了一些后臺準備的痕跡,好幾個演講者在談到得到孩子出柜的時候,都用到了‘天塌地陷’和‘癱倒’的表達。和以前演講中的催淚效應不錯,近年來的演講中充滿了更多的喜劇色彩,當這些父母們拉開距離回看當年自己的經(jīng)歷,產生了一種特別的喜感,從而引發(fā)現(xiàn)場笑聲不斷?!?田野筆記)
筆者參加的出色伙伴在各地組織的同性戀者親友懇談會中,不止一次聽到父母這樣說:孩子的性傾向問題,為他們打開了另一扇門。
為了獲得與同性戀有關的知識,同性戀者父母必須學習上網(wǎng),因為只有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才能尋找到他們需要,或者對他們真正有幫助的知識。學會上網(wǎng)以后,因為要和其他人交流和分享,他們又學會了開博客、發(fā)微博,而且一發(fā)不可收拾,成為不少父母生活中的重要內容,少數(shù)活躍的父母甚至成為網(wǎng)絡上小有名氣和頗有號召力的博主。子女曾經(jīng)難以啟齒,讓自我痛苦壓抑的“負擔”,在當下中國有關同性戀的特定社會和媒體生態(tài)之下,竟然使得年邁的父母能夠與時俱進,參與到最新的互聯(lián)網(wǎng)的世界中。除了掌握新的媒體技術,不少父母也曾提到,針對同性戀觀念的顛覆性變化,以及隨之參與的公益倡導活動,極大地改變了他們看待和思考社會問題的方式。這種變化為他們的個人生活以及個人與社會的關系帶來的影響更加深遠。
盡管生動體現(xiàn)了家庭生活和代際關系新的變遷,需要指出的是,積極接納子女的同性戀者身份并為他們公開進行權益倡導的父母,在今天的中國社會中依然屬于少數(shù),無法代表更為廣泛的同性戀群體原生家庭的父母??偟膩砜矗P者研究的這些父母大多是生活在城市的退休人士,之前從事教師、專業(yè)人員、公司職員和公務員的工作,具有相對較高的教育水平和中產階級的社會經(jīng)濟地位。在出色伙伴的公益平臺上特別活躍的那些同性戀者父母,退休之前往往擁有體制內的工作背景。在圍繞同性戀議題與社會大眾和政府機構進行互動的過程中,他們熟悉并能積極運用主流社會的話語,為同性戀子女爭取理解和支持。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正是因為這些父母的“主流”身份,他們更加看重來自國家和社會的認可,在推動同性戀群體社會融入的倡導活動中信念更為執(zhí)著,參與更為投入。
作為國家改革開放對于性別和家庭的影響體現(xiàn)之一,同性戀的議題于20世紀90年代開始在中國社會出現(xiàn),并在艾滋病防治和教育工作的推動之下,進一步提升了在日常生活和公共議題方面的關注度。進入21世紀以后,一方面,在經(jīng)濟發(fā)展和社會變遷的推動下,中國社會的同性戀者身份認同逐漸確立,社群不斷發(fā)展壯大;另一方面,受到全球范圍內同性婚姻合法化等同性戀權益進程的鼓舞,同性戀者社群的社會動員進一步加強,關注的議題也從艾滋病拓展到多元性別教育、媒體再現(xiàn)和審查、同性婚姻等。這樣的變化,也是同性戀社群提升可見度,尋求合法性,爭取更為充分的社會融入的過程。
盡管同性情欲表達和關系建立在中國歷史中源遠流長,但過去三十年同性戀者社群的發(fā)展基本上是在源于西方的同性戀身份政治的脈絡下展開的。同性戀身份政治的核心是身份。性欲傾向和表達成為構成個人自我意識的關鍵維度,在各種社會力量的形塑之下建立同性戀身份認同;身份認同成為社會動員的基礎,進而展開圍繞同性戀身份的一系列權利訴求和爭取的政治行動[49]。對于同性戀身份政治的一些重要概念,比如“自我”“身份認同”和“同性戀權利”等,需要分析這些概念是如何在特定的背景中形成,又是如何跨越文化和社會的邊界,并且在新的語境中如何獲得接受和重新表述,以及由此可能產生怎樣的后果。對于源于西方的(同性戀)現(xiàn)代性在全球范圍內的擴張及其影響,上述這些反思性的問題的提出和分析,是女權主義和后殖民主義等批判性研究的重要進路[51-52]。
同性戀身份政治的形成和發(fā)展,突出的是一種特殊的自我,在此種自我基礎上構建的特殊主體能夠提出權利的要求。這樣具有自主性的個體,可以行使一系列與親密關系和身份認同有關的個人選擇,進而在對個人權利進行保障的制度框架之下實現(xiàn)性公民權(sexual citizenship)[52]。有學者質疑親密關系的概念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個人的構建,這其實是一種獨特地打上西方印記的人格和主體形式。這樣的概念構建忽略了文化傳統(tǒng)的影響,即對于親密關系伴侶的選擇,往往也涉及家庭和親屬關系等集體性選擇過程和決策,與家庭內部和周遭環(huán)境對此種選擇的包容性有關,從而限制了更多個人選擇的機會[53]。
作為中國同性戀社群發(fā)展最早的觀察者和研究者之一,羅麗莎對20世紀90年代北京的一個同性戀沙龍的研究表明在跨國同性戀網(wǎng)絡的影響下,許多男同性戀者已經(jīng)采納同性戀的身份去理解和規(guī)劃個人的生活。但是,這并非是“同性戀身份全球化”[7]的一個簡單體現(xiàn),她認為“文化的公民權”,或者對于中國文化的歸屬感,使許多研究參與者把追求與家庭和社會和諧相處,作為在中國表達和實踐同性戀身份自我認同的基礎[54]。盡管同性戀者研究在進入21世紀之后獲得了蓬勃發(fā)展,但關于同性戀者的家庭責任比個人權利更為重要的觀點,仍然充斥于在中國爭取同性戀權利的討論之中[3,55]。不過,現(xiàn)有研究仍然強調同性戀者與原生家庭之間存在復雜的張力,父權制的家庭被普遍看成是中國同性戀者所受壓迫的主要來源。在這種情況下,中國的家庭文化,作為價值體系和傳統(tǒng)習俗的實踐,與同性戀者權利的實現(xiàn)構成了一種相互矛盾和彼此削弱的關系。然而,一個現(xiàn)有文獻中較少涉及卻值得嘗試的研究進路是,傳統(tǒng)文化和倫理成為一種資源,如何用來克服現(xiàn)實阻力,從而達成對性和性別少數(shù)群體的文化認可?
回到本研究的核心問題意識,在中國推動同性戀者的社會接納和融入,必須考慮到家庭的因素,并將家庭的改變納入其中。周華山在討論華人社會的同性戀者運動的策略時,提出用彰顯中國同性戀者文化公民權的“回家”(coming home),取代西方同性戀平權運動占據(jù)中心位置的“出柜”(coming out)[3]。盡管周華山的有關同性戀者政治的整體主張,被認為是文化保守主義受到了后來同性戀者運動理論家和行動者的普遍批評[31,33],但筆者認為周華山在進行同性戀政治策略本土化的探索中強調“家”的意義,不失為一個重要的見地。在一個有著深厚家本位傳統(tǒng)的國度,回避家庭的意義開展同性戀權益倡導,很難想象可以取得真正的成功。但是,周華山的“回家”策略尋求把個人的性自我與社會和家庭關系進行融合,這樣的策略運用很大程度上只是發(fā)生在私人領域,而對公共生活的影響有限。
通過對參與出色伙伴公益行動的同性戀者父母的研究,本文嘗試性提出家庭主義的同性戀群體社會融入的進路。相比西方國家基于身份政治,強調個人選擇和權利的同性戀平權運動,變遷中的家庭本位和代際協(xié)作成為同性戀群體家庭主義賦權模式的核心。正如周華山認識到的那樣,中國社會中的關系人格是建立在社會角色的扮演,而不是個體性身份的確立之上的。成為獲得社會認可的個體,需要對一系列家庭和社會責任的履行。傳統(tǒng)的家庭主義確保所有個人都以相同的異性戀方式經(jīng)歷人生的各個階段,因此,家庭而非國家或宗教發(fā)揮了規(guī)訓和壓迫同性戀群體的主導作用。新家庭主義在中國社會的興起,在家庭動力和代際關系方面提供了新的腳本,將子女的性傾向因素納入家庭現(xiàn)實之中。只要同性戀者依然重視親子合一的家庭關系,越來越多的中國父母接受同性戀的子女,只是時間問題。
家庭主義的進路,不僅在私人領域促進對于同性戀子女的家庭接納,那些參與出色伙伴公益行動的同性戀者父母,還成功地將同性戀議題帶入公共領域。這些父母與他們的同性戀子女一起,創(chuàng)造了一個共同出柜的家庭模式,而且他們的行動非常的明確和公開,沒有任何掩飾和隱忍。“家庭”策略運用的成功,得益于“家”在中國社會中有著特殊的合法性⑤,而這些父母顯然知道如何利用這一點來撼動社會。父母和他們的同性戀子女作為一個家庭的整體一起出柜,在思想和行動上強調的是家庭利益而非個人利益,從而為他們的倡導工作賦予了特別的合法性。這種合法性的取得,是中國同性戀者社群發(fā)掘和動員本土價值資源的一種有益的嘗試?!凹彝ァ焙汀坝H情”話語策略的運用,容易取得來自主流社會的認可。這些同性戀者父母與社會公眾在追求家庭和諧的共識基礎上進行交流,向公眾倡導性傾向平等,積極主動就性傾向議題與公眾溝通,為同性戀者社群尋求更多的公眾了解和支持。基于出色伙伴提供的公益平臺,這些父母在倡導活動中運用家庭主義的策略,能夠為包括他們的子女在內的同性戀群體創(chuàng)造更為包容和友善的社會環(huán)境,從而推動這一群體的社會融入。
值得指出的是,中國社會文化影響之下的出色伙伴的同性戀者父母們,是以家庭利益和關系型人格為首要考慮和行動的,而不是以個人選擇或任何形式的自我利益為優(yōu)先。在強調這些父母對同性戀者權益倡導活動產生的獨特而不可替代的重要性的同時,存在一些由于父母的異性戀地位和中國家庭文化中父母的道德權威造成的潛在問題,因此,也面臨來自日益多元化的中國同性戀者社群的批評。這些批評主要聚焦的是出色伙伴的父母們所提倡的“同性戀正統(tǒng)性”,即對某些正面和積極的個人形象、生活方式、性行為和關系模式的推崇,而忽略了社群內部在性別、階層、年齡和區(qū)域方面存在的巨大差異性[56]。雖然出色伙伴的組織者開始回應這樣的批評,但期望異性戀的原生家庭的父母不通過強調同性戀的天生屬性,以及孝順、優(yōu)秀和成功的同性戀形象,來對他們的同性戀子女進行“正?;盵57]是不現(xiàn)實的。
最后,對于以同性戀群體為代表的性少數(shù)群體的包容和接納(與否),是一個全球性議題。目前,基于西方個人主義和身份政治的LGBT/性少數(shù)群體平權模式占據(jù)主導地位,但由于其對世界各國不同的歷史和文化傳統(tǒng)缺乏敏感,也備受詬病[58-59]。通過深入發(fā)掘本土價值資源,本研究探索了具有中國特色的家庭主義背景下的性少數(shù)群體社會融入模式。這種家庭主義模式將家庭和代際關系帶到了中國同性戀群體社會接納和權益倡導的中心舞臺,挑戰(zhàn)了西方強調性、個性和身份的對抗政治的性少數(shù)群體治理和融入模式,揭示了社會關系而不是性傾向認同等個體特質在中國文化中形成人格的中心地位。因此,通過此項來自中國本土的經(jīng)驗案例研究。筆者也呼吁多元性別領域研究的學者們可以超越既定的西方模式,重新思考家庭制度和代際團結在性少數(shù)群體權益倡導和發(fā)展中的作用。
注 釋:
①參見魏偉:《公開:當代成都“同志”空間的形成和變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版。
②同性戀親友會在20世紀80年初期首先在美國成立,目的在于推動對同性戀者及其家人和親友的支持,應對充滿歧視的社會環(huán)境,并且通過教育和倡導工作推進社會對于同性戀者的接納,并為之爭取應有的權益。隨著信息的全球性流動,這一理念及其策略也傳入中國。2008年6月,吳幼堅和胡志軍在廣州創(chuàng)立中國同性戀親友會,在之后十余年發(fā)展成為中國最具影響的同性戀社群組織。于2008年6月在廣州創(chuàng)立。2021年1月,同性戀親友會更名為“出色伙伴”,淡化同性戀的標簽,為機構的發(fā)展謀求轉型。
③男女同性戀者彼此締結婚姻以應對來自家庭和社會的壓力,又稱“合作婚姻”。
④Han Bin,Huang Xiaodong,“Reporter’s Diary:Rainbow rights.” CGTN,2018.09.21.
⑤陳映芳在討論當代中國都市運動的行動者策略時,面對社會權利與資本相沖突時,必須發(fā)掘價值資源和動員道德資源,才能對抗城市開發(fā)進程中的各種不公平的行為。她通過考察大陸、中國香港地區(qū)和中國臺灣地區(qū)的市民/農民“保衛(wèi)家園”的都市運動的個案,進一步論證了“家”在與“國”進行抗衡的價值地位和倫理正當性,參見陳映芳:《行動者的道德資源動員與中國社會興起的邏輯》,《社會學研究》201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