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上海城市集聚與文化洪爐效應
——以路易·艾黎為個案

文/熊月之

近代上海是在不太長的時間里迅速崛起的特大城市，20世紀30年代人口已超過300萬，為中國第一大城市、世界第五大城市。在多種因素錯綜復雜的作用下，這里形成產業(yè)集聚、資金集聚、技術集聚、人才集聚、信息集聚的奇觀，經濟體量、人才數(shù)量、技術優(yōu)勢、文化影響，在全國都立于無與倫比的高位。如此的政治格局、經濟態(tài)勢、社會結構，形成上海城市文化洪爐效應，表現(xiàn)為無論是生產方式、生活方式、價值觀念與審美情趣，極端對立的兩極以及兩極之間的各種形態(tài)，中西、新舊、優(yōu)劣、貧富、善惡、美丑，在這里都普遍存在。如此復雜的存在，經代表不同階級、階層、群體利益的各種政黨、社團、報刊的宣傳、討論與爭論，促進了不同文化之間的交流、交鋒與融合，推動了上海政治文化的發(fā)展。近代上海之所以成為光明的搖籃，其源蓋在于此。各類移民，不只是來自國內各地的移民，也包括來自歐美等地的外國僑民，廣泛受其影響。有些外僑，在其母國思想本不激進，但來上海以后，受環(huán)境刺激，也受上海政治文化影響，逐漸同情中國人民、熱愛中國文化，乃至走上革命的道路。日后成為第一個加入中國國籍的美國人馬海德，國際友人史沫特萊、魏璐詩等，均屬此類。本文論述的路易·艾黎，也是其中的佼佼者。

路易·艾黎（Rewi Alley,1897—1987）與中國的關聯(lián)，是從上海開始的；他對于中國的了解、對于中國文化的理解、對于中國人民的感情，也是從上海開始的；他堅定地支持中國共產黨人、支持中國革命的偉大實踐，走上反對帝國主義、反對國民黨反動派斗爭的道路，也是從上海開始的。

上海是艾黎了解中國的起點與窗口

路易·艾黎，1897年出生于新西蘭，祖父是早期從愛爾蘭到新西蘭的移民，父親是新西蘭的一個農場主，兼小學校長與教師，母親也是從英國到新西蘭的移民。艾黎自幼受到嚴格的家庭教育和性格鍛煉。1916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他參加新西蘭遠征軍，赴歐作戰(zhàn)。戰(zhàn)爭結束后，榮獲威爾士親王勛章。1927年4月21日他抵達上海，在上海工作生活首尾11年，直到1938年離開。

艾黎抵達上海后，先在工部局消防處虹口救火會任消防處小隊長，5年后升任消防處工廠督察長，負責檢查租界工廠的防火措施。艾黎在工部局的主要工作，是深入大街小巷各式工廠，實地了解消防安全等方面情況，這使他有機會親身實地了解上海社會百態(tài)。

艾黎置身其中的上海，是中國最大的城市，也是民族矛盾、階級矛盾極其尖銳的城市。上海的貧富差距、美丑并存，讓艾黎感到無比吃驚：“除外國人居住區(qū)一般生活水平很高外，城市里似乎到處都有乞丐。我每日吃住所在的地方，有著豪華的俱樂部、時髦的汽車、訓練有素的仆役。但是，我整天的工作和感情生活，卻是消磨在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居住的街巷里。那里一家人只住小小一間房，街巷兩邊擺著一排排的馬桶?！?/p>

上海工人工作環(huán)境之惡劣，特別是繅絲業(yè)童工所受的折磨，更讓他難以置信：“許多孩子不過八九歲，每天要在煮繭的大槽前站12小時。他們手指紅腫，兩眼布滿血絲，眼皮下垂。工頭手里拿著8號鐵絲做的鞭子，在一排排童工背后來回走動。不少童工因遭工頭痛打而哭叫。”

艾黎看到，許多工廠的環(huán)境污染，已到了無法容忍的地步：搪瓷廠里銻中毒，制作電池鉛板時的鉛中毒，是兩大工業(yè)公害?！澳切┤找拐驹趻伖獗P前的孩子，他們疲憊不堪，手腳上沾滿了金剛砂粉、汗水和金屬粉末，真是可憐！他們在無蓋的鉻缸旁操作，周圍沒有排除含毒水氣的裝置。傷口腐蝕到肉里，手腳上有一個個‘鉻孔’，在那種糟糕透頂?shù)膭趧訔l件下幾乎是治不好的?！庇捎诎踩胧┖懿睿鹿式洺０l(fā)生。一次，橡膠廠因硫化器引起爆炸，460名女工受害。

以督察工廠安全生產為職志的艾黎，親歷這些惡劣的工作環(huán)境，并目睹頻發(fā)的事故，痛心至極。他曾與有關單位磋商、交涉，要求改良工作環(huán)境，改善工人待遇，避免或減少事故，盡管也有所改善，但收效甚微。

艾黎利用假期，到中國各地旅行、考察。中國的壯麗河山、悠久文化，令艾黎著迷、欽慕；時常發(fā)生的旱澇災害導致哀鴻遍野，令他震撼、同情；帝國主義對中國的野蠻侵略，反動軍閥和地主資本家對勞動人民的殘酷剝削，令艾黎憤怒；中國人民勤勞善良的品格、敢于斗爭的精神，則令艾黎欽佩。

尤其讓艾黎永生難忘的，是1927年4月21日，他剛踏上上海土地所看到的那一幕：蔣介石發(fā)動“四·一二”反革命政變以后，上海和其他一些地方籠罩在嚴重的白色恐怖之中，“成千上萬的共產黨員和工會工作者遭逮捕、拷打和槍殺，他們的頭被裝在籠里，掛在沿街的電線桿上”。

通過上海，以及由上海出發(fā)，在全國各地所看到的中國社會，各類矛盾交織，讓艾黎憤懣難平。他原本沒有在上海久留的打算，但耳聞目睹這一切，讓艾黎改變了主意。他說：“這是個美麗的國家，又有那么好的人民！”但他們的境況如此糟糕。他決心定居下來，為改變這些不平等、不人道狀況做些事情。

上海是艾黎學習馬克思主義的學校

艾黎開始思考政治問題，結識了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并與他們結成學習政治理論的群體。

最早與艾黎討論中國政治問題的，是來自英國的亨利·巴林，時任上海《大美晚報》編輯。1929年3月，艾黎在無錫目睹6名青年共產黨員，因組織繅絲工人成立工會以爭取較好的待遇，被反動當局野蠻槍殺。艾黎深受刺激，去向巴林請教。巴林向艾黎推薦了馬克思的《資本論》。艾黎仔細閱讀以后，對很多疑惑豁然開朗。他說：“作為一名工廠督察，我看到的不少情況也幫助了我理解這本書。此后，我越來越有興趣購買關于社會進步的任何書籍，越來越關心中國國內的斗爭?！?/p>

從此，艾黎發(fā)生了關鍵性轉變，對于中國問題由旁觀者變成積極參與者。1932年，艾黎結識了美國左翼記者史沫特萊，并通過史沫特萊的介紹，結識了宋慶齡，進而結識了德國左翼學者漢斯·希伯等人。

宋慶齡具有中西方兩種文化背景，與上海外僑中的諸多進步人士有廣泛聯(lián)系。正是在宋慶齡的感召、支持與幫助下，1934年，一些外僑左翼人士建立了馬克思主義學習小組。參加這個小組的，有十幾個人，包括希伯、史沫特萊、艾黎、魏璐詩等人。希伯擔任政治指導，艾黎擔任負責人。學習的書籍有《共產黨宣言》《雇傭勞動與資本》等。他們理論聯(lián)系實際，討論中國及國外時事，特別是上海的形勢。這類聚會，根據(jù)各成員的意見，不定期地在不同地點舉行。

將理論學習與社會調查相結合，是這個學習小組鮮明的特色。艾黎憑借在工部局工作的方便，帶領大家到工廠做社會調查。馬海德先后到二三十個工廠，調查職業(yè)病和營養(yǎng)不良的狀況。魏璐詩參觀了多家破敗不堪的小工廠，她后來回憶說：“這給我上了一堂深刻的階級教育課，使我感到這個社會必須徹底加以推翻。路易·艾黎是我在中國的第一個良師益友?！?/p>

艾黎住所是中共地下黨秘密據(jù)點

路易·艾黎的住所，即今愚園路1315弄4號，是上海中共地下黨的一個秘密聯(lián)絡據(jù)點和避難所。

從1935年秋到1936年春，中共黨史、軍史上的傳奇人物劉鼎，在這里隱蔽了將近一年。劉鼎經常與艾黎的養(yǎng)子邁克一道乘坐艾黎的福特牌汽車，為中共地下黨傳遞宣傳品之類的東西。不久，警方對福特汽車起了疑心，艾黎立刻將汽車賣掉，讓劉鼎乘坐工部局消防處的汽車。中共黨組織在上海遭到嚴重破壞，在那風雨如磐的歲月里，有此身份特殊的轎車，為地下黨活動提供了諸多難以想象的便利。

1935年初，著名國際問題專家、中共黨員陳翰笙，也根據(jù)宋慶齡的安排，在此避難，住了幾個星期。最后，艾黎根據(jù)組織安排，把陳翰笙化裝好，送出關卡。在艾黎家住過的還有紅軍將領許光達、李克農，日本友人鹿地亙、池田幸子夫婦等。

1935年，艾黎在家中架設了秘密電臺，那是共產國際中國組織設在上海的電臺，以便與正在長征的紅軍保持通訊聯(lián)系。發(fā)報機就裝在這所房子的頂樓房間里。通過這一電臺，1935年10月的一天，他們獲悉紅軍通過長征勝利到達陜北的信息。通過這一電臺，宋慶齡應毛澤東之托，推薦斯諾成功訪問了延安，撰寫著名的《西行漫記》。通過這一電臺，馬海德經宋慶齡推薦，成功奔赴延安，日后成為紅軍中醫(yī)德高尚、醫(yī)術精良的著名醫(yī)生。還是通過這一電臺，劉鼎經宋慶齡推薦，擔任張學良將軍的隨從副官，成為周恩來與張學良之間的聯(lián)系人，促成了周、張的見面與談判，為西安事變的發(fā)生與解決，作出了重要貢獻。

參與創(chuàng)辦《中國呼聲》

1934年1月，鑒于此前由共產國際資助、美國記者伊羅生創(chuàng)辦的《中國論壇》雜志?？?，共產國際籌劃創(chuàng)辦一份新的類似刊物。4月，經史沫特萊與艾黎等人商量，決定創(chuàng)辦《中國呼聲》。這是一份在美國登記、具有共產國際背景的英文半月刊，辦刊方針、資金、編輯均受共產國際領導，由宋慶齡負責。

《中國呼聲》于1936年3月15日創(chuàng)刊，由東方出版公司出版發(fā)行，最后一期出版于1937年11月1日，共出版37期。雜志的主要任務是揭露日本侵略者的野蠻暴行，并聲援愛國學生的抗日救亡運動。艾黎、史沫特萊、希伯、魏璐詩都是重要作者。

艾黎在雜志上發(fā)表的文章很多，除去1937年初離開中國短期旅行以外，每期都有他的文章。他寫的《岳飛——中國的愛國者》《太平革命》等，表達的都是反侵略、反壓迫的主題，也表明他在中國地理、歷史方面有良好的素養(yǎng)。他在《我們愛好和平者必須戰(zhàn)斗》文中呼吁：我們唯一的希望是，繼續(xù)斗爭下去，直到在中國的日本軍國主義的力量被徹底粉碎。

《中國呼聲》是中國第一份公開支持學生的呼聲和民族解放運動的英文出版物；是第一份公開反對日本侵略、支持中國人民抗日救亡運動的英文刊物；也是中國人民和外國友人有效利用上海城市的特殊地位，用英語講好中國抗戰(zhàn)故事，傳播中國民眾聲音，爭取國際同情和聲援的重要窗口，為中國人民取得抗日戰(zhàn)爭偉大勝利發(fā)揮了積極作用。

幫助中共地下黨與宋慶齡處理事務

在上海，艾黎多次幫助中共地下黨與宋慶齡處理事務。在幫助中共地下黨所辦事務當中，最突出的是兌換鈔票。

1936年9月，艾黎接到劉鼎發(fā)來的加急電報。其時，劉鼎已在西安，擔任張學良將軍的隨從副官。艾黎如約前往西安，與劉鼎見面，原來是紅軍繳獲了一批山西省銀行發(fā)行的地方鈔票。這些鈔票只能在山西而不能在其他地方流通，紅軍急需使用這批鈔票，要設法帶到太原兌換成法幣。艾黎由西安輾轉前往太原。他連跑三家錢莊，每到一家，都以外國大公司經理的身份，遞上顯赫逼人的名片。艾黎態(tài)度鎮(zhèn)靜，舉止大方，談吐適度，辦妥以后，帶著鈔票，返回上海。他將鈔票交給宋慶齡，宋慶齡將款數(shù)湊滿一萬元整數(shù)，設法電匯給劉鼎。這在當時是一筆巨款，黨組織在西安事變之前，用這筆錢“派了很好的用場”。

艾黎是宋慶齡最熟悉、最忠誠的摯友之一。艾黎配合宋慶齡完成了許多重要而艱巨的革命工作。艾黎同宋慶齡、史沫特萊一起，通過國際友人為紅軍傷病員購買藥品，為中共蘇區(qū)根據(jù)地置辦無線電通訊器材，輸送印刷專業(yè)技術人員。艾黎的母親，遠在新西蘭的克拉拉女士，也應艾黎之求，不顧年事已高，騎車在新西蘭各地募集錢款，以支持中國人民的抗日戰(zhàn)爭。上海租界淪為“孤島”以后，宋慶齡接受中共中央建議，決定撤離上海，避居香港。1937年12月23日，艾黎按照約定，安全地將宋慶齡護送到船上。

日本侵華的“八·一三”戰(zhàn)役爆發(fā)以后，上海遭到嚴重破壞。艾黎親自發(fā)起并全力投入“工合”運動，努力在非敵占區(qū)建立一連串的小工業(yè)合作社，給失業(yè)工人與難民等提供自救和救亡的工作平臺。1938年5月，艾黎正式辭去待遇豐厚的上海工部局工業(yè)督察長職務，全身心地投入“工合”運動。從1938年至1942年，他奔走大半個中國，將各地工合組織發(fā)展到1500個，援助了20多萬失業(yè)者和難民，產品供應軍需與民用。20世紀40年代，他在甘肅省山丹縣創(chuàng)辦培黎工藝學校，培養(yǎng)了一批能吃苦、講實干的技術人才。1949年后他居住北京，主要從事寫作，向全世界介紹和宣傳新中國。

艾黎是偉大的人道主義者，上海勞動人民的悲慘境遇，震撼了他的心靈，使他決心久居下來，為改變不人道的現(xiàn)狀而努力。艾黎是偉大的民主主義者、國際主義者，近代中國極端的貧富兩極分化，帝國主義的野蠻侵略與掠奪，反動當局的殘暴與腐敗，讓他接受馬克思主義，毅然走上革命的道路，為中國人民的革命與建設事業(yè)，奉獻了畢生的精力與才華。正是在近代上海城市集聚與文化洪爐的強烈作用下，艾黎改變了人生軌跡，改變了政治信仰，讓自己的生命綻放出特別的光彩。

1977年，鄧小平同志在慶祝艾黎八十壽辰的宴會上，親切地稱艾黎“為我們的老戰(zhàn)士、老朋友、老同志”。1987年12月27日，艾黎在北京逝世，鄧小平同志為他題詞“偉大的國際主義戰(zhàn)士永垂不朽”。2014年，習近平主席在訪問新西蘭時，贊揚艾黎自1927年遠赴中國，“將畢生獻給了中國民族獨立和國家建設事業(yè)”。2021年9月14日，習近平主席復信艾黎等國際友人的親屬：“我們始終銘記他們?yōu)橹袊锩?、建設、改革事業(yè)作出的寶貴貢獻和對中國共產黨、中國人民的真摯友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