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靈魂回得去

淡巴菰

美國雖然只有二百多年歷史，客居在此，我仍喜歡尋有歷史感的老地方逛。鑲著彩繪玻璃的教堂、坍塌廢棄的兵營、亙古永存的莽原林野，甚至有年頭的無名墓地，都像大地上的魔幻切口，讓我在走近的瞬間化身為一個時間旅行者，輕盈地跳進美利堅那油燈馬車年代的褶皺里。

十八世紀(jì)傳教士們在這新大陸上建的傳教所，也是吸引我的神奇之地，雖然我對建筑本身一無所知。加州在一五四二年迎來了白人面孔?？绾６鴣淼奈靼嘌廊?，帶來的除了肩負(fù)武器的士兵，還有身著長袍的傳教士。國王的戰(zhàn)士有朝一日回歸故里，上帝的天使們則往往埋骨他鄉(xiāng)。單是一七六九至一八三三年間，西班牙人在加州就建了二十一個傳教所，把上帝的仁慈形象植入原住民大腦的同時，還幫他們“文明化”，傳授農(nóng)耕種植、畜牧養(yǎng)殖方法。差異讓人類有了融合，有了愛恨。愛恨交織的人一茬茬死了，鮮有線索可尋。那長在大地上的舊舍還在，如寄居蟹的殼，即便殘破，至少給后人一點痕跡去懷想去親近。

瘟疫之初，房東杰伊換了一家公司，每天工作九小時，這樣每隔一周，可以上四天班。也就是說一個月內(nèi)有兩個周五可以和周末連休。他早聽我念叨要去看那個名為La Purisima的傳教所，頭一天下班后便給車加滿了油，為的是一大早就啟程，畢竟單程二百公里的路途要開兩小時，而我們決定當(dāng)天往返。

驅(qū)車沿101州際高速貼著太平洋海岸西行北上，我想要看的是西班牙人在加州建的第十一個傳教所La Purisima Concepcion de Maria Santisima(圣母瑪利亞的純潔之胎)。

那是個春日。高速上車并不多，左側(cè)是蔚藍如巨大綢布的大海，右側(cè)是迤邐綿延的山嶺。偶爾在山洼老橡樹下，或臨海灘涂上，有一小片房屋閃現(xiàn)，像沙灘上的腳印在提醒人類的存在。正是在這樣的行進中，每隔十幾分鐘，那些銹跡斑斑的教堂鐘會不時映入眼簾。頂著帽子一樣的鑄銅鐘罩，由細瘦筆直的柱子挑著，那鐘柱在上部彎曲，像牧羊人的手杖，更像佝著背的牧羊人。每次看到它們一閃而過，我都似乎看到一個個瘦骨伶仃正在跋涉的傳教士，他們在這荒野烈日中口干舌燥，剛要站直腰身歇口氣。“這就是El Camino Real，西班牙語，皇家之路。從南部的圣地亞哥到北部的索諾馬，延綿六百英里，這條傳教士用腳踩出的路被稱作歷史之路，幾乎每隔一兩英里就有一個這樣的鐘，一共有四百五十個呢?！笨次遗e著手機在擦肩而過時拍個不停，杰伊笑著說不用急。

“這些教堂鐘真像一串不停歇的逗號，連綴出一段歷史，應(yīng)該好好保護起來。”我由衷地說。

“哈，保護？有些印第安人正強烈呼吁要把它們拆掉熔化，說這些鐘是恥辱的象征，提醒他們祖先被白人奴役和統(tǒng)治的過去?！苯芤琳f著，嘴角浮起一抹寬容的微笑。

我不由得想到一周前在圣巴巴拉看到的一抹苦笑。站在一處印第安人的史前遺址，歷史學(xué)家約翰告訴我們：“這里曾挖掘出一個墓穴群，碳測定有七千年的歷史。出土的一些骨頭和文物本來都陳列在博物館?？勺罱@些印第安后裔不斷發(fā)聲，要求歸還給他們。他們要把那些骨頭和隨葬品都再埋回地下去?！倍@些民間請求已經(jīng)得到了政府首肯?！罢握_”，這四個字讓考古學(xué)者噤若寒蟬。

一七六九年，西班牙方濟各會開始在加州傳播福音。原住民聚集、土壤肥沃之地，自然是教堂的首選，畢竟信上帝也得吃飯。隨著會所像一枚枚棋子逐個落下，一條由腳踩出來的小路也像根帶子把這些棋子串起來，長年累月，由窄漸寬，可容馬車通行。幾十年后，加州從西班牙和墨西哥人手中獨立出來，成為美國的一部分，這條路最終成了現(xiàn)在的101國道。

“可是當(dāng)時并沒有這些教堂鐘。直到一九○六年，為了紀(jì)念這條宗教之路，有人捐款在公路沿線放置了這些鐘。沒想到才過了半個世紀(jì)，四百五十個鐘所剩無幾，要么被盜，要么被毀，有些地方改道，那鐘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到了二十世紀(jì)末，文物保護者們才以原鐘為模型，再次鑄造了一批擺在原地?！苯芤岭m然是個軟件工程師，可因為土生土長，對自己的歷史還是有所了解。

“如果回到過去，你是西班牙人，愿意舍家拋業(yè)來這新大陸嗎？”我好奇地問杰伊，其實也在自問。

“我不會。我喜歡安寧的日子。就像好多歐洲人，喝著家門口的咖啡長大，娶個自小認(rèn)識的女孩為妻。即便成家有了孩子，眼前晃著的是老祖母的臉，往來的是小學(xué)中學(xué)時結(jié)識的朋友……那心里多踏實?！苯芤琳J(rèn)真地說，然后扭臉看了我一眼說，“我知道你愿意冒險?！?/p>

“沒錯，我想換成是我，我會放棄熟悉的生活，來看看這新大陸。畢竟，人活著就是一場經(jīng)歷。日復(fù)一日地重復(fù)，對我來說沒什么意義?！蔽艺Z氣堅定地說道。

“可是許多人還沒看一眼這新大陸，就死在了路上。你不是暈船嗎？”

不久前我和朋友相約從長灘搭船到卡特琳娜島，二十二英里一小時的海路，我被那并不猛烈的海浪折磨得頭痛惡心。想到那狼狽的一幕，我心虛地閉了嘴。

聊著天，太平洋逐漸淡出視線，我們開始往內(nèi)陸扎，一道道渾圓起伏的山巒讓景致愈發(fā)清新。霧氣在山頂彌漫，坡上的黃色野花開得絢爛，仿佛一陣風(fēng)過就會羽化成蝶。剛吐出鵝黃嫩綠葉片的灌木，細瘦卻有生機，像剛要發(fā)育的少女。片刻功夫，豁然開朗，滿目已是沒有遮擋的平原。

我不停地?fù)u下車窗拍照，同樣的景色連拍數(shù)張。然后逐一打量細看，明知相差無幾，卻像看著自家孩子，一張也舍不得刪掉。

杰伊和我相反，看到再好的景色也只是立著安靜打量，說他要記在心里?！耙苍S愛拍照的人多半自戀——由于自己的在場，所到之處所見之物，便都感覺與己有關(guān)，因而越發(fā)覺得值得存留下來?！蔽倚Φ?。想起王陽明那句：“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苯忉尳o這美國人聽，費了一番口舌也說不清道不明，只好悻悻作罷。

導(dǎo)航顯示還有五分鐘就到達目的地，名字有些無趣：Lompoc，意為死水。這死水確實也不吉利，一八一二年一場大地震把傳教士辛苦建造的房屋毀壞殆盡，后來者只好遷到幾英里外的地方重建，也就是今天我們要看的La Purisima。一九三三年美國政府才把廢棄毀損的會所劃歸為歷史公園，并撥款重建。

望著這即使在今天驅(qū)車前往也顯得偏僻荒涼的所在，我不禁為自己剛才的豪言壯語而羞愧。傳教士們襤褸的灰袍下得跳動著多么虔敬的心，才能心平氣和地接受這些自找的困苦啊。就算幸運地沒在海上殞命，頂著烈日在陌生的荒野跋涉數(shù)月，才能尋到一點人煙。而有些人還沒來得及說出上帝的名字，就被充滿戒備的同類一棍送進了天堂。

停車場入口處有一個小亭子，沒人值守。在自動購票機上花六美元買了停車券，泊好車，走進不遠處坡地上的游客中心。跟我們熱情打招呼的是幾位老人，顯然是退休后再發(fā)光熱。

沿墻依年代擺放著許多黑白照片，和屋內(nèi)高梁木柱的簡約風(fēng)格很協(xié)調(diào)。這個一目了然的展廳里除了傳教會的舊貌和修復(fù)過程，更多的是實物，原住民在神父指導(dǎo)下學(xué)會制作的鐵藝家具、木器、紡織工具、皮革、織布、筐籃、蠟燭等。

室內(nèi)已經(jīng)有四五個游客在無聲地邊走邊看。我知道這傳教會所最早建于一七八七年，十七年后，就有一千五百個印第安人移居在這里，學(xué)會種莊稼飼養(yǎng)牛羊的同時，手里還有了硬通貨——用動物油脂制作的肥皂、蠟燭，是部落間以物易物的搶手商品。

可是好景不長，一八○四年開始，“文明人”帶來的天花和麻疹讓許多沒有抵抗力的土著人送掉了性命。他們開始懷疑這些白人是否居心不良，一些幸存者逃走了。幾年后的大地震和暴雨，更是讓這傳教會所幾乎變成了廢墟。

好在永遠有無畏的傳教士前仆后繼。相信上帝也相信科學(xué)的Payeras就是其中之一。他決定把教會搬離那可怕的地震帶，跨過死水在新址打下地基。他不僅加厚了墻壁，還打破了原來類似于中國四合院的建筑布局，而是一字排開，設(shè)計了木頂拱形長廊的條形建筑，廊下由十八根土坯廊柱支撐。因而當(dāng)時人們管這里叫直線堂。這長條若面包狀的屋舍被土墻分隔為若干間，有體面的禮拜堂、神父會客廳、圖書室，有實用的鐵匠鋪、制蠟室、鞣革間、織布房，還有簡陋的官兵宿舍、食堂。到一八二○年的時候，人丁再次興旺起來，神職人員、士兵、匠人、土著人一起組成的小小社區(qū)居然有了八百七十四人。是終于得到了上帝的護佑嗎？那些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物產(chǎn)豐足，在兩萬頭牛羊的滋養(yǎng)下，這群人著實度過了幾年好日子。織毯和獸皮成為他們最大的收入來源。衣食足，知禮儀，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相信《圣經(jīng)》，歸順上帝。La Purisima Mission遠近聞名，成了傳教所的典范。

似乎上帝嫌對他的信徒考驗不夠，一八二四年，平靜的日子被墨西哥人的到來打亂了。原著民跟著發(fā)生了叛亂，傳教士被迫還俗出走，田產(chǎn)和房舍在私人農(nóng)場主間幾易其手。一八五○年加州成為美國的國土，又過了二十多年，傳教所才回到宗教社團手中。

讀著這些歷史變遷，我更加欣慰自己此行不虛。我們決定不直接去參觀修復(fù)的老建筑，而是假想自己是當(dāng)年的印第安人，沿那條兩英里的土路走一圈。

藍天像被誰盡職地清掃過，干凈得沒有一絲云的殘跡。本就空曠的荒野在艷陽下像巨幅古畫，幾千幾萬年前就畫好了擺在這天地間，就連最暴烈的風(fēng)雨也奈何其不得。走不多遠，就見路側(cè)平坦的土地上平整地顯露出一些條型青石，那是一百多年前Chumash人的屋舍地基。我忍不住東張西望，似乎直覺有個面目和我相近的人正躲在某處打量我。

“看到那些用弧形瓦片層層疊加出來的水渠了嗎？這兒還有個石頭砌壘出來的水池！顯然這是當(dāng)時人們灌溉貯水的設(shè)施?！苯芤僚d奮地說著，T恤已經(jīng)汗?jié)窳艘黄?。路邊有些叫不上名來的灌木和蘆葦，與東一叢西一蓬的野生仙人掌一樣，不動聲色地立在烈日下。除了灰褐色的蜥蜴，唯一的動物就是叫不上名字的小鳥，也是灰褐色，立在路中央不大的一攤水洼里，像是溺水般撲棱著翅膀，看到有人來也不躲，繼續(xù)在那泥水里撲棱著，原來它在洗澡。它那么認(rèn)真而執(zhí)著，好像不把那小小的身體洗干凈它會難受死。我們在三米外站住，立定成兩個木頭人，直到那鳥兒歡叫一聲，“嗖”地飛刺進旁邊的灌木叢。

走了一會兒，前面現(xiàn)出一片橡樹林。有著好幾百歲的老橡樹像一群耄耋老人，彎腰駝背，相互挽扶著搭出一個清涼走廊，似在迎候我這從大洋彼岸來的訪客。

我忽然想起德國人馬丁·布伯那句俏皮話：“各種生物在我們周圍活動，卻不能上前靠近。”我們想對它們以“你”相稱，卻為語言所限。

“CCC指什么？”我問杰伊。剛才看到展廳墻上說是他們重建了這個地方。

“那是Civilian Conversation Corps的縮寫，意思是民間資源保護隊。一九三三年羅斯?？偨y(tǒng)發(fā)起的一項運動，為的是幫美國人走出經(jīng)濟大蕭條，由國家出錢，雇傭失業(yè)又沒技能的年輕人重修國家公園和文化遺址?！苯芤烈贿叢林^上的汗一邊說，“這就是美國聯(lián)邦的好處，平時各州都有自己的一套，可到了危機時刻，國家拿出納稅人的錢來統(tǒng)一紓困解難。”

這個我們馬上就要看到的傳教會所不僅是加州當(dāng)時最大的修復(fù)工程，其規(guī)模之大在全美國也是不多見的。一個應(yīng)當(dāng)被記住的名字是建筑師弗雷德里克·哈格曼，這位年輕人在動手設(shè)計前做了大量的歷史考察，與國家公園管理局請的專家們一起斟酌再三，以確保重建盡可能準(zhǔn)確，畢竟原址上只剩了一道殘缺的土墻。

我們被曬得滿臉通紅，終于到達此行的主要目的地。蒼穹之下，線條簡潔的西班牙白墻紅瓦，立在看不到人跡的曠野，純樸美好得像一件來自遠古的禮物。

我們像兩根梳頭篦子里的發(fā)絲，無一遺漏地逐屋進出，仔細好奇地打量著，恨不得渾身都長滿眼睛，雖然每間屋里陳設(shè)并不多。木架床、桌椅板凳、燭臺、十字架、毛毯……它們之所以讓我們看了又看，是因為我們從中嗅到了時間那永恒的氣息。你能那么容易地看到使用這些東西的人的身影。那間能容納二百來人的教堂是唯一關(guān)著門的房間，走近了才會看到門上貼著的一張紙條：“推門請進；離去時請關(guān)閉。”我猜這樣是為了不讓墻上的圣母油畫被日光破壞。那幾尊立在神龕里的圣父圣母圣嬰像，造型簡單拙笨，表情絲毫沒有圣潔感，倒是一臉懵懂無辜，像來自地中海沿岸的農(nóng)人。那鏤空的木頭亭子是懺悔室，布簾子仍低垂著，像聽了太多的罪惡，顯得心事重重。

由于房屋很高，墻壁厚實，里面相當(dāng)涼爽。有一間空房不僅沒有任何陳設(shè)，墻也沒刷灰，露出里面斜十字交叉的黃土色溝壑，有些溝壑填了白灰。

“這是為了展示當(dāng)年匠人們的建筑手法——土灰混合是為了增加墻體的結(jié)實度。你看這面墻有些特別，一九三三年重修時加入了更先進的技術(shù)，用鐵架子支撐，外面再包土和灰。過去的人也相當(dāng)聰明?！苯芤僚宸剡呎f邊摸著那溝壑。

“當(dāng)年在這里揮汗如雨的年輕人一定是心存感激的。在這遠離家鄉(xiāng)的荒野，沒日沒夜地一干就是三年。畢竟，他們有了口飯吃。”我忍不住說，“二百個年輕人，單是這用土混合秸稈做的磚，他們就打了十一萬塊！單塊有六十五磅重哪！”

“他們還燒了三萬七千塊瓦、一萬五千塊地磚。那時的人不像現(xiàn)在的人這么在意自己，人在窮苦的環(huán)境里好像更有奉獻精神?！苯芤琳f，“你看現(xiàn)在許多生意都招不到人手，有人寧可躺在家里吃政府救濟也不出門做事。真丟人！”

實際上，在開工七年后才徹底完成了所有的十三座建筑，共用了土坯磚二十五萬塊、屋面瓦九萬一千塊、地磚五萬五千塊。

我不由得想起在游客中心看到的那個鐵皮箱，那是發(fā)給年輕工人裝工具和生活用品的收納箱，箱蓋上貼著西部片明星John Wayne的貼畫，里面放著手套、牛仔褲、剃須刀、牙粉。這些近百年前在此干活出力的男子們，早追隨著當(dāng)年孜孜布道的神父、織布造蠟的印第安人，長眠在黃土之下。可是望著這無數(shù)雙手臂立起來的土墻和房梁，我似乎仍聽到他們帶著熱氣的笑聲。而從大洋彼岸趕來的我，總感覺自己是他們中掉隊的一員。

從廊下的前門進去，每間屋子都可以從后門進到后院。院子有圍墻，圍出一塊塊菜園。還有一個粗重的石碾，碾谷物，還可以榨橄欖油。

而院角那間充滿煙火氣的小屋，讓我立即聞到了家的氣息，似乎灶里的柴火剛?cè)计穑婺钢皇浅鋈ネ谛┩炼柜R上就要回來。那是一間擺放著簡陋炊具的廚房，厚重的條案、大鍋，掛在墻上的葫蘆、水瓢，放在木條搭成的層架上的罐子壇子，敦實帶泥糊煙道的灶似乎還有溫度，靠在煙熏火燎的墻角，讓我想與它們踏實相守。

“你自己回去吧，我要留在這兒?！蔽也挥傻萌碌?。

“住這兒可沒有電燈，只能點蠟?！?/p>

“沒有光污染，在星光下睡覺才香甜！”

“也不能淋浴洗澡？”

“偶爾弄個木桶洗洗也行?！?/p>

“沒有手機網(wǎng)絡(luò)？沒有汽車去遠處的地方？”問到這兒，杰伊的笑已經(jīng)開始有了揶揄和不信任。

“網(wǎng)絡(luò)和汽車嘛……”我似乎口氣不那么堅決了，就算勃朗特三姐妹的時代，也有馬車捎送信件。

房外的大片空地上，那用木頭圍起來的畜場，有幾只羊和火雞在吃食。我感覺肚子也在叫了。

一位朋友聽說我的方位，建議順路去那個聞名的馬車驛站打尖兒?！澳强墒且话俣嗄昵暗睦象A站，絕無僅有，被修葺后改成了餐館?！?/p>

離開高速行駛進一條極窄的盤山公路，兩側(cè)樹木繁茂，頗有原始蒼涼之感，好像真回到了那駕著馬車趕路的年代。

在山道上拐了幾個彎，終于看到路邊停著幾輛車，靠山一側(cè)的路邊有幾間低矮的小屋，如果沒有那個The Cold Spring Tavern 的招牌，沒人路過會多看它一眼——這由圓木為架木板為墻的灰撲撲的小屋像奄奄一息的病人，誰不小心一碰都會倒下。

有幾位老者在外面的露天木桌上喝著啤酒，我猜他們與其說是來吃飯，更不如說是來懷舊的。

“對不起晚飯只接受預(yù)訂?！迸写孕诺谋砬檎f明店里生意不錯。

“晚飯幾點開始？五點？現(xiàn)在還不到呢，可以點午餐嗎？”杰伊有些不死心，開了半小時過來居然被打發(fā)掉。

“抱歉我們沒有午餐。”

我們無奈地上路，目標(biāo)鎖定在網(wǎng)上查到的一家四點五顆星的海鮮餐館，就在圣巴巴拉市中心。

我點了螃蟹、牛油果、蔬菜沙拉，杰伊點了扇貝、蝦仁意面，都非常可口。那剛出爐的面包也讓人大贊，外焦里暄，就著入口即化的黃油，讓一天的勞乏頓消。

“你那大土灶也許烹不出這樣的晚飯?！苯芤翝M足地喝了一口雞尾酒道。

望著餐廳那橘紅的壁燈，聽著周圍人們的喧聲笑語，我恍惚看見一九三三年的這個春夜，那群美國建筑工人正圍著篝火吃烤土豆，火光映紅了他們泛著汗光的臉。我也看到，一八三三年的這個春夜，那個孤獨的傳教士剛咽下最后一口干面包，捻亮燭光開始寫一封家書。

我嘆了口氣，忽然感到莫名的虛空。先人們已經(jīng)完成了屬于他們的歷史一瞬。我們的呢？

回到家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鐘。

吃飯花去一百塊，油耗五十塊，參觀花了六塊。我倆算賬后均攤。

望著手機里那荒野中的長廊舊宅，我知道回得去的恐怕只有靈魂，而不是被現(xiàn)代文明異化了的肉身。但愿這些文字，能讓泉下有知者感覺到后人的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