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江洪
與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相匹配的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亟待革新,為哲學社會科學的交叉融合發(fā)展提供了廣闊的天地。廣袤的待研究領域,一方面需要哲學社會科學將其作為新的研究對象予以觀察和研究;另一方面,也促使我們反省哲學社會科學自身的發(fā)展路徑。從其他國家的情況來看,強調文理融合以振興人文社科,亦已成為各國的國家戰(zhàn)略之一。
觀察對象、工具方法變化帶來的學科邊際融合與方法創(chuàng)新對哲學社會科學發(fā)展的驅動作用明顯。對當今的哲學社會科學來說,人類社會從原來的二元社會(人類+物理空間)逐漸發(fā)展成四元社會(人類+物理空間+智能機器+虛擬信息世界),呈現出人際世界虛擬化、物理世界數字化、智能機器泛在化、虛擬世界常態(tài)化、四元空間融合化的重要特征。在這一新的空間內,獨立知識體系發(fā)展的同時,不同知識體系之間包容性特征越發(fā)明顯,復雜性和整體性研究崛起,大融合的時代也隨之來臨,人文社科與自然科學交融互動的新知識體系將應運而生。
社會問題的復雜化與哲學社會科學整體應對能力的相對弱化之間的矛盾也要求走交叉融合的創(chuàng)新之路。包括我國在內,許多國家的哲學社會科學受到削弱、文科自身難以應對社會本身發(fā)展的情況日益突出。哲學社會科學的問題,不僅反映在現有知識體系在解釋世界方面面臨瓶頸,更反映在作為知識變革和思想先導的作用發(fā)揮明顯不夠;近代以來建立在“西學”基礎上的諸多概念體系,在闡釋我國現代化道路中的諸多現象時更是面臨敘事能力貧弱和知識體系不自主的問題。如何以中國實踐為基礎賦予概念新的含義,以及如何在實踐基礎上提煉新概念,已成為哲學社會科學發(fā)展中的重要難題之一。人文領域,也同樣面臨相對弱化問題。傳承和“守城”是人文學科知識管理的主要方式,從事人文學科教學和科研工作的工作者必須讓自己的知識管理從“守城式”變成“攻城式”,否則其應對能力的相對弱化是必然趨勢。無論是發(fā)現知識體系中的盲點,還是推動“守城”與“攻城”的兼顧,交叉融合都構成了自主知識體系創(chuàng)新的重要路徑之一。
推動學科交叉融合以促進哲學社會科學的發(fā)展,很早就已經成為我國學界的重要共識之一。20世紀80年代開始,我國學界就出現了關于學科交叉和交叉學科的系統專門研究,甚至出現了“交叉學科學”(跨學科學)的新學科,在交叉科學的界定和分類、產生機制、必要性、發(fā)展特點、方法研究等諸多基本問題上做出了有益的探索。不少高校和科研院所也專門成立了相關研究平臺,涉及交叉學科的全國性學會也逐步建立。近年來如火如荼的新文科建設,亦多是立足于學科的交叉融合。教育部《面向2035高等學校哲學社會科學高質量發(fā)展行動計劃》對推進學科交叉融合做出了專門設計,提出了系列具體舉措?!秶摇笆奈濉睍r期哲學社會科學發(fā)展規(guī)劃》要求圍繞解決經濟社會發(fā)展中的前瞻性、綜合性、復雜性問題,促進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交叉滲透和融合創(chuàng)新,建設一批哲學社會科學重點實驗室。
第一,哲學社會科學自身屬性決定了新領域開拓動能不足。以人文學科為例,人文知識本身具有彌散性和多元化特征,而且,其“心境”一旦形成,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這種特定情緒會“暈開”并成為全局的心理氣氛,籠罩住其他與心境產生原因本無關聯的人事物,進而使得其知識轉型和創(chuàng)新需要更大的成本,傳承和“守城”因此也就固化為人文學科知識管理的主要方式。即使在社會科學領域,因我國學科發(fā)展歷史積淀并不深厚,且社會發(fā)展跨越了諸多階段,各國發(fā)展史上面臨的問題在我國幾乎都可以找到相應的現象。在傳統學科建制方面,中國化的社會科學知識體系仍然處在不斷構建的過程中,仍有大量的學科問題需要得到解決。而且,這些問題大多在傳統學科范圍內已有成熟的解決方法,社會科學領域的學者也習慣于用既有的學科方法和知識解決社會問題;而以新的方法、未熟稔的知識面對復雜性問題,反而會面臨不少失敗的風險。因此,無論是人文領域還是社科領域,通過交叉融合去推動知識體系革新和開拓新領域的動能并不充分。
第二,學科建制背景下知識體系的專業(yè)化和精細化,使得不同學科的概念、范疇、原理之間的可通約性變小。近代以來的學科分化及其建制為認識和改造客觀世界提供了重要的方法,推動了各學科知識體系的快速發(fā)展。學科建制下的文科發(fā)展,出現了日益分化和細化的趨勢。學科細分的這一趨勢,雖然促進了精細化研究,但另一方面會形成固化的學科邊界,會導致學科之間的隔閡日益加深,概念范疇共享變得越來越困難。即使在特定學科內部,這一現象也日益突出。當然,面對新的問題域,各個學科也并不是沒有應對之策,但因應的方式多為爭取設置獨立的學科建制,包括設置一級學科或二級學科方向。不過,獨立學科的設置雖然有助于因應某些問題域的某些部分,但卻帶來更大的可通約性問題。而且,隨著對象視域的擴張和超級復雜化,容易導致學科建制背景下的精準認識的非精準化。每一學科均在自己“織就”的知識體系內運行,且伴隨著學科知識體系的成熟固化和學科自信的逐步積累,學科的闡釋能力同樣會面臨邊際效應遞減卻不自知的狀態(tài)。
第三,哲學社會科學在理工農醫(yī)等學科領域場景應用及研究中的作用尚未得到重視。姑且不論一般科技哲學、科技倫理與生命倫理等應用倫理學領域,在理工農醫(yī)等學科領域中,哲學社會科學提供的場域及其相關知識體系亦可以發(fā)揮重大作用。從本質上來說,無論是自然科學還是哲學社會科學,都需要面對人自身以及由人構成的社會、國家等,自然科學擬解決的諸多技術問題,同樣是服務于人和社會的發(fā)展。但自然科學與哲學社會科學因學科屬性、知識體系和話語體系的不同,其間的主動合作并不順利,通常需要經過數年的磨合始能形成高效的科研攻關團隊。無論是自然科學工作者的積極性主動性,還是哲學社會科學工作者的積極性主動性,以及高??蒲泄芾聿块T的主動性等,都有進一步加強之必要。
第四,新研究范式的僵化運用制約了哲學社會科學進一步交叉融合發(fā)展。近年來,哲學社會科學領域的交叉融合取得了長足的發(fā)展。但是,據不完全觀察,有不少成果僅是以其他學科知識和方法來驗證某一學科已成定論的公理等,對于現有學科的沖擊力并不十分明顯。實際上,在借鑒其他學科方法和知識時,既可能存在著學科知識和方法的誤植,亦可能存在著為了交叉融合而“物理”融合的現象;或者干脆是基于考核指標之需要,為創(chuàng)新而創(chuàng)新地發(fā)表相關論文,其實際上只是以既定的模型和數據去驗證舊有的學科觀點和理論,只是在重復既有的結論、為既有結論作佐證,并沒有帶來知識體系上的本質創(chuàng)新。
第五,現有的學科、科研組織模式及教育評價體制機制制約了交叉融合的快速發(fā)展。在科研項目的組織方式上,雖然各科研管理部門日益強調跨學科課題團隊的組成,但在具體的科研活動中,除了重大的整理編纂類項目,不少人文社科的項目仍然習慣于“個體化的學術活動”,尤其是需要理論探索和思想創(chuàng)新的科研項目,跨學科團隊的組成并不常見。而且,即使組成了有效的跨學科團隊,亦會面臨評審專家的跨學科能力不足等難題。即使組成了相應的科研團隊,通常在課題結束或取得相關科研成果后即告解散,缺乏穩(wěn)定和持續(xù)的開拓能力?;蛘唠m然設立了相關的科研平臺,但亦面臨議題可持續(xù)性、經費可持續(xù)性、團隊成員學術興趣遷移、組織體制僵化與問題域復雜多變的矛盾等諸多問題,具備持續(xù)活力的交叉融合研究平臺并不多見,多數無法形成傳統學科發(fā)展的積累創(chuàng)新效應。此外,雖然各高校都高度重視教育評價改革,但多偏重于破“五唯”,針對學科交叉融合發(fā)展的評價體系探索并不多見。而且,以同行評價為中心的研究成果評價機制也會面臨交叉學科方向同行偏少、“小同行”精準對應難度頗高等諸多問題。
只有高質量的優(yōu)勢學科和高水平的學術團隊,才能在突破學科邊界的基礎上產出高水平的創(chuàng)新性成果。一方面,傳統學科可以通過時間軸和空間軸兩個基本維度重新審視學科發(fā)展趨勢,以便傳統學科向縱深發(fā)展。另一方面,學科建制內部的交叉融合以及跳出學科建制反觀學科本身,也是傳統優(yōu)勢學科發(fā)展的動力源之一。在學科建制中,通常會細分為二級學科,并以二級學科為基礎設立對應的研究所組織開展二級學科建設。以二級學科為基礎的研究所架構,一方面推進了學科知識體系的細化,另一方面也會帶來各二級學科間可通約性的降低。推動二級學科間的交叉融合,既是傳統學科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的重要切入點,同時也是逐步培育學科交叉融合的自覺性、保持學科開放性的重要規(guī)訓方法之一。
第一,就某一特定問題層面的主題,以項目為抓手推動學科間交叉融合。在這一層面,鼓勵哲學社會科學工作者開展自由探索或者依托傳統的科研組織方式均可。此時,國家社科基金項目、自然科學基金項目以及國家重點研發(fā)計劃重點項目等項目組織方式是重要的支撐手段。其中,國家重點研發(fā)計劃重點項目是推動文理交叉融合的重要方法之一——無論是申報過程中的研討交流,還是隨后的項目實施過程,均有利于形成文理學者之間的團隊合作和知識共享,對于推動實質性的交叉融合具有重要的撬動作用。
第二,以博士生培養(yǎng)為中心構筑學科交叉融合新機制。以博士生培養(yǎng)為中心構筑學科交叉融合,亦是一種非常有效的緩解學科間不可通約性的重要方式。以人文社科領域的導師為主導師、聯合理工農醫(yī)等其他學科領域的導師,“一生一方案”,針對特定學生設定獨立的培養(yǎng)方案,共同培養(yǎng)交叉學科方向的博士生。這一個性化的定制培養(yǎng),促使導師團隊以博士生的培養(yǎng)為紐帶推動學科間的交叉融合。以項目為紐帶的交叉融合促進方式更注重學者間的自由聯合和自由探索,而以博士生培養(yǎng)為紐帶的交叉融合促進方式,不僅有助于“倒逼”導師團隊相互溝通不同學科間的知識、話語體系,而且學生端的“發(fā)問”同樣會“教學相長”,推動形成更為緊密的學科交叉融合問題意識和方向。
第三,構建會聚型交叉平臺,推動傳統學術組織體系形成迭代。在視域更為廣闊且需持續(xù)關注和開拓的領域,以特定項目或特定學生培養(yǎng)為紐帶促進學科交叉融合,其推動力有限,需要更為機制化的平臺搭建。對此,傳統的“院系所”組織模式劃分了清晰的學科邊界,構筑了過高的學科藩籬,已不能完全適應新技術革命的飛速發(fā)展。為此,高校以前瞻視角和超前思維推進學科交叉會聚是可能的方向之一。
第四,謹慎設置新的交叉學科,避免新的學科壁壘。在條件成熟時審慎地構建新的交叉學科,是推動哲學社會科學交叉融合發(fā)展的重要立足點。在領域導向型的有組織科研中,同樣需要注意的是學科建制的韌性和基礎性。只有存在堅實的學科基礎,才有可能通過學科的交融來實現領域的突破;只有領域的突破不斷成熟和體系化,才能構建出新的學科。若不能就領域問題實現體系化和知識化,就只是停留在“器用”的特定問題解決層面,無須也難以構建更為體系化和更具穩(wěn)定性的學科建制。如果能用項目引導解決、學科會聚計劃解決或搭建研究機構平臺解決,或者是通過聯合培養(yǎng)學生解決相應的學科交叉融合問題,就沒有必要設置新的交叉學科,否則又會反過來形成新的學科壁壘。
在交叉融合的背景下,進一步推動以圖書館為代表的文獻、數據庫為代表的“基建”逐步過渡到文獻、數據庫、高校智庫、哲學社會科學實驗室為代表的“文科新基建”。高校智庫的特點是其在提供決策咨詢的同時,完全有可能成為中國式現代化道路的概念體系、學術體系和話語體系的源泉和體系化建構的“工廠”。而布局哲學社會科學實驗室、建設基礎數據庫和專題數據庫、學科知識和信息咨詢服務體系,是未來的重點發(fā)展方向之一。其中,哲學社會科學實驗室,是研究范式轉型的重要載體和標志性架構。由于哲學社會科學實驗室是新的重大轉型,更需要各層面決策者的魄力,需要有容忍失敗的勇氣和長期堅持的毅力。
從本質上來說,哲學社會科學領域的發(fā)展,也是科研創(chuàng)新領域的重要組成部分。而要實現科研創(chuàng)新,新型舉國體制的構建是重要的途徑,具體路徑則是“市場起決定性作用”和“政府發(fā)揮更好作用”的結合,反映在哲學社會科學領域,就是鼓勵自由探索和有組織科研的結合,而其最重要的基礎保障就是構建良好的學術生態(tài)。在學術生態(tài)的構建上,應當形成有利于發(fā)現議題、設置議題的科研組織體系。在資源約束型的背景下,議題設定能力、議題組織方式的判斷以及議題攻關組織力,是哲學社會科學交叉融合發(fā)展的重大挑戰(zhàn)之一。對此,除了發(fā)揮傳統的學術委員會或新設的交叉學部學術組織的功能以外,可結合人才強國戰(zhàn)略,有意識地培養(yǎng)戰(zhàn)略科學家和戰(zhàn)略社會科學家,發(fā)揮其引領和組織作用,進而使得上述“分類施策”的有組織科研方式得以有效貫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