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鮮血浸泡的伊拉克人

付玉梅　王秦怡

2017年7月9日，伊拉克摩蘇爾，被連年戰(zhàn)亂破壞的老城。

生活的徹底失控是從2003年3月20日伊拉克戰(zhàn)爭爆發(fā)開始的。2008年， 伊拉克人哈默德對他的中國東北妻子徐凡（化名）說：“你去看一部電影吧，《巴比倫之子》。”

那時兩人在迪拜，生性樂觀、說話爽朗的徐凡跟哈默德開玩笑，說他是“膽小的知識分子”，因為這個高高大大的伊拉克男人明明很想念自己出生、成長的巴比倫省，也敢周游世界，在英國、荷蘭、阿聯(lián)酋到處求學工作，卻唯獨不敢回自己的故鄉(xiāng)。于是哈默德讓她去看這部電影。看著看著，徐凡發(fā)現(xiàn)，丈夫幾乎全程在流淚。

電影講的是伊拉克戰(zhàn)爭下的普通人：灰黃的天，向天邊無限延伸的黃沙，最鮮亮的色彩可能是堆疊的尸體下的污血。男人無望地吟唱著：“庫爾德斯坦啊，你是我的家鄉(xiāng)，這世上沒有一個地方，能夠比得上它！神啊，神啊，你為什么要殘害伊拉克人，萬千阿拉伯人受苦難，還有更多更多的可憐人……”

主人公回答了這個問題，她說：“神不容置疑，一切都是人禍。”

電影《巴比倫之子》劇照。

居住在伊拉克首都巴格達的商人迪亞爾·薩迪克·哈比卜今年41歲，布滿下頜的絡腮胡已泛出明顯的花白色。20年過去了，在向《環(huán)球人物》記者回憶當年時，他好似在說一件不久前發(fā)生的事，一切歷歷在目。

2003年3月20日5時35分，在時任美國總統(tǒng)小布什下達的最后通牒期限到期1小時35分鐘后，美軍發(fā)射的巡航導彈在巴格達上方爆炸，伊拉克戰(zhàn)爭正式開始。成排的美軍戰(zhàn)斗機升空，它們的目標是轟炸巴格達和其他重點地區(qū)?！懊儡姂?zhàn)斗機瘋狂地朝我的家鄉(xiāng)發(fā)射炮彈，伊拉克的房屋不是很高，轟鳴的戰(zhàn)斗機直接降到僅有兩層樓的住宅上方，仿佛就貼著我們房屋的正上方盤旋，我們害怕極了?！?/p>

面對美軍的戰(zhàn)火，平民根本沒有招架之力。在美軍傳出“伊拉克即將使用化學武器”的經(jīng)典謠言后，巴格達民眾開啟了一場大逃亡。哈比卜一家也認為應該盡快離開巴格達，“但逃去哪呢？巴格達附近都是無人居住的農(nóng)業(yè)區(qū)，我們一家老小能活下來嗎？”猶豫之際，要逃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又一波密集的轟炸來了。他和5名家人只能躲進浴室里，把門死死地關(guān)著，除了向真主祈禱，再做不了任何事。

數(shù)輛坦克軋過路面，外面的世界很快被滾滾黑煙吞沒，哈比卜時常分不清眼下是白天還是黑夜。當炮彈的轟隆聲響起，他們就趕緊遠離窗戶。十多天的時間里，除了炮火聲，他們再也無法辨認任何其他的聲音。

“美國人還對平民使用了殺傷性武器?！惫炔坊貞?，他的鄰居在自家屋頂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像藥丸一樣的小物件。當鄰居不小心用腳碰到時，“藥丸”突然爆炸，鄰居的一條腿當即被炸飛?！拔亿s緊飛奔過去把他抱起來，一路跑到醫(yī)院。我的衣服上沾滿了血，他因為失血過多而痛苦地尖叫著，暈了過去?！?0年過去了，那個尖叫聲還清晰地刻在哈比卜的腦海里：“那是一種接近死亡的聲音，不僅是一個人或一家人的死亡，死亡包圍著整個伊拉克?！?/p>

對兒童來說，“死亡”原本應該是一個陌生而遙遠的詞，卻在那一年變得很具象。盡管當時只有5歲，但穆罕默德·克馬尼依稀記得戰(zhàn)爭爆發(fā)的那個夜晚?！拔液透改赶鄵碇阍诩依锏牡亟?，是一個堆滿干糧、豆子和油的狹小空間，沉悶而且窒息。坦克開炮、火藥爆炸的‘砰砰’聲，還有急促緊密的槍聲，整夜響起?！笨笋R尼向《環(huán)球人物》記者回憶，5歲的他離死亡只有一步之遙——有一顆炮彈徑直落在他家的花園里，幸運的是，它沒有爆炸。

躲了整整10天，直到炮火聲遠去，克馬尼和家人才敢離開那個又冷又黑的地窖。他試著走出家門，聞到一股濃烈的硝煙味，還有像烤焦的肉的氣味，抬眼望去，馬路上凌亂地躺著很多尸體的殘塊，有些甚至被燒毀了，只剩一團焦黑?！拔液芎ε?，覺得整個伊拉克都被摧毀了?！?/p>

由于軍事實力過于懸殊，從入侵到占領，美軍沒花多長時間。2003年4月15日美軍宣布“已經(jīng)控制了伊拉克全境”，美軍死亡人數(shù)僅262人。但是戰(zhàn)火遠遠沒有結(jié)束。伊拉克放射性污染專家蘇瓦德·納吉·阿扎維曾指出，為了維持對伊拉克的占領，2003年至2004年，美軍在伊拉克多地使用了18.1萬枚貧鈾彈，2004年在費盧杰尤為頻繁，對當?shù)厣鷳B(tài)環(huán)境和民眾健康造成災難性破壞。這些彈藥含有有毒的鉛和汞，導致那些年伊拉克新生兒畸形增多。

澳大利亞反核運動推動者海倫·寇蒂卡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在美軍發(fā)動過兩次大規(guī)模軍事行動的費盧杰，醫(yī)生們見到了大量有先天性缺陷的嬰兒，大約25%的新生兒嚴重畸形，從出生時有兩個頭的女孩到下肢癱瘓的嬰孩?；及┌Y人數(shù)也遠遠超過兩次費盧杰戰(zhàn)役之前記錄的數(shù)量。

2004年9月18日，一名患白血病的伊拉克兒童躺在巴格達兒童醫(yī)院。

2003年3月29日，伊拉克巴士拉，一些伊拉克人從入口大橋上的坦克旁走過。薩達姆的支持者正死守著這座伊拉克第二大城市。

克馬尼就見過兩個因患病而畸形的伊拉克幼兒?！八麄兊念^就像被擠壓過一樣怪異，這讓我心里特別難過。為什么要讓他們?yōu)榍致哉叩男袨槌袚蠊俊?/p>

哈比卜最擔憂的也是戰(zhàn)時兒童的健康問題，包括身體與心理方面?！安粌H僅是疾病和癌癥，精神摧殘也在伊拉克兒童中蔓延。他們在戰(zhàn)前出生，戰(zhàn)爭開始時只有幾歲大，很多人被恐懼籠罩著童年，因為飛機的轟鳴聲而患上精神疾病，當聽到相似的聲音時就會驚慌失措，渾身無法動彈?！?/p>

2011年，美國宣布在12月31日前撤回全部駐伊美軍。對美國來說，戰(zhàn)爭結(jié)束了。但對伊拉克來說，它帶來的傷害與威脅仍在不斷顯現(xiàn)。根據(jù)全球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庫的資料，2003年至2021年，約有20.9萬伊拉克平民死于戰(zhàn)爭和暴力沖突之中，約有920萬伊拉克民眾淪為難民或被迫離開故土，大約每25名伊拉克人中就有1人流離失所。

2007年，在荷蘭街頭，哈默德看到一本攝影集。集子不算厚，約1厘米，20美元，是美國記者拍攝的伊拉克戰(zhàn)爭現(xiàn)場，他沒有猶豫就買了下來。每翻一頁，他都感到心碎：在伊拉克平坦的土地上，一排排新墳包快速隆起，墳包邊上，草草地插著一個紙牌，算作墓碑；人的身體被炸成各自獨立的部位，擁擠在鋪著冰塊的巴格達停尸房里，像菜市場上失去了生命的凍魚……

那幾年正是伊拉克國內(nèi)安全形勢嚴峻的時候，原因是教派沖突。伊拉克遜尼派與什葉派的矛盾由來已久，在薩達姆時代的強權(quán)壓制下一直保持著微妙平衡。美軍入侵后，只顧著推翻薩達姆政權(quán)，卻不管背后的隱憂。一個形象的比喻是，美軍的戰(zhàn)火將伊拉克變成了一個沸騰的高壓鍋，民族矛盾、教派矛盾、社會矛盾全面爆發(fā)，最終變成一鍋恐怖主義亂燉?？笋R尼告訴記者，伊拉克部分地區(qū)的極端主義在2006年到2007年迅速增長，教派流血沖突此起彼伏，這都是“美國入侵的后果”。

2004年，一名伊拉克男子背著母親，被迫遠離即將成為戰(zhàn)場的家園。

2008年1月18日，伊拉克巴格達，兩名美國士兵在巡邏時走過一塊涂有伊拉克國旗的混凝土塊。

身處異鄉(xiāng)的哈默德那時也在糾結(jié)要不要回國。他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雖然輾轉(zhuǎn)多個國家生活，但他一直保留著這本影集。記者問他為什么，他表情嚴肅，眉頭微皺，反反復復說的都是一句話：“因為我是伊拉克人?！?/p>

在教派沖突中活下來的伊拉克人依然沒有等來和平與安寧。2011年，美國從伊拉克倉促撤軍。而美國人按照自己的“民主”美夢強行打造的伊拉克新政治格局，對國內(nèi)安全局勢難以進行有效控制，極端組織“伊斯蘭國”趁此機會在伊拉克崛起。

就是在這個時候，哈默德做了很多心理建設，努力克服心理創(chuàng)傷，于2012年帶著徐凡回到伊拉克開診所。對徐凡來說，從《巴比倫之子》那部電影開始，她真正理解了她的伊拉克丈夫，也理解了這片土地上的災難和悲劇。他們從此見證了那些不止不休的流血與沖突。

哈默德夫婦給記者展示了舊手機里一直珍藏的視頻：二三十歲的年輕人們，穿著不一，武器各異，排著長長的隊伍，走過診所門口，旁邊是老年人在奏樂，送別這些勇敢的年輕人。那是2014年，伊拉克北部城市摩蘇爾被“伊斯蘭國”占領，渴望奪回家園的人們自發(fā)結(jié)成民兵組織，從南部城市納杰夫出發(fā)，一路經(jīng)過巴比倫、巴格達等省份，沿途不斷有普通人加入隊伍。最終，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把生命留在了戰(zhàn)場上。

2017年6月5日，在摩蘇爾與埃爾比勒之間的某座難民營里，住著許多流離失所的伊拉克兒童。

“聽返鄉(xiāng)的年輕人說，從納杰夫出發(fā)的至少有5000人，但從戰(zhàn)場上回來的不到1000人?！惫路驄D傷感地說。他們一次又一次地目睹了這些苦難——診所周圍，槍聲可能在任何時間響起，“參軍的家庭大部分都死過人”；走進診所的人，有一張張麻木的臉，其中又以女性居多，因為男人已經(jīng)戰(zhàn)死或者逃難。同為女性，徐凡輕聲詢問她們：“發(fā)生了什么？需要什么幫助？”往往沒聊幾句，她們就開始情緒失控，哭訴戰(zhàn)爭是如何摧毀了自己，偏頭痛是如何糾纏著自己，像魔鬼一樣。

哈默德夫婦在巴比倫生活幾年后，又搬到了伊拉克南部。那是一個什葉派心目中的信仰之地，相比其他地方，所遭受的苦難要少一些。有時候，哈默德會覺得那里和他1996年離開伊拉克時一樣，“好像什么都沒變”?？稍诿鎸η皝砭驮\的人們時，他們知道，一切都變了。

納杰夫的一位女性告訴徐凡，丈夫和兒子都加入了赴摩蘇爾的民兵組織，幾天后傳來消息，兩人在同一天陣亡。她接受不了，一個月掉了20多斤，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日子長了，頭一直抽痛。還有一名巴格達的女性說，只要丈夫和兒子出門，她就陷入無止境的恐懼和劇烈的頭疼，哪怕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這是一種創(chuàng)傷后應激精神障礙。戰(zhàn)亂的時候，這樣的事情發(fā)生過太多了，沒有一點征兆和鋪墊，所以她們才害怕，害怕人出去了就回不來。”徐凡說。

哈默德還接診過一個8歲的小女孩。小女孩坐著輪椅，腿部怎么檢查都沒有問題，但就是不會走路。數(shù)次詢問小女孩的親人后，哈默德慢慢了解到，她原來會走路，有一天晚上一家人正在睡覺，突然某個不知名的武裝分子闖進家里，當著她的面，開槍打死了她的父母。從此以后，小女孩就不會走路了，只“愿意”在地上爬。

哈默德夫婦也面臨過生命危險。徐凡有一次去換桶裝水，出了店沒幾分鐘，店里就爆炸了?！耙晾巳擞泻仍绮璧牧晳T，有人把定時炸彈放在茶攤下面，死了十幾個人。”看著身后的火光和濃煙，她感到一陣陣后怕。另一次在上班路上，只聽到一聲巨響，路中間的中巴車爆炸了，死了很多學生，“人體瞬間焦化”。還有恐怖分子利用人的同情心理，搞自殺式爆炸襲擊，“伊拉克人齋月期間白天不吃飯，有恐怖分子就假裝低血糖暈過去了，等人圍得越來越多，他才引爆裝置”。

2017年7月5日，伊拉克政府軍持續(xù)打擊極端組織“伊斯蘭國”，一名伊拉克婦女抱著嬰兒從摩蘇爾老城逃離。

來自人們生活中的變化是最直觀的。戰(zhàn)爭摧毀了伊拉克大量的基礎設施。只顧著兜售民主承諾的美國，從未想過要修復這里的電力、住房、學校等基礎設施保障。多個城市的采訪對象和《環(huán)球人物》記者提起，伊拉克電力嚴重缺乏，“每天停電十幾次”，“2012年一天只有2-4小時的供電，這兩年，電也還是不夠用”，“手機充不了電，干著急”。其他季節(jié)還好，到了夏季，伊拉克的最高溫度可以達到60多攝氏度，電力根本無法保障空調(diào)的正常運行。一種能加水的電風扇成為當?shù)厝说氖走x，費電少，扇葉轉(zhuǎn)動時可以將水箱里的水轉(zhuǎn)換成噴霧，勉強降溫。

即使如此，也不是每戶人家都有財力使用電風扇。在哈默德夫婦生活的納杰夫，每一條或兩條街道上的七八十戶人家，共享兩三個柴油發(fā)電機，作為供電不足時的補充。發(fā)電機上的線密密麻麻，像蜘蛛網(wǎng)一樣纏繞在一起，另一面墻上有一排排家庭電表，閃爍著他們購買的發(fā)電機發(fā)電量。徐凡和哈默德，家里就兩口人，夏季每月需要購買6安培的電力，每安培為1.5萬伊拉克第納爾（約合78元人民幣），每月總花費不到500元人民幣，這算是用電很少的了。而伊拉克普通家庭的月平均收入只有三四千元人民幣。

說到這兒，徐凡低聲嘆息：“伊拉克的電力總是不夠，水也不好，自來水只能用來洗車，噴出來的都是水草，所以，很多患者的心態(tài)很復雜、很微妙?！边@些患者甚至感慨：原以為薩達姆時期不好，起碼一直有電，現(xiàn)在說是“民主”了、“自由”了，夏天熱得要命卻沒水沒電，而且動不動就發(fā)生爆炸。

這些不安定因素統(tǒng)統(tǒng)影響著下一代人對伊拉克的信心。20年，正是一個孩童在心智與身體上都成長為青壯年的時間段?？笋R尼如今也長成一個25歲、身高180厘米的大高個兒了。按照原有的軌跡，他應當像父輩一樣接受正常的教育，培養(yǎng)興趣與夢想，再選擇自己的人生。不幸的是，這條軌跡徹底被戰(zhàn)爭改變了。滿目瘡痍的城市與幾近凋敝的生活，難以安放年輕的靈魂。他們最直接的失落，就是與上一代人的巨大割裂。

“生于和平年代，尤其是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伊拉克輝煌時期的老一輩人明顯會更愛國，也更勤奮、認真?！痹诳笋R尼看來，這都是因為他們有機會接受更好的教育?？笋R尼的父親是測量工程師，母親是教師。一個鮮明的對比是，在克馬尼父母求學的年代，一個課堂上最多只有20名學生；到克馬尼上學時，一個簡陋的小教室就要容納80-100名學生。改變顯然是從2003年開始的。戰(zhàn)火摧毀了伊拉克各地的學校，在那之后，“政府無力修復，也無力新建更多的學?！?。

來自中資企業(yè)的李睿（化名）印證了這種現(xiàn)象。他告訴記者，團隊目前正在伊拉克進行一項學校建設項目，按照和伊拉克政府的合作計劃，要在伊拉克12個省份建設679所學校?！皯?zhàn)爭之后，伊拉克的學校、教室都嚴重短缺，學校缺口大約有7000所。很多學校都設在簡易板房或集裝箱里，有些學校甚至是分年級分批上課，幾個年級上午上課，另外幾個年級下午上課?！?/p>

除此之外，留下來的教師終日擔憂安全與溫飽問題，有時顧不上授課，學生也變得不想上學?！霸趯W校根本學不到有用的東西”，克馬尼和許多同學一樣，選擇逃離那個看不到未來的擁擠教室。家庭經(jīng)濟條件允許的學生通常會去上私人輔導班，而家境貧困的學生只能選擇在家自學，或直接放棄學業(yè)。克馬尼為此感到擔憂，“沒有教育，就無法建立一個偉大的國家”。

2008年5月，伊拉克首都巴格達，一群伊拉克男孩在因爆炸導致的水池里游泳。

2023年3月10日，伊拉克巴士拉，居民在沼澤地里生活。

能順利完成學業(yè)、考入大學的伊拉克年輕人，絕對算得上是努力又幸運的一批人?？蛇@并不意味著他們就能擁有安穩(wěn)的上升通道，反之，一個困境很快來臨——畢業(yè)即失業(yè)?！都~約時報》引述世界銀行和國際勞工組織的數(shù)據(jù)稱，伊拉克年輕人目前失業(yè)率高達1/3以上。數(shù)據(jù)顯示，2003年之后，伊拉克的人均收入水平再也沒有達到1990年的水平。這正如美國學者尤塞夫·貝克指出的，美國入侵伊拉克的一個重要目的是將伊拉克融入美國主導的全球資本主義體系。因此，美國及其代理人在伊戰(zhàn)后主導了伊拉克經(jīng)濟，將伊拉克錨定在全球“中心—邊緣經(jīng)濟體系”中的邊緣位置。

克馬尼說，在伊拉克，只有學一種專業(yè)是例外，既能快速找到工作又不容易失業(yè)，就是醫(yī)學，畢業(yè)生可直接進入當?shù)毓⒒蛩搅⑨t(yī)院就業(yè)?！八源蠹覕D破頭都想考入當?shù)氐尼t(yī)學院，但這個難度很大，相當于在中國考上清華、北大一樣，只有少數(shù)人能做到?！?/p>

克馬尼十分喜愛中國文化。

要想擺脫這種僵局，還有一條路，就是離開伊拉克。“戰(zhàn)爭破壞了伊拉克年輕人內(nèi)心的歸屬感。除了無法得到良好的教育和就業(yè)，我們還要過著一天中大部分時間都停電的日子，生活在糟糕的基礎設施和恐怖主義環(huán)境里，這迫使伊拉克年輕人都夢想著逃離伊拉克，去另一個國家尋找更好的生存環(huán)境，感受更多的尊重和尊嚴。”克馬尼嘆息：“我愛伊拉克，可是這里的生活太難了?！比チ舻奶炱街g，包含著這些年輕人對現(xiàn)實與情感、個人命運與國家命運之間的割裂。

離開就一定會變好嗎？克馬尼也說不準。半個多月前，他終于如愿抵達中國。在此之前，他已經(jīng)在伊拉克上了一年多的網(wǎng)課。他自認和中國有段特別的緣分：他的生日是農(nóng)歷正月初一，一個象征著新氣象、新開始的好日子。他反復強調(diào)自己對中國的熱愛：從小愛看電視劇《三國演義》、有很多中國朋友、決定來中國前就已經(jīng)自學了中文……他還給自己起了個中文名，叫“穆之言”?！皩ξ襾碚f，中國是世界上最好的國家，是伊拉克真正的朋友，在最艱難的時刻幫了我們很多。最吸引我的地方，是中國人可以通過努力在任何環(huán)境中崛起，還有充滿智慧的人民和他們對祖國的愛?！?/p>

在與克馬尼交談時，記者能強烈感受到他身上具備著鮮明的年輕一代的特征。他精通阿拉伯語、漢語、英語，活躍在多個社交媒體中，還因為積極推廣中國文化成了一個小有名氣的“網(wǎng)紅”。他性情開朗，樂于接受新事物，能熟練運用網(wǎng)絡語言，不時給記者發(fā)來表情包，比如一個掩面哭泣的簡筆畫小人，配文寫著“伊拉克的男人絕不輕易認輸”。只是，當“穆之言”滿懷期待地在中國開啟新的生活時，來自“克馬尼”的不安全感從未消散。

在中國，他依然選擇了在伊拉克熱門的醫(yī)學專業(yè)，如今就讀于大連的一所醫(yī)科大學?！斑@是為了最大程度地保障未來，我擔心如果不能找到別的工作，日后就還是回伊拉克當醫(yī)生。”“我應該會將以后的薪水存放在另一個國家，大多數(shù)伊拉克人都不信任當?shù)劂y行?！辈贿^有一件事是確定的，如果沒有發(fā)生伊拉克戰(zhàn)爭，他肯定不會讀醫(yī)學，這不是他感興趣的。

尼日利亞法學家丘庫迪夫·奧普塔曾說過一句話：就帝國對他國的干預而言，無形領域比有形領域傷害性更大。

克馬尼生活在伊拉克南部穆薩納省省會塞馬沃，它位于伊拉克的母親河之一幼發(fā)拉底河河畔，距巴格達約280公里。這里的人為他們深厚的歷史引以為豪：烏魯克古城遺址就在此處，有研究認為其可能是人類歷史上第一座城市。在克馬尼記憶里，他的老鄉(xiāng)熱情友善，一如汩汩流淌的幼發(fā)拉底河般包容而富有生命力。

但戰(zhàn)爭使得伊拉克的文化脈絡和幼發(fā)拉底河一樣，被鮮血染紅了。克馬尼說，烏魯克的多數(shù)文物“要么被毀了，要么被偷走了”。一并被偷走的，還有伊拉克人的民族自豪感。伊戰(zhàn)期間，美軍占領巴格達后不久，擁有大量珍貴藏品的伊拉克國家博物館遭到瘋狂搶掠和破壞，短短幾天，1.5萬件文物流失，舉世震驚。

為了美化入侵罪行，美國還想主導伊拉克的歷史書寫和主流敘事，試圖通過重塑伊拉克民眾的集體記憶和歷史心性，破壞伊拉克民眾的民族情感。克馬尼對此深惡痛絕：“美國還將伊拉克人都刻畫成恐怖分子和未受過教育的中東移民?！?/p>

與此同時，伊拉克社會風氣和社會道德下降嚴重，其中的突出問題就是腐敗盛行。

克馬尼感受最深的是教育系統(tǒng)的腐敗?！翱荚囋嚲肀徽块T賣掉和泄露，據(jù)我了解是300到1000美元（1美元約合6.87元人民幣）一次。因此，家里有錢的學生可以在考試中肆無忌憚地作弊，有些學生甚至連考試都不用參加，就可以拿到和全年努力學習的學生一樣的成績。這些亂象統(tǒng)統(tǒng)發(fā)生在2003年之后。”自然有不服氣的家長與學生，為此，他們每年都去政府大樓門前示威游行，舉牌抗議，但是“通常什么都不會改變”。后來，伊拉克人也就逐漸習慣了這一幕。

2022年8月29日，在伊拉克首都巴格達，什葉派宗教領袖薩德爾的支持者聚集在“綠區(qū)”入口處。

腐敗像毛細血管一樣滲透到伊拉克的各級官僚系統(tǒng)中，沒有人能免受其害。埋下這一惡果的依然是美國。美國宣稱要把伊拉克打造成中東的“民主樣板”，建立起一套基于配額制的政治分權(quán)體系，由庫爾德人擔任總統(tǒng)職位，什葉派人士和遜尼派人士分別擔任總理和國民議會議長。

在美軍的占領和操盤下，2004年伊拉克通過新憲法。當年6月3日，伊拉克臨時過渡政府和總統(tǒng)委員會成立典禮儀式舉行，新臨時政府總統(tǒng)是遜尼派舒馬爾部落領導人、伊臨管會輪值主席亞瓦爾。彼時，美英媒體高唱贊歌。時任美國總統(tǒng)布什說，新臨時政府組成是伊拉克朝著擁有代表性政府和全部權(quán)力國家的夢想又邁進了一步。

這一步顯然沒有邁出。美國設計的“民主”制度建立在宗派和民族分立的基礎上，最終帶給伊拉克無窮的混亂。美式民主選舉成了政治利益分配大會，一旦分配失衡，政黨往往會煽動街頭示威，甚至以武裝沖突相威脅。

李?；貞?，2022年8月29日，下午1點多，離下午下班時間還早，一名伊拉克司機突然告訴他，要立刻趕回家：“伊拉克選舉選了幾個月都沒選出來，為了抗議這種僵局，什葉派宗教領袖薩德爾發(fā)了一條推特，說要退出政壇，他的支持者跑去抗議，把路都堵了。按照現(xiàn)在的騷亂程度，我估計政府會實行宵禁，現(xiàn)在不走我就回不了家了。”

李睿的寓所離那次騷亂的中心約11公里，他聽到遠處的槍炮聲沒消停過，直到8月30日才漸漸沉寂下去。站在陽臺上，他覺得地似乎都在抖。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感受當?shù)氐摹懊裰鳌眮y象。

后來，司機告訴他，亂象已持續(xù)多年?！皬?005年美國操辦了伊拉克首次多黨民主選舉算起，伊拉克組織過5次大選，沒一次能順利組閣。2010年那次組閣花了289天，現(xiàn)在這次組閣危機又持續(xù)了300多天，還有2020年10個星期換了3次總理的事?？傊?，這些所謂的‘選舉’讓伊拉克一次次陷入動蕩，就像惡性循環(huán)。”徐凡也說，伊拉克普通人并不關(guān)心誰當選，“因為誰當選都一樣”。

“美國應該正式向伊拉克道歉！”每當談起這些，年輕的克馬尼都感到滿腔憤怒：“他們應該取消對伊拉克的制裁措施，為伊拉克的重建出力并修復被他們摧毀的設施。而這一切他們都沒有做。這表明他們有多糟糕?！?/p>

（孫維聰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