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暉
一段時期以來,中國傳統(tǒng)人物畫較少受到重視,成了當代人比較陌生的領域。在大眾的印象里,傳統(tǒng)人物畫上都是些遙遠陌生的形象,不知道代表著什么意思。其實,歷代人物畫擁有豐富的題材,例如表現(xiàn)文學史上的一些知名典故。
唐詩愛好者都知道“李賀苦吟”的典故,上海博物館藏有一幅南宋佚名畫家所作的人物畫冊頁,定名為《寒林策蹇圖》,該作品生動地把一則文學典故轉化為了圖像。
李賀是唐朝中期的浪漫主義詩人,生于公元790年前后,于公元817年前后去世(學者們對于具體生卒年意見不一),只活了大約短短27歲,卻在詩壇獲得盛名,為后世所尊崇。他屬于李唐宗室,但出生時家境已經(jīng)沒落,因此生活并不富裕。據(jù)傳,李賀是個神童,7歲時就以富有靈氣的詩作轟動京城,到十幾歲已創(chuàng)造了不少優(yōu)秀詩歌。
然而,詩才并沒有給李賀帶來好運,相反,他有限的歲月里充滿坎坷,不僅仕途不暢,而且與他感情和睦的妻子也早亡了。不過,他在詩的道路上卻是一帆風順,生前便得到同時代的著名文人韓愈等人的欣賞。去世后,杜牧、李商隱、陸龜蒙等人又為他作序、作傳,對他給予高度評價。
李賀能取得高超的文學成就,第一固然是因為具有天賦,第二則是因為刻苦用心,用全部心靈去作詩。李商隱所作《李賀小傳》講述道:
“能苦吟疾書……每旦日出與諸公游,未嘗得題然后為詩,如他人思量牽合,以及程限為意。恒從小奚奴,騎距驢,背一古破錦囊,遇有所得,即書投囊中……上燈,與食。長吉從婢取書,研墨疊紙足成之,投他囊中。非大醉及吊喪日率如此,過亦不復省。王、楊輩時復來探取寫去。長吉往往獨騎往還京、洛,所至或時有著,隨棄之?!保ā短莆拇狻肪砭攀牛?/p>
李賀慣于“苦吟”,但那“苦吟”并非為作詩而作詩,因此從不肯接受“主題先行”的拘束。
相反,“苦吟”采用的是一種貌似散漫實際卻全身心專注的創(chuàng)作方式。這位被譽為“鬼才”的詩人每天沒事的時候,就會騎著驢外出,在山野水畔隨意游走,并由小奴仆背負一只舊錦囊跟隨在后。漫游當中,一旦心中靈光閃動,便立刻把涌跳出的詩句寫下來,扔到囊中。當晚歸家之后,家婢端上晚餐,他卻不急著吃飯,而是先忙著將那些才情的碎片整理成篇,然后再把整理好的詩篇扔到另外一只囊中,隨即就閑置不管了。倒是知己朋友們非常關心,不時前來翻看他放置完整詩作的囊筒,把詩篇抄寫下來,欣賞傳揚。
李賀不僅采用了獨特的創(chuàng)作方式,更可貴的是持之以恒,騎驢“苦吟”成了他生活的主要內(nèi)容。
除非喝得大醉,或者遇到必須去親友家吊喪等不能推卻的重要活動,否則,李賀每天都會騎驢外出,到大自然中去尋找靈感。他甚至多次騎著驢從長安到洛陽,再從洛陽回到長安。在往返的長途旅行中,目睹的社會情況和各種見聞,都催動他才思泉涌,吟詠成章。同時,李賀自我要求嚴格,一旦覺得作品不太滿意,就棄之不顧。
《寒林策蹇圖》(局部)。
《寒林策蹇圖》這幅畫表現(xiàn)的正是李賀的“苦吟”。畫中,詩人騎著一頭瘦驢,緩行于天地之間,只有一個小童相隨在后,一手提著只長筒,另一手裹著袖頭掩在鼻前,顯得不勝寒凍。這一描繪恰與《李賀小傳》“恒從小奚奴,騎距驢,背一古破錦囊”的敘述相符。童仆手中所攜長筒上有一塊方補丁,顯然,創(chuàng)作者以這種處理作為對于“古破錦囊”的示意。如此,這一作品顯然具有明確的意圖,即表現(xiàn)李賀“苦吟”的典故。因此,此畫更準確的命名應為《李賀苦吟圖》或《李長吉苦吟圖》。
值得欣賞的是,畫中李賀的衣著乃是唐代士人的標準常服,穿上領袍(即圓領袍),圍革帶,蹬高靿(音同要)靴。出于御寒之需,他的頭上圍裹了一條碩大的幅巾(形式接近綸巾)。不過,創(chuàng)作者細致地勾畫出李賀在幅巾之下,仍然按照唐時習慣戴著幞頭,幞頭的冠部與兩只后腳將幅巾撐起,輪廓清晰。在這些細節(jié)上,宋代畫家特有的嚴謹讓人流連玩味。
《步輦圖》(局部),吐蕃使者祿東贊腰帶上掛著一只長方形皮筒。
南宋畫作《春宴圖》(局部)。
另外需注意的細節(jié)則是小童手中所提長筒。觀察宋元作品即可發(fā)現(xiàn),從宋代開始,繪畫中,每每在文人身后,都會有仆從提著有索、帶蓋的長方形或圓形長筒相隨。最能說明問題的或許是梁楷《八高僧故事圖》中,白居易身后有男仆提著一只長圓筒。這類長筒呈現(xiàn)為大致相同的形式,即一條長索兜底而起,縱貫長筒兩側對稱的系列貫耳,最后在筒蓋上方合系成提索。
有趣的是,《步輦圖》中,吐蕃使者祿東贊腰帶上垂掛著一只帶有罩蓋的長方形皮筒,從觀畫人的角度可以看到,筒側一邊設有細管,掛繩從管中穿過??磥恚采韮蓚却┫祾炖K的形式最初是為適應游牧民族生活習慣而產(chǎn)生。
實際上,初唐時期百官懸掛在腰帶上的“算袋”正是這東西。不過,到了宋代,如此形式的筒袋已經(jīng)演化為文人的詩筒。受唐代詩人如白居易詩筒、李賀古錦囊做法的啟發(fā),宋代文人普遍把詩筒列為必備文具之一,詩筒里永遠放置著詩箋,一旦詩筒的主人來了靈感,馬上就取出一葉詩箋快速記錄下來。
同時,隨時隨地吟成的零散章句、詩文草稿,都順手塞到詩筒里,待到有時間時加以整理,或者補足成完整的詩文。這種詩筒平時置于書案上,外出游玩或旅行時,一般是由仆人負責提在手中或掛在擔頭,也可以吊系于馬鞦(音同秋)帶或乘轎的扶手上。
根據(jù)這一現(xiàn)實情況,宋代的繪畫創(chuàng)作將詩筒提煉成具有符號性質的圖像或說“畫樣”,一旦涉及士大夫遠離廟堂、山林自放的場景,往往就會附上一個提詩筒的仆人。反過來說,只要畫中出現(xiàn)詩筒,也就象征著在大自然中陶冶詩思的意義。典型如南宋畫作《春宴圖》中的一個片段,柳樹下,一位文人正在展讀手中的書箋,樹后有一位小仆松開一只詩筒上的襻索,打開筒蓋,從中拿取物品。
《寒林策蹇圖》中,小童仆所提長圓筒恰恰由一條長索兜底而起,縱貫兩側。因此,創(chuàng)作這一畫面的畫家乃是以宋代常見的詩筒加上一塊補丁代表史料中提到的“古破錦囊”。這一細節(jié)令人感慨,可以說,李賀獨特的創(chuàng)作方法被后代文人深加推崇,定型成一種被廣泛實踐的模式,才促使詩筒自宋代起在文化生活中真正流行起來,并且一直延續(xù)到明清。唐代杰出詩人為詩歌付出全部心血的形象,經(jīng)由未能留名的宋代畫家的筆墨,永遠地活在了畫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