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高質量發(fā)展的兩個尺度及其闡釋

李建強

黨的二十大報告明確提出：高質量發(fā)展是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國家的首要任務。這一國家總體的戰(zhàn)略發(fā)展思想和方略，也是中國電影產業(yè)發(fā)展的圭臬。要實現(xiàn)2035年建成電影強國的目標，中國電影必須堅持高質量發(fā)展，大力推進產業(yè)持續(xù)健康發(fā)展與文化消費品質的提質升級。高質量發(fā)展當然不是一句空話，它需要實實在在的目標對位和落地實踐，具有真真切切的內容和范疇，歸結起來就是：量的 “合理” 增長和質的 “有效” 提升。本文試從理論和實踐的結合上，對中國電影高質量發(fā)展的兩個主要尺度進行論證與闡釋。

一、量的 “合理” 增長

量的增長關鍵在于 “合理” ，只有當產量充分滿足市場需要、類型和樣式布局齊全、個性風格不斷有突破性進展時， “合理” 增長才真正落到實處。

對于電影量的增長，在過去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都是一個相對模糊、彈性的概念。2021年底發(fā)布的《 “十四五” 中國電影發(fā)展規(guī)劃》將其明確為：聚焦建成電影強國遠景目標，如期完成重點影片創(chuàng)作任務，促進多類型多題材多樣化創(chuàng)作格局不斷完善，每年重點推出10部左右叫好又叫座的電影精品力作，每年票房過億元國產影片達到50部左右。同時，電影發(fā)行放映機制改革持續(xù)深化，市場規(guī)模穩(wěn)居世界前列，國產影片年度票房占比保持在55%以上，到2025年銀幕總數(shù)超過10萬塊。①最新規(guī)劃出爐！ “十四五” 時期中國電影事業(yè)這么干［EB/OL］.（2021-11-10）［203-09-16］.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16016828227902029&wfr=spider&for=pc.將數(shù)量目標確定得如此明晰具體，這在我國電影產業(yè)化改革以后還是不多見的。值得注意的是，該規(guī)劃并沒有對每年的電影產量規(guī)定數(shù)額，提出的只有 “電影精品力作” “票房過億元國產影片” “國產影片年度票房占比” 和 “銀幕總數(shù)” 四個量化指標。實際上，這些指標數(shù)量并不驚人，大多在 “十三五” 期間就已經達到或者基本達到。以2019年為例，產出了以《流浪地球》 《我和我的祖國》《中國機長》《攀登者》為代表的一批叫好又叫座的 “電影精品力作” ；全年88部影片票房過億元，其中國產電影47部；國產影片以411.75億元的票房成績獲得64%的市場份額（2021年增至84.49%）；銀幕總量達到69787塊，新增銀幕9708塊（2021年增至82248塊）?？梢钥闯?，該規(guī)劃對總體數(shù)量指標的要求是非常謹慎和留有充分余地的。

衡量一個國家電影產業(yè)的水平，從來不只是以數(shù)量為依據(jù)的，但也需要有一個大致的基本盤。按照現(xiàn)代經濟學的觀點，社會的總需求與總供給存在著平衡與不平衡的關系，人們對產品的需求是由產品的效用決定的，但效用、需求對價值的取向還需通過供給和消費雙向流動來進行。電影作為一種投資大、耗時長、要求高、影響大的精神創(chuàng)意產品，一項以內容為導向的文化產業(yè)，必然伴隨經濟社會文化的發(fā)展，不斷推進其量產的動態(tài)規(guī)劃和合理增長。這同時也是藝術的發(fā)展規(guī)律所決定的，改革開放以來，特別是產業(yè)化改革以來，中國電影市場的發(fā)展大致是依照這一態(tài)勢行進的。以故事片為例，2008年我國只生產故事片406部，到2018年這個數(shù)字提升到902部，10年間增長了一倍多，基本上能夠滿足市場的需求，觀眾人次和電影票房也逐年增加，進入了電影產業(yè)發(fā)展的加速期和相對穩(wěn)定期。但由于新冠疫情的影響，2020年故事片產出下跌為531部，2021年產出565部，2022年產出只有380部。這一斷崖式的下滑，盡管與疫情緊密相關，但無疑是非正常和值得警覺的，其也把量的 “合理” 增長問題重新提上了議事日程。有的論者認為， “量” 的問題從來不是中國電影的羈絆，現(xiàn)在提出量的合理增長，主要是為了抑制資本的無序參與和數(shù)量的過度膨脹。對此，我是不贊同的。供給與需求的關系歷來是一對相輔相成的耦合關系——需求創(chuàng)造供給，供給也可以創(chuàng)造需求；保證有效供給，才能促進有效需求。為了滿足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精神文化需求，解決電影發(fā)展不平衡、不充分的矛盾，必須保證一定的電影產出規(guī)模和數(shù)量。我國擁有世界上最大的電影市場，有14億多人口，近萬家各級電影院，8萬多塊銀幕，還有一二三四線城市的區(qū)隔，決定了其必須有相應的作品當量作為支撐，有效供給不足，院線和影院的運作就難以正常進行，專業(yè)人才隊伍的穩(wěn)定就無法維系，產業(yè)的發(fā)展就會受制約，人們不斷增長的精神文化需求也就得不到釋放和滿足。投入與產出的比例通常被稱為效益比或成本效益比，用以衡量投資或行動所帶來的回報與所付出的成本之間的關系，它通常運用于一般經濟行為和活動的測算，但對電影生產和消費同樣具有參照意義。只有在供給和需求相互平衡的條件下，市場才會達到均衡的狀態(tài)，如果需求量大于供給量，出現(xiàn)產品短缺，必然對投入和產出產生雙向的鉗制效應，對生產和消費形成雙重的負面影響。

當然，數(shù)量并非如韓信點兵，只是多多益善——供不應求會造成捉襟見肘；供過于求則難免帶來滯銷耗損，我們需要的不是盲目、沒有來由的增長，不是為了增長而增長，而是基于社會和市場實際需要的、有序均衡的增長。這里的重點和關鍵就是 “合理”。而所謂 “合理” ，就是要在瞻前顧后、量入為出的基礎上，尋求產業(yè)規(guī)模發(fā)展與社會經濟發(fā)展的相對平衡，探找觀眾鑒賞需要與產品實際供應之間的相對均衡，保障產業(yè)持續(xù)健康發(fā)展與文化消費提升之間的良性互動。據(jù)我看來，以目前我國的電影市場容量和實際生產能力，每年700—850部的院線產量較為合適。這樣，既可以保證平均每天可以推出2部新片，春節(jié)、暑期、國慶等幾個大檔期平均可有10—25部影片上映，以充分滿足市場的儲能和剛需，滿足觀眾對影像求新求異的鑒賞要求，又不至于因為數(shù)量冗余而導致一些影片進入不了影院，產生不必要的庫存和浪費。這一 “量化” 目標的提出，既來自對現(xiàn)時段我國電影產業(yè)發(fā)展水平的總體評估，也有過往大量的實踐操作經驗作為參照，又適當考慮了 “十四五” 前后一段時間電影發(fā)展的空間和可能，提供給國家有關管理部門作為參考。

需要指出的是，相對于單純作品數(shù)量的增加，作品品種風格的 “合理增長” （多元多層次多樣化）更為重要和更為迫切。這是因為，單純的數(shù)量增加其實意義不大，類型、樣式和風格的延伸拓展才是更為根本的底座和關鍵。在強調量的 “合理” 增長的時候，需要我們在這個命題上保持清醒的認識，維系足夠的認知，投入更多的精力。

讓我們從兩個實際的案例說起。

一是2022年 “FIRST青年電影展” 繼續(xù)推出 “驚喜類型薦片單” ，共收納2021年7月至2022年10月公映票房人民幣5000萬元及以上的50部華語電影，其中42部真人電影、8部動畫電影。從類型看，42部真人電影中，喜劇片占比33%、愛情片占比19%、動作片占比19%、犯罪片占比14%、家庭片占比12%，而歌舞、傳記、音樂、古裝、兒童片5種類型僅各占比2%。這一年度的電影創(chuàng)作雖覆蓋了17種類型，但顯然比例不夠協(xié)調，有些類型稀少貧弱，有的類型甚至付諸闕如。因此，在調查反饋中，受訪者們對中國類型電影提出了許多希望和期待。在談及 “最關注的類型” 時，他們期許最多的是科幻片（36.88%）、愛情片 （30.63%）和喜劇片（29.38%）；在談及 “提升空間最大的類型” 時，占比最多的為科幻片 （20.07%）、愛情片（14.23%）和懸疑片（6.93%）。兩項調查雖切入點不一，但在結果上卻呈現(xiàn)出相當高的一致性。許多反饋者都提到：科幻和懸疑類型的影片數(shù)量太少，精品更少，與國外的同類型電影相比差距太大。他們一致認為， “科幻和懸疑作為兩個明顯的類型弱項，既是中國電影的軟肋，也是亟待發(fā)力突進的方向?！雹?022類 型 電 影 年 度 觀 察 ［EB/OL］.（2022-12-23）［2023-09-06］.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16016828227902029&wfr=spider&for=pc.

二是在2022年中國文聯(lián)電影藝術中心組織的一次調研中，觀眾對奇幻/科幻、歷史/戰(zhàn)爭、懸疑/犯罪類影片有著很高的呼聲（分別為37.9%、30.8%、30.7%）。此前《流浪地球》一騎紅塵，填補了中國科幻大片的空白，極大滿足了觀眾多年的夙愿。但大家認為： “一部電影拯救不了中國科幻，在工業(yè)化制作和技術層面成熟的同時，更需要創(chuàng)作者在想象力、科學性、電影化的敘事方面多下功夫。” 而懸疑/犯罪類影片的稀缺，讓觀眾對這一 “情節(jié)一波三折，以多線索高燒腦的敘事和強烈的視覺沖擊帶來緊張感” 、強類型強情節(jié)強視聽、更適合大銀幕的影片類型情有獨鐘——普遍認為這類影片數(shù)量太少，市場占比太低，很難滿足現(xiàn)實觀賞需要。②鄭岑.2021中國電影觀眾調查報告：向成熟化、職場化、中高收入群體傾斜［N］.中國電影報，2022-04-08.

有意味的是，參與FIRST調研的多為電影圈內人，參加電影藝術中心調研的都是普通觀眾，但調研的結果卻高度一致。那就是：大家都對類型電影創(chuàng)作的現(xiàn)狀有所不滿，都對影片類型的迭代升級寄予厚望。它表明，電影類型的欠缺和貧弱確已成為中國電影的一個共性問題。電影面世一百多年來，類型發(fā)展愈益多元、日趨豐富，而經過影像長期的浸淫和熏陶，觀眾的類型意識也越來越強烈、越來越自覺。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推力，促進電影類型敘事不斷進步和成長。產業(yè)化改革以后，我國的類型電影創(chuàng)作奮起直追、后來居上、愈趨多樣，但總體說，分布還欠均衡，類型還不完善，還難以滿足社會和觀眾多元化的審美需要，類型拓展和類型生態(tài)優(yōu)化理應得到更多的重視，得到更大力度的推進。

國際鏡像同樣值得關注。近年來好萊塢電影在中國市場的急速跌落引發(fā)各方關注，人們對它批評較多的是： “過分依賴IP，在特技特效等視聽技術層面竭盡全力，生造、拼貼比比皆是，惡搞、暴虐無所不在，常常虛張聲勢，徒有其表”。③李建強.中國電影觀眾觀影行為 “新變” 四論［J］.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3（5）：79.這當然言之成理，但在我看來，在此表層背后，根本原因還在于好萊塢原創(chuàng)力匱乏，近數(shù)十年來，過分熱衷于高概念、大投資、景觀化，在類型敘事上則少有變化和創(chuàng)意，造成了中國觀眾 “視覺的癱瘓” 和 “本能的失落”。

類型的拓展代表了電影新的發(fā)展方向，蘊藉了電影內在旺盛的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力。好萊塢過往的經驗就在于崇新尚實，從20世紀20年代開始奮力打造 “經典好萊塢” 一鳴驚人，到60年代順水推高 “新好萊塢” 名揚天下，再到80年代初竭力開創(chuàng) “景觀好萊塢” 獨領風騷。它善于窺探社會時尚和人心朝向，明確策劃產業(yè)發(fā)展方向，制定影像行進路徑的方式和手法，提供電影技術和標識分類符號系統(tǒng)，開發(fā)出各種類型范式和典型，全世界都只能跟在它后面因襲和模仿，所以它總是執(zhí)世界商業(yè)電影發(fā)展之牛耳，斬獲產業(yè)發(fā)展紅利?，F(xiàn)在，它開始有點迷戀于舒適區(qū)了，不想帶頭跑和跑不動了。個中的啟示在于，捷足先登、如日中天之好萊塢，一旦停滯板結和缺乏類型先導，它的活力和生命立馬也就萎縮了。這種西西弗斯神話的現(xiàn)代模板難道不彌足珍貴嗎？電影是一種隨著想象力的提升和科技的更新不斷調節(jié)自身范疇的跨時空媒體，不進則退。為此，是枝裕和要說： “電影本身，經歷了從一個完整形態(tài)到不斷被打破的過程” ，①對話，是枝裕和：電影的力量［EB/OL］.（2023-06-01）［2023-09-12］.https：//baike.baidu.com/tashuo/browse/content？id=63ebc0fd71fb601e5c1a3d37.它的類型樣式像百變神偷，不見定制，沒有止境，如果呈現(xiàn)出一種守成固化的態(tài)勢和套路，后來者就有義務和責任來打破它。

令人欣喜的是，近年來，我國電影界始終沒有停止類型探索的步伐，從主旋律影片到主流電影，從主流大片到新主流大片，從歷史劇IP到新創(chuàng)意連續(xù)劇，堅持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積極主動地應對社會審美心理的變化，在類型的多樣化和豐富性上不斷進擊，取得了卓有成效的進展。更值得稱道的是，在持續(xù)開發(fā)傳統(tǒng)類型樣式的同時，類型交叉、融合、雜糅也被提上日程，雜交優(yōu)勢不斷開花結果，創(chuàng)新創(chuàng)意成為一種風尚，促成影像新的變奏和新的語匯層出不窮。2023年的中國電影所以被譽為又一個 “豐年” ，不僅在于其數(shù)量和質量同步增長，更在于其作品的豐富性和層次感得以體現(xiàn)，其重要表征即在于，不同類型輪番登場，各種樣式集體亮相，異彩紛呈、目不暇接。

先從綜合檔期上看。春節(jié)檔主打7部影片，總量算不上多，但科幻、歷史、體育、諜戰(zhàn)兼容并包，正劇、喜劇、懸疑、動畫各呈所長，展現(xiàn)出中國電影人積極進取的姿態(tài)，帶動市場出現(xiàn)熱氣騰騰的景象，也為新冠疫情后中國電影走出低谷營造了一個喜慶的開門紅，短短一周時間，總票房達到67.34億元，吸引1.3億觀眾走進影院，成為中國電影史上第二高票房的春節(jié)檔；暑期檔則有一百多部影片上映，個中既有依據(jù)社會現(xiàn)實創(chuàng)作的《孤注一擲》《八角籠中》，也有根據(jù)神話歷史內容改編的玄幻、動畫大片《封神榜第一部》《長安三萬里》，還有多年少見的懸疑犯罪類型 《消失的她》，熱血勵志類型《熱烈》，黃昏戀情類型 《我愛你》，家庭教育類型《學爸》，律政題材類型《最后的真相》，奇幻動畫類型《茶啊二中》，搞笑喜劇類型《超能一家人》，女性視角類型《我經過風暴》……林林總總，不一而足。各種選材視角和不同風格樣式的影片集團式亮相，以多姿多彩的影像滿足了不同年齡、不同地域、不同層次觀眾的多元化觀賞需求，還把一些多年沒有進過影院的潛在觀眾轉變成了現(xiàn)實觀眾（數(shù)據(jù)顯示，今年暑期檔有52.7%的觀眾是年內第一次走進電影院的②鐘菡.未來電影市場會被話題壟斷嗎？［N］.解放日報，2023-09-01.），迎來了社會、業(yè)界和觀眾翹首以待同頻共振的新格局和新氣象。

再以具體作品論。盡管波德萊爾早就提出： “如今，每一種藝術都表現(xiàn)出侵犯鄰居藝術的欲望” ，③夏爾·波德萊爾.美學珍玩［M］.郭宏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205.電影的這一特點和優(yōu)勢顯然更為分明。然而，多年來，我們總是有點畏首畏尾、縮手縮腳，生怕偏離程序已經設置好的軌道，弄出非馬非驢貽笑大方的作品。這既反映了我們觀念的守成，也表現(xiàn)出我們能力的不足。在多年沉淀和積累的基礎上，2023年的類型拓展顯得更為自信、更加自如，也更有章法、更為出彩，一批句式雜糅風格迥異標新立異的優(yōu)秀影片應用而生?！稘M江紅》是喜劇，是情節(jié)劇，是懸疑片？《長安三萬里》是動畫，是歷史劇，是人物傳記片？亦是，亦非單是。前者既情節(jié)跌宕，又不乏懸疑，還包含荒謬、滑稽、夸張、諷喻等諸多喜劇要素，在兩個半小時的長度里，懸疑重重，層層疊進，嬉笑怒罵，談笑風生——是懸疑喜劇情節(jié)片的多聲部合奏。后者借助動畫的外殼，追溯歷史，放飛想象，為一群聲名遠揚的唐代詩人張目立傳，展示出一幅具有濃郁中國美學特色的歷史畫卷，在盛世的繁花錦簇中寄寓世事的艱難和人性的掙扎，形神兼?zhèn)洌牟伤囊?，才高八斗，美妙絕倫——是歷史人物山水景觀人文交匯之復合聲部齊奏。古人云： “欲求超勝，必先會通。” 這兩部完成度極高的影片，充分釋放了 “會通” 的要義，以極致的個人感、風格化融會各種樣式元素，以強烈的實驗性、整合性帶動類型化敘事，擴展了類型電影語言的表現(xiàn)范疇和界限，開辟了量的 “合理” 增長的新的風格視野和類型疆域。它們的爆棚走俏，實乃題中應有之義。

總之，量的 “合理” 增長不是一個簡單的產品數(shù)量概念，它當然包括電影作品產量的適宜，也包括作品類型和樣式的豐富多樣，還包括電影人自覺的對于類型形式主義建構的搏擊。數(shù)量、類型和風格三箭齊發(fā)，影像、文化和個性三維聯(lián)動，互為補充，相得益彰。面對新媒介新技術的全面圍攻，中國電影必須走出窄門，堅定不移、持之以恒地開創(chuàng)屬于自己的新的世界。量的 “合理” 增長正是建構在這樣一個風起云涌、百廢待興的轉型當口，只有當產量充分滿足市場的實際需要，類型和樣式布局齊全完備，個性風格開掘在各個方向不斷有突破性進展時，其才可以說是真正落到了實處。

二、質的 “有效” 提升

質的提升重要的是 “有效” ，單靠話題發(fā)酵和宣發(fā)用力難以奏效，需要把觀眾滿意度、作品傳播力提上更高位置。

“質的提升” 包含極其豐富的內容，《 “十四五” 中國電影發(fā)展規(guī)劃》將其歸納為 “電影創(chuàng)作生產更加繁榮，市場和產業(yè)體系更加健全，市場主體充滿生機活力，電影科技能力顯著增強，公共服務體系更加完善，對外交流合作深化拓展” 等多項目標和任務。確實，如果說對于量的 “合理” 增長尚 “有據(jù)可依” ，可以把控參照，那么質的 “有效” 提升則較為宏觀抽象，容易被虛化?？紤]到中國電影發(fā)展仍然處于重要戰(zhàn)略機遇期，但機遇和挑戰(zhàn)不斷有新的發(fā)展變化，需要 “在把握新發(fā)展階段、貫徹新發(fā)展理念、構建新發(fā)展格局中找準定位、抓住機遇、乘勢而上” 的現(xiàn)實要求，筆者欲立足當下中國電影發(fā)展新的實際，不求全，扣重點，集中探討幾個亟待厘清的問題。

（一）關注話題性但不能只有話題性

隨著計算機、互聯(lián)網與數(shù)字通信技術的合流，以及人工智能的快速突進，社會生產活動和經濟關系，以及人們的思維與生活方式已經和正在發(fā)生深刻的變革。在當今世界，流量數(shù)據(jù)一騎紅塵奪人眼球，虛擬元宇宙社交極限增量，人們自覺不自覺地被各種時尚潮流所牽，為海量信息所累。確實，在人們的注意力極為分散的語境下，作品蘊含的 “話題性” 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對于電影如此重要。2023年暑期檔的《消失的她》 《孤注一擲》等影片之所以成為爆款，就是其 “話題性” 發(fā)酵的結果。前者以人性之貪婪觸動觀眾內心的神經，后者以詐騙之黑幕引發(fā)社會集體的關注?？赡苓B制作者團隊都未曾想到，這樣兩部成色一般、自身期待有限的作品，最終能雙雙吸引近億人次觀眾、斬獲超過35億元人民幣的票房——話題操作劈波斬浪心遂人愿，影像媒介化的路數(sh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獲得完勝。

從國際看好像亦是如此，前不久《芭比》《哈本海默》的風頭之所以遠超好萊塢其他的IP影片，也多少是沾了話題性的光。更早一點，韓國的《寄生蟲》 《分手的決心》等作品所以在戛納受到追捧，亦可以作如是觀（當然，相對前面提到的國產作品，這些影片的藝術水準更高）?？磥恚掝}的誘惑和作用拉枯折朽、屢試不爽?，F(xiàn)實題材引爆社會話題效應，既帶動了電影市場的熱氣，也使得電影的社會認知價值得到提升。何樂而不為！可以肯定，像這種話題引領的電影在當下和今后還會繼續(xù)走紅一個時期，這是由網絡數(shù)字時代的 “注意力經濟” 、由現(xiàn)代社會學和觀眾心理行為的迭代所決定的。問題在于，如果一個時期的電影創(chuàng)作都以趕話題、蹭熱點為旨歸，甚至屈從市場的壓力和誘惑，惟時尚熱點是瞻，以社會話題為宗，那么電影藝術本身的生命之花也就枯萎了，優(yōu)勢也就喪失了。電影終究是一門心靈和情感的藝術，它需要 “為那種無法言傳的東西留有空間” ，保障 “觀眾將自己的生活代入銀幕體驗的權利”。①安德烈·塔可夫斯基.雕刻時光［M］.張曉東，譯.?？冢耗虾３霭婀?，2016：199，201.倘若以為，只要選擇社會顯性話題，押寶炙手時尚熱點，質的提升就有了保障，那就大錯特錯了。試想，當電影呈現(xiàn)的話題性遠遠大于影像的藝術性，套用信息化傳播的方法而不是影像本體彰顯的標準，以社會性的規(guī)范而不是電影藝術的本質來裁量創(chuàng)作，把電影簡單作為社會符號體系來對待，生產出一部又一部類似可口可樂式的作品，電影本身還有什么獨特價值和意義呢？這不禁讓人生出擔憂，長此以往會否將人類對于影像美的感受力摧殘損壞，將電影藝術降格為生活現(xiàn)象的附庸？

當然，電影的社會特性、媒介屬性、藝術個性本是三位一體、很難分割的，但它們在電影藝術中的地位其實并不是完全對等的。其社會特性更多地處在外延層面，媒體屬性主要指它承載信息的介質，藝術本性才是它與生俱來的內涵和根基所在。因此，話題性強不等于影片質量高，切入點熱不等于作品價值大。特別是當下，當搬移、拼接、裝置社會話題成為一時風氣之時，明確指出三者的本質區(qū)別就顯得格外必要。我理解，張宏森先生之所以大聲疾呼：電影要 “面向普通人，面向復雜的生活，面向可以戲劇化光影化傳達的人間萬物，面向奇異中有可能潛在的人性力量，面向人和人之間微妙且永恒的支架關系！” 并直言批評： “中國電影供給側結構目標越聚集越單一，對觀眾的召喚力也越來越具有壓抑不住的功利性，與世界的溝通對話能力也越來越對不上節(jié)奏”②張宏森.代表電影本質的那一部分，正在痛苦地丟失［J］.海風，2023（3）：92-93.——道理即在于此。電影是用心靈來感知的，不是用來解釋和說明的，信息符號化的社會趨勢，正在悄然改變我們對電影的認知，把電影引向簡單化程式化的歧路。指出這一點并非多余，記得數(shù)十年前，塔可夫斯基就有過這樣的告誡： “反映心靈需求和希望的藝術在德育中起著決定性作用” “我們不能給藝術設定赤裸裸功利主義的任務” “藝術一旦不再專注于以特定的價值觀深化其獨特的實質，就會淪為服務宣傳、新聞、市場、哲學等類似知識領域的生活現(xiàn)象，從而徹底功利化”。③安德烈·塔可夫斯基.雕刻時光［M］.張曉東，譯.?？冢耗虾３霭婀荆?016：198，201.電影藝術天然地與生活現(xiàn)實保持著某種距離，影像的圖解化、公式化、媒介化和網格化，對于電影藝術的發(fā)展不是利好，而是利空。如果不加提防，后果將可能是毀滅性的。這樣的教訓在一百多年的歷史上、在國際和國內均不乏其例，有的還極為深刻。因此，我們在充分肯定《孤注一擲》 《消失的她》等作品成績的時候，應當自覺對照電影本體性的規(guī)范和要求，看看其到底成功在何處，不足在哪里？它們和國際同類的優(yōu)秀作品相比還存在哪些差距？在市場和評論都在一致叫好、生產制作準備競相仿效的時候，尤其需要保持清醒的頭腦。

（二）重視宣發(fā)而不能只靠宣發(fā)

宣發(fā)曾長期為我國電影產業(yè)的薄弱環(huán)節(jié)，不僅表現(xiàn)在宣發(fā)觀念相對滯后，也表現(xiàn)在宣發(fā)方式和渠道比較單一。在較長一段時間里，除了路演、現(xiàn)場發(fā)布會和在報紙雜志、視頻網站上進行宣傳，幾乎別無他途。現(xiàn)如今，隨著網絡時代的蒞臨以及AI技術的介入，宣發(fā)方式和手段早已今非昔比、鳥槍換炮了。預熱、發(fā)布、物料、海報、定檔、營銷，點映、路演、追蹤、跟進一個環(huán)節(jié)也不少，而 “直播網站 （抖音、快手、小紅書、bilibili等）、購票平臺 （貓眼、淘票票等）匯入，戶外硬廣、異業(yè)合作、線上APP” 則后來居上，①李建強.中國電影觀眾觀影行為 “新變” 四論［J］.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3（5）：84-85.特別是短視頻的集束推進，成為行業(yè)主打?？梢哉f，電影宣發(fā)方式越來越靈活，覆蓋面越來越寬廣，主動性越來越強勁，層次感越來越分明。

據(jù)介紹，《孤注一擲》為做廣告宣傳，發(fā)布的短視頻超過300個，在抖音上，單 “電影《孤注一擲》” 一個話題播放量就超過215億次，達到海量的層級。而《消失的她》的宣發(fā)更有層次感和力度感：影片映前兩個月，抓住其入圍第十三屆北京國際電影節(jié)主競賽單元并獲得場刊評價最高分的機遇即向社會推介；映前一個月，劇組發(fā)布 “話外音” 版預告及 “畫中人” 版海報，從光影到排版都充滿奇思妙想；之后又分別推出以梵高自畫像為背景的新版海報，分別以 《星月夜》《向日葵》《鳶尾花》 《盛開的杏花》四幅名畫為背景的 “溶畫版海報” ，將四位主角分別置入其中，疊影重重，充滿解讀空間，勾起觀眾的好奇心和窺視欲；再后，又推出 “中國孕婦泰國墜崖案” 當事人王暖暖的視頻，直面解讀故事原型，以及同名小程序游戲，設置了在充滿懸疑的探案過程中找出真兇的通關攻略……可以說做足了文章，吊足了觀眾胃口。不得不承認，影片的宣發(fā)創(chuàng)意十足，非常到位。其票房節(jié)節(jié)攀高，與這種攻勢凌厲的宣發(fā)緊密相連。顯然，影片的宣發(fā)走了一部好棋，但實際也是一部險棋，電影畢竟是要用質量來說話的，如果品相不到位，觀眾不買賬，過度的營銷必會帶來反噬。不客氣地說，像 《消失的她》這樣以宣傳取勝，總體藝術質量平平無奇的電影，其市場成功帶有很大的運氣和偶然性成分，是特定時段產生的特殊效應，這次管用，下一次不一定管用，不具備普遍價值和意義，還可能在一定程度上透支受眾的熱情和信任，扭曲電影生產的正常進程。君不見，緊隨其后的同類懸疑犯罪題材《鸚鵡殺》意欲如法炮制，通過宣發(fā)用力來坐收市場效益，最終被觀眾冷落，就從實踐層面給我們進行了最好的警示。

因此在我看來，質的 “有效” 提升既包括重視宣發(fā)，又不能只倚靠宣發(fā)。藝術講究的是恰如其分、實事求是，最忌諱矯枉過正、過猶不及。宣發(fā)也一樣。近年來，一些生產者熱衷于抄近道、走捷徑，把主要精力放在電影非本質的輔助環(huán)節(jié)運作上，大量的資源時間精力消耗在宣發(fā)造勢上，打磨推敲提升作品品質的時間和精力反而減少和被耗散了，藝術本身被其所累。更要命的是，它們的偶然成功，不但形成網絡數(shù)據(jù)和市場假象，還可能潛移默化地影響其他創(chuàng)作者的心態(tài)，左右一個時期的創(chuàng)作風氣。此風不可長！必須明了，電影的生命在于內在的品質，產業(yè)最終的勝負一定建立在生產力的比拼上；真正好的電影有著一樣的底色，電影真正的發(fā)展必須依靠生產能力和水平的提高。任何一種商業(yè)模式僅僅只能起輔助作用，如果本末倒置，誤將采用商業(yè)宣發(fā)手段和模式當作主攻方向與主業(yè)，并且樂此不疲，質的 “有效” 提升就難以奏效，電影的高質量發(fā)展就會落空。

（三）提升觀眾滿意度，既要重 “生理” 更要重 “心理”

國家電影局常務副局長毛羽不久前談道：三年疫情結束后，一大批優(yōu)秀電影爭先上映，不僅創(chuàng)造了2023年春節(jié)檔、暑期檔的觀影熱潮和市場增長，更將全國各地不同年齡的觀眾重新拉回到影院，再次建立起中國電影與觀眾緊密的聯(lián)系。他同時指出： “而目前，電影創(chuàng)作仍然不能滿足觀眾需求，還不能回饋越來越多的中國電影‘自來水們’對優(yōu)秀電影的期盼；中國電影的制片、發(fā)行、放映、售票平臺等各環(huán)節(jié)主要還是依賴影院票房，還不太知道如何把線上線下人流轉化為更大的價值，對后產品的開發(fā)始終沒有找到有效獲利的方法?！雹偌дi.第六屆中國電影新力量論壇在長春舉行［N］.中國電影報，2023-08-29.這段分析，不僅非?？陀^真實，而且十分專業(yè)到位。電影是 “信” 出來的產業(yè)，根基在于生產者和消費者之間建立起相互信任的關系，中國電影要獲得持續(xù)穩(wěn)定的發(fā)展，除了不斷滿足和提升觀眾的滿意度之外，別無他途。

我們知道，觀眾的滿意度可以分解為兩個層面，即生理層面（視聽感官）和心理層面（思想精神）。

電影作為一種文化產品，首先必須滿足觀眾的 “生理需求”?，F(xiàn)代心理學的研究已經證明，生活中真正能讓人快樂和滿足的，必然是大腦分泌了多巴胺，使身體產生了輕快愉悅的感覺。多巴胺是下丘腦和腦垂體中的一種關鍵神經遞質，主要負責傳遞興奮及愉悅的信息，能直接影響人的情緒。隨著現(xiàn)代生活和工作節(jié)奏的變速和加快，現(xiàn)代人獲得多巴胺的路徑越來越少，程度越來越弱?！皩τ谠既藖碚f，他每天只要能吃飽一頓飯，大腦就會產生大量多巴胺，足夠他快樂到第二天早晨。但很多現(xiàn)代人要集中精神，在電腦前打上幾個小時的游戲才能獲得。而那一點兒多巴胺，在關上電腦的幾分鐘后也迅速消失了?！雹谕醺队?行為經濟學［M］.北京：中國工人出版社，2020：37.無須否認，高速發(fā)展的現(xiàn)代科技讓我們與身體的距離越來越遠，一些人在不覺間慢慢失去了視覺、聽覺、嗅覺和觸覺的感受能力。特別是電影主體觀眾這個年齡段的人群，往往閑暇時間少，面臨的壓力和困惑大。這其實也就決定了，電影要重新贏得觀眾，必須革故鼎新，順勢而為，能動地變換講述方式，重構自身的生態(tài)結構，更加關注觀眾的 “生理” 需求，善于調動觀眾身體內那些可以感覺視聽興奮、傳遞開心信息的化學物質，合理并有效地調動人的腎上腺素分泌水平，以最大程度地調動觀眾觀影的積極性和主動性。否則讓觀眾走進影院都會成為問題，哪里還有什么產業(yè)價值和效益可言呢？應該說，業(yè)界對此形成的共識遠大于分歧，近年的劇作在這方面做出的巨大努力有目共睹。像2023年中秋國慶檔的《前任4》《莫斯科行動》都是奔著這一路來的。

但是，電影并非只是一般的商品，作為一種精神文化產品，它還必須關注人的心理層面。“很多時候，最激烈的情感往往不是由最極致的身體結合引發(fā)的。”③濱口龍介大 訪談 ［EB/OL］.（2022-04-08）［2023-09-10］.https：//www.douban.com/note/829111683/？_i=7348709ZzbzMX4.人們在瑣細平凡的日常生活中，需要獲得當下的、即刻的、身體的快樂，更需要內在的情感溫暖、能動的精神擁抱、永恒的信仰支撐，電影的終極價值和意義其實就在這里?！豆饷魅請蟆返囊豁椪{研顯示：在影視內容中，最受當代觀眾喜愛的，一是成長類主題（77.2%），二是對未知領域探索的主題（76.8%），三是關注生命意義的主題（76.0%）。他們對有關親情、愛情、友情等意涵的主題，善與惡、正與邪等斗爭較量主題的偏好值也超過了75%。觀眾們對商業(yè)價值導向下出現(xiàn)的 “空心化” 的視聽內容并不買賬，而是認為觀影之后的價值探討更具意義。④楊越明，李莉.新主流影像如何走近青年、影響青年——青年觀眾新主流影像接受態(tài)度［N］.光明日報，2023-08-04.這清楚不過地告訴我們，精神層面的價值追求往往具有持久的力量，在信息技術和互聯(lián)網迅猛發(fā)展、競爭激烈的新語境下，人民群眾向往并理應享受更好的電影藝術。今天我們倡導電影的人民性，不僅是要強調人民立場，強調電影與人民大眾的思想、感情、愿望和利益的一致性，同時需要充分考慮滿足人民群眾自身精神成長的需要，為終極的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fā)展開辟通道。

還需要看到，當代主體觀眾受教育程度更高，也比其他代際更自信，他們擁有更新的知識更廣闊的視野，具有更強的個體意識和群體意識，也更需要時代精神的澆灌和滋養(yǎng)。隨著他們滿足感閾值的不斷提升，私人生活領域自由度的日趨增高，獲取愉悅和歡樂的難度也隨之增加。因此，提升觀眾滿意度，影像元素的多彩、媒介技術的突進、制作水平的提高并非最重要的指標，而更應立足于考察 “消費者福利” 是否得到提升。而所謂 “消費者福利” ，除了眼下人們經常談論的消費價格穩(wěn)定、消費結構優(yōu)化、消費內容豐富等顯性元素，還應涵蓋消費質地的提升、消費享受的增加、個人體驗的兌現(xiàn)等隱性范疇。這其實對整個電影藝術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只有以觀眾生理層面（視聽感官）的需求為基礎、為起點，以觀眾心理層面（思想精神）的需要為引領、為歸宿，由外到內，由淺入深，由表及里，把文化、藝術、科技的全面進步與觀眾的心理、心智的不斷成長耦合在一起，電影才具有攝人心魄、無可替代的力量和生命。由此，電影質的 “有效” 提升也才名實相符、落地有聲。

（四）增強傳播力，不僅看國內還要拓國際

長期以來，中國電影始終存在一個短板，就是 “本土強、海外弱，或者國內好看卻走不出去?！雹偌дi.第六屆中國電影新力量論壇在長春舉行［N］.中國電影報，2023-08-29.過去因為市場發(fā)育晚、規(guī)模份額小，這個問題尚不突出。如今中國電影市場已經是世界第二大電影市場，但仍然還是單一市場，就難以說得通達—— “走出去難” 成為幾代中國電影人心目中一道揮之不去的陰霾。以2023年在國內暢銷的幾部影片為例，《滿江紅》 《流浪地球2》 《孤注一擲》《消失的她》4部影片票房都超過35億元人民幣，都曾在國際周末票房榜上奪冠，但因為收入幾乎全靠中國本土，最終還是在全球市場榜單上功虧一簣、相形見絀。反過來，好萊塢的《芭比》在北美票房只有6億美元，但除北美外的國際票房超過7.5億美元，助推其全球累計票房達到13.81億美元（截至9月底），成為今年全球票房最高的電影；同樣，《超級馬力歐兄弟大電影》北美票房約為5.5億美元，國際票房超過6.5億美元（其中墨西哥8240萬美元，英國6320萬美元，日本5980萬美元，在我國也收獲1.72億人民幣），最終以13.06億美元成為2023年第一部進入 “10億俱樂部” 的影片。由此可見，中國電影的國際傳播力與美國電影相比，與我國建設電影強國的目標相比還有很大的差距。

“文明因交流而多彩，文明因互鑒而豐富?！?講好中國故事，通過電影來弘揚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對于我國建設電影強國意義重大，也是電影質的 “有效” 提升的一個新的維度。如果說，過去幾十年，提高中國電影在國內市場的占有率和影響力是主要矛盾，那么現(xiàn)在提升中國電影在國際上的傳播力已上升為發(fā)展的重要方向。中國電影發(fā)展到今天，已到了把目光投向更廣闊的海外市場的時候了。而面對在全球電影中事實上存在的 “電影大國、傳播弱國” 的現(xiàn)實狀態(tài)，中國電影需要有的放矢，著重解決好以下幾個問題。

一是觀念前行。葛劍雄教授曾談道： “為什么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世界上的影響力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大？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包括唐朝在內歷來是‘傳而不播’?！雹诶钚〖?對中國文化，要有自信的理由——葛劍雄教授在 “滬喀文化講堂” 的演講［N］.解放日報，2023-09-26.這一揭櫫頗為重要。之所以 “傳而不播” ，既有自我評價高企、不怒自威的自信，也有渾噩不明、對他者不甚了了的緣由。要打破這種歷史的拘囿，必須在思想上更加開放，行為上更為主動。4年前，《流浪地球》第一部首選在北美上映，雖然累計票房只有幾百萬美元，但登陸流媒體平臺網飛之后，以特有的形貌在全世界打出了知曉度。2023年1月， 《流浪地球2》再次在北美上映，雖然還只是在142家影院 “有限發(fā)行” ，但平均單廳收入9542美元，超過同期 《阿凡達2》等其他影片。如今在爛番茄影評網站上，《流浪地球2》已獲得79%的新鮮度（媒體評分）和97%的爆米花指數(shù) （觀眾評分）；在Metacrtic影評網站上，英美主流媒體打出56分的均分；在IMDb網站上， 《流浪地球2》也獲得8.0的高分……①《流浪地球》躋身北美周末票房前十［N］.羊城晚報，2023-01-31.這說明只要敢于走出去，中國電影還是有國際市場和受眾的。如果更進一步，從自身產品特性出發(fā)，規(guī)劃好出口策略，尋找合適的區(qū)域目標，中國電影是可以有更大作為的。關鍵觀念要前行，措施要跟進?，F(xiàn)在國內業(yè)界正熱衷討論市場細分，希求根據(jù)消費者的欲望、購買能力和習慣等因素，把整一的消費市場劃分為若干消費者群落。這當然很有意義，而在我看來，整合系統(tǒng)的國際市場細分研究也應盡早提上日程。

二是技藝精湛。2023年9月中旬， 《封神第一部》在我國上映風靡叫響之后，在澳大利亞、新西蘭、巴布亞新幾內亞的17個城市、56家影院上映，正式開啟海外公映之旅，上映首日的實時票房為澳大利亞首位，超過排名第二的好萊塢浪漫喜劇兩倍之多，并摘得當日單屏票房排名第一（首日海外票房突破1.87億人民幣）。②影子.《封神第一部》澳大利亞新西蘭首映［N］.中國電影報，2023-09-20.該片之所以大獲成功，與其思想精深、藝術精湛、制作精良密不可分。其制作團隊從2014年項目啟動開始，始終秉持高度專注的態(tài)度和精益求精的精神， “板凳坐得十年冷” ，打磨出情節(jié)精彩且內涵雋永的中國故事，奉獻出富有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底蘊的美學風格，創(chuàng)造出一批特色鮮明的人物形象。影片普適現(xiàn)代的思想立意、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情節(jié)結構、雋永悠揚的音樂設計、栩栩如生的人物造型，精致的服裝和道具，新奇獨到的造型風格與配色美學，無不為電影加分，進而有觀眾發(fā)出感嘆： “現(xiàn)在已經被中國電影折服了?！雹塾白?《封神第一部》澳大利亞新西蘭首映［N］.中國電影報，2023-09-20.眾所周知， “口之于味有同嗜兮。” 不能否認不同國度的電影有意識形態(tài)的差異，但技藝高超、才情出眾的作品總是富含共情和跨地域融合的魅力。因此，我們不僅要在題材選擇和議題設置上匠心獨運，更應精益求精，把影像的每一個 “極小細面” 做到極致，讓作品的每一枚顆粒度飽滿到卡位，為作品的遠航出海、共情共鳴奠定堅實的基礎。近年來，《妖貓傳》《白蛇：緣起》《長安十二時辰》《獨行月球》等講述中國故事、展現(xiàn)中華文化魅力的作品持續(xù)出海、屢獲海外觀眾好評；反過來，也有一些作品在海外發(fā)行，時常門可羅雀無人問津?？梢姡瑸榱俗屩袊跋駛鞑サ酶鼜V更遠、更有效更深入，我們必須在全面品質提升上下更大的功夫。

三是操作得當。若干年前，我們非常重視參加各種國際電影節(jié)，并獲得各種獎項無數(shù)，這對于電影增強國際傳播力極為重要且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意義。之后，我國選擇海外專業(yè)發(fā)行華語電影的公司推動中國電影走出去，也取得了一定成效，繼《藏龍臥虎》《英雄》等暢銷世界近二十年后，《流浪地球》得以在美國、加拿大、韓國、新加坡、馬來西亞、澳大利亞、新西蘭、泰國等放映，開拓了國際電影市場。再后來，在國家電影局的支持下，我國又有意識地加強與國外著名商業(yè)電影發(fā)行公司的合作，使《流浪地球2》累計在39個國家或地區(qū)與觀眾見面，海外票房超過1000萬美元，為中國電影 “借船出?！?積累了新的經驗。博納總裁于冬曾提出，中國電影海外發(fā)行可分三步走：第一步是培養(yǎng)國際買家，邀請全球買家參加中國的電影節(jié)，了解和挑選中國影片；第二步是推動國際合拍，先預售先投資，提前捆綁片方利益；第三步，打造成熟的國際檔期，例如增強春節(jié)檔全球同步放映的能力，推動中國電影真正融入世界市場。④《流浪地球2》海外票房破億，電影人齊聚一堂解析爆款密碼 ［EB/OL］.（2023-04-25）［2023-09-10］.https：//www.dianyingjie.com/2023/0425/363030.shtml.這是很有見地的。但在我看來，視野可以更寬廣一些，方式可以更靈活一些：既可以分步走，也可以齊步走；既要有針對北美、歐洲等發(fā)達國家的計議考量，也要有對于世界其他地區(qū)的統(tǒng)籌謀劃。在中國電影海外發(fā)展的過程中，要立足中國特色，又要借鑒國際經驗，優(yōu)化發(fā)行策略，注重落地運營，攜手國際同行，建立利益共同體。對外傳播，想要一蹴而就是不現(xiàn)實的，必須不捐細流，穩(wěn)扎穩(wěn)進，久久為功。

可以肯定，在中國電影高質量發(fā)展進程中，國際傳播這一維是不可或缺的。一方面， “走出去” 的行為本身會對我們提出質與量的雙重要求；另一方面，直接的交流與反饋、學習與互鑒又會反過來提供新的動能，助推中國電影實現(xiàn)質的 “有效” 提升。這其實也是中國電影一百多年發(fā)展的歷史邏輯和經驗，需要我們在新的時代和 “人類命運共同體” 理念的指導下賡續(xù)傳承，不斷開創(chuàng)出新的生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