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陽：重建一片紙上的曠野

林東林

一

“笑起來，厚厚的嘴唇像石頭開裂；不笑的時候，嘴巴荒蕪，鼻梁落滿白霜，小眼大霧茫茫。從來不用額頭思考問題，但皺紋一層疊一層，頭發(fā)悄悄變黃。”詩人雷平陽曾經(jīng)這樣描述自己，所以一下飛機走進麗江機場的貴賓休息室，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

但雷平陽不好約。早在去年八九月間，我就向他提起“跟著詩人回家”的專訪，他很認(rèn)可這種形式，且認(rèn)為“很有意義，也做得比較高級”，但他一再表示怕太忙耽誤了我的進度。事實上，我們約定的時間的確也不得不因為他的忙碌而一再后延。后來，因為在麗江永勝舉辦的一場文學(xué)活動，張執(zhí)浩提議我一同前去，于是才有這個機會。

云南，躲在南天下遺世獨立的這片神秘而藏隱著諸多原生態(tài)的土地，人神鬼巫、山水草木、鳥獸蟲魚共生共榮不悖，我向往多年但至今才踏上，卻是出于采訪雷平陽這位詩中遍寫云南、自稱有著“云南血統(tǒng)”的詩人之故，也是一種能說卻說不清的緣分。

當(dāng)天下午從麗江趕往永勝，一百多公里的路走了三個多小時。一路上都是盤山路，高山峽谷，白云藍天，彎彎曲曲的山路時而俯首時而仰頭，車窗外是別處難得一見的廣闊空間。而在這種地理之大中又隨處駐扎著人世之小，一整面碩大的山坡上只有一戶或幾戶人家，周圍種著幾棵高大的綠樹，門前掛著開得艷紅的花，又寂寞又燦爛。

路過金沙江時停下車來，土黃色的浩蕩江水被水電站攔截之后，有一種安靜的、碧綠的美，美得甚至和兩岸的夾山很不相稱。后來雷平陽跟我說：“你看到的金沙江現(xiàn)在是這樣，我們以前看見的金沙江是會飛翔的，江水嘩一下流下來，然后飛走。”跟很多地方一樣，云南也變了，無論是此地的滇西北還是雷平陽老家的滇東北，他的家鄉(xiāng)歐家營甚至變得讓他憤怒，“那里是昭魯大河與荔枝河的流經(jīng)處，現(xiàn)在那種臟和臭，令人窒息”。

第二天早上去他留山古墓群。車出縣城，隱隱看見淡黃色的朝陽在山后升起，一團團清冽的霧氣籠罩著村莊、山腳和曠野，在光線所到之處漸漸消散。“這是真正的霧，不是霾。”雷平陽跟車?yán)锏娜私榻B說。他喜歡在山野之間這樣出行，“在云南，即使開著車在山野里晃一下都很舒服?！标柟馍饋恚械脑娙死钤獎俑袊@自己老了，雷平陽跟他開起玩笑說：“你這個50歲的老頭，還能享受到90年代的陽光，真的很幸福！”

事實上，雷平陽的話很少。如果不熟悉，他的話甚至少到會讓你覺得他是對你有成見的地步，但這可能跟他從小的性格有關(guān)，“小時候我也不調(diào)皮搗蛋，我是兄弟里最安靜的一個，更多的時候是一個生活的旁觀者”，“我很多時候是一個極其安靜的人，仿佛從小就習(xí)慣了孤獨，有時候做作業(yè)甚至都要爬到樹上去做，在遠離人群的地方做自己的事情”。

事實上，雷平陽很多時候都是一個人。就像他自己所說的，在昆明他基本上都是一個人玩，一個人去筇竹寺讀書寫東西，走出昆明之后，他也是一個人去建筑工地或鄉(xiāng)村奔波，一個人去基諾山或布朗山行走，一個人去寨子里住著修改書稿。這當(dāng)然是他的性格使然，也可能跟他身上“很強的悲觀主義”有關(guān)，抑或他覺得在一片受傷的土地之上說不出來話，說出來的話也沒有什么用——而詩歌或許比說話更貼近他的表達。

就像在永勝的一天，午飯后我們來到程海邊，一行人動了童心，撿起石頭打水漂。只有雷平陽悄悄地在岸邊的草叢里坐下來，沒腰深的荒草掩映著他的身子，的確，他也沒什么事情要做，但就是要躲到一邊去。熱鬧的人群和無言的湖光山色，他選擇后者。

二

在中國當(dāng)代詩歌界，提起雷平陽的名字幾乎無人不知，除了廣為流傳的十余部詩文集和諸多讓人耳熟能詳?shù)膯纹?，他還幾乎得遍了中國詩壇各種各樣的獎項。

事實上，從《詩刊》年度詩人獎到《十月》文學(xué)獎、《人民文學(xué)》年度詩人獎，從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到魯迅文學(xué)獎，雷平陽可能是當(dāng)今詩壇得獎最多的人——或許沒有之一。這讓人艷羨、嫉妒、不解甚至指責(zé)，以至有人說他拿獎太泛濫，“什么獎都要”。

雖然是詩歌的現(xiàn)實利益獲得者，而且以詩歌的方式得到了很多榮譽，不過讓雷平陽悲從心來的是，某些榮譽的獲得，讓他內(nèi)心五味雜陳。他說，有年冬季的一天晚上，兩位好友約他去一家酒吧坐坐，朋友與酒吧主人是哥們，便向那主人介紹雷平陽得過什么什么獎，沒想那人翻臉不認(rèn)人，掄起拳頭就往雷平陽身上打，口中叫著“老子就是要打死得過獎的人”。這個故事的結(jié)局當(dāng)然是那主人向雷平陽道歉，當(dāng)然雷平陽也拒絕了。

應(yīng)該說，在很多詩歌獎被人情關(guān)系等非詩歌因素左右的當(dāng)下，那個打雷平陽的酒吧主人所憤恨的并非獎和詩歌本身，又或者，在中國詩歌界長期分野并抗禮的主流和民間兩大陣營，也日益加深了大眾對很多貌似被官方認(rèn)領(lǐng)的詩人的一種情緒。

不過對于獲得那么多獎，雷平陽并不覺得應(yīng)該警惕，“因為我非常清楚我的寫作”——這是自信，“我還真沒有為任何一個獎去奔波過”——而這是心聲。至于得獎本身，在他看來所登上的也并非就是領(lǐng)獎臺，還有可能是審判臺。同時他也覺得優(yōu)秀詩人太多了，每個人都應(yīng)得到“陽光燦爛的獎賞”，而那么多獎選擇他，“我感謝所有認(rèn)可我詩歌的人們呢，他們的認(rèn)可是對我的激勵”，“如果說有時候我把他們該得到的獎賞拿走了，我只能說這是一場罪過，我會在內(nèi)心說無數(shù)聲‘對不起，這是真的，不是一句假話”。

“真正的詩人只能遠離名利場，各自打游擊。我想，我在他們中間。”雷平陽現(xiàn)在以這樣的心態(tài)自許，不過他也覺得有些東西要得到了才能真正放下，而他“比無數(shù)人更能放下，從來沒用得獎去獲取過世俗生活中的東西”；事實上，“這些年的詩歌獎，更偏重于對詩集評獎，對單篇詩歌的評獎越來越少”，而反過來他也勸指責(zé)者或不服者，“詬病我的人也要思考一下自己的詩集問題在哪兒，還能不能進步，下一步要怎么寫”。

我明白他的意思，詩集，一個詩人在創(chuàng)作意義上的最終體現(xiàn)，標(biāo)示著一個詩人的最終意義和整體形象。雷平陽覺得，很多詩人雖然可能有好詩或幾首代表作，但是卻拿不出一本真正像樣的詩集，“每個人都在出詩集，卻沒想到詩集就是一個詩人的斷頭臺和審判臺”?？ㄍ叻扑埂⑹返傥乃?、布羅茨基，他們的詩集是雷平陽所說的“一個整體”式的詩集，而他也在這樣要求自己的詩集。他以詩集《云南記》舉例說：“當(dāng)時真是太貪了，如果能夠砍掉一半就更滿意了?，F(xiàn)在看來還是有些啰唆，或者當(dāng)時覺得很有詩意、過后詩意又消失了，或者抒情和敘事的方式失效了，得不到美學(xué)的合法性或永久性。”

三

我最早讀雷平陽，是從他的那首《祭父帖》開始的，不同的父親，父親不同的軌跡，但卻有一種相似的命運。的確，這首詩也讓很多人都找到了一種對父親的集體共鳴，而雷平陽的幾位朋友，每年清明節(jié)甚至還會把復(fù)印的《祭父帖》，燒在他們父親的墳頭。

這首不一定是詩的詩，有一種模糊或跳出文體的東西。雷平陽也不把它當(dāng)詩，“當(dāng)時我就沒有把它當(dāng)成詩歌去寫，就是想把那些事件記下來，發(fā)表是非常偶然的發(fā)表。有個編輯在我家看到后，就看哭了，說一定要發(fā)表，我們都是反對的，后來經(jīng)不住他說就發(fā)表了，我覺那是家庭檔案一類的東西，我寫的只是父親的生命史，是家庭檔案中的一頁?！?/p>

《祭父帖》剛寫出來時，很多人還嘲笑雷平陽怎么把自家的事寫出來，而他覺得“其實這就是我的命運”。他見過形形色色的命運，建筑工地上打工的兄弟姐妹的命運，他在各個工地奔波時匍匐而來的亡命的、茍且偷生的、死亡線上掙扎的命運，以及他自己近乎被命運眷顧的命運，“我從來不會有理論先行的寫作，更不會把書本里的命運引為自己的命運，事實上多少詩歌都是引用別人的命運，俄羅斯流放者的命運，凡·高的命運，卡夫卡的命運，卻把自己徹底放到一邊去了，沒有幾個人正兒八經(jīng)審視自己的命運”。

金沙江上的水電站迫使百姓流離故土，無數(shù)子孫在收取很少的補償金后將千百年的祖墳挖開，將一具具枯骨裝入土罐祭拜后又背著趕往異鄉(xiāng)；云南楚雄的一個村里，因為三個兒子外出十多年音訊杳然，一位老太太手提一瓶農(nóng)藥來到祖墳，躺在挖好的坑中喝藥自盡。雷平陽所說的這種“枯骨別”和“垂老別”，與他所見證的礦工、尼姑、囚徒、小職員、殺狗人、牧羊者，所表現(xiàn)出來的并不是紙面、書本或抽象理論的人性，而是“生活現(xiàn)場上的人性”，是他在云南山野間正在親歷的而非遠方的人性。

而在這種苦難而殘忍的命運之外，他們同時又像云南山野中蓬勃的植物、莊稼、樹木和山河一樣，即使被中央地帶和所謂的現(xiàn)代文明霸權(quán)地歸化或蔑視，但是也在南國邊地之“野”的褶皺中留存著自我之“禮”，“這一片‘蠻荒，每一個兄弟民族都形成了其自成體系、有天理、知敬畏的原生文明，而且，令人大吃一驚的是，在兩千年的漢文化拓邊史上，它們一直處于反抗?fàn)顟B(tài)，以自己的各路神靈不遺余力地對抗著漢字和孔子”。

正如雷平陽所言，在漢語指認(rèn)和原生文明之間所形成的“誤讀空間”，一度是他努力挖掘的詩歌礦洞。布朗族、基諾族、佤族等邊地民族的信仰、巫術(shù)與元神宗教，他們在滇國地理中所養(yǎng)成的獨特生存、生活與生命方式，以及云南這片土地、原野與河山，以詩歌對其進行指認(rèn)是雷平陽審視自我命運以及自我命運所代表的命運的一種方式，他想以此“修復(fù)所謂受傷的文明，而不是所謂的現(xiàn)代文明”，當(dāng)鋪天蓋地的現(xiàn)代文明對鄉(xiāng)土進行覆蓋時，他要用一片這樣的甚至是被詛咒過的土地投出一張又一張的反對票。

在基諾人的觀念里，蟬是人間通往天國的路邊那些孤魂野鬼的化身，它們的任務(wù)就是不停地叫，叫到天國和人間的門都打開。雷平陽覺得基諾人說的蟬就是詩人，他自己的寫作就是叫，就是哀鳴，“這不是反思的結(jié)果，是本能”。所以他對自己的寫作足夠自信，他不認(rèn)為自己是地域性寫作，也從不參與任何革命性的詩歌團體和流派，他一直在從“我們”之中把“我”拿出來，“樂得于獨自寫些人到詩到、人在詩中的作品”。

據(jù)我自己的經(jīng)驗觀察，寺廟，在中國的南方比北方要更密集一些，而具體到一片地域而言，也可能是其南部比北部要更密集一些。譬如云南，盡管沒有親見或證據(jù)，但我從來都固執(zhí)地認(rèn)為滇南的寺廟肯定比滇北更多。雷平陽喜歡在西雙版納或大理的山水間行走，我不知道這是否是原因之一，但是至少從他的某些詩歌中我能讀出佛味來，就像他的那首《殺狗的過程》，而他自己也坦陳：“讀了這詩來找我交流的人，和尚居多?！?/p>

西雙版納的布朗山上，據(jù)說有兩種廟子，一種是遠離人間、不見人煙的修行，另一種是山門洞開、人來人往的修行。對于慣常在云南山水之間行走的雷平陽來說，寫詩可能也就是他的修行——后一種廟子那樣的修行，而一心要“始終堅持在寺廟邊上寫作”的他，寺廟上空的悲憫之光，既照耀在廟門外的那些頭頂上，也照耀在他的筆尖上。

四

我們在永勝待了四天，從他留山到清水古鎮(zhèn)，從程海到金沙江，從瓷器廠到三川鎮(zhèn)，滇西北小縣城里這片云南式的地理也讓我第一次認(rèn)識了云南，第五天一早折返麗江。

當(dāng)天上午去文海。車子穿過城區(qū)，沿著大路、小路、山路、村路開過去，冬日驕陽照射在路邊的土坯磚房上有一種蒼黃的亮麗，前方時隱時現(xiàn)的玉龍雪山的腳下是終點。沿著崎嶇的山路扶搖直上，玉龍雪山一會兒出現(xiàn)在車窗左邊，一會兒出現(xiàn)在車窗右邊，但總可以一眼就望見——不過隨著氣溫變暖和雪線的攀升，這樣的望見恐怕也時日有限。

在看到文海之前，先看到的是山路邊堆積的殘雪。一片又一片還沒來得及融化的積雪，堆在樹蔭下或背陰的山坡上，又把我們的目光送往那片藍色的湖泊。位于玉龍雪山主峰扇子陡西南麓的文海由古老的冰蝕湖演變而成，秋冬之季冰雪融化后形成了湖，而到了春夏就變成了有零星湖水點綴的草原——開滿了一串串云南八大名花之一的報春花。更早以前，這里是滇藏線茶馬古道的要道之一，馬幫常常在此逗留放養(yǎng)騾馬。

終點是一處由二三十間低矮平房組成的院落，這里是雷平陽曾工作13年的云南建工集團的文海水庫施工處。得知他要帶著詩人和作家們前來參觀采風(fēng)，施工處殺了一頭牦牛作為款待，在七八張桌子擺成的流水席前我們各自落座，空曠的院子里灑滿了陽光，對面的屋脊上掛著露出一截白頭的玉龍雪山，我們就那樣遠遠地望著它開始喝酒吃肉。

在2003年調(diào)入云南省文聯(lián)之前，雷平陽在建工集團辦企業(yè)內(nèi)刊、撰寫各種公文和材料，“公文實在太多了，有無窮無盡的材料要寫”，但是他并未因此就放棄了自己在文學(xué)意義上的寫作。在某種程度上，他還很感謝在各個建筑工地上奔波的這13年，“任何一個偏遠工地我都跑去跟工人一起住，一年四季都在建筑工地上奔波”，這一段更多是偏重于謀生層面的工作經(jīng)歷，讓他讀懂了以前沒有讀明白的書，也讓他見識到了各種底層人物和小人物身上形形色色的命運——而這一點后來直接影響到他的詩歌寫作。

午飯之后去看文海，路過的小院子里還有工人正在蹲著吃飯，一只手里端著菜，一只手里拿著饅頭，兩團熱氣冒個不停。到了湖邊，堤壩下有幾個工人在塔吊下施工，粗大的手掌掄起扳手，落在塔吊的鐵臂上，也正落在他們背后的玉龍雪山頂上，在這里——麗江最美的景點之一——他們是多么像一個個工人。在多年以前，雷平陽應(yīng)該也來這里采訪過，和這些或另外一些工人同吃同住，一起喝酒、抽煙、聊天，或者沉默。

在湖邊眺望玉龍雪山，透過藍瑩瑩的湖水望過去，由玄武巖和石灰?guī)r互層組成的山體一黑一白，在陽光下對比格外明顯。很久以前，藏傳佛教就是沿著這里的茶馬古道傳入麗江，據(jù)說在文海之南還留有一方石柱，相傳是藏傳佛教領(lǐng)袖大寶法王噶瑪巴的神杖所化。

從文海邊回來后，我和雷平陽轉(zhuǎn)移到一個辦公室里做采訪，在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中說起他的歐家營，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他的成長、閱讀和學(xué)業(yè)，他的職業(yè)遷變，他的詩歌，他的書法、酒和行走。沒有去成雷平陽的故鄉(xiāng)昭通和現(xiàn)居地昆明的我，在他帶有昭通腔調(diào)的普通話中，不斷地想象他的一個又一個人生節(jié)點和一重又一重詩歌景深。

等我們談完走出來時，落日已經(jīng)西斜到屋頂。原先在院子中間燒烤的其他人，已經(jīng)帶著燒烤攤從原來的位置轉(zhuǎn)移到了另外的位置，在隆冬的風(fēng)寒中，他們追逐著陽光投射下來的些許溫暖。我和雷平陽也加入了這樣的追逐，并在追逐中吃完了最后的晚飯。

五

雷平陽喜歡且擅長書法，這一點讀過他詩歌的人應(yīng)該都知道?！都栏柑贰ⅰ洞蠼瓥|去帖》、《斬草帖》等多篇以“帖”命名的詩歌，也都在顯露著書法對他的某種影響。

在回麗江的路上，同行的小說家王祥夫跟我說，字寫得好的時候，要往丑里寫。

他并不是在說雷平陽，但是用在雷平陽身上，也不是沒有相通之處。寫的像不像、規(guī)矩不規(guī)矩、是二王體還是顏體，雷平陽并不在乎，“關(guān)鍵還是要把字寫出性情，把它寫活，把線條寫得更美，把書法美妙的那種空間重新建立，實用性消失了，但書法的意義是可以再生的”。書法，與其說是一種技藝，他更傾向于是人的一種修養(yǎng)和教養(yǎng)。

雷平陽也喜歡攝影。去程海的路上，遠遠地看到對面山坡上飄著的一片白云，他自顧自地驚嘆“太漂亮了”，然后拿起手機就伸到車窗外去拍。在程海的游艇上，他還給很多人都拍下了照片。事實上，他拍下的并不是被拍者最漂亮的樣子，還可能是亂的、夸張的、變形的甚至匪夷所思的形象，但那一瞬間的光影和表情一定是“最雷平陽”的。

雷平陽還喜歡唱歌，尤其是地方的民歌和土歌，他唱得最好的是一曲《蓮花落》：“一寸光陰吶一寸金，寸金難買那寸光陰，寸金丟了容易找，光陰去了無處尋?！蓱z人！”這首歌，我沒有聽雷平陽現(xiàn)場唱過，詩人、《詩刊》編輯劉年聽過：“他用的是那種土得掉渣的昭通土城話唱的，邊唱還邊用筷子敲碗打節(jié)奏，尤其‘可憐人三個字，沙啞生銹的嗓音簡直像喊魂一樣，讓人心生寒意，以至于當(dāng)場有人要給他的碗里丟硬幣。”

雷平陽還喜歡行走。他經(jīng)常去滇南，那些人、神、鬼、佛共居的古老土地，那些充滿鳥鳴、水聲、風(fēng)叫、蟲唱的山水中央，他覺得一些古老的法則還在亙古如斯地運行著，那里有他的一堂課，“在山水之間有一堂課，每個人都應(yīng)該來上”，“同時還有一種你看不見的神靈，至于在這堂課中所講到的東西，聽懂的就聽懂了，聽不懂的就聽不懂了！”

當(dāng)然，雷平陽肯定還喜歡閱讀，他甚至覺得“閱讀經(jīng)驗或許比天賦更重要”。他的枕邊書是《聊齋志異》和《閱微草堂筆記》，他也跟我多次提及段成式的《酉陽雜俎》，當(dāng)然馬爾克斯的系列作品、佩索阿的《惶然錄》、伯恩哈德的《事件》等，以及卡瓦菲斯、米沃什和施奈德的詩歌，也都是他的案頭常讀之書，他覺得在古代筆記中有一種“時間管束不了”的現(xiàn)代性，而在西方的當(dāng)代小說中也有一種“古老的繼承”。他把它們穿插在一起讀，他說“它們隔著千山萬水和千年的時光”，又說“它們同在一個屋檐下”。

或許，雷平陽也是喜歡回故鄉(xiāng)的。但他想回的故鄉(xiāng)，未必就是“昭通城和魯?shù)槌俏鄯x之物的堆積地”、“河水是蒼灰似的，冒著泡，散發(fā)著濃烈的臭味，整個村莊疑似地獄里的廁所”的那個歐家營，而是放大成為滇南或整個云南的一個故鄉(xiāng)。而他的行走，既是一種行走也是一種在場，他要尋找一片最像故鄉(xiāng)的云南或者一片最像云南的故鄉(xiāng)。

跟著七位詩人回家，我去了六位詩人的故鄉(xiāng)，唯一沒去雷平陽的故鄉(xiāng)。為了彌補這個遺憾，有一天深夜我用三維衛(wèi)星地圖前往歐家營，當(dāng)精確到20米時，藍色的屋頂、油綠的稻田、交匯的昭魯大河與荔枝河一一顯現(xiàn)。一切好像都是舊日模樣，既不臟亂也不污穢——一如我們在虛假的鄉(xiāng)愁和浪漫中對破碎的鄉(xiāng)土視若無睹一樣。而帶著“喪家之犬的鄉(xiāng)愁”的雷平陽卻想成為一個戰(zhàn)地記者，或一個坐在火藥倉庫里抽煙的亡命徒！

（雷平陽，1966年生于云南昭通土城鄉(xiāng)歐家營，1985年畢業(yè)于昭通師專中文系。現(xiàn)居昆明，供職于云南省文聯(lián)，一級作家，享受國務(wù)院特殊津貼專家，全國“四個一批”人才，云南有突出貢獻專家，云南師范大學(xué)特聘教授。著有《云南黃昏的秩序》、《我的云南血統(tǒng)》、《雷平陽詩選》、《云南記》、《基諾山》、《烏蒙山記》等作品十余部。曾獲《詩刊》年度詩人獎、《人民文學(xué)》年度詩人獎、《十月》文學(xué)獎、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魯迅文學(xué)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