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七賢”的背影

王祥夫

對“竹林七賢”的喜歡還是要從畫像磚說起。古代的畫像磚最早應(yīng)該是有顏色的，衣服啊，人的面部啊，照例都會有顏色，但經(jīng)過漫長歲月，那些顏色全部褪掉了。顏色褪掉后，讓人想不到的效果發(fā)生了，畫像磚上，只有線條的人和景物竟然會更好看。好多年前，看“竹林七賢”畫像磚的拓片，真是喜歡他們的衣飾和發(fā)型，還有他們手里所持的物品和他們的身影坐姿。之后，讀《中國文學(xué)史》，才真正知道“竹林七賢”是怎么回事。關(guān)于“竹林七賢”的七位先賢怎樣排名，一直是有爭執(zhí)的，這讓我覺得好笑，爭執(zhí)的焦點就是阮籍和嵇康就文學(xué)成就而言誰應(yīng)該是七子里邊的老大。就我個人而言，我還是喜歡阮籍，阮籍詩歌里流露出來的那種惆悵和傷感，無疑是一種美，傷感和惆悵的美。雖然嵇康沒事喜歡“砰砰嘭嘭”地去打鐵，至于他為什么喜歡打鐵，不管后人有多少揣測和解釋，對我而言那只是一個畫面，也真不知道嵇康打鐵的時候穿著什么樣的衣服，一手持鉗一手持錘，滿臉是汗，火星四濺。問題是他在打什么？農(nóng)具？比如是一片犁鏵，還是在打一把劍，關(guān)于這一點，我想了許多，打劍的可能性不大，如果嵇康在那里打劍，便會讓人有政治的附會與揣測?？傊?dāng)我和我的油畫家朋友馬上到半山腰的嵇山亭，我靠在那塊很古老的石碑上讓馬上給我拍照留念時，心里卻想著嵇康打鐵的地方究竟在何處？嵇康為人很有趣，他在樹蔭下“砰砰嘭嘭”火花四濺地打鐵，鐘會去看他，嵇康卻對鐘會不理不睬，一句話也沒有。鐘會立候很久，準(zhǔn)備離開時，嵇康才終于開口問鐘會：“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鐘會回答：“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币粏栆淮?，亦算是云臺山百家?guī)r當(dāng)年的佳話。嵇山亭是為紀(jì)念嵇康建的一個亭子，實際上只是一個碑亭，為清代的一個老和尚所修。亭子里的那塊石碑正面只有兩個行書大字“嵇山”，而碑陰的碑文因為時代久遠早已看不清是些什么字，雖然馬上蹲在那里看了又看，最終也看不出是些什么字。

從河南境內(nèi)進入云臺山百家?guī)r，自然看到竹叢。說到“竹林七賢”，沒有竹子是絕對不可以的。但河南這邊的竹子多是細竹，是鄭板橋筆下的那種，細而頗見風(fēng)致，一叢叢讓人不由得不懷古。人們來到這種地方其實就是要懷古，懷想那七個脾氣古怪，行徑亦是古怪的古人。我來云臺山，已不是第一次，上次來是從山西那邊迢迢地過來，關(guān)于“竹林七賢”的云臺山百家?guī)r，山西和河南一直在爭執(zhí)，爭執(zhí)的焦點不外是“竹林七賢”的百家?guī)r是山西的還是河南的。上云臺山有兩條路，一條從山西那邊上，一條從河南這邊，但你如果從河南這邊上，云臺山到底歸屬哪個省份就不再是個問題。就以“竹林七賢”活動的那個時期為歷史背景，再從進山的路線和從歷史上政治中心所能輻射到的區(qū)域分析，還有漢獻帝的那個陵墓，都會讓人不難明白“竹林七賢”當(dāng)年活動的主要區(qū)域只能是在河南境內(nèi)。

說到“竹林七賢”，不得不說這個“七”字。七這個數(shù)字在中國是個很特殊的數(shù)字，天上有北斗七星，文學(xué)史上有“建安七子”，緊跟著，又來個“竹林七賢”，都是七?！敖ò财咦印敝笘|漢末建安時期曹氏父子之外的七位著名詩人：孔融、陳琳、王粲、徐干、阮瑀、應(yīng)玚、劉楨。“七子”之稱，不是后人的總結(jié)，而是始于曹丕所著《典論·論文》。而魏末的這七位，比“建安七子”要晚一些。他們是嵇康、阮籍、山濤、向秀、劉伶、王戎及阮咸。這七位與竹子有密切關(guān)系的人物都不是真正的等閑之輩，他們在一起玩兒，彈琴，賦詩，著文，嘯嗷，搞出的動靜驚動了整個中國文學(xué)史。“建安七子”在“竹林七賢”之前，似乎是“竹林七賢”的樣板，前邊有七，后邊再跟個七。所以，不能不先說一下“建安七子”?！敖ò财咦印崩锏牡谝粋€人物孔融，是孔子的二十世孫，魯國曲阜人。他年少時曾讓大梨給兄弟，自己取小梨，因此佳話千古。這個故事也就是小時候父母常常拿來跟我們小孩兒說事的那個“孔融讓梨”的故事?？兹谠缒暝?jīng)參與討伐董卓，后來為曹操辦事，但因勸阻曹操攻打劉備而被處死，想必當(dāng)時言辭和態(tài)度都相當(dāng)激烈，一時惹怒了曹操?？兹谝簧恼律踟S，其文章的風(fēng)格華麗如織錦，令人目迷五色，但我最喜歡他的文章還是《與曹操論禁酒書》。在中國的歷史上，因為種種原因而屢屢禁酒但卻總是屢屢禁不了，酒的魅力實在是強大。真希望有專門談中國歷史上禁酒的專著出版，想來應(yīng)該是一本十分有趣的讀物。在湖邊的那所學(xué)校里教書的時候，鄙人讀古典文學(xué)多一些，那時候很想把“建安七子”的孔融、陳琳、王粲、徐干、阮瑀、應(yīng)玚、劉楨和“竹林七賢”的嵇康、阮籍、山濤、向秀、劉伶、王戎及阮咸放在一起寫一篇對比文字，若此想法成真，當(dāng)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這次從河南焦作入云臺山登百家?guī)r時，這種念頭忽然又從心中升騰起來。既登云臺山，于竹叢邊仰望百家?guī)r危巖之上的那座古塔，《中國文學(xué)史》突然在心里又像是活了過來，那七個人，像是寬衣博帶嘻嘻哈哈依次從竹叢那邊走了出來，而走在最前邊的，我想應(yīng)該是嵇康，大個子，美容儀，而且手勁十足。我對馬上開玩笑說，小心，要是嵇康過來和你握手，千萬小心。

河南焦作，自古就是個出大人物的地方，只這“竹林七賢”就讓魏晉之后的文人雅士們，當(dāng)然也包括了我們現(xiàn)在的這些作家，怎么說，一旦想起他們，便如高山仰止?！爸窳制哔t”中的七個人，論詩文，不少人都喜歡阮籍，但若論行為舉止，許多人卻又喜歡嵇康。嵇康，字叔夜，本姓奚，祖籍會稽，學(xué)者們認為就當(dāng)時的社會地位和影響而言，嵇康應(yīng)該是“竹林七賢”的領(lǐng)袖人物。嵇的先人，因避仇遷家譙國侄縣，改姓嵇。嵇康是曹操的孫女女婿，官至中散大夫，故又稱嵇中散，著有著名的《養(yǎng)生論》，他的養(yǎng)生觀有很強的政治色彩，是“越名教而任自然”，就是一旦說到養(yǎng)生，名教都可以放在一邊。嵇康與王戎、劉伶、向秀、山濤、阮咸、阮籍等人當(dāng)年在云臺山的百家?guī)r一帶詩酒唱和，流連泉石風(fēng)月，一時被稱為“竹林七賢”，這樣的人物，遠離城市，待在山里，是否容易被人們當(dāng)作壞人？想想便忍不住笑了起來，可能正是因為這樣，所以人們才特意給他們七個人冠以一個“賢”字，嵇康彈得一手好琴，古人把彈琴叫作“鼓琴”，其善彈的名曲便是有名的《廣陵散》，《廣陵散》是大曲，在彈奏上有相當(dāng)大的難度，其情緒變化極其激烈悲傷。嵇康著有《嵇中散集》，傳世的各種版本里要數(shù)魯迅輯校的《嵇康集》最為精善。而我最喜歡讀他的文章依次是《聲無哀樂論》、《與山巨源絕交書》、《琴賦》、《養(yǎng)生論》。在中國，如果說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時期最缺少的是貴族作家的話，而在魏晉時期，卻不乏貴族作家，他們寫作不為衣食，不為謀職改變身份，他們的為文，只為自己心情的安妥，直接與天地對話。

“竹林七賢”中的阮籍是個在民間傳說頗多的人物，關(guān)于他喝酒，幾近瘋狂而又可愛，他喝酒的傳說要比劉伶的一醉三年才又活過來有趣得多。阮籍是陳留尉氏人，他的父親就是建安七子之一的阮瑀，不用細參，便可見他的家學(xué)如何。阮籍曾任步兵校尉，世稱阮步兵。也許是目睹了太多的人生無常，阮籍在政治上采取了謹慎避禍的態(tài)度。阮籍是“正始之音”的代表，其中以《詠懷》八十二首最為著名。每讀阮籍詩，讀幾首便不敢再讀，其悲憤哀怨每每會讓人好幾天都從中走不出來。阮籍還長于散文和辭賦。存世散文九篇，其中最長、最有代表性、也最好看的當(dāng)數(shù)《大人先生傳》。明代張溥輯《阮步兵集》，近人黃節(jié)有《阮步兵詠懷詩注》，都是研究阮籍的必備讀物。阮籍曾登廣武城，觀楚、漢古戰(zhàn)場，慨嘆“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當(dāng)時明帝曹睿已亡，由曹爽、司馬懿夾輔曹芳，二人明爭暗斗，政局十分險惡。曹爽曾召阮籍為參軍，他托病辭官歸里。正始十年，曹爽被司馬懿所殺，之后司馬氏獨專朝政。司馬氏殺戮異己，被株連者很多。阮籍本來在政治上傾向于曹魏皇室，對司馬氏集團懷有不滿，但同時又感到世事已不可為，于是閉門讀書，不涉世事，或登山臨水，或酣醉不醒，或緘口不言。但迫于司馬氏的權(quán)勢，阮籍到后來還是接受了司馬氏授予的官職，先后做過司馬氏父子三人的從事中郎，當(dāng)過散騎常侍、步兵校尉等，因此后人稱之為“阮步兵”。他還被迫為司馬昭自封晉公、備九錫寫過“勸進文”。因此，司馬氏對他采取容忍態(tài)度，對他放浪佯狂、違背禮法的各種行為不加追究，唯其如此，最后才得以善終。晉文帝司馬昭欲為其子求婚于阮籍之女，阮籍的反應(yīng)是，連連大醉數(shù)月，讓人無法開口，司馬昭遂不得不打消這個念頭?！爸窳制哔t”中的七個人物，即以民間傳說而言，對后世影響最大的應(yīng)當(dāng)非阮籍莫屬。

至河南境，入焦作地面，再登云臺山訪百家?guī)r，不少人都會想到詩文和七賢的那些風(fēng)流蘊藉的故事，而我卻忽然想到酒。上山之前，原想帶一壺酒在竹林邊與馬上左一杯右一杯地對飲。如果，我們二人果真坐在竹林邊對飲起來，想象之中，那1500年前的七賢會不會一時聞訊俱來？說到喝酒，“竹林七賢”個個都是個中好漢。我小的時候，父親曾給我講過劉伶喝酒的故事，當(dāng)然就是那個“杜康造酒劉伶嘗，一醉三年才還陽”的故事。在百家?guī)r，有關(guān)“竹林七賢”的遺跡其實并不多，只兩處，一處是嵇山亭，一處就是劉伶躺過的石臺。從嵇山亭往高處走，再往西，走過那狹而長的蓮池，再迤邐往上，上到一個狹長的臺子上然后往下看，便可以看到那據(jù)說是劉伶醉酒后躺在上邊一睡三年的石臺。三載的春夏秋冬，花開花謝，人卻在夢里頹然不知，那可真是好酒！登云臺山，真是不能不讓人想到酒，以飲酒而避世，又著實讓人傷感。

“竹林七賢”，除嵇康、阮籍之外，山濤、向秀、劉伶、王戎及阮咸也都不是等閑人物。山濤，字巨源，西晉河內(nèi)懷縣人，官至吏部尚書。西晉河內(nèi)懷縣就是今天的河南武陟，山濤雖居高官，卻貞慎儉約，俸祿薪水，散于鄰里，時人謂為“璞玉渾金”。武帝時任尚書之職，凡甄拔人物，各有題目，稱“山公啟事”。 山濤好老莊學(xué)說，與嵇康、阮籍等交游。為人小心謹慎，山濤在竹林七賢中年齡最大，仕途平步青云。山濤后來推薦好朋友嵇康來洛陽做官，沒料到嵇康不但不領(lǐng)情，還寫了一篇《與山巨源絕交書》的奇文，一時成為文學(xué)史上的佳話。然而，嵇康在刑場臨死前還是將自己的兒女托付給了山濤，留言道：“巨源在，汝不孤矣?！痹陲当粴⒑蠖?，山濤薦舉嵇康的兒子嵇紹為秘書丞。年四十，始為郡主簿，一個小小的官。

云臺山百家?guī)r之“竹林七賢”當(dāng)年優(yōu)游處，既然只存有兩處與七賢有關(guān)的遺跡，一是“嵇山亭”，再就是劉伶酒后睡覺的那塊石頭。所以不得不說一下劉伶，劉伶是“竹林七賢”中最擅長喝酒和品酒之人。為避免政治迫害，為人任性放浪。一次有客來訪，他赤身裸體不穿衣服?？腿素?zé)問他，他說：“我以天地為宅舍，以屋室為衣褲，你們?yōu)楹稳胛已澲?？”但他的酒并不白喝，有《酒德頌》一篇傳世?！稌x書·列傳十九·劉伶》記載：

（劉伶）身長六尺，容貌甚陋。放情肆志，常以細宇宙齊萬物為心。澹默少言，不妄交游，與阮籍、嵇康相遇，欣然神解，攜手入林。初不以家產(chǎn)有無介意。常乘鹿車，攜一壺酒，使人荷鍤而隨之，謂曰：“死便埋我?！逼溥z形骸如此。嘗渴甚，求酒于其妻。妻捐酒毀器，涕泣諫曰：“君酒太過，非攝生之道，必宜斷之?！绷嬖唬骸吧疲∥岵荒茏越?，惟當(dāng)祝鬼神自誓耳。便可具酒肉?！逼迯闹?。伶跪祝曰：“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酲。婦人之言，慎不可聽。”仍引酒御肉，隗然復(fù)醉。嘗醉與俗人相忤，其人攘袂奮拳而往。伶徐曰：“雞肋不足以安尊拳。”其人笑而止。

細讀此文，劉伶之可愛躍然紙上。

說到“竹林七賢”，非止飲酒狂放，詩酒之外的音樂亦非歷朝歷代的文學(xué)社團可比，如果古時的那些以文相聚的文人們可以叫社團的話。

嵇康的古琴之外，還有阮咸的善彈直頸琵琶，直頸琵琶后來改稱阮，分大阮和小阮，直頸琵琶改之為阮即從阮咸始。阮咸不僅擅長演奏，也精于作曲，唐代流行的琴曲《三峽流泉》據(jù)說就是他所作。 1950年，南京西善橋南朝墓出土持阮彈奏的阮咸畫像，神情專注，似乎沉浸在音樂之中。

說到“竹林七賢”，還不得不提一下的是被阮籍最看不起的王戎，王戎是“竹林七賢”年齡最小也是其中最庸俗的一位。晉武帝時，歷任吏部黃門郎、散騎常侍、河?xùn)|太守、荊州刺史，晉爵安豐縣侯。后遷光祿勛、吏部尚書等職?；莸蹠r，官至司徒?！妒勒f新語》載，王戎家有好李，常賣之，但恐別人得種，故常鉆其核而后出售。關(guān)于這一點，讓人不大敢相信，將要出售的李子都一一鉆孔，怎么鉆？用什么鉆，讓人難以相信。

來河南，登云臺山，看百家?guī)r，下山的時候須再次經(jīng)過嵇山亭，不由得讓人再次想到彈得一手好琴的嵇康。嵇康被處死，行刑當(dāng)日，三千名太學(xué)生集體請愿，請求赦免嵇康，并要求讓嵇康來太學(xué)做老師。但最終司馬昭還是判其死刑。臨刑之前，嵇康神色不變，竟如同平常一般。他看了看日影，尚不到行刑時候，便向兄長要來他的古琴，端坐刑場撫一曲《廣陵散》。這就是打鐵和撫琴的嵇康。后來聽當(dāng)代琴家襲一和管平湖的《廣陵散》，心里卻總想著一個人，端坐那里，長發(fā)披散，那就是千古絕響的嵇康。那是一個想保全性命而又無法保全的時代。而可以想象“竹林七賢”在河南焦作的云臺山百家?guī)r度過的時日是愉快的，鼓琴彈阮、唱歌飲酒的日子自有快活在里邊。和嵇康相比，阮籍的保全性命得益于他的悟感。有趣的是阮籍居然向司馬昭要官，明確要擔(dān)任北軍的步兵校尉。其唯一理由，是他打聽到兵營的廚師特別善于釀酒，而且還打聽到有三百斛酒存在倉庫里。到任后，除了喝酒，一件事也沒有管過。在古代，官員貪杯的多得很，貪杯誤事的也多得很，但像他這樣堂而皇之純粹是為倉庫里的那幾斛酒來做官的，實在絕無僅有，這就是“竹林七賢”的曠達與風(fēng)流，是從痛苦的狹縫里開出的一朵慘白慘白的花朵。

對我個人而言，河南云臺山真是一個令人向往的地方，這次來云臺山真是后悔沒把那張膝琴帶來。試想想，坐在嵇山亭或劉伶醉酒的那塊巨石上彈一曲是什么感受？雖然我不大會彈《廣陵散》，但隨便彈一下什么曲子，想想曾在此山打鐵彈琴的大個子嵇康，想想阮籍和山濤，再想想其他那幾位，一千多年的光陰瞬間都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