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銳 楊聯(lián)芬
【導 讀】 陳思廣《中國現(xiàn)代長篇小說編年史(1922—1949)》是近年文學編年史中涌現(xiàn)的新成果,它設置“梗概”與“按”并置的體例,保證了編年史的工具性和文學本位,而其中所呈現(xiàn)的著者長期以來在編年與史論兩方面相互推進的深耕、積累對其文學編年史書寫的作用,具有很大的啟發(fā)和示范意義。本文同時就編年史的著錄標準、接受史料及索引問題,提出若干建設性意見。
學術“預流”的話頭,源自1930年陳寅恪《敦煌劫馀錄序》,是對20世紀初興起的敦煌學所做的評價,在此后的學術史研究中常被引用,代指那些可得預時代學術新潮流者。新世紀以來,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研究中,可稱“預流”者,似乎當屬編年史書寫。不論是得預時代學術“新潮流”的代指,還是“預流”本身所要求的新材料與新問題,編年史書寫都堪當此名。一方面,“編年”作為歷史書寫的一種體例,自古以來與“紀傳”頡頏,然而就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的書寫來看,編年堪稱新潮流。自20世紀50年代初中國現(xiàn)代文學學科建立,現(xiàn)代文學史書寫基本采用紀傳體線性敘述,形成“以論帶史”特征。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后,在“重寫文學史”觀念下問世的一大批現(xiàn)代文學史論著,盡管研究視野呈現(xiàn)多樣化,但在某一文學觀念主導下的重寫,仍無法避免新的遮蔽。在此背景下,新世紀以來文學編年史作為一種注重史料、追求客觀、強調豐富的文學史書寫類型,成為“新潮流”。另一方面,文學編年以較為全面的史料鉤稽為基礎,相對于某種史觀主導下選擇、裁汰史料而構建出的文學史線性敘述,文學編年呈現(xiàn)出塊面性敘事,通過此前文學史書寫中被遮蔽的材料,來盡可能呈現(xiàn)文學史的完整性與豐富性。而文學編年并非意味著無節(jié)制、無選擇地擴張材料,作者的問題意識往往寓諸其間。這一“反遮蔽”的書寫過程,與其說是在填充史料,不如說是用這些史料帶出新問題與新視野,故將文學編年稱為當下學術之“預流”,是因為其具備以新材料研究新問題的前提與內核。[1]
近20年出現(xiàn)了多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編年史,而近期由武漢出版社推出的四川大學陳思廣教授所著《中國現(xiàn)代長篇小說編年史(1922—1949)》(上中下三卷,以下簡稱《編年史》),無疑是一部體現(xiàn)編年“預流”的厚重之作。著者深耕中國現(xiàn)代長篇小說研究領域長達20 余年,這部《編年史》也經歷了一個不斷增補修訂豐富完善的過程:由最初一份長篇小說目錄(2000年),編撰成受到好評的《中國現(xiàn)代長篇小說編年》(四川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以下簡稱《編年》);其后繼續(xù)增補史料,擴充并完成修訂版《編年》(臺灣秀威資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10年版);本世紀第二個10年,著者又在修訂版《編年》基礎上,利用網絡數據庫、書肆及拍場,補充了大量過去依靠紙本難以發(fā)掘的史料;此外,他還想方設法在海內外各大圖書館拍攝作品初版書影及版權頁,最終修成“正果”(“預流”源于佛教“初果”)?!毒幠辍?6 萬余字,著錄長篇小說269部,無插圖;目前這部《編年史》,130 余萬字,著錄長篇小說356 部,插入以初版本封面及版權頁為主,包括初版本封底、題詞、序言頁,初刊本所載報刊封面、正文首頁,以及審查報告等相關史料在內的各類圖片800 余幀,可謂“十年辛苦不尋常”,貢獻出這部皇皇巨著。
現(xiàn)有文學編年史大體分三類:以時間劃分,有通代、斷代文學編年史;以文體劃分,有詩歌、小說、傳記等編年史;還有以思潮或流派劃分的編年史,如左翼文學編年史等。這三類并非決然分別,書寫時三者可能互滲,故隨各種文學編年史的不斷出現(xiàn),新的體例還可能產生。中國傳統(tǒng)的編年體例,在今天更多是在歷史淵源與治學精神層面發(fā)揮作用,已無法滿足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編年史書寫實際操作與理論上的需求。以文體編年史體例而論,現(xiàn)代長篇小說這種在民國時期新興的文體,從根本上決定了其編年史書寫必然采用獨特體例,然而這種獨特性又并非所謂的“體例創(chuàng)新”,而是適合于每一種文體進行編年的體例特色。所以,陳思廣這部《編年史》,是長篇小說文體與編年體例之間相互選擇、相互適應的結果。
《編年史》在著錄的每部長篇小說下設置“梗概”與“按”兩部分,可以說,這就是《編年史》因文體特征而產生的體例特色,特別是“梗概”,除長篇小說外,其他文體編年史所涉寥寥,然而對長篇小說史論著而言,極為重要。如著者所說,在1922—1949年出版的現(xiàn)代長篇小說有370 部左右,堪稱經典者“不足20 部”,“有70%左右的作品被各類文學史作品(含專題史作品及相關論文)所提及,但仍有近30%的作品徹底湮沒于歷史的長河中”。(《編年史》,第10 頁。下同,只注頁碼。)這個數字除了說明巨細無遺著錄現(xiàn)代長篇小說基本史料的必要外,也間接道出目前文學史論著對中國現(xiàn)代長篇小說梗概的介紹及讀者接受的有限程度。就一般文學史而言,長篇小說能被介紹梗概并加以評述的僅30 余部[2],雖然會提及100 部左右——30 余部以外的作品,其梗概介紹既無必要,也無可能。另一方面,就讀者接受而言,先不論文學愛好者,即便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專業(yè)研究者,其對現(xiàn)代長篇小說的閱讀范圍,也普遍在10 余部經典作品外加幾十部一二流作品之內。為此,筆者特意做了一個抽樣調查,選取北京師范大學與中國人民大學兩所高校文學院部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專業(yè)的師生,請其參照《編年史·作品索引》統(tǒng)計自己累計閱讀的中國現(xiàn)代長篇小說數量。受訪老師7 位,不專事長篇小說研究,年齡段分別為“60 后”、“70 后”和“80 后”,閱讀量從“25 部左右”到“90 部左右”不等,且閱讀量與年齡、教齡大致成正比;同時筆者隨機抽取兩撥學生,分別是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2021 級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現(xiàn)代方向)的3 位博士研究生、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2019 級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的8 位博士研究生(含當代方向1 人),前者閱讀量從16 部至33 部不等,人均22 部,后者從8 部至26 部不等,人均14部。一般估計,中國現(xiàn)代長篇小說閱讀量能達到200 部左右的,應是專事長篇小說研究的學者。可見對于絕大多數并不專事長篇小說研究的學者而言,陳思廣這部有“梗概”的《編年史》,較為適合做他們的工具書或參考資料。長篇小說篇幅長,作品多,即使是選本,也往往對其“敬而遠之”。一般并不專事長篇小說的研究者,大概不會為被歷史湮沒的作品抱憾,然而對長篇小說閱讀與了解的局限,勢必影響其對文學史做出客觀準確的判斷。陳思廣的《編年史》,以其相對完整的作品搜羅和清晰簡勁的介紹與評價,不啻為專業(yè)研究者提供了一部便捷的工具書。
“梗概”是《編年史》的“地基”,也是其最為獨特的身份標識,而“按”語則是“梗概”之外又一重要部分?!毒幠晔贰分械摹鞍础贝篌w分四大類:一是對所著錄作品的思想藝術的評價;二是對個別經典作品版本流變的簡要說明(書中與“一”合并);三是對所輯部分批評史料的再批評;四是對一些外圍史料的說明與簡評。其中第一類占據了絕大部分,該類對作品思想藝術的評價,在體例編排上與“梗概”先后并置于每部長篇小說初版條目之下,形成了關于長篇小說文本信息的“一體兩翼”。該書對每部作品思想藝術的評價,不是“功利的”和“狹隘的眼光”,而是回歸“長篇小說詩學的角度,以歷史的、美學的、人性的、時代的審美眼光”做出的(第10 頁),故令人信服。
應該說,“按”配合著“梗概”,構成了《編年史》的主體部分。但試想,如果《編年史》僅是由356條長篇小說的初版信息條目同下置相關作品的“梗概”與“按”組成,是否還可稱為“編年史”?這似乎成了《中國現(xiàn)代長篇小說辭典》或《中國現(xiàn)代長篇小說鑒賞手冊》。比勘《編年史》與作為雛形的《編年》,二者的不同之處也在于“梗概”與“按”的有無,著者的導師陳美蘭教授在其《〈中國現(xiàn)代長篇小說編年〉序》的末尾提道,“如果說對這部《編年》還有所期待,就是它還缺少了對每部作品的內容簡介,這會使還未讀過原著的讀者對所輯錄的評論文字的領會有所影響。我估計陳思廣是準備在他正在撰寫的《中國現(xiàn)代長篇小說編年史》這部著作中來滿足我們的期待”[3]。可見,《編年史》的“梗概”與“按”語,正是著者對《編年》所做的補益,“只有這樣,無論是專業(yè)的學者,還是文學愛好者,才能借此了解本書所收錄的356 部現(xiàn)代長篇小說表現(xiàn)了什么內容,藝術上的得失”(第10頁)?;蛟S可以這樣說,從《編年》到《編年史》,讀者有“閱讀期待”,著者有“撰述期待”,而這兩種“期待”最終都指向了編年史書寫始終牽涉的工具性問題,這也是人們面對編年體例的工具性自覺。因為編年體史書從《左傳》到《資治通鑒》,自始至終都是一種閱讀傳記體史書的輔助材料,“編年體有著與生俱來的工具性”[4]。故而,工具性也應是文學編年史的“本位性”存在,唯其如此,編年體文學史才能作為紀傳體文學史的輔助材料發(fā)揮作用。因此,倘若《編年史》沒有在《編年》的基礎上增添“梗概”與“按”,其作為文學編年史的價值定會大打折扣,甚至從編年體的“工具本位”來講,沒有“梗概”與“按”的《編年史》似乎難當“編年”之名。
不過,近年隨編年史書寫的不斷升溫,也引發(fā)了研究者的反思,出現(xiàn)了疏離編年體工具性的傾向。2013年出版的付祥喜所著《20世紀前期中國文學史寫作編年研究》,“反映出研究者融合編年體與學術研究著作體例的全部命意”,其依據有二:一是歷史依據,即“彌補改進編年體的缺陷不足”;二是現(xiàn)實依據,即學術評價體系對史料工作的輕視,進而認為要“把文學史料整理與學術研究相結合”[5]。如果拋開現(xiàn)行學術評價體系,這種嘗試的背后是否本身就存在對史料工具性價值的懷疑、輕視與不自信呢?應該說,付著對此有所體現(xiàn),即不滿于“簡陋的‘史料長編’或按照時間編排的‘史料匯編’”的傳統(tǒng)編年。[6]故而楊洪承也指其“言辭里對傳統(tǒng)編年體和所列參考文獻,或稱史料長編的成果多有排斥貶義”[7]。其實,編年與版本、目錄、???、輯佚、辨?zhèn)味紝儆凇?述學”傳統(tǒng),“述”(編年)與“論”(研究)是兩種具同等價值的“學術言說方式”,金宏宇就指出,“現(xiàn)代文學研究中,人們往往重理論而輕考據”“當下,有些學術成果凸顯‘考論’二字,如付祥喜的《新月派考論》、解志熙的《考文敘事錄》等,試圖在考證中加入‘論’的成分,從而提升考證的學術價值,其實都是對考證‘述學’價值不自信的表現(xiàn)”[8]。從編年史的書寫來看,其中很大一部分本身就具有辭書性質,其間的“工具性”也是編年史書寫中最為穩(wěn)定的“基因”,但沒有人會質疑一般辭書的工具性價值,甚至這種價值在辭書中占據主要地位。所以,陳思廣《編年史》中最有價值的應是其中的“梗概”與“按”語,這兩部分的“工具性”決定了《編年史》未來長久的生命力。著者對此也有清醒的認識,認為“對所有的現(xiàn)代長篇小說一視同仁地做思想藝術上(也包括梗概——筆者按)的介紹”,“不僅是編年體現(xiàn)代長篇小說史文體的需要”,也是包括“專業(yè)的學者”與“文學愛好者”在內的“廣大讀者的需要”。(第10 頁)
此外,“梗概”與“按”在當前學術背景下其實也確保了《編年史》的“文學本位”。新近面世的《錢理群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新”在何處?錢理群這樣說:
“新”就新在“以作家、作品為中心”?!?按,引者省略,下同)這些年學術界一直盛行“大文學史”的研究,關注和強調現(xiàn)代文學與現(xiàn)代政治、經濟、思想、文化、學術、教育的密切關系,這樣的研究確實擴大了研究視野,自有重要的意義……但走到極端,就會出問題……文學史的大廈,主要是靠作家,特別是大作家、經典作家支撐的;而作家的主要價值體現(xiàn),就是他的作品文本。離開了作家、作品這兩個基本要素,就談不上文學史。這本來是一個常識,但我們的研究卻越來越遠離常識,遠離文學,遠離文學語言與形式,什么都有,就缺了“文學味兒”。[9]
從這個意義上講,陳思廣《編年史》在新世紀以來的編年史書寫中堪稱“新編年史”,其“新”在“作品中心”與“文學本位”。不論著者是否有意識,這種由長篇小說文體特征決定的編年史書寫體例,在當前學術背景下實際具有反撥的效果。2013年出版的三部編年史,已經體現(xiàn)出“大文學史”傾向:錢理群主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編年史》,“以文學廣告為中心”,這似乎正是其如今用“新編”來反思的對象;劉福春的《中國新詩編年史》,“將大量的篇幅花在‘文學周邊’的一些事件或者活動上”,成了“中國詩歌的生態(tài)史”;[10]張大明的《中國左翼文學編年史》,本來對作家作品有簡介與評價,但整部書其他方面的史料過于飽滿豐盈,對作家作品的本位性有湮沒之嫌。
人物、情節(jié)是長篇小說文學性的載體,這只能通過大篇幅的梗概來呈現(xiàn),而相應的對作品藝術思想的評價則借助按語來完成,這就決定了《編年史》首先是也主要是作品的編年史。對于作為一部現(xiàn)代長篇小說“家譜”的《編年史》而言,“梗概”與“按”就是其最基礎的內容,而夯實這些內容,才能回歸文學史(包括文學編年史)的“文學本位”。
紀傳與編年兩種文學史原本有本質的不同,但在更大的視野中,與編年史形成參照的,并非同類的編年著述,而是異質性的紀傳史。就體例而言,最初編年史是作為紀傳史的輔助材料出現(xiàn)的,但作為方法,編年史與紀傳史應是相輔相成、互為背景的,這才是兩種文學史更深層的主體性的體現(xiàn)。倘說“文學編年史事實上是文學史研究到一定程度的體現(xiàn)與需要,是將文學向縱深化、情景化、完整化的角度延伸”[11],那么也可以說文學編年史因為其材料的增補與視景的擴展,又從根本上進一步推進了文學史研究(包括紀傳史書寫)。編年史增補的材料對紀傳史書寫有導向作用,而書寫者據某一觀念對材料的再遴選與再解讀,可能會出現(xiàn)完全溢出編年史書寫構架的研究結果。故而,誠如劉勇所說,“沒有一個現(xiàn)成的說法,是應該先有文學史,還是先有編年史”“先后不重要,重要的是二者有一種內在的、深刻的互動關系”[11]。
陳思廣《編年史》的書寫,體現(xiàn)了編年與史論之間的互動。著者長期積累的現(xiàn)代長篇小說史各種專題研究,在《編年史》中得到多方呈現(xiàn),而史論方面對新問題的求索,則往往源自對《編年史》所需新材料的搜求。通過書寫編年史收集新材料,再從新材料導向對新問題的研究,最終將這些問題以材料的方式在編年史中鋪排,而編年史全景化、細節(jié)化的展現(xiàn),又為史論研究帶來新的可能,特別是為其他研究者提供了從新材料到新問題的啟發(fā)。這才是編年史形成的有機過程,編年史的書寫應在編年與史論交織的二維空間完成,而非就編年而編年。所以,一部編年史,是否有鮮明的書寫者主體性與學術價值,并不在于表面上對材料的鋪排、穿插,而在于能否從書寫中體現(xiàn)史論研究的積累。具體到陳著《編年史》,其編年與史論的互動主要體現(xiàn)在如下幾方面。
一是階段論與區(qū)域論。近20年來,隨著著者對現(xiàn)代長篇小說文本的收集,在基本材料趨于完善的情況下,其對現(xiàn)代長篇小說發(fā)展的認識也逐漸清晰化,先后發(fā)表了關于“五四”時期、“1930—1937”、“1938—1949”等階段論,以及華北淪陷區(qū)、東北淪陷區(qū)、延安解放區(qū)等區(qū)域論。這些史論成果被著者合為《導論》,作為《編年史》的副文本呈現(xiàn)。但之所以能對現(xiàn)代長篇小說的“版圖”做全景化展示,全賴著者對每一部作品文本的閱讀、把握及藝術思想評價,由此可見,編年與史論是一個相互促進的過程。
二是抗戰(zhàn)題材論。著者對現(xiàn)代長篇小說的編年截至1949年,但從其相關史論看,他對整個20世紀的長篇小說有普遍關注,其中一以貫之的切入點是戰(zhàn)爭題材。這反映在20世紀前半期就是對抗戰(zhàn)題材作品的考察,他先后發(fā)表有關李輝英、吳組緗、黃震遐、崔萬秋、田濤、路翎、程造之、艾蕪等人的抗戰(zhàn)小說論,另有多篇抗戰(zhàn)小說綜論。基于史論的成果,題材的意義在編年史中會被多角度呈現(xiàn),而編年史書寫對史論材料又會進行再批評。
三是經典與邊緣并置,以及傳播接受史論。著者對現(xiàn)代長篇小說作家作品的研究,也是在經典與邊緣的二維視野下展開的。就經典論而言,他的研究涉及《苔莉》《子夜》《蝕》《棘心》《倪煥之》《家》《寒夜》《女兵自傳》《駱駝祥子》《死水微瀾》《呼蘭河傳》《淘金記》《圍城》等10 余部經典作品,而著者近20年來對經典作品的研究,則主要著力于接受史論,展現(xiàn)這些作品的經典化過程。在討論經典的同時,著者也啟動了對邊緣作家的研究,涉及作家數十位。經典與邊緣的并置,使《編年史》并未給讀者一種失衡的感覺,即過于著力于經典,而忽視了邊緣。雖然對絕大部分邊緣作家作品的研究并未以史論的方式展開,而是直接呈現(xiàn)在了編年史書寫中,但仍可看到著者在邊緣作家史論上的儲備。畢竟編年史所處理的大部分作品都屬于邊緣,甚至可以說,《編年史》的“中心”就是“邊緣”,故而確立邊緣意識并進行相關史論研究,是對編年史書寫的最大保障;除了極少部分邊緣作品只有梗概與藝術思想的評價外,其余作品都盡可能做到了對接受史料的展示。
此外,編年與史論互動的還有裝幀論,《編年史》以插圖進行呈現(xiàn)。裝幀論進一步深化了經典作品及其接受史的研究,但插圖畢竟表達效果有限,只能借助《編年史》的相關副文本將這種互動進行連接。至于《編年史》在發(fā)生學、史料學及批評史上的價值,著者本人及此前《編年》的相關書評都有揭橥,茲不贅述。
一部好的編年史,是以編年史料促進史論,再將史論多維度呈現(xiàn)于編年,在一種滾動推進的長期過程中完成。目前的文學編年史書寫,一種是集體項目,另一種是個人勞作,前者資金充足、人多力大,可在較短時間完成,然而編撰人員各自分工,編年史內部往往無法很好地統(tǒng)一,加上編撰者若非相關領域有專長,編年史在基本史料方面則往往多有紕漏[12],這便直接影響到編年史“工具性”的根基,遑論編年與史論互動下的學術個性了。相對而言,后一種由個人完成的編年史,存在的問題相對較少,這緣于書寫者長期深耕于該領域,在編年史書寫之外,同時進行著基本史料與史論的研究,最終成果既具備可靠的“工具性”,又兼顧學術個性的表達。比如此前出版的劉福春《中國新詩編年史》、張大明《中國左翼文學編年史》即為此類;而這部陳著《編年史》,其背后編年與史論互動的思路體現(xiàn)得更為清晰,不啻個人書寫編年史的成功范例。
一是作品著錄的標準?!毒幠晔贰分邩藴手皇钦禄匦≌f不收,這尚可斟酌?!毒幠晔贰窌械摹艾F(xiàn)代”,不應僅是一個時間概念,而是一個意義概念。所謂“現(xiàn)代長篇小說”,即以現(xiàn)代語言形式表達現(xiàn)代體驗與現(xiàn)代意識的長篇小說,故從語言形式上區(qū)分,即是否章回,有一定道理,但似還應有另外的內在標準。不收章回小說,張恨水的絕大部分小說就被排除在外了,但他個別并非章回體的小說如《虎賁萬歲》又被收錄,而該篇與張氏其他章回體小說在審美性上果真涇渭分明嗎?以章回與否為標準稍顯簡單,不如以通俗與現(xiàn)代進行考量。當然,這仍然會有新的困難。
二是傳播接受的史料問題。傳播接受是《編年史》的一個重要視野,這便涉及史料的爬羅剔抉。一般而言,經典作品的接受史料包括兩種:一種可謂之經典接受史料,即在該作品經典地位構建過程中起關鍵作用的批評史料,這類史料一般出自專業(yè)人士與文壇內部,容易做到詳盡收集;另一種則可稱之為一般接受史料,出自社會各階層非專業(yè)讀者的印象式、大眾化評價,散見于各種報刊,良莠不齊。考察一部作品的傳播與接受,兩種史料都需要,但一般接受史料在數量占比上具有絕對優(yōu)勢,目前即便有各種數據庫支持,在海量的民國報刊中也不可能做到詳盡占有,這便涉及選擇,哪些應該呈現(xiàn),哪些不具有代表性或呈現(xiàn)價值,均需仔細考量。《編年史》體現(xiàn)出著者對兩種史料的呈現(xiàn)意識,體現(xiàn)了對文學傳播的重視;然而一般史料的選擇,似可更慎重一些,如輯自《新疆日報》的關于巴金《家》的兩條一般性史料,內容相近,似無必要。
三是編年索引的制作問題。著者在《編年史》中制作了《作品索引》,這大大方便了讀者閱讀與使用,體現(xiàn)了編年史的工具性。但對于這樣一部優(yōu)秀的編年史著作,一份索引顯然無法最大限度實現(xiàn)其價值,可制作多份索引,構建一個《編年史》閱讀的立體空間。《作品索引》完整呈現(xiàn)了每部長篇小說的發(fā)生、初刊、初版及傳播接受全過程,若再加一份《人名索引》,就可呈現(xiàn)作者與批評者的閱讀線索。沒有《人名索引》,從作家、批評家角度查閱書中資料頗為不便。而在《作品索引》與《人名索引》之外,若能再制作一份《報刊索引》,則又能從出版角度,呈現(xiàn)現(xiàn)代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與批評。編年史的工具性,其實已決定了索引制作的必要,而索引的豐富與全面,決定了其工具性的完美程度。
不過,瑕不掩瑜,陳思廣先生這部《編年史》所具有的工具性、文學本位,以及編年史書寫的范式作用,已將其獨特的貢獻和價值呈現(xiàn)于世,相信其未來的修訂本將更趨完美。
注釋
[1]陳峰.陳寅恪“預流”說辨析[J].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5).
[2]以嚴家炎主編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為例進行統(tǒng)計。
[3]陳美蘭.《中國現(xiàn)代長篇小說編年》序[J].長江學術,2011(2).
[4]顧玲玲,李軍輝.新世紀文學編年史書寫的價值與意義[J].中州學刊,2021(11).
[5]付祥喜.“編年研究”的理論意義與學術評價——兼答楊洪承教授[J].文藝研究,2014(10).
[6]付祥喜.20世紀前期中國文學史寫作編年研究[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27.
[7]楊洪承.“新編年體”在史料整理與學術研究之間的徘徊——評付祥喜《20世紀前期中國文學史寫作編年研究》[J].文藝研究,2014(5).
[8]金宏宇.考證學方法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J].中國社會科學,2018(12).
[9]錢理群.《錢理群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以作家、作品為中心》前言、后記[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22(1).
[10]劉勇,李怡.中國現(xiàn)代文學編年史的理論意義與實踐構想[J].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3).
[11]劉勇.關于文學編年史現(xiàn)象的思考[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4(7).
[12]如馮仰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編年史·第一卷(1895—1905)〉指謬》(《文藝爭鳴》,2019年第4 期)、鄭鵬飛《〈中國現(xiàn)代文學編年史·第九卷〉的瑕疵與補訂》(《現(xiàn)代中國文化與文學》,2018年第1期)等文所指出的劉勇、李怡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編年史》中的問題,特別是馮文指出《第一卷》“缺乏可靠的史實”,這對于編年史而言幾乎是致命硬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