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雁翔
1
實際上坐火車也蠻方便,沿途不用輾轉,可從廣州直達隴東小城平涼,只是這趟路過的普快,途中要耗費近四十個小時。坐飛機,在咸陽轉乘長途大巴,但當天就能回到我的老家。
臘月二十三,祭灶王。母親早早起床洗漱后,在香爐前獻一碟糖果、一碟點心、一盤水果,上香,磕頭,還有一段念禱,企望灶王回天宮多為人間說好話,風調雨順,也祈愿一家人來年吉祥安康。
“小年”是春節(jié)的開端。祭灶王,殺年豬,噼里啪啦的爆竹響起,年的熱鬧就開始了。
但大清早,我立在門前場院,眺望、聆聽,村子里一派寂靜。
不像其他時節(jié),滿眼碧綠,碩果滿枝,隆冬隴東原萬物不興。母親說,一個冬季快過去了,原上只落了兩場小雪。
也巧,回家的當天夜里,故鄉(xiāng)落雪了。薄雪下的冬小麥,透著隱隱的墨綠。
我在村里轉了一大圈,從成排成片的小康村到散居的獨立院落,一座座或新或舊的四合院,院門上大多掛著落滿塵埃的鎖。
“游牧的人可以逐水草而居,飄忽無定;做工業(yè)的人可以擇地而居,遷移無礙;而種地的人卻搬不動地,長在土里的莊稼行動不得,侍候莊稼的老農也因之像是半身插入了土里。”費孝通先生在《鄉(xiāng)土中國》里說,鄉(xiāng)村里的人口似乎是附著在土地上的,一代一代地下去,不太有變動,一個村子里,每個孩子都是左鄰右舍看著長大的,在孩子眼里,周圍的人也是從小就看慣的,是一個沒有陌生的社會。
田野、道路、屋舍、樹木,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又如此陌生。我恍若從夢里醒來。
時代呼嘯向前,鄉(xiāng)親們已不必像費先生說的“拖泥帶水下田討生活”,每個人都可按意愿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我埋頭走著,心里思忖:那燈紅酒綠,充滿喧囂、誘惑與欲望,夜夜笙歌的繁華都市,誰又不在生計、生活、壓力里掙扎?人需要的一切皆來自大地,也許人應學會在虔敬里向大地提問、求解,而不是城市。
村里的小康院落
2
廣州四季鮮花盛開,我已近二十年沒在冰天雪地里生活。回到老家,我渴望與一場大雪相遇。
少年時,這個時節(jié)雪總是下得很厚,雪花紛紛揚揚,一場接一場。天地渾然澄明,那是一種熱烈而詩意的覆蓋。原野上的屋舍、樹木、柴垛、矮墻、糞堆覆著厚厚的潔白。雪霽,穹空如纖塵不染的藍玻璃,錯落有致的院落間,炊煙裊裊。天地凜冽。孩子像風,一群一群,尖叫著,在場院、村道上追逐,打雪仗、滾雪球。
我最愛玩“冰油子”,細細密密的雪粒子沙沙沙,落到地面結成清亮瓷實的薄冰,場院、村道,大地上處處有天然溜冰場。刷啦——刷啦——和伙伴們坐在鐵锨、瓦片上推著溜,或小跑助力,伸開雙臂像鳥兒一樣,讓身體在慣性里順著冰面滑行,摔倒了,一骨碌爬起來,不知疲憊,尖叫著在冰上呼嘯。
那時,村里人家大都飼養(yǎng)牲畜和家禽。我家每年喂幾頭豬,總會留一頭年豬。喂豬的飼料除了野菜,還有米糠、麩皮、高粱。人不焦慮,豬不急不緩,自然生長。
小年這天,天剛蒙蒙亮,村里就沸騰了。孩子們兜里揣著鞭炮,在凍得骨頭嘎啦啦響的冷里,嘴巴嘶嘶地吸著氣,滿村跑著看熱鬧。
大鐵鍋里水已沸騰,喂了一年,肥得幾乎走不動的黑毛土豬,被綁了抬上大木案板。殺豬人擼起袖子,月牙形長刀寒光一閃,豬粗重的嗥叫漸漸弱下去。沸水去毛,開膛,白玉般的肥膘五指厚,大人們逗趣、說笑。我們往人堆里扔點燃的鞭炮,往天上放帶響的“竄天猴”,湊熱鬧,也討嫌。
我披著大衣,在村莊和田野上默默走了兩個小時,像走在一個陌生的世界里,村莊如此安靜、如此沉默,看不到小年的熱鬧,也難見放炮仗玩耍的孩子,甚至連炊煙都看不到。
像一個時間里的癡人,在無限惆悵里,我很懷念故鄉(xiāng)呵氣成霜的冷。
3
桫欏鄉(xiāng)古歷逢四、七、十為集市日。臘月廿七和除夕市日,是最熱鬧的。街上,沒有曾經的擁擠與熱鬧,我買一塊豆腐,回家切片涼拌,味如嚼蠟。母親說,現(xiàn)在做豆腐都是新辦法,做釀皮的沒面筯,賣豆腐的沒豆渣,點豆腐不是漿水,豆?jié){不過濾,豆渣在豆腐里,咋能好吃。
母親的話,讓我腦子里“轟”的一聲,怪不得釀皮和豆腐都不是老味道??鞠淅餇t火很旺,屋里溫暖如春。我握著茶杯癡癡坐著,心頭一片恍惚。
豆腐,是隴東人家年節(jié)里不可或缺的美食。少年時,母親大桶泡好黃豆,我們推著石磨磨豆?jié){,母親將豆?jié){灌進細紗布袋子,一點一點加水,反復揉搓、擠壓,讓乳白色的豆?jié){緩緩溢出,豆渣是一定要濾出來的。
鐵鍋里的豆?jié){燒開,柴火在灶膛里噼噼啪啪燃著,灶上熱氣騰騰,豆?jié){在鍋里不急不緩翻滾著,母親拿瓢不斷往里點臥酸菜的漿水。
漿水點豆腐,功夫在“點”上,急不得也慢不得,一勺清亮的漿水一點一點轉著圈滑入豆?jié){,幾分鐘點一勺,漿水的濃度和用量,母親有自己的經驗。豆?jié){在漿水的作用下,凝結成松軟的塊狀,湯水與豆花涇渭分明。
豆花未壓成豆腐前,隴東人叫豆腐腦,但跟街市上賣的豆腐腦不同。母親傳統(tǒng)手工制作的豆腐腦,像四川的豆花,成塊狀,軟嫩,香氣撲鼻,就一點蘸料,讓人欲罷不能。
母親將豆花舀進放好包布的竹篩子,包緊,放上小木板,壓一桶水,豆腐就成形了。漿水點出的豆腐質地細嫩,柔韌,有彈性,清香。我喜歡吃母親做的老豆腐,涼拌、做暖鍋、燴菜皆好。
女兒九歲那年,我們一家從南方回來過年,趕上母親做豆腐,豆腐腦配熱油餅,一次簡單的鄉(xiāng)村吃食,讓女兒深深銘記在心:“奶奶做的豆花和油餅,是我吃過最好吃的美食!”女兒的念想讓我心生慚愧。我會做許多小吃,卻沒能力做出母親那樣味道純正的豆花。
一進小年,家家戶戶都在為一年的幸福時光忙碌,整個村莊從早到晚彌漫著炊煙與香味。天寒地凍,不生爐火的房間是天然大冰箱,各種菜蔬、吃食、年貨,一樣一樣提前備好放在里邊。拜年的長輩鄰里、親朋好友一撥一撥來,飯菜按冷熱、盤碗習俗,一桌緊著一桌。
村里文化廣場
歡欣熱鬧的年節(jié),母親是家里最辛苦忙碌的人。
我和母親說著閑話,心頭卻悵然,這些秘境般的沸騰與年俗,真的是這個古老村莊昔日煙火人間,我們真的理解這個世界嗎?
記得十多年前仲夏回來,我跟著大哥和五弟在田里勞作,原野上人流、畜群還潮水般涌動,村里大呼小叫、雞鳴狗吠,像一個淺淺的夢,一轉身,人與熱鬧如原野上的霧靄,就蒸騰得無影無蹤。我回家的腳步,趕不上村莊衰老的速度。
我將爐火捅旺,泡一壺茶,從掃把上抽下十來根竹子,劈成薄薄的竹條,找一些硬紙板,用彩紙扎糊燈籠。竹條在爐火上烤一下,可輕松彎成各種形狀。家里常做的燈籠有球形、正方形、梭形、圓桶形、八角形。我做了三個臉盆大的圓燈,一個八角形燈,六個小碗大圓桶燈。
八角燈掛上房門楣,圓燈大門樓和東西廂房上掛,小燈大哥二哥的孫兒孫女們回來可挑著玩。大燈籠糊紅紙,八角燈和小燈籠用紅、黃、綠三色彩紙。以前家里糊了燈籠,二哥會在每個面上繪上一兩朵小花、一叢蘭草,下邊貼一圈彩紙穗子。
點亮的小面燈或蠟燭坐到小燈籠里,風不易吹滅,孩子們可挑著在室外玩。
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走村串戶的手藝人很多,這樣的節(jié)燈,有手藝人做了在街上賣?,F(xiàn)在沒的買,也很少有人會做了。還有甩花、起火、甩炮等,甩花一塊錢一小把,二十多根,尺許長,點燃呲呲冒火星;舞動,細碎的火星隨手臂在夜色里劃出各種流動的圖案。村里孩子成群結隊,一手挑著小燈籠,一手舞著甩花,吵吵鬧鬧,東家出,西家進,滿村子瘋玩。
我坐在爐邊一邊扎燈架、糊紙,一邊和母親說閑話。母親在暖炕上剪紙穗兒,陽光從玻璃窗照進來,在屋內變幻出一道道光簾,時光祥和而安靜。
4
母親說,村委會的人換了,新來的都是大學生。
我說,換了好,有文化的大學生干部或許會給村里帶來新的希望和活力。
一個家庭和村莊,要在大地上落地生根,需要數(shù)代人以燕子銜泥的韌勁與辛苦,一根草棍一口泥接續(xù)努力,才會慢慢建起來。故土難離,村莊比鋼筋水泥的城市包含著更多艱辛,也包含更多人間倫理和情感。
有人說,農民一輩子就守望幾樣東西,一樣兒是莊稼,一樣兒是村子,再就是老婆孩子。母親含辛茹苦將我們姐弟七個撫養(yǎng)成人,卻無法將我們留在身邊。我們像鳥兒一樣,一個個扇動翅膀飛離村莊,跟一茬茬離鄉(xiāng)的年輕人一樣,都爭著去外頭尋找自己的幸福生活。
家里寬敞的四合院,只五弟陪母親守著。城里兩個哥哥和四弟,都想接母親去城里生活,但母親每次去,住幾天就嚷著回鄉(xiāng)下。鄉(xiāng)村的夜與晝、悲傷與歡欣、四季輪轉,萬物生生不息的黃土地,是母親人生的疆場,也是她看待人間煙火的方式。
去年五弟種一畝酒谷,一半碾米,一半磨粉,一直留著。母親說,今年你回來了,城里大人娃娃也都回來,我做些黃酒你們過年喝。
我坐在灶口小凳上燒火,灶膛里燒碎炭和劈柴,有鼓風機,木風箱仍在老位置上沉默著。母親說,有時遇上停電,風箱還要用。
母親像過去一樣,將酒谷米、麥麩、烏藥、枸杞根、杏仁等煮好,在案板上放涼,撒上酒曲,裝進一個深褐色大陶盆。我將盆抱到暖炕上,蒙上棉被。像人生的某些幸福與甜蜜,美酒在不易覺察的隱秘里悄然生長。
酒糟釀好,在小缸缸底鋪一層洗凈的麥草當濾網(wǎng),倒進酒糟,加水,過濾出來就是澄黃清澈、散發(fā)著醇厚香味的黃酒。
我和母親炸好兩大盆油餅,蒸了兩鍋饅頭和花卷。日過中天,才和母親、五弟坐在爐前吃午飯。八十五歲的母親渾身慢性疾病,視力和聽力卻好,喜歡玩手機。我翻看母親手機里的照片,有夏日麥田、收麥的收割機,有菜園和花草,也有村里閑聊的老人。
和母親在一起,我心里有溫暖、踏實,也有難言的疼痛。生活中的難處、焦慮與牽掛,母親總藏在心底,從不給我們說。
5
準備好過年的各種面食,母親又把夏天曬好的幾樣干菜拿出來,一樣一袋,翠綠、潔白、鮮紅,說干菜吃暖鍋好。一大盆綠豆芽已長得肥肥胖胖,芽兒皆寸許長。涼拌,跟粉條和肉片同炒,佐酒甚佳。
臘月二十八,二哥二嫂、大嫂帶著孩子們開三輛車回來了。安靜的小院頓時熱鬧起來。
除夕上午,二哥寫好春聯(lián),我們凈手、上香、燃炮、貼春聯(lián)、掛燈籠。按老家傳統(tǒng),下午兒孫們要為故去的親人上墳。
我跪在廊下依習俗為父親印了些冥鈔,收拾好祭祀用品,二哥帶著我、五弟和一群侄兒侄女,在寒冷的風里,走向故鄉(xiāng)廣袤的田野。
跪在墳前燒過紙,撒過各種吃食,二哥搖著鈴鐺立在父親長滿蒿草的墳塋前唱念經文。我照例為父親點一根紙煙,他在世時,我每次回家都會給他點一根煙。實際上,父親是不抽煙的。但晚輩敬煙,他會高興地接著。
天空清澈,風冷而純凈,一陣緊似一陣在耳邊呼嘯。二哥手里的鈴聲在田野上傳得很響很遠。父親離開我們已二十多年,為拉扯我們姐弟吃盡了人間苦,沒等兒孫們長大,沒享受到生活的安逸與富足,就早早離開了我們。
田野上的墳塋很多,一堆一堆覆著枯索的荒草,有些新墳還是光禿禿的土堆,殘留著桑棒和花圈。不像過去,田野上到處是上墳祭祖的人群。呼嘯的風里,我看到路邊停著三輛轎車,兩撥十來個衣著時尚的人,正跪在一處墳前燒紙。他們應該是從城里趕回來上墳的。
冬日遼闊田野上,人的視線可以放得很遠,能看見不遠處白墻紅瓦,沿公路有序排列的小康村,漂亮的村委會、村小學和幼兒園,再放遠一點,能看到四周里張洼、徐王、鴨合、溝泉、廟后村大片大片的村舍。
我默默立在墳前,在心里與父親隱秘交談,并向他和這遼闊原野,致歉。
村里的一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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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從四面八方趕回老家過年,都渴望多給母親一些溫暖。遺憾的是,四弟和大哥沒能回來。兒子兒媳孫兒孫女曾孫女,一大家十五口人四世同堂,平日里寬敞冷清的庭院,忽然顯得有些擁擠。
在歡聲笑語里,我們按輩分輪流給母親叩頭拜年。跟小時候一樣,母親也早早為我們每人準備了一個壓歲紅包。母親釀的黃酒香甜醇厚,放姜絲,銅壺加熱,很好喝。兩大桌人圍著熱騰騰的暖鍋和十碟八碗吃喝、說笑。母親釀的黃酒喝著溫和,下肚后卻有火的熱情與力量,兩個侄兒竟喝醉了。
孩子們挑著小燈籠在院里出出進進。這個古老村莊對他們來說是陌生的、好奇的,但村里靜悄悄的,幾乎沒幾個孩子,他們不可能像我小時候那樣,跟同伴們成群結隊滿村子嬉鬧。我家煙花放過,小康村那邊也響了幾掛鞭炮。之后,一切又重歸于寂靜。
隴東風俗跟有些地方一樣,大年初一到初四不掃地,說一掃地就把財氣掃出去了。初五掃地謂之掃窮土,要嚴肅地打掃一下。其實只是一種儀式,因為節(jié)前從里到外,已經打掃得十分干凈。
我坐在廊下仰望星空,繁星如斗,擺成勺子狀的“七星”,亮而大,似乎伸手就能摸到。銀河橫貫天穹,繁星如菊,一叢叢、一簇簇,在巨大的靜默中凝固、飄動。世界蒼茫浩大,人渺小如菌。人勞碌于世,為物為情為名為權所困,有幾人能想徹悟透,又有幾人能依內心真誠從容淡然地活著。
公路邊的小康村
孩子們熬不過瞌睡,都早早睡了。我和二哥陪母親圍爐而坐,爐火通紅,爐盤上烤著花生、瓜子。母親休息后,我和二哥像小時候一樣,守夜聊天,圍著爐火聊各自的生計、壓力、焦慮、收獲,聊這個村莊的過去、現(xiàn)在及未知的未來,不知不覺間,天漸漸亮了。
隴東習俗,大年初一早晨吃臊子面,有日子紅火、健康長壽的意思。除夕下午,母親指導兩個孫兒媳婦和面、搟面,切面刀是母親用了十多年的長擺刀(也叫鍘刀),年輕人不會使,母親親自上手,刀下面條仍是老韭葉兒寬度。大案板上面皮搟多大,一根面條就有多長。因手工面是提前搟好的,早晨起來炒菜、汆湯、下面,不到半小時,香噴噴的臊子面就上桌了。
7
大年初二,村里響起一陣一陣零亂的鑼鼓聲。
先前鑼鼓一響,意味著村里開始操辦社火。二哥說,村里幾年沒辦社火,懂社火的老人都歿了。
耍社火是扮戲,像彩色默片,懂戲的人看臉裝、服飾、道具及人物組合,就知道是什么戲、什么情節(jié)和故事。
隴東接秦地,唱戲、耍社火皆是秦腔。耍社火的人著戲裝,踩一米五高蹺,或挺立在一輛輛彩車上,鑼鼓、社火旗和彩旗在前邊開道,戲裝依劇情列隊跟在后邊,聲勢浩蕩。
從小學五年級開始,每年我都會在社火隊扮戲身,拖拉機裝扮的彩車,粗鋼筋焊接、捆扎出樹枝一樣凌空伸展的枝杈,一根枝上立一個著戲裝的孩子,像花莖上的迷人花朵,衣袖飛揚。扮戲的少男少女如仙子臨風,手持馬鞭、笏板或兵器,像不同朝代從天而降的古人,在沉默里講述人間悲歡沉浮。都說人生如戲,其實,人間悲喜遠比戲曲濃烈復雜。
不管站花車,還是踩高蹺,我多扮黑臉包公,這大概與我的臉型有關。
村道、公路、街道,到處人山人海,熱鬧、喜慶在大地上涌動。街上單位和鋪面,無論大小,門前皆擺了桌案,備著水果、煙酒糖茶、紅包、香燭和鞭炮,等待社火隊春官高聲大嗓送來新年的美好祝愿。
新春不止耍社火,村里還會唱幾天折子戲。戲與社火,祈福娛神,也讓鄉(xiāng)親們平淡樸素的日子有了熱鬧、喜慶與期盼。
唱戲、耍社火,是全村人一年里的大事,有錢出錢,沒錢出力,無任何報酬,生活艱辛,人是純樸的,精神是明亮的、堅韌的。
我尋著鼓聲去看熱鬧。老戲場前的空場子上,三個中年人和兩個半大孩子圍著一面碩大的鼓在敲打,敲敲停停,鑼和鼓似乎總合不上節(jié)奏。
零亂的鑼鼓聲一陣一陣,在冷風里飄蕩,聽不出節(jié)奏,也聽不出激昂與喜慶,應該是剛學著敲打。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路上與十多年未見的少年玩伴扁頭面對面竟沒認出。我們曾經有過一段共同時光,但時間改變了一切,難言的陌生像一面墻橫在我們中間。彼此都在努力回想對方曾經叫過無數(shù)次的小名,把眼前人跟記憶使勁往一起對接??粗约阂黄鹛网B窩的玩伴,已牽著個齊膝的孫子,我有些愣怔,他也一臉驚訝與感嘆。
握手,遞煙,寒暄。轉身離開的瞬間,我忽然心生悲涼,快樂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也許,衰老與成長一樣,是一個隱秘而生機勃勃的過程。
8
春節(jié),母親照例要做甜醅子。今年我沒讓母親上手,自己改用燕麥做甜醅,讓母親嘗嘗我的手藝。我把燕麥煮六成熟,撈出晾到溫熱,拌上酒曲,裝進陶盆,在暖炕上放兩天就成了,一家人吃了都夸好。
小時幫母親拉風箱燒火,從生火到和面、搟面、切菜、炒菜,天長日久,跟母親在灶房里學會了做各種吃食。后來母親在集市上擺攤賣小吃。我又學會了炸油糕、搓麻花、涮涼皮等。在隴原,一碗普通面粉,可以化身無數(shù)種好吃過火的美食,蒸、烤、烙、炸,各種吃食可將麥面的柔韌性和可塑性展現(xiàn)到難以想象的極致。
二哥有心,回家時從城里特意買回十個涇川罐罐饃。罐罐饃是一種饅頭,是優(yōu)質小麥粉以井水和面,用傳統(tǒng)工藝蒸制,凸立如小罐,色白如雪,皮薄如紙,吃著冷酥,醇香綿長。這種饃,離開故鄉(xiāng)便吃不到。
夏日的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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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過元宵節(jié)。
古人稱夜為“宵”,正月是農歷的元月,故稱正月十五為元宵節(jié)、上元節(jié)、元夕、燈節(jié),是農歷新年的第一個月圓之夜。燈火里的熱鬧與繽紛、傳統(tǒng)與習俗,使得一個冰天雪地的夜晚格外歡欣、溫暖,有古詩詞的典雅與嫵媚。
據(jù)說隋唐時元宵節(jié)就有狂歡。宋代辛棄疾筆下的元宵夜,有花燈、煙花,有人,有星雨般璀璨的繁花。
“眾里尋他千百度”里那個人是誰?懵懂少年時讀辛棄疾《青玉案·元夕》,好奇野草般在心里瘋長,但沒有人能告訴我,那個人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辛棄疾筆下被尋了千遍萬遍,“驀然回首”,笑盈盈立在“燈火闌珊處”的人,我愿意相信是一位驚艷時光的美人。能跟時光一樣美,如詩如畫的身影和笑臉,必是青春、陽光,讓人怦然心動的人。但美絕不僅僅是年輕與美貌。
在外漂泊三十多年,如今驀然回首,潮水般涌上心頭的,已不是《青玉案·元夕》,而是歐陽修的《生查子·元夕》: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
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在城鎮(zhèn)化的浪潮里,村子里的常住人家已所剩無幾。鄉(xiāng)親們爭相進城,將無限寂靜留給曾經讓他們安身立命、繁衍生息的大地,村子里的熱鬧與喧嚷,傳承與講究都在漸去漸遠。
去年回來還和我一起說笑的老人,今年回來已難再見。那些曾經看著我在村莊里瘋玩、一點點長大的鄉(xiāng)親,像深秋枯枝上的葉子,在風里一片一片凋零,村里能稱為老人的人,一個個都不在了,都走了。
在南方,過元宵講究吃幾粒元宵,隴東原人也吃元宵,但必須有包子。
我最愛吃地軟包子。地軟是山野上的一種野生菌。立春天氣轉暖,向陽山坡上冰雪漸融,濕軟的地軟,黑里帶著淡淡的綠,一片片隱在枯草叢里。我們姐弟提著籃子和布兜兒,在山野上拾回地軟,在清水里泡軟,反復淘洗干凈,就是地軟包子的主菜。
包子餡還有胡蘿卜、豆腐、粉條、土豆等,有葷有素,我家人口多,母親正月十四會蒸一天包子,三四種餡,褶子各不相同,好吃,也好看。
今年的兩鍋地軟包子,也是母親正月十四蒸的。地軟是我?guī)е秲涸谏狡律鲜暗摹?/p>
10
母親把留好的酒谷面拿出來,要做黏面卷卷,捏面燈。
記憶里,正月十五這天,母親的忙碌主要在面燈上。那時村里家家戶戶都會用酒谷面捏面燈,這是源自敦煌的古老燃燈風俗。點燈是元宵夜的大戲。
母親把酒谷面燙好,捏成窩窩頭,上籠篦子在大鍋里蒸熟,趁熱揉成粗細不同的面棒。面棒切成小段,捏出沿兒、燈頭,擰出燈耳,拿剪子剪出褶子與花邊,圓圓的燈身上就出現(xiàn)了各種花瓣?;裟蟪?,細蒿草莖纏上新棉花,插進燈槽,滴上植物油,晚上就可點燃。這只是普通的花燈,大戲里的配角兒,講究少,做法簡單。
最難的是捏十二生肖燈,一家人的生肖燈要捏全,每個人都有一盞自己的屬相燈。
捏猴燈,一個大猴燈的頭上、背上、肩上、手上、懷里、膝蓋上、腳上,會或抱或立許多小巧精致的小猴燈,有的小猴燈指甲蓋大小,小猴簇擁著大猴,神態(tài)各異,很符合猴子的性格。大猴身上的小猴燈越多,越見捏燈人的功夫。要把一盞盞小猴燈捏得惟妙惟肖,心靈還要手巧,是智慧和藝術的結晶。
“王位”上的大燈,猴年是大猴燈,豬年是一只大豬頭燈,狗年,當然是一個生動的汪汪燈。年年歲歲花相似,大燈隨十二生肖輪轉變化。
面燈供的地方不同,大小和造型也不一樣。灶房里有給灶神的供燈,鍋蓋上常供一盞豬頭燈,大約是期望鍋里年年有肉吃吧。水缸沿上捏一個小魚燈,雞窩棚上是雞燈,糧囤上擱個麥垛燈,每一盞面燈都有象征和夙愿。
燈捏好,夜幕徐徐降臨,上香,燃鞭炮。一家人懷著虔誠的心開始點燈。生肖年的大燈放在最高處,點亮大燈后,各人才點自己的生肖燈。點自己的生肖燈,我們會認真地在心里給自己許下新年的心愿。之后,爭著點普通燈,誰點亮的燈多,一年里誰的運氣最好。
新春里曾經的社火
捏面燈的谷面,是北方的一種粘谷米,隴東人叫酒谷,產量低,大部分人家都不大種。但這種谷米能釀米酒,燙面蒸熟,熱時軟而光滑,甜糯,遇冷慢慢變硬,很適合捏面燈。元宵節(jié)一過,面燈切成片,放進熱鍋,淋幾滴清油,炕出來的饃片滑軟香甜,美不可言。
二哥和侄娃帶著孩子們回城了,我和母親一起給全家人每人捏了一個屬相燈,幾個小面燈,做了兩盤黏面卷卷。母親谷面燙得恰到好處,不放糖,面卷軟糯香甜,有酒谷面濃濃的自然香。
沒有孩子們的吵鬧,點面燈便成了一個沒有熱鬧的風俗儀式。
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記憶里故鄉(xiāng)元宵節(jié)總會落雪,或大或小,像一個約定。雪花飛舞,花燈燦然,如夢似幻。
白天天氣晴朗,我以為今年元宵節(jié)不會有雪,黃昏時天空忽然陰得黑沉沉的,點面燈時,雪花如約而至,紛紛揚揚。
世界充滿喧嘩與騷動,我知道疼痛無處不在。在故鄉(xiāng)與世界的脫臼處,我記下的這些煙火碎屑,會不會成為一個古老村莊難以復活的黑白記憶?也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