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昕欣(海南師范大學)
在中國畫史上,“西園雅集”作為文化精神事件,歷經(jīng)南宋、明、清乃至于近代,“西園雅集”一直未被世人遺忘,雖此事件已入青史,但在畫史上卻一直都不斷被注入新鮮血液,永葆青春。自“西園雅集”題材被開創(chuàng)以來,后世畫家們前赴后繼,進行此主題創(chuàng)作者蔚為可觀,其中有一幅跨越兩個朝代的創(chuàng)作值得我們留心。
陳洪綬于晚年創(chuàng)作橫卷《西園雅集圖》,畫未竟而人已逝,后經(jīng)華喦于1725 年補全,目前該畫珍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段鲌@雅集圖》于1652 年起筆,那一年陳洪綬五十四歲,是他的天命之年。華喦補全《西園雅集圖》是在雍正乙巳年(1725 年),那一年華喦四十三歲,在這幅畫面上凝結(jié)著七十三年的時空,這本身就是一個很有趣的歷史課題。
這幅《西園雅集圖》作為陳洪綬的絕筆之作,不僅包含著他生平的技術(shù)性積累,而且在選題的方面也經(jīng)過深思熟慮。明代陳繼儒(1558-1639)曾寫道:“西園雅集為千古第一勝會。李伯時圖之,米海岳記之。至今共傳不朽?!标P(guān)于“西園雅集”是否在歷史上真實發(fā)生過,近代學者多有探討,梁莊愛倫認為:由于缺乏有力的史料證據(jù),加上有關(guān)《西園雅集圖》的題跋要晚到12 世紀中才出現(xiàn),因此,就這兩點而言,“西園雅集”事件應是11 世紀以后人們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徐建融便是依據(jù)梁莊愛倫所舉出的來辯駁,他主要的論點為:并非沒有史料記錄就代表這“雅集”不存在。如果從“歷史文化特質(zhì)”的角度來探討,王水照先生認為,這將是文化研究的一個極具開創(chuàng)性的視野。
筆者更傾向于王水照的說法,既然無法否認“西園雅集”在歷史上的影響力,那就把“西園雅集”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去研究。如若此事件為真實發(fā)生,那么在北宋元祐文人看來,“西園雅集”只不過是他們集會的一次事件而已,然而歷經(jīng)南宋的遷都,元代的動蕩,發(fā)展到明代,“西園雅集”更多的是被賦予了精神文化的意義。陳洪綬作為明代遺民在滿人入關(guān)以后絕不入仕途,只能靠賣畫來維持生計,加之明清易代使得社會經(jīng)濟受到重創(chuàng),繪畫市場不似以往繁榮,陳洪綬的晚年貧困潦倒。此時創(chuàng)作迎合買家需求的作品就顯得尤為必要。
根據(jù)華喦跋陳洪綬《西園雅集圖》:“(老蓮)方構(gòu)至孤松盤郁處,時老蓮已疾篤不克寫完,其圖矣惜哉!”我們可以知道此件作品三分之一為陳洪綬所作,三分之二為華喦完成。而且由于陳洪綬的人物畫形象臉部經(jīng)常被拉長,表情夸張的五官使畫中的人物形象更多地遠離現(xiàn)實世界,具有神秘化的表現(xiàn)傾向,從而我們可以推斷出此圖中的較為常態(tài)化的人物形象大多為華喦所畫。陳洪綬所繪處主要為卷首的山石林木場景(見圖1),陳洪綬所繪山石以勾勒渲染為主,皴筆極為簡潔,造型也非常精簡,有著極為強烈的裝飾意味,遠接六朝,樹的姿態(tài)與造型也古拙怪誕。這是陳洪綬極具個人特點的藝術(shù)風格。
圖1 陳洪綬、華喦《西園雅集圖》卷首(圖片來源:故宮展覽APP“林下風雅”展)
在學者葉康寧統(tǒng)計的明代嘉萬年間的書畫市場消費情況中,售價大于千金的畫作共有三幅,其中有兩幅都是雅集題材,分別是五代周文矩的《文會圖》和唐代《十八學士》卷軸。從價格可以看出,雅集類題材繪畫深受市場的歡迎。加之明代古畫的稀缺,導致市場對于今人名家名作的需求量大大上升,以至于價格可以與古畫匹敵。《萬歷野獲編》載:“玩好之物,以古為貴。惟本朝則不然,永樂之剔紅,宣德之銅,成化之窯,其價遂與古敵……以至沈、唐之畫,上等荊關(guān);文祝之書,進參蘇米……”為了迎合市場對于古畫的需求,畫家們在創(chuàng)作時把古意帶入自己作品中,同時融合今人喜愛的元素,于是“古質(zhì)今妍”就成為明晚期畫家作畫的一個重要特點。例如,李世達《西園雅集圖》中鮮艷的用色和平面化的夸張樹石,顧以誠《西園雅集圖》中世俗化的遮陽帳篷,都是以古人的創(chuàng)作題材,融入今人喜愛的裝飾性、世俗化元素來進行創(chuàng)作。陳洪綬也不例外,在陳洪綬、華喦合作的《西園雅集圖》中,陳洪綬不僅以古為題,用蘇轍、王芾、米芾、黃庭堅等人的身份特征,為此畫增添高古的氣質(zhì),以滿足今人好古的追求,而且在繪畫技法上也以宋人為師。陳洪綬早年即有向李公麟學習的記載,其好友周亮工的著作《讀畫錄》中記:章侯兒時學畫,便不規(guī)矩形似。渡江拓杭州府學龍眠七十二石刻,閉門摹十日,盡得之。出示人曰:“何若?”曰:“似矣?!眲t喜。又摹十日,出示人曰:“何若?”曰:“勿似也。”則更喜。蓋數(shù)摹而變其法,易圓以方,易整以散,人勿得辨也。從中我們可知陳洪綬師法李公麟,卻又不是亦步亦趨地模仿,而是在領(lǐng)會前人精神的基礎(chǔ)上又有所發(fā)揚和變化,形成自己的風格。在此幅《西園雅集圖》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陳洪綬卷首山石的創(chuàng)作上也取法李公麟,結(jié)合李公麟的山水作品《龍眠山莊圖》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李公麟塑造山石的特點有,重勾勒,少皴擦,大量運用縱向的折筆描繪山體,表現(xiàn)低處山石時也常用折筆勾勒表現(xiàn),而《西園雅集圖》的前段山石部分也多用縱向折筆,用粗墨線勾勒山石輪廓加淡墨敷色,區(qū)分山石形體,布局前后關(guān)系,皴筆較少,兩幅作品中對山石的塑造方法十分接近。
同時,陳洪綬以山石開篇奠定了雅集氛圍的主基調(diào),對比明代時期其他畫家所創(chuàng)作的《西園雅集圖》,他在卷首處的安排值得細品。前文所述,明代繪畫市場對于“雅集”題材的作品有著很大的需求量,我們所熟知的繪畫名家,例如文徵明、唐寅、仇英、尤求、程仲堅,皆有《西園雅集圖》傳世,值得注意的是,文徵明《西園雅集圖》中雖有遠山為背景,但是在畫面的底端還是安排了童仆迎門的場景;仇英所繪的立軸《西園雅集圖》中出現(xiàn)了“朱門”的形象,暗示雅集活動發(fā)生地點的尊貴;尤求的墨本《西園雅集圖》中可以很直觀地看到以“界畫”的工整風格表現(xiàn)出的水榭亭臺;程仲堅的《西園雅集圖》繼承了仇英的特征,也以朱門和高墻暗示了雅集空間的私人屬性。而陳洪綬本的《西園雅集圖》在開篇即一反常態(tài),在《西園雅集圖》的場景營造上極力回避私家園林的屬性,把人物的活動安置于一片蕭瑟簡淡的山石林木場景之中。以大面積富有裝飾意味的山石開篇,同時用留白的方式營造幽深的意境,陳洪綬這樣做的目的是追摹宋代遺韻:“今人不師古人,……然今人作家,學宋者失之匠,何也?不帶唐法也。學元者失之野,不溯宋源也。如以唐之韻,運宋之板,宋之理,得元之格,則大成矣?!庇终f,“老蓮愿名流學古人,博覽宋畫僅至于元,愿作家法宋人乞帶唐人,果深心此道,得其正脈?!边@段話表明他在取法古人方面僅至于宋,在觀畫方面僅至于元代,同時認為今人的作畫方法和欣賞標準存在著很大的問題。傳為北宋李公麟所作的《西園雅集圖》(私人藏)與南宋劉松年所作的《西園雅集圖》(中國臺北故宮博物院藏)背景皆為山林自然之景,而且在背景的設(shè)計布局方面,二者有很大的相似性,例如圓通大師講禪這個場景,這兩幅圖都是把主體人物置于一片幽靜的山谷之間,以溪流為分隔將童子置于對岸;米芾題石這個場景在人物的安排上非常相似,米芾揮毫,童子端墨,王欽臣仰觀,周圍也是以大片的山石樹木作為場景的過渡;在東坡作書和龍眠作畫這兩個場景上,劉松年本的《西園雅集圖》與傳為李公麟本的場景做了置換,以大片的蕉林圍繞在東坡等人周圍,在龍眠旁邊安排了凌霄繞古柏的景物。馬遠本的《西園雅集圖》(美國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shù)博物館藏)則更加具有山林的野逸之境,甚至以撐船的漁夫和趕著驢馬的旅人為開篇,意境的營造合乎自然,宛若天成。
在觀看方式上,宋代這三幅《西園雅集圖》皆為橫向展開,而明代創(chuàng)作的《西園雅集圖》則多為立軸式。綜上所述,陳洪綬《西園雅集圖》在意境的營造和觀看方式的選擇上皆取法于宋人,這也正契合了他師法唐宋的理念。
華喦補寫完成陳洪綬遺留的《西園雅集圖》之后,在卷尾題跋曰:“雍正乙巳夏,偶散步至秋聲館,主人出所藏名公妙染數(shù)十余軸,遐思飽觀,爽爽如游清涼境界也,中有陳老蓮《西園雅集圖》一卷,方構(gòu)至孤松盤郁處,時老蓮已疾篤不克寫完,其圖矣惜哉!此卷流于塵世而符子邂逅求得之,因乞余續(xù)成以全雅事,余亦欣然樂為之也,但墨筆精良有愧前人,若開生劈秀,當與頡頏高下則吾又未敢竟讓也。新羅山人華喦識。”由題跋可知,華喦續(xù)作《西園雅集圖》是應秋聲館主人符氏所請,并認為自己筆墨功力欠佳,而愧對于陳洪綬。華的身份是一位職業(yè)畫家,此“秋聲館主人”應為華喦的一大贊助人,并且非常認可華喦的畫功,兩人交游之際符氏拿出珍藏的陳洪綬遺墨來請華喦續(xù)成。
本卷《西園雅集圖》為橫卷設(shè)色,縱41.7 厘米,橫429 厘米。圖繪22 人,除了參與雅集的十六人外,還有家奴女眷4人以及書童2人。圖示內(nèi)容分別為“東坡作書” “龍眠作畫” “米芾題石” “圓通大師講無生論”四段場景。前文已述,此圖的人物部分基本都為華喦所畫。從圖2 中我們可以看到華喦在創(chuàng)作畫面人物時所使用的技法上最主要的就是“高古游絲描”?!案吖庞谓z描”亦稱“春蠶吐絲描”,屬于“十八描”中最古老的工筆線描之一,東晉顧愷之常用此法。其運筆以平穩(wěn)移動為主,粗細如一,如“春蠶吐絲”,連綿婉曲,不用折線,也沒有粗細的突變,含蓄、飄忽,使人在舒緩平靜的聯(lián)想中感到雖靜猶動?!案吖庞谓z描”行筆細勁的特點,一般適宜于衣紋飛舞的表現(xiàn),因此常常用來描繪高逸的文人和神仙形象。陳洪綬晚年常用“高古游絲描”,如其于1650 年作的《歸去來圖》以及晚年所作的觀音像,線條清圓細勁,如春蠶吐絲,似行云流水,同時強調(diào)金石味,手法簡潔,足見敦厚古樸。徐邦達研究華喦人物畫中師承問題的時候說:“新羅山人人物初師王樹 鹿公。鹿公則從老蓮門徑中得來,故新羅人物畫亦稱悔遲之裔也?!?我們現(xiàn)在能于圖中看出,華喦續(xù)作之時在盡可能地保留陳洪綬筆意,甚至對于陳洪綬在卷首處營造的野趣意境都體察入微,在人物風格上也繼承了陳洪綬略微夸張的風格特點,人物繪制上帶有裝飾性,在衣褶描繪上多采用排疊的筆法。不過與陳洪綬不同的是,華喦的“高古游絲描”較陳洪綬的顯得更為圓潤宛轉(zhuǎn),整個線條顯得靈巧、柔韌、飄逸、含蓄,但是缺乏陳洪綬線條的金石氣,靈動增加而厚度減少。華喦雖提倡古法為我所應,但在系統(tǒng)地吸收前人養(yǎng)分之后,并沒有停止不前,而是發(fā)展了自己的技法,在晚年后形成自己獨特的簡筆畫法,他在題《畫馬》詩中寫道:“我自用我法,孰與古人量。俯仰宇宙中,書生真迂狂。”
圖2 陳洪綬、華喦《西園雅集圖》(局部)(圖片來源:故宮展覽APP“林下風雅”展)
在山石林木方面,華喦敘寫部分對山石結(jié)構(gòu)、皴法的處理上也透露出自我畫風,陳洪綬“孤松盤郁”前部分山石以勾勒渲染為主,皴筆極為簡潔,造型也非常精簡,有著極為強烈的裝飾意味,遠接六朝,樹的姿態(tài)與造型也古拙怪誕。如圖3,華喦續(xù)寫則在山石的處理上多了更多布局的合理性和刻意經(jīng)營,皴筆也較為繁復,芭蕉、林木、叢竹等畫得更為接近常理,陳洪綬的那種古拙裝飾的意味相對缺失不少。從整個畫面的氣息來看,此件《西園雅集圖》似仍然有未盡之處,像一張沒有完全完成的作品,也許是華喦故意保留下這種“未竟”之意,給后人留下無盡的想象空間。
圖3 陳洪綬、華喦《西園雅集圖》(局部)(圖片來源:故宮展覽APP“林下風雅”展)
薛永年先生在《華喦通論》中總結(jié)道:“華喦的藝術(shù),不像激昂的號角、蕩氣回腸的樂章,也不像無病呻吟的老調(diào)、無可奈何的挽歌,而像是饒有風趣的抒情詩;它不像鞭策黑暗怒發(fā)沖冠的檄文,而像是歌頌光明的短曲。他的風格美不屬于陽剛,也還不是陰柔,而是二者有特殊分寸感的結(jié)合?!备=◣煼洞髮W游春明認為“華喦的藝術(shù)特征是‘文質(zhì)相兼’,其核心就是雅俗共賞”。在補完續(xù)作之后,華喦又于1732 年、1746 年與1748 年分別創(chuàng)作立軸《西園雅集圖》三幅,這三幅作品中可以明顯看出華的創(chuàng)作更為自由,個人風格突出,不再有意模仿陳洪綬。
陳洪綬與華喦都是畫史上赫赫有名的繪畫大家,二人皆具有良好的文學修養(yǎng)與扎實的繪畫功底。陳洪綬在開篇時正經(jīng)歷晚年人生悲涼之際遇,以追慕前朝盛世的心態(tài)落筆,而華喦則為著應邀續(xù)筆的使命完成此圖,并充分尊重了陳洪綬在卷首處奠定的氛圍基調(diào),繼承了陳洪綬的筆意,同時又有個人的獨創(chuàng)性在里面。此《西園雅集圖》為陳洪綬、華喦的合璧之作,這是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