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妮
楊伯峻《古漢語虛詞》中說“‘諸字用法很多,可作數(shù)量形容詞,今天還用‘諸位‘諸同志??勺鞔~,同‘之;可作介詞,同‘于(於);可作兼詞,為‘之于‘之乎‘之如的合音字;還可作助詞,為副詞詞尾”。其中作副詞詞尾指的是表“不肯”的副詞“其諸”,除了以上用法之外,楊伯峻還認(rèn)為“諸”又為“之如”的合音字。“之”仍是代詞,“如”便作無動作的動詞(例如《論語·子張》譬諸草木,區(qū)以別矣)?!爸T”也作狀語語尾(例如《左傳 文公五年》皋陶、庭堅不祀忽諸)。[1]以上說法基本與我們現(xiàn)在對“諸”字用法的認(rèn)知相同,另參考楊樹達《詞詮》[2]、王力《古代漢語》[3]、《漢語大字典》[4]的相關(guān)解釋,我們對《孟子》[5]中“諸”字的具體用例進行歸納分析,并試圖解決“諸”字在具體訓(xùn)釋時產(chǎn)生的矛盾之處。
一、《孟子》中“諸”字的訓(xùn)釋
(一)“諸”作數(shù)量形容詞、人名、地名
“諸”字的用法很多,可作數(shù)量形容詞?!睹献印分卸嘤米鳌爸T侯”,也有“諸大夫”“諸君子”“諸民”的用法。對于下列“王之諸臣”,我們通常將其中的“諸”譯為“全部”,但實際上它表示的是某一類別的成分的身份,而非各個成員的總和。
諸侯:《公孫丑上》視刺萬乘之君,若刺褐夫。無嚴(yán)諸侯。
諸大夫:《梁惠王下》諸大夫皆曰賢,未可也;
諸君子:《離婁下》諸君子皆與驩言。
諸民:《萬章下》請無以辭卻之,以心卻之,曰‘其取諸民之不義也,而以他辭無受,不可乎?
諸臣:《梁惠王上》王之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豈為是哉?
人名:《滕文公下》則使齊人傅諸?使楚人傅諸?
地名:《離婁下》 舜生于諸馮,遷于負(fù)夏,卒于鳴條,東夷之人也。
(二)“諸”作兼詞“之乎”
《孟子》中“諸”作“之乎”的合音一般在句尾表疑問語氣,在整個段落中獨立作一個小句,其形式一般為“V+諸(之乎)?”,其中的“之”回指情況有兩種,一種是回指前文提及的地點或事物,如:
《梁惠王下》齊宣王問曰:“人皆謂我毀明堂。毀諸?已乎?”
“毀諸?”即為“毀之乎?”,“之”回指前一句的“明堂”,這句話的意思為“(要)拆毀嗎?”
《離婁下》曾子居武城,有越寇?;蛟唬骸翱苤粒寥ブT?”……或曰:“寇至,盍去諸?”
“盍去諸”中的“盍”為“何不”的合音,根據(jù)上下文,此處“諸”也應(yīng)當(dāng)為“之乎”的合音,即“何不去之乎?”,其中的“之”作代詞回指前文所提及的“武城”,“乎”作語氣詞,表疑問,整句話的意思為“(越寇到了),您為什么不離開武城呢?”。
另一種出現(xiàn)的頻率較高,即“之乎”中的代詞“之”回指前文用一句話闡釋的事件,該事件一般作為整個語篇的話題,再用“有諸”承接了之后繼而引發(fā)出對該事件的論述。如:
《梁惠王上》“曰:‘何可廢也?以羊易之!不識有諸?”
《梁惠王下》見于王曰:“王嘗語莊子以好樂,有諸?”
《萬章上》萬章問曰:“人有言:‘至于禹而德衰,不傳于賢而傳于子。有諸?”
《萬章上》萬章問曰:“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湯有諸?”
(三)“諸”作代詞“之”
“諸”作代詞,同“之”,只可作賓語和雙賓語的間接賓語。以下三例中前兩例可通過互文得知“諸”當(dāng)為“之”,“ (1)”代指(王的)態(tài)度,后兩個例句當(dāng)為雙賓語結(jié)構(gòu),“ (2)”代指前面的“九河”“濟漯”的河水,作句子的間接賓語?!睹献诱x》中“ (3)”下有注“道在近而患人求之遠(yuǎn)也,事在易而患人求之難也”,另有《孟子集注》作“事在易而求之難”,可證此處的“諸”為代詞“之”,作句子的賓語,代指前面所提的“道”“事”,同樣也是作句子的間接賓語。
(1)《公孫丑下》王庶幾改之!王如改諸,則必反予。
(2)《滕文公上》禹疏九河,瀹濟漯而注諸海,決汝漢,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國可得而食也。
(3)《離婁上》孟子曰:“道在爾而求諸遠(yuǎn),事在易而求諸難。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p>
從“諸”在句中的位置來看,如果位于句末,“諸”釋為代詞“之”是確定無疑的,如果位于句中,除了互文的原因之外,還有句法上前后結(jié)構(gòu)形式和語感的整齊協(xié)調(diào)。這也就是為什么雖然從語義上“(2)”和“(3)”“諸”釋為“之于”合理,但我們不選用該說法的原因。
(四)“諸”作兼詞“之于”
“諸”還可作介詞,為“之于”的合音。既作代詞“之”用,同時也作介詞“于”用?!?(1)”是“V+(斯)+N+V+()+N”,此處的“斯”為近指代詞“這樣的”,根據(jù)句法結(jié)構(gòu)上的協(xié)調(diào)性,“”處應(yīng)當(dāng)為“之于”,“之”代指“斯心”,“于”作介詞表動作趨向的對象,“加諸彼”即“把這樣的心思擴大到其他方面”。
從語篇的角度來看,“諸”在《孟子》中作為合音“之于”出現(xiàn)的情況在于上下文是否有需要用“之”來代指的內(nèi)容。這樣的內(nèi)容又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前文明確提出的,有確切指稱對象的,例如“ (2)”中需要代指前文的“受人之牛羊”,“ (3)”中“陶冶”之后的物品,“ (4)”的“舜”。另一種沒有明確所指,但根據(jù)上下文和句法結(jié)構(gòu)分析,應(yīng)當(dāng)出現(xiàn)代詞“之”,如“ (5)”的形式應(yīng)當(dāng)為“(VP)+(之于)+(NP)”,其中“之”作“VP”的賓語,代指前文所引“昔者……”一段話所體現(xiàn)出的規(guī)律。
(1)《梁惠王上》《詩》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御于家邦。言舉斯心加諸彼而已。
(2)《公孫丑下》“今有受人之牛羊而為之牧之者,則必為之求牧與芻矣。求牧與芻而不得,則反諸其人乎?抑亦立而視其死與?”
(3)《滕文公上》且許子何不為陶冶。舍皆取諸其宮中而用之?何為紛紛然與百工交易?
(4)《萬章下》百官牛羊倉廩備,以養(yǎng)舜于畎畝之中,后舉而加諸上位。
(5)《告子下》昔者王豹處于淇,而河西善謳;緜駒處于高唐,而齊右善歌;華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變國俗。有諸內(nèi),必形諸外。為其事而無其功者,髡未嘗覩之也。
(6)《告子下》今魯方百里者五,子以為有王者作,則魯在所損乎?在所益乎?徒取諸彼以與此,然且仁者不為,況于殺人以求之乎?
(五)“諸”作介詞“于”
以下句子中的“諸”應(yīng)當(dāng)是用作介詞“于”,引出動作發(fā)生的對象、地點等,判斷標(biāo)準(zhǔn)為語篇上沒有需要用代詞“之”來指稱的對象,或需要指稱的對象及內(nèi)容到后文才出現(xiàn)(如(3),“聞”之后闡釋了這一動作所關(guān)涉的對象及內(nèi)容),句法上“V+(諸)+NP”其中的NP不作V的賓語,與動作行為有關(guān)。
(1)《公孫丑上》發(fā)而不中,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矣。
(2)《公孫丑上》舍己從人,樂取于人以為善。自耕、稼、陶、漁以至為帝,無非取于人者。取諸人以為善,是與人為善者也。
(3)《公孫丑下》孟子去齊。充虞路問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日虞聞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p>
(4)《萬章下》于卒也,摽使者出諸大門之外,北面稽首再拜而不受。
(5)《離婁下》孟子曰:“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小人之澤五世而斬。予未得為孔子徒也,予私淑諸人也?!?/p>
(6)《告子上》告子曰:“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人性之無分于善不善也,猶水之無分于東西也?!?/p>
(7)《盡心下》“何謂善,何謂信?”曰:“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
二、“諸”字訓(xùn)釋的矛盾
(一)作代詞“之”與兼詞“之乎”
前文我們談道《孟子》中的“諸”作兼詞表指稱對象和疑問語氣,常常是以“V/有+諸?”的形式出現(xiàn)在句子末尾,獨立作小句,但就出現(xiàn)形式而言《孟子》中也有特例,例如下列所舉第一句。同時代的其他文獻中也有“V+諸+乎”的用法,多是作句子成分,而非獨立作小句。
《萬章上》萬章問曰:“或謂孔子于衛(wèi)主癰疽,于齊主侍人瘠環(huán),有諸乎?”
《左傳·僖公十三年》冬,晉薦饑,使乞糴于秦,秦伯謂子桑與諸乎?!瓱o眾必敗,謂百里與諸乎。
《左傳·文公元年》潘崇曰:“能事諸乎?”曰:“不能?!薄澳苄泻??”曰:“不能?!薄澳苄写笫潞??”曰:“能?!?/p>
《左傳·宣公十二年》駒伯曰:“待諸乎?”
《左傳·昭公三年》君子不犯非禮,小人不犯不祥,古之制也,吾敢違諸乎?
《左傳·昭公十五年》叔氏而忘諸乎?
《左傳·定公元年》縱子忘之,山川鬼神其忘諸乎?
《呂覽·審應(yīng)》聞先王之議曰:“為圣易。”有諸乎?
《史記·宋微子世家》吾聞圣人之心七竅,信有諸乎?
《法言》或問:“人言仙者,有諸乎?”
《說苑·敬慎》魯襄公同孔子曰:“予聞忘之甚者,徒而忘其妻,有諸乎?”
以上我們可知,“諸”在解釋為兼詞“之乎”時存在相矛盾的地方?;谕瑫r代的文獻用例,從句法的角度,我們認(rèn)為是否獨立作小句可以作為“諸”是否解為“之乎”的語法依據(jù),當(dāng)“V/有+諸?”作為單句的句法成分并處于句末時,實則是作代詞“之”解,表疑問的功能由“乎”來承擔(dān)?!癡/有+諸?”獨立作小句我們在前文已經(jīng)有所分析,二者是兩種不同的語法現(xiàn)象,不能混為一談。
經(jīng)學(xué)家根據(jù)作為單句句法成分的情況來證明“諸”解為“之”,呂叔湘先生對此的解釋是“‘之字受后面‘乎字的影響,音變?yōu)椤T”[6],后劉百順先生則認(rèn)為“不如直接說‘諸與‘之本來就相同”[7],我們認(rèn)為“諸”是跟“之”(*tjw)、“者”隸屬于同一代詞詞根的派生詞,這就解釋了“諸”為什么可以解釋為“之”,但從我們目前所搜集的材料中看,“有之乎”的用法至?xí)x代才開始出現(xiàn),例如《三國志·程昱傳》“竊聞將軍欲遣家,與袁紹連和,誠有之乎?”,那么呂叔湘先生的觀點則值得進一步地探討。
因此,我們還可以推測“V/有+諸+乎”、“V/有+諸”和“V/有+之乎”的演變?nèi)缦拢?/p>
S+(V/有+諸)+乎?→S,V/有+諸?→S,V/有+之乎?
(二)“V+諸+NP”的矛盾
前文我們分別歸納分析了《孟子》中“諸”作代詞“之”、介詞“于”和兼詞“之于”的例句,其中從句位和互文的角度,部分作代詞“諸”作“之”和作“于”的例句較好判斷。
然而從句法上看,“諸”出現(xiàn)的形式為“V+諸+NP1”,若“諸”作“之”解,就是我們所說的雙賓語結(jié)構(gòu)“V+NP2(之)+NP1”,若“諸”作“之于”解,該成分的結(jié)構(gòu)為“V+NP1(之)+于+NP2”,若“諸”作“于”解,則為“V+于+NP1”。如此,由于“諸”承擔(dān)的語法意義較多,我們現(xiàn)在去分析它在具體語境下的取值就有了一定的難度。經(jīng)過對《孟子》的例句分析,首先可以判斷是否有需要代詞‘之出現(xiàn)的語用環(huán)境,即該句子是否存在賓語空位的條件。語篇上是否需要“之”回指前文所提到的具體某一事物或者抽象的規(guī)律等。其次則是判斷“諸”字后的名詞與“諸”字前的動詞是否是直接賓語,還是只是與動作相關(guān),如果是后者,則需要用“于”來構(gòu)成介賓短語修飾謂詞,用來標(biāo)明動作的工具、方式、因果、施事、受事、對象等多種語義格。
以上兩條方法能夠解決《孟子》中“諸”字應(yīng)該如何解的問題,但是仍有例外,例如5.4《滕文公上》“禹疏九河,瀹濟漯而注諸海,決汝漢,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國可得而食也”。其中的“注諸?!睆恼Z義上我們既可以解釋為“注之?!睒?gòu)成雙賓語結(jié)構(gòu),也可以解釋為“注之于?!保媒樵~“于”構(gòu)成介賓短語表動作的受事,兩種解釋都合理。但當(dāng)我們從語篇中也就是后文中的“注之江”去審視該句,就可以用互文的方式來確定“諸”字的唯一解。
三、結(jié)語
方有國在《先秦漢語實詞語法化研究》中通過對文獻中相似結(jié)構(gòu)的用例分析,認(rèn)為“諸”是“者”的今字,本義“辯治”,即為動詞,后期因語法發(fā)展,“諸”繼承了“者”的數(shù)量形容詞和指示代詞的義項,又在長期的句位對應(yīng)中有了兼詞、介詞和詞尾的用法。[8]此說描述了“諸”字的義項演變和語法化,可備一說。前文我們基于現(xiàn)有的研究,從句法結(jié)構(gòu)、語篇結(jié)構(gòu)和篇章回指的角度分析歸納《孟子》中“諸”的意義,并試圖解決“諸”字訓(xùn)釋中“諸”作代詞“之”與兼詞“之乎”、“V+諸+NP”結(jié)構(gòu)的兩大矛盾。囿于筆者所知,猶有未盡之處,僅希望能夠通過實際用例的分析,來界清“諸”字的相關(guān)訓(xùn)釋。
注釋:
〔1〕楊伯峻.古漢語虛詞[M].北京:中華書局,1981.
〔2〕楊樹達.詞詮[M].北京:中華書局,1979.
〔3〕王力.古代漢語[M].北京:中華書局,1981.
〔4〕漢語大字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字典[M].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1990.
〔5〕楊伯峻.孟子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60.
〔6〕呂叔湘.文言虛字[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78.
〔7〕劉百順.關(guān)于“諸”字訓(xùn)釋的幾個問題[J].西北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84(4):23-33.
〔8〕方有國.先秦漢語實詞語法化研究[M].成都:巴蜀書社,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