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甜,蔡圣勤
“烏托邦”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英國空想社會主義者莫爾于1516年發(fā)表的《關(guān)于最完美的國家制度和烏托邦島的既有益又有趣的全書》一書中,該詞詞根源于希臘文“沒有”和“地方”,意為“烏有之鄉(xiāng)”,指代人們在未來世界希望看到而又還未到來的理想社會愿景。這種理想是對現(xiàn)存世界社會秩序的批判和強烈超越。20 世紀20 年代,西方馬克思主義作為一派獨特的思潮出現(xiàn)在西方理論界,對哲學、社會學和文學等學科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恩斯特·布洛赫、達科·蘇恩文、拉塞爾·雅各比等學者將西方馬克思主義與時代特征相結(jié)合,對烏托邦進行了新詮釋,認為烏托邦是人類歷史進步的永恒動力,是促成一種希望的行動力。布洛赫認為,烏托邦是人類追求美好生活的理想和希望,烏托邦是一種創(chuàng)化,他的“希望原理”就是要人們不放棄對現(xiàn)實的批判和超越。[1](p143)雅各比在其著作《不完美的圖像:反烏托邦時代的烏托邦思想》中指出,莫爾在其書中設(shè)想了一個平等美好的國度,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莫爾本人卻對宗教異端施行了殘酷鎮(zhèn)壓。這樣看來,莫爾既是一個烏托邦的締造者,也是反烏托邦的實施者,可以說,烏托邦文本從其誕生時就包括了它的對立面。[2](p13)“反烏托邦和烏托邦可以說是一個事物的兩面:反烏托邦表現(xiàn)的是黑暗的一面,而烏托邦則更多地表現(xiàn)光明的一面。烏托邦描寫的是一個相對于今天的社會更美好的理想國度,反烏托邦描寫的則是一個充滿了苦難的國度。如果說烏托邦展示的是天堂,那么反烏托邦展示的就是地獄?!盵3](p163)所以無論是烏托邦還是反烏托邦,都探討了人類未來社會的可能性:烏托邦是希望的理想社會;反烏托邦則是比現(xiàn)實世界更糟糕的存在,它的作用是警醒現(xiàn)實。兩者實際上都寄托了人們的烏托邦精神和對人的解放及全面發(fā)展愿景的追求。
安德烈·布林克(André Brink,1935—2015)是南非著名小說家、文學理論家,為南非的阿非利卡文學和世界英語文學留下了大量優(yōu)秀作品,這些作品為他贏得了眾多國際榮譽:兩次入圍布克獎決選名單,三次榮獲南非中央新聞社最高文學獎,此外他還曾獲法國政府頒發(fā)的“藝術(shù)與文學騎士勛章”和“法國榮譽騎士軍團勛章”。[4](前言p1)
在布林克五十多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他的寫作幾經(jīng)轉(zhuǎn)型。1959 年之前他的創(chuàng)作是傳統(tǒng)的阿非利卡民族風格,對周圍黑人的生活狀況熟視無睹。直到1959 年留學法國,他才第一次以不同視角看待自己的國家。在1993 年的采訪中,布林克談道:“在南非,我接觸到的黑人不是勞工就是家里的傭人,……在巴黎,我周圍突然有了一批黑人學生,他們中的一些人所掌握的文學知識甚至比我過去七年學到的還要多!對我來說,這是一次文化上的沖擊,而且是一次十分愉快的沖擊,它開啟了我對嶄新領(lǐng)域的探索之旅?!盵5]此外,布林克還深受法國哲學家、文學家阿爾貝·加繆的影響,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對我的作品產(chǎn)生深遠持久影響的正是阿爾貝·加繆?!盵6](p91)加繆曾加入共產(chǎn)黨,其后雖退黨,但一直為共產(chǎn)黨的“文化之家”工作和演出,深受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影響,以加繆為導師的布林克自然也受到西方馬克思主義思想的熏陶。1968年,巴黎發(fā)生了“紅色五月風暴”,這場被譽為“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第一次踐行的起始和它全部理論邏輯終結(jié)的發(fā)端”[7](p903)的紅色抗議不僅使布林克進一步受到西方馬克思主義思潮的影響,也成為他寫作上的分水嶺。“我認識到身為作家我不能孤身一人自怨自艾,更要融入社會中。因而我回到南非,盡管困難重重,我也要挖掘這個國家的歷史以及真正發(fā)生的一切?!盵8](p50-51)于是他開始思考“個體對社會的責任”以及“在一個封閉社會中,作家所要扮演的具體社會和道德角色”,最終決定“去進行更有責任的創(chuàng)作,去探索南非的政治境況和自己對種族隔離的深惡痛絕”,①參見:http://www.encyclopedia.com/topic/André_Brink.aspx。用有力的筆觸書寫南非受種族主義和性別政治迫害人們的自我解救,賦予作品烏托邦愿景,表達他對平等、自由、友愛的南非社會的呼喚。
國外的布林克研究具有起步早、關(guān)注持續(xù)、角度多元化等特點,涵蓋南非特定語境下的布林克研究、殖民主義與后殖民主義研究、比較研究以及敘事研究等內(nèi)容。國內(nèi)的布林克研究始于1999年,[9](p43-48)但到目前為止尚處于起步階段。同時國內(nèi)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烏托邦文學書寫研究也仍處于早期,但已有多篇論文涉及西方馬克思主義烏托邦寫作,呈現(xiàn)了在西方馬克思主義影響下,南非作家試圖用筆喚醒人們內(nèi)心烏托邦理想的圖景。②參見:蔡圣勤、呂曰文:《論庫切“耶穌系列”小說中烏托邦社會的建構(gòu)》,載《外國文學研究》2019年第4 期,第138—150 頁;胡忠青、蔡圣勤:《倫理困境:〈耶穌的童年〉中烏托邦社會的表征》,載《社會科學家》2015年第9期,第133—136頁。
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家達科·蘇恩文表示:“烏托邦致力于闡明人與其他人的關(guān)系,人與他們所處環(huán)境之間的關(guān)系——它采用的基本方法是,為一個構(gòu)想的烏托邦寓言式的新型人類關(guān)系而呈現(xiàn)一個全然不同的地方?!Q為‘陌生化’文學類型?!盵10](p59)《風中一瞬》《菲莉達》和《魔鬼山谷》是布林克具有代表性的烏托邦作品。《風中一瞬》(An Instant in the Wind,1975)以逃亡黑奴與貴族白人女性逃往南非荒野,而后回歸開普敦這一過程為主線,揭露了在種族主義與性別政治壓迫下,男女主人公對無壓迫、無歧視的烏托邦的向往與追求。《菲莉達》(Philida,2012)則以十九世紀二三十年代南非廢除奴隸制前后的開普敦為背景,書寫了黑人女奴菲莉達面對百般折磨所進行的艱苦抗爭,最終到達了理想自由的烏托邦——蓋瑞普。簡言之,《風中一瞬》和《菲莉達》書寫了主人公對烏托邦的向往與探索。而《魔鬼山谷》(Devil’s Valley,1998)則記述了一個從“大遷徙”(1836 年開始的,因英布殖民者之間的矛盾引起的布爾人大遷徙)中分裂出來的阿非利卡社區(qū)在偏僻的山谷定居,過著與世隔絕生活的故事。山谷中道德淪喪,生者與死者共存,半人半獸隨處可見,一片頹敗,滿目瘡痍,這里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反烏托邦社會。本文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試從西方馬克思主義烏托邦與反烏托邦批評理論視角出發(fā),對上述三部作品進行文本分析,探析作品中烏托邦建構(gòu)的意愿、動機、困境等問題,進而探討布林克的烏托邦政治理想。
布林克是一位堅持“在現(xiàn)場寫作”的作家,而南非曾經(jīng)是武裝暴力和意識暴力相交織的國度,種族主義和性別政治陰云密布,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變得疏遠、異化。在此陰霾籠罩下,受害者難以喘息,他們需要逃離公共領(lǐng)域,解放壓抑的生理以及心理需求。哈貝馬斯曾界定了公共領(lǐng)域的概念:“所謂‘公共領(lǐng)域’,我們首先意指我們的社會生活的一個領(lǐng)域,在這個領(lǐng)域中,像公共意見這樣的事物能夠形成。公共領(lǐng)域原則上向所有公民開放。公共領(lǐng)域的一部分由各種對話構(gòu)成,在這些對話中,作為私人的人們來到一起,形成了公眾?!盵11](p125)可見,公共領(lǐng)域應(yīng)當具有開放性、民主性和批判性。但是,在種族主義和性別政治的籠罩下,南非的公共領(lǐng)域話語成為維護白人利益和男權(quán)利益的工具,失去了原有的開放性、民主性和批判性。
1652 年,荷蘭人首次在開普敦建立殖民地,自此荷蘭殖民者就逼迫南非土著的科伊桑人和布須曼人成為奴隸,并極力宣揚“白人至上”觀念。白人殖民者甚至從《圣經(jīng)》中尋章摘句,否認黑人的平等權(quán)利,宣稱“不論是在教會里,還是在國家里,黑人和白人之間決沒有平等可言”。[12](p34)白人男性可隨意侵犯黑人女性,而白人女性和黑人男性之間的愛情卻被嚴格禁止。在《菲莉達》中,黑人女奴菲莉達因與白人奴隸主之子弗朗斯扭曲的婚戀而備受折磨。作為女奴的菲莉達不能拒絕奴隸主提出的任何要求,除了平日異常辛苦的勞作,還有來自弗朗斯的性要求。正如菲莉達所言:“無論你要求什么我都會照做,因為你是我的主人?!盵13](p10)小說中還有黑人奴隸與白人女性發(fā)生關(guān)系后被綁在木架上活活暴曬而死的情節(jié)?!讹L中一瞬》也有一處寫到,女主人公伊麗莎白的好友生了黑奴的孩子,被迫嫁人,黑奴也被判處終身監(jiān)禁,關(guān)進羅賓島;而小說中男主人公亞當所心儀的女孩被隨意賣給別人。[14](p106)在充滿種族壓迫的社會中,黑人與白人之間的愛情無疑會以悲劇告終。
在《風中一瞬》中,亞當?shù)哪赣H是科伊桑人(南非土著居民),幼年時曾和族人一起自由生活在廣袤的南非內(nèi)陸,直到白人殖民者逼迫他們成為奴隸,而亞當?shù)淖娓窤frika因參加過暴動和謀殺雇主,被殘忍處決。也許從一開始,亞當血液里就奔騰著對自由的向往和不屈不撓的韌勁。那么,亞當因何反叛主人并逃離開普敦?據(jù)他所言:“我對主人還手是因為一個人遲早會被逼到不得不說‘不’的時候?!盵14](p94)主人強迫亞當懲罰自己的族人,后來甚至逼迫其鞭打自己母親,原因是母親沒聽從命令在地里干活,而是偷偷跑去埋葬亞當被凍死的祖母。祖母去世,也是因為主人不允許亞當給她送柴火。他難以抑制悲慟,內(nèi)心的狂暴如火山赤焰般噴涌而出,他將主人打倒在地,而后接受了“公平”的審判,被判處鞭刑和烙刑,放逐羅賓島,隨后乘機逃往荒野,藏匿于原始森林。但從亞當與伊麗莎白的對話中可以發(fā)現(xiàn)他的逃離并非出自本意?!拔也⒎浅鲇谧栽?,而逃到這片荒野,我只是不得不這樣做。在這里,我像動物般求生,但我不是動物,我是人?!盵14](p95)亞當被迫離開人類社會以躲避種族壓迫和殺身之禍。
在《魔鬼山谷》中,布林克揭露了反烏托邦語境下的殘忍種族迫害。記者弗利普·洛克納來到魔谷,發(fā)現(xiàn)此處與外界最明顯的不同是沒有黑人,后來獲悉黑人是不允許進入魔谷的,因為魔谷統(tǒng)治者們擔心黑人會“污染”白人血統(tǒng)。這一描述讓人聯(lián)想起1948年當選南非總統(tǒng)的馬蘭所宣揚的“黑色危險”,他推行徹底的種族隔離政策,“維護白人至高無上的權(quán)威,……宣揚若不實行種族隔離,白人種族的高貴血統(tǒng)就會被黑人及其他有色人種污染而引起‘種族退化’;如果允許黑人有平等權(quán)利,白人就會被黑色海洋吞噬而陷于萬劫不復之境”。[15](p96)他頒布了一系列法律來維護白人血統(tǒng),包括禁止不同種族之間通婚的《禁止通婚法》(1949 年)和嚴禁白人與非白人之間的性關(guān)系的《不道德法》(1950年)。[16](p116)回到《魔鬼山谷》中,小盧卡斯的母親因兒子的死亡而哭訴:“他做錯什么事情了嗎?我說的是,他又不是黑人或什么的?!盵17](p229)言下之意,黑人就是個錯誤,是“生而有罪”的。更聳人聽聞的是,不幸在魔谷出生的黑人嬰孩會被處以石刑,這些孩子被稱為“返祖”(throwbacks)。慘絕人寰的反烏托邦描寫映射了南非社會的種種罪惡,表達了布林克對種族隔離制度的強烈譴責,他深信:“種族隔離制度使阿非利卡人缺失人性,這種制度也是幾個世紀以來阿非利卡歷史上最不合邏輯的?!盵18](p92)
雅各比說:“一個喪失了烏托邦渴望的世界是絕望的。無論是對個體還是對社會而言,沒有烏托邦理想就像旅行中沒有指南針。”[19](p234)在南非種族隔離和性別政治的陰影下,傳統(tǒng)倫理道德均已覆滅,社會制度扭曲不堪,人性畸形丑陋。無論是生的渴望,還是親情、友情、愛情,都淪為犧牲品?!讹L中一瞬》中,伊麗莎白逃離開普敦,選擇將自己的生存空間由開普敦轉(zhuǎn)移至荒野,等于也逃離開普敦女性受限的生活和地位。這種空間的轉(zhuǎn)移是社會意識、精神秩序和理想訴求等因素共同影響的結(jié)果。伊麗莎白的丈夫拉爾森贊美她的鋼琴天賦,她卻不以為然,“開普敦所有的女孩都很會彈鋼琴,她們還會唱歌跳舞,要不然用什么來打發(fā)時間呢?”[14](p32)開普敦眾多貴族女孩多才多藝,并非出于對藝術(shù)的熱愛,只是因為她們生活范圍極其受限,實在無事可做,只好學些才藝打發(fā)時間。她們在男權(quán)主導的社會體制下被限制、被物化、被異化,伊麗莎白視其為令人窒息的牢籠生活。再看伊麗莎白的家庭,父親是貴族官員,生活極其奢靡,將家中黑人女奴當作發(fā)泄對象,對此伊麗莎白憤怒不已。她難忍社會和家庭的雙重重壓,于是嫁給探險家拉爾森,想與他一同前往南非內(nèi)陸,逃離開普敦?!按谶@里根本沒有什么選擇,你要么死,要么發(fā)瘋,就這樣,而這兩項我都不感興趣。”[14](p38)母親對伊麗莎白的決定大為震驚:“一個男人要去探險無可厚非,……但是你,伊麗莎白,你習慣了得體的生活,你是有教養(yǎng)的,你是別人的榜樣?!盵14](p38)在母親眼里,去內(nèi)陸冒險對女性來說是一件很有失身份、很不得體的事情,完全越出了當時女性的生活范圍??梢姡_普敦是一個以男權(quán)為中心的“文明”社會,女性,哪怕是貴族女性,生活空間極度狹窄,在社會和家庭中均被異化、物化、邊緣化。
同樣,布林克也著墨于黑人女性的苦難,因為她們遭受著來自種族主義和性別政治的雙重壓迫,是備受折磨的典型代表。在《菲莉達》中,白人奴隸主聲稱“奴隸連狗都不如”,[13](p128)菲莉達在白人奴隸主的鞭笞下日夜勞作,還被迫滿足主人的性要求,甚至懷孕期間還遭到強暴。在種族主義和性別政治的雙重桎梏下,黑人女性不僅要承受身體上的非人辛苦勞作,還要遭受更為殘忍的心靈折磨,菲莉達的不幸遭遇是當時南非所有黑人女性生活的縮影。
在《魔鬼山谷》中,布林克用反烏托邦的敘事描述了集權(quán)造成的人性異化和女性的坎坷遭遇,將現(xiàn)實中的罪惡推向極致。魔谷里活人與死人生活在一起,這也印證了魔谷社會的非正?;腿诵援惢?,而這種非正常化和異化是魔谷內(nèi)部集權(quán)統(tǒng)治的結(jié)果。作為第一代進入魔谷的人,盧卡斯·先知者(Lukas Seer)建立了基于基督教的各種嚴苛而荒謬的制度,通過每周三“神圣兄弟”舉行所謂的“《圣經(jīng)》學習課程”,嚴格控制人們的思想,并將女性置于被支配地位,導致谷里人際關(guān)系和家庭關(guān)系的冷漠乃至暴力。魔谷存在一種自上而下的扭曲人際觀念和家庭觀念:一個為懷孕妻子偷水的男人會在眾目之下被鞭打致死,而殺死兒子的父親卻可以逍遙法外,而他還是一個將魔爪伸向女兒的獸父。魔谷居民對這些駭人聽聞的事情的反應(yīng)卻是:“發(fā)生在別人家里,父母與子女之間的事情當然跟外人沒有關(guān)系?!盵17](p354-355)人際關(guān)系的冷漠和人心的麻木令人魂驚魄惕。另外,魔谷里的統(tǒng)治者為了維護自己的絕對權(quán)力,對外來者極其排斥,也不允許居民將魔谷歷史向外人言說。利斯貝特·普魯內(nèi)祖母正因向記者吐露魔谷歷史而被無情殺害,其他人只得三緘其口。
布林克小說中的人性異化不僅表現(xiàn)在高度集權(quán)、法律荒謬和人際關(guān)系冷漠上,也體現(xiàn)在對女性的壓迫上。魔谷里,女性沒有任何社會地位,隨時可能遭受權(quán)勢之徒的踐踏。而如果她們懷上外界人的孩子,則會被處以殘忍的石刑。在受教育方面,她們同樣備受壓迫,才華無從施展,因為“如果一個女人不知道如何給她的丈夫做一塊面包,受教育又有什么用呢?”[17](p125)女性的家庭地位也極低,她們結(jié)婚時,丈夫會送她們一口棺木當結(jié)婚禮物,仿佛已經(jīng)明示了女性在婚姻中的不幸結(jié)局。有一些試圖逃到外界接受教育的女性最終都被抓回來,然后被逼瘋。記者再也無法忍受魔谷的惡行,借教堂聚會之機向女性發(fā)聲:“難道就沒有一個女性對谷里發(fā)生的事情感到不滿嗎?你們難道也同意這種做法嗎?”[17](p356)但卻沒有一個女性回應(yīng),原來在教堂集會里,女性是沒有發(fā)言權(quán),這意味著女性被剝奪了為自己爭取權(quán)利的機會。集權(quán)者通過動用各種暴力手段維護其統(tǒng)治,對異己思想進行殘酷鎮(zhèn)壓,對未覺醒的群眾則扼殺其思考能力,避免任何可能出現(xiàn)的“意外”。
布林克在小說中描寫了人們對標志著種族歧視、階級壓迫、性別政治的所謂“文明社會”的逃離,以抨擊南非當時的社會政治制度。追求自由平等人們的唯一出路就是逃離這一公共領(lǐng)域。所以,亞當與伊麗莎白逃往荒野,憧憬著無壓迫無歧視的理想生活,追逐著屬于他們自己的烏托邦空間。在與世隔絕的荒野,兩人遠離開普敦的喧囂,擺脫了種族壓迫,以自由的身份相結(jié)合,仿若伊甸園里的亞當和夏娃。西方馬克思主義烏托邦力求實現(xiàn)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分裂現(xiàn)實縫合。[20]現(xiàn)實中的種族主義和性別政治使他們難以喘息,他們遂逃往荒無人煙的荒野,試圖解放自己被壓抑的生理及心理需求?!斗评蜻_》中,女主人公在奴隸制廢除后,選擇逃離白人控制的公共領(lǐng)域,尋找自由的烏托邦——蓋瑞普。由此可見,布林克筆下的烏托邦沖動是對現(xiàn)實社會制度的批判與超越,小說中的主人公只有逃離公共領(lǐng)域,才能擺脫種族主義和性別政治導致的人性異化和物化,實現(xiàn)烏托邦理想。
烏托邦本質(zhì)上是對人類和諧幸福生活的展望和對未來的思考,而要開展這種展望和思考,人類首先要完成自我建構(gòu)。在布林克小說中,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到何方去等自我認知難題橫亙在主人公面前,只有解答了這些問題,他們才有可能完成烏托邦空間的構(gòu)建。
《風中一瞬》中,亞當與伊麗莎白對自我身份的思考、探索與建構(gòu),透視出當時社會歷史環(huán)境下人們的自我認知困境。人與人之間由于膚色與階級的差異,被分為三六九等。但在“非文明”的荒野,一切壓迫與階級消失了,一切都還原到了最原始的狀態(tài),伊麗莎白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貴族女性,亞當也不再是身份低微的黑人奴隸。此時,兩人是否能夠撥開云霧,走出困境,明確自己和對方的身份呢?
進入荒野第三天,伊麗莎白發(fā)覺鏡子里的自己變得陌生,因為周圍環(huán)境徹底變了,不再是熙熙攘攘的開普敦,不再是每日各種酒會派對,而是荒野,無窮無盡的荒野?!叭擞袥]有可能這么快就對自己如此陌生呢?”[14](p45)她已經(jīng)開始了在荒野中的自我探索之路。伊麗莎白和亞當相識之初,仍深受種族主義影響,認為黑人必然是奴隸,自己作為白人女性,身份地位自然與黑人不同。但在荒無人煙的野外,伊麗莎白身邊有且只有一個黑人的時候,她擔心遭到黑奴的報復:“我知道你在等待機會,但我警告你,我會盯著你的。如果你膽敢……我甚至會以死抵抗。你聽懂了嗎?你沒有權(quán)力,我懷孕了,而你只是個奴隸。”[14](p21)亞當正是為逃離種族壓迫而來到荒野的,沒想到在此時再次陷入身份困境,再次變成開普敦的奴隸。“奴隸”二字深深刺痛了亞當,“奴隸,奴隸,你只會這樣說。我已經(jīng)受夠了,你聽到了嗎?你沒有權(quán)力這樣使喚我?!盵14](p21)“我是被當作奴隸,并不是一出生就是奴隸?!盵14](p53)他從骨子里拒絕這個身份。伊麗莎白和亞當分別以開普敦式的“文明”觀念理解對方,彼時兩人均陷于自我身份的困境中。伊麗莎白需要用白人高貴的身份保護自己,她對亞當既鄙視又恐懼。亞當對伊麗莎白的態(tài)度是矛盾的:一方面,伊麗莎白的傲慢態(tài)度讓他厭惡,基于善良的本性他雖然不會傷害伊麗莎白,但內(nèi)心仍然鄙視毫無荒野求生能力的她;另一方面,因為離開人類社會太久,他想從伊麗莎白口中知曉開普敦的生活,所以她也是荒野里文明社會的窗口。
作為白人女性,伊麗莎白對黑奴的痛苦所知甚少。在開普敦,她甚至對他們熟視無睹。剛到荒野時,伊麗莎白對自我身份的定位還是高貴的白人,與亞當相處過程中總是不禁表現(xiàn)出優(yōu)越感。而后在漫長的探險路上,她與大自然親密接觸,與照顧她的亞當朝夕相處,尤其在流產(chǎn)期間,在亞當無微不至的照料下,伊麗莎白慢慢被亞當?shù)恼嬲\與勇敢打動。他們暫居荒野小屋時,有次亞當外出打獵整日未歸,伊麗莎白開始惶恐不安。而當看到亞當在暮色中歸來,伊麗莎白便按捺不住內(nèi)心興奮:“我替你擔心,怕出什么意外,怕你會受傷?!盵14](p113)字里行間透露出對亞當?shù)年P(guān)心,經(jīng)歷一路坎坷,伊麗莎白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白人女性,她已從代表“文明”的白人變成一個有血有肉、與自然為伍的自然女性。在亞當眼里,伊麗莎白也變成了平等的伴侶。兩人后來的結(jié)合也說明他們擺脫了種族主義和性別政治,完成了自我身份的重新建構(gòu)。
在《菲莉達》中,菲莉達也在種族主義和性別政治織就的大網(wǎng)中迷失了自己,陷入自我認知困境。現(xiàn)實生活中,她是贊第府列特莊園的黑奴,是主人的私有財產(chǎn)。在少主人弗朗斯的引誘逼迫下與其保持親密關(guān)系,并為他生下孩子。她沉浸在弗朗斯編造的虛偽泡沫中,幻想著自己可以擺脫奴隸身份,成為弗朗斯的妻子,成為自由人。當菲莉達看到弗朗斯的家譜時,執(zhí)意要將自己的名字寫進去,“這本書只是一堆名字,弗朗斯,沒有說什么白人和奴隸”。[13](p37)菲莉達在與弗朗斯的關(guān)系中產(chǎn)生了超越現(xiàn)實的幻想,認為自己可以逃脫黑奴的命運。但生活很快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給菲莉達以痛擊。弗朗斯被父母安排迎娶一位對家族發(fā)展有益的千金,而菲莉達則被當作累贅,主人污稱其孩子并非弗朗斯的,她甚至遭到其他奴隸的侮辱。菲莉達終于在痛苦中幡然醒悟:“我從來不是能決定去哪里,什么時候去的那個人,這總是取決于他們,總是取決于別人,而永遠不是我?!盵13](p62)她明白了自己的使命就是按照主人意愿去干活,遭受主人對她做出的一切行為?!拔沂且粔K編織物,由別人編制擺布著?!盵13](p65)分裂的幻想和扭曲的現(xiàn)實,加重了她的身份焦慮,讓她陷入了自我認知的困境中。
亞當、伊麗莎白與菲莉達都在種族主義和性別政治的雙重壓迫下,陷入了迷霧般的自我認知困境。幸運的是,他們擺脫種族主義、性別政治和追求自由平等的強烈渴望,漸漸充實了自我認知,使他們完成了新的自我身份建構(gòu)。但是,在《魔鬼山谷》的反烏托邦語境中,山谷居民的烏托邦夢想就顯得十分蒼白,因為反烏托邦集中了現(xiàn)實世界的所有罪惡,集權(quán)者抹殺了人們尋求自我認知的可能,讓人們在模糊的歷史中陷入烏托邦建構(gòu)的困境。
十九世紀二三十年代,南非社會的宗教信仰也淪為維護種族主義的工具,白人奴隸主宣揚南非黑人是受上帝詛咒的“天生劣等”,只能成為白人奴仆?!斗评蜻_》中,《圣經(jīng)》成為白人壓迫黑人的神學依據(jù),白人是上帝指認的統(tǒng)治者,而南非的黑人被描述為“生而有罪”的人,他們要服侍奴隸主,等待最終的審判日,陷入肉體和精神的雙重困境中。小說中,奴隸主康納里斯頻繁向奴隸們誦讀《圣經(jīng)》,鼓吹白人的權(quán)利是上帝賦予的,其目的是為了馴化黑人,使其順從主人的意志,沒有反抗之心。
在弗朗斯為菲莉達編織的美好泡沫里,菲莉達會成為他的妻子,過上平等自由的生活。然而在當時的時代背景和宗教背景下,他們的結(jié)合完全有違宗教倫理、有違法律,是被絕對禁止的。終于,現(xiàn)實刺破了泡沫,菲莉達被迫殺子,被當眾侮辱并被轉(zhuǎn)賣到南非內(nèi)陸。在遭受白人迫害的過程中,菲莉達漸漸意識到,基督教的捆綁讓她——一個黑人奴隸——根本無法觸碰平等和自由的生活。
被轉(zhuǎn)賣到南非內(nèi)陸后,菲莉達結(jié)識了信仰伊斯蘭教的拉本,拉本認為,當穆罕默德與“他的子民對話時,他與窮人對話,與奴隸對話,與老人對話,與疾病纏身的窮苦人對話,與遭受苦難需要幫助的人對話”。而白人奴隸主“總是對我們說上帝會照看我們,但事實并非如此。上帝照看的是白人,不是我們”。[13](p186)他表示“我們在一起,沒有主人或者奴隸,我們都是一樣的,都是人”。[13](p184)這種人人平等與博愛的思想在菲莉達心中產(chǎn)生了強烈共鳴,于是她摒棄了基督教。
“反烏托邦小說在本質(zhì)上是作家對人類理想社會構(gòu)建與當代社會中集權(quán)主義統(tǒng)治和科技發(fā)展導致人的道德淪喪以及幸福及自由受到重創(chuàng)所形成的新的矛盾的文學反思。”[21](p90)在《魔鬼山谷》中,尋求烏托邦理想無異于天方夜譚。布林克描述的魔谷是黑暗的反烏托邦世界,它是一個比南非現(xiàn)實更糟糕的所在,集現(xiàn)實社會的罪惡于一地,并且將這種罪惡推向了極端。魔谷不僅是黑人的禁區(qū),也是白人尤其是女性的地獄,集權(quán)者用宗教枷鎖,束縛人們的思想和行為。讓烏托邦理想更加遙不可及的還有集權(quán)者對魔鬼山谷記憶的抹殺?!八麄兡米吡艘磺校麄儕Z走了我們的歷史?!盵17](p232)由于無法溯源歷史,山谷居民陷入了自我認知的困境。這種困境也是作者對現(xiàn)實的真實寫照:有色人種渴望的自由美好生活成為空談,在種族主義的炙烤中陷入困境。甚至南非白人亦是如此,種族隔離制度廢除后,他們面臨著空前的身份危機:生活在南非,卻不是南非土著人,而是殖民者后代,成為南非有色人種仇視的對象;逃往西方白人世界,也被當作外來者。他們進退兩難,成為“夾縫人”。布林克的描述,實際上表達了對南非有色人種和白人的共同深切關(guān)懷。
卡爾·曼海姆在其著作中提出:“如果把‘烏托邦’這個術(shù)語的含義限定為超越現(xiàn)實、又打破現(xiàn)行秩序束縛的取向,烏托邦式的思想和意識形態(tài)的思想就有了明顯的區(qū)別。一個人可以把脫離現(xiàn)實或超越現(xiàn)實存在的目標作為自己的取向——而且仍然有效地實現(xiàn)并維持現(xiàn)行事物的秩序?!挥性谒噲D打破現(xiàn)行秩序的束縛時,這種不協(xié)調(diào)的取向才成為烏托邦式的?!盵22](p234-235)南非社會曾經(jīng)是一張武裝暴力和意識暴力相交織的網(wǎng),長期以來遭受殖民主義、種族主義、種族隔離和后種族隔離時代各種不安因素的影響。作為一位對南非社會有著深切關(guān)懷和歷史責任感的小說家和社會活動家,布林克在小說和社會活動中均表現(xiàn)出對南非社會現(xiàn)實的批判和對烏托邦理想國度的憧憬與追求。在布林克筆下,主人公逃離公共領(lǐng)域,即為打破現(xiàn)行秩序,這是實踐烏托邦的必經(jīng)之路。人的天性決定人是需要烏托邦想象的,相信烏托邦是比現(xiàn)實更為“真實”的理想社會,這種“真實”不是人的感官所能夠感知到的客觀存在,而是猶如地平線般不斷向遠方伸展,給人以無限希望和憧憬。布林克深刻挖掘著埋在南非殘酷現(xiàn)實里的烏托邦希冀,并將其轉(zhuǎn)化為作品中主人公對烏托邦空間的建構(gòu);同時在反烏托邦語境下,布林克采用逆向思維,曲折表達了其對南非社會美好愿景的期待。
人類活在二元世界中,既作為自然人身處自然的世界中,又作為社會人生活在歷史的世界中。在殖民主義時代的南非,這種健全與快樂,這種作為人的完整性只能在逃離公共領(lǐng)域之后在與世隔絕的荒野烏托邦里才能實現(xiàn),這多少與庫切筆下的《內(nèi)陸深處》及“卡魯農(nóng)場”、施賴納的“農(nóng)場小說”、戈迪默的“七尺鄉(xiāng)土”有異曲同工之妙?!讹L中一瞬》中,亞當和伊麗莎白逃離公共領(lǐng)域,來到荒無人煙的海邊,甚至可以像伊甸園里的亞當和夏娃般毫無拘束,白日在海里游泳捕魚,夜晚窩在洞穴里生火做飯,相互取暖。他們在此成為真正的自由人,構(gòu)建了屬于自己的烏托邦空間。這也體現(xiàn)了布林克對擺脫了種族主義和性別政治束縛的理想烏托邦的向往。
在荒野生活中,伊麗莎白逐漸被亞當強大的野外生存能力所折服:他懂得如何追蹤獵物,如何挖洞取火,如何用動物毛皮做蓄水袋,知道哪些果子能吃哪些則不能,渴的時候用什么根莖解渴……“你必須把你知道的一切教會給我”,[14](p125)伊麗莎白也希望成為一個能在野外生存的人。西方馬克思主義者認為關(guān)鍵在于學習希望,希望高于恐懼,它使人的心胸變得開闊。伊和亞當在海邊伊甸園的生活充滿了人類最原始的希望與想象。
然而,隨著時間推移,伊麗莎白對大自然與愛情的激情漸漸褪去,野外生存的艱難讓她開始懷念開普敦的貴族生活。亞當出于對伊麗莎白的愛護和尊重,放棄了自由的荒野,保護其回到開普敦。縱觀小說的脈絡(luò),不難發(fā)現(xiàn)亞當對開普敦繁華的社會生活也是極其向往的。初遇伊麗莎白,他總是打聽開普敦的故事,什么都愿意聽,說明在長時間與世隔絕之后,亞當對人類社會的聚居生活十分期待。亞里士多德曾說,能脫離社會而獨立生存的不是野獸就是神。人具有社會性,但自由與繁華不可兼得,這是亞當烏托邦理想的遺憾,同時也反映了當時南非殘酷的社會制度對人性的抹殺。
兩人逃離南非社會是對當時社會政治制度的抗爭,最后的回歸象征著他們建構(gòu)烏托邦空間努力的失敗。當兩人回到開普敦,伊麗莎白重獲貴族身份,而亞當卻被處死。通過這一結(jié)局,布林克表達了自己的政治理想:理想社會必須建立在開明的政治制度基礎(chǔ)上,這在18世紀南非種族主義盛行和黑人奴隸制尚未廢除的情境下難以實現(xiàn)。另一方面布林克也說明了不同階級對社會革命的堅定性是有差異的,客觀來說,伊麗莎白屬于南非上流社會,屬于統(tǒng)治階級,白人女性雖然是性別政治的犧牲品,但她們同時也是黑人的剝削者和壓迫者,所以伊麗莎白的生存境況仍遠遠優(yōu)于亞當,這種差異的結(jié)合注定了他們?yōu)跬邪罱?gòu)的失敗。
布洛赫認為,生活中充滿了烏托邦的設(shè)想。菲莉達自幼辛苦勞作,遭受白人奴役,但仍然對未來存有一份希冀:“這肯定不是生活的全部,這不可能是全部。終有一天會發(fā)生什么?!盵13](p281)她的期待沒有落空。終于,在1834 年12 月,南非的英國殖民當局頒布了解放黑奴的法令。“長期以來,是他們(白人奴隸主)決定了他們有權(quán)力說:菲莉達,你是個奴隸。但是他們沒有權(quán)力說:菲莉達,現(xiàn)在你自由了。這句話只有我能說,而我今天就要說,今天,我是個自由的女人?!盵13](p282)雖然從歷史來看,南非在1834年之后并未停止對黑人的迫害和壓榨,但奴隸制的廢除已是南非黑人邁向自由的一大步。所以對于菲莉達而言,她有機會重新審視生活,仿佛它已經(jīng)改變了軌道,開始朝著一個方向進發(fā),這個方向的終點就是她理想的烏托邦——蓋瑞普。奴隸制的廢除和對基督教的摒棄為菲莉達烏托邦的構(gòu)建打下了堅實的政治和思想基礎(chǔ)。從此,她不再被基督教所宣揚的“白人至上”理論所蒙騙,砍斷了對白人奴隸主、對種植莊園的習慣性依賴,擺脫了政治上和思想上的困境。所以當奴隸制被廢除后,她不像其他黑人同伴一樣仍然依戀著賴以生存的種植莊園,而是毅然決然離開,去尋找夢想中的蓋瑞普——自由而開明的烏托邦?!斗评蜻_》中的弗洛里斯說:“在那里(蓋瑞普——筆者注),土地是開放的,一切都是自由的?!盵13](p285)在尋找蓋瑞普的路上,他們可以搭乘好心人的馬車,拉本可以利用自己做棺木的手藝賺取路費,他們體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感。以前她的自由只存在于弗朗斯泡沫般的虛偽承諾中,但在尋找蓋瑞普的路上,菲莉達感知到的自由卻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實實在在的?!耙驗槲易约哼x擇了自由。我相信它所以選擇了它。這種自由猶如太陽、月亮和繁星。太陽升起并不是因為有人命令它,而是因為這是它的本性,因為沒有人能夠告訴它不要升起?!盵13](p299)這是屬于她的自由,她成為自由本身,而這正是菲莉達一直以來所向往的。在這里,布林克借菲莉達之口,發(fā)出了內(nèi)心追求民主、文明、自由的吶喊。
對菲莉達而言,這次出行的意義非比尋常。一方面,她要尋找的是夢想之地,自由平等的烏托邦——蓋瑞普。另一方面,此次出行不是在白人指使下進行的,不是被強迫的,而是完全出于菲莉達的意愿,這是奴隸制廢除后她做的第一個自主決定。所以當她終于到達蓋瑞普,沐浴在河流里的時候,終于醒悟,她此行的目的并不是為了找到蓋瑞普,她所要尋覓的在路上就已獲得,而她必須經(jīng)歷這次旅程才知道,來的地方才是歸宿,只有經(jīng)歷了這次旅程,才知道黑人終于可以獲得自由。“烏托邦本質(zhì)上是對人類和諧幸福的神秘渴望,而不是未來人生活的具體藍圖。”[23](p14)所以對于菲莉達來說,能夠自由活動,來去自如,感知這一自由才是此行目的,而這一目的實現(xiàn)也為她以后的生活加滿了動力與渴望。
反烏托邦小說以逆向思維對現(xiàn)實社會中的集權(quán)主義及其帶來的各種形式的壓迫進行無情的批判和揭露。《魔鬼山谷》是布林克第三次創(chuàng)作轉(zhuǎn)型(1991—2015)中的作品,這一時期南非種族隔離制度土崩瓦解,政治境況發(fā)生巨變。[24](p55)這部小說也是布林克嘗試反烏托邦創(chuàng)作的華麗之筆。作者采用了對比的敘事形式,也就是說沒有單純講述另一個千瘡百孔的世界,而是將虛構(gòu)的世界和現(xiàn)實世界相比較,通過對比來表達主題。
南非社會曾充斥著暴力和犯罪織就的網(wǎng),根據(jù)小說中犯罪記者的工作記錄:“每小時有3 起謀殺案,每12 分鐘1 起強奸案,每5 分鐘1 起持槍搶劫案,每20分鐘1起猥褻兒童案?!盵17](p16)他通過這些數(shù)字向讀者展示了一個罪惡的世界,這也是當時南非社會的真實寫照。魔谷的原型是南非小高原的死冥界(Die Hell in the Little Karoo),[25](p71)谷里自然環(huán)境惡劣、基礎(chǔ)設(shè)施落后、倫理道德喪失、極端種族主義盛行、性別壓迫嚴重、人性發(fā)生異化。到故事最后,魔谷因為氣候異常,漸漸不適宜人類生存,指涉在極權(quán)統(tǒng)治、性別政治和種族主義的陰霾下,人們難以喘息,無法存活。
魔谷中的罪惡實際上是南非社會各種罪惡的放大,布林克的描述揭露了基督教外衣下的集權(quán)統(tǒng)治所造成的可怕后果,徹底將南非社會歷史和現(xiàn)實中的毒瘤暴曬在世人面前,為人們敲響了警鐘:南非社會如不進行徹底改革或許會成為“魔谷”。布林克對各種社會弊端的無情的揭露與批判,是在履行一位作家和社會活動家的責任,也寄托了作家改變南非社會的政治理想。
烏托邦是一種理想維度,是一種人們所希冀和祈求但于現(xiàn)實世界并不顯現(xiàn)的理想社會。對烏托邦社會的追求成為人們生活的動力和自我價值實現(xiàn)的源泉,推動著人類精神文明不斷發(fā)展。縱觀布林克作品中的烏托邦和反烏托邦寫作,可以看到作者對南非現(xiàn)實社會弊端的強烈批判和對美好政治愿景的追求。前者體現(xiàn)在反烏托邦小說中對罪惡的鞭撻和批判,后者則體現(xiàn)在烏托邦小說中主人公對烏托邦的追尋。所以,不管是烏托邦書寫還是反烏托邦書寫,實際上都寄托了作者對平等自由的美好社會的向往和烏托邦政治理想。如何才能實現(xiàn)烏托邦和社會重建呢?布林克認為“除非與過去的黑暗和沉默達成和解,南非社會,像人一樣,無法成長和成熟”,[26](p25)唯有用想象力去抓取過去和它的沉默,才能邁出種族和解和社會重建的第一步。1994年,南非政府成立了“真相與和解委員會”,旨在弄清過去事實真相,并在此基礎(chǔ)上促進全國團結(jié)與民族和解,真相委員會聽取了21000名證人的陳述,這些證人中既有種族隔離制度的受害者,也有當年推行種族歧視和種族隔離政策的作惡者,[27](p5)所有這些努力都在為南非的烏托邦政治理想鋪墊。南非社會也越來越貼近布林克的美好暢想:“南非的未來建設(shè)在不分膚色、種族、階級、信仰及性別的人權(quán)認知、民主、和平共處和所有人平等發(fā)展的基礎(chǔ)上。國家統(tǒng)一及所有南非公民的良好行為與和平追求,需要南非人的妥協(xié)、一致和社會重建?!盵28](p420)